《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19年第5期|海勒根那:我的叔叔以勒(節(jié)選)
以勒叔叔是我爸最小的弟弟,在他年幼的時候我的祖父祖母就去世了,他一直寄住在我們家里。可我那個做劁豬匠的爸爸對以勒并不怎么樣,他和我媽本來就生了一堆孩子,這又憑空多了一張嘴,以勒的待遇可想而知。后來,這對親兄弟一度成了冤家,彼此差點(diǎn)到了恨之入骨的地步。事情原委我還得一點(diǎn)一點(diǎn)說起。
先說說以勒其人。
我記事的時候他已經(jīng)讀小學(xué)四五年級了,少年時的他很愛跳高和長跑,頑皮好動,曾經(jīng)一度獲得過嘎查小學(xué)高年級的跳高冠軍,并且要被保送到一個中學(xué)體校去。這幾乎是一件能改變命運(yùn)的好事,卻被我爸堅決制止了。那個年代剛剛“包產(chǎn)到戶”,我爸媽要供四五個孩子讀書,急需一個“勞動力”下來當(dāng)幫手,這個人選自然是叔叔以勒。再有,他白吃這么多年的飯,我爸不能讓他毫無補(bǔ)償就這么長翅膀飛了。結(jié)果是,剛讀完小學(xué)的以勒叔叔不得不輟了學(xué),放牧我家那幾十只羊去了。一晃幾年過去,以勒長到了十八歲,幾個同村的伙伴約他去城里打工,他動了心思,我爸又跳出來反對,羊群稍有起色,他舍不得叔叔這個只管飯不給工錢的羊倌。我媽女人心腸,某一天里偷偷塞給以勒一點(diǎn)路費(fèi),以勒這才放下牧羊的鞭子,背著行囊一躥一躥地上了長途大巴。
以勒先是和伙伴們?nèi)ヨF路裝卸火車,一列車一列車的煤、水泥、白灰、豬肉、糧食,需要人工卸載或扛運(yùn),那種又臟又累的重體力只有鄉(xiāng)下人才會干。晚上幾個工人搭伙住在豬窩一樣的工棚里,吃的是毫無油水的菜食,這一切以勒倒不覺得苦,不再看人臉色吃飯他已經(jīng)很滿足了??珊镁安婚L,還沒出半年,瘦高腿長的以勒就在一次搬運(yùn)糧食時出了事故,起因是由于一件小事與工友結(jié)怨。那是一百公斤一袋的小麥,他已扛過二十幾噸,汗流浹背,再次扛袋子路過那個尖嘴猴腮的工友時,腳底無緣由地一滑,與肩上的麻袋一起從跳板上栽了下來,摔折了兩根肋骨。出苦力的最怕傷筋動骨,養(yǎng)好傷也再干不了重活兒,沒有辦法,以勒只能換了另外一個工種,憑借一根繩索為高樓大廈擦玻璃、清潔外墻,辛苦程度倒不比裝卸火車,危險系數(shù)卻非同一般。一個牧羊人忽然來到城市的上空,他從高空的吊籃里俯瞰腳下蟻群一樣的人流和車水馬龍,耳邊不時掠過鴿群和紛飛的燕子,或許還有南來北往的雁陣,我不知道以勒叔叔當(dāng)時的感想,但有一點(diǎn)可以肯定,他一定從那時開始羨慕起鳥類來的,這為他日后的所為埋下了伏筆。
“蜘蛛人”做了一年半,以勒每天爬上爬下,省吃儉用,好容易有點(diǎn)積蓄,有一天,一個在南方謀生的老鄉(xiāng)給他打來電話,要給他介紹一份又賺錢又輕快的工作。以勒信以為真,坐了火車倒長途客車,坐了客車又換輪船,終于到了目的地。那位蓬頭垢面的老鄉(xiāng)如約在碼頭上等著,用一輛二八自行車?yán)纤?,七拐八拐進(jìn)了一處破舊的樓區(qū),幾個鬼鬼祟祟的青年在門口接應(yīng),前呼后擁把他弄到七層頂樓上。打開門的一瞬間,一股熱浪混合著滾滾煙霧以及各種腐臭味撲面而來,差點(diǎn)把以勒嗆個跟頭,只見里面已人滿為患,男男女女或蹲或坐,像一群囚在籠子里的眼神呆滯的雞。
沒錯,以勒誤入了一個傳銷團(tuán)伙。
之后的日子可想而知。以勒出行和言談都受到嚴(yán)格的限制,身上僅有的錢也被搜刮一空,然后不停地洗腦和逼迫打電話給家人朋友,如有反抗就會遭到一頓毒打,倔強(qiáng)的以勒吃盡了苦頭。以勒叔叔也想到逃走,可談何容易,門鎖得死死的,幾個主管輪流把守,整個房間的窗子都罩著鐵護(hù)欄,據(jù)地面有二十幾米高,或許只有小鳥才飛得出去。
終于等到一個風(fēng)雨交加之夜,趁人們熟睡,以勒叔叔打開通氣窗,以雷雨聲作遮掩,用一根私藏的鋸條鋸斷了鐵欄,將頭和半個身子探出去,冒著冰涼的雨水狠狠地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他望到了深不可測的腳下,隱隱約約的路燈照亮著兩棵高大的黃槐,在風(fēng)雨中婆娑晃動。好在以勒做過“蜘蛛人”,這些并不使他恐懼,他伸手扯下窗簾,撕成條狀系做長繩,一頭拴在鐵欄上順著它向下攀爬,直到無繩可依,然后縱身一躍,像一只大鳥那樣落在槐樹冠上。若不是以勒叔叔身形輕盈有跳高跳遠(yuǎn)的天賦,我想,那次他沒準(zhǔn)再也見不到長生天了。不過,以勒還是受了傷,一些折斷的樹枝劃破了他多處皮膚,一根粗壯的枝干撞斷了他的右臂膀,可他顧不得這傷痛,從樹上掙扎下來冒雨逃進(jìn)了隱蔽的街巷。整整二十天之后,以勒衣衫襤褸,用木板夾著那只斷臂出現(xiàn)在科爾沁沙地,人們不知道身無分文的他是怎么回到的故鄉(xiāng)。
對于叔叔的歸來,我爸表面上冷嘲熱諷,更是為了埋怨我媽自作主張,到頭來讓以勒白搭兩年工夫。而以勒的一事無成也讓其他家人對他缺少熱情。以勒叔叔當(dāng)然明曉這一點(diǎn),但他決意不再出去,重新拿起了牧羊的鞭子。整個人也不再愛說愛笑,甚至變得沉默寡言。
我家的羊倌失而復(fù)得,烏力吉(我爸)又打起靠養(yǎng)羊發(fā)家致富的算盤,只可惜接下來的那些年里天災(zāi)人禍,羊群始終沒能發(fā)展壯大??茽柷哂捎谳d畜量過多,沙化得越來越嚴(yán)重,沙坨子里寥若晨星的牧草無法讓羊群生產(chǎn)更多的羔子,冬季再來場雪災(zāi),羊群不僅不能增長,有時還要減產(chǎn)。對此,烏力吉滿肚子惱火,經(jīng)常罵以勒沒用,年終借以克扣他的“蘇魯克”羊——叔叔成年后,我爸是按羊群繁殖數(shù)量每年給他提成羊只。這樣一年到頭,以勒叔叔往往顆粒無收。
聊以自慰的是,以勒除了每天面對他的羊群,倒多了一個愛好——飼養(yǎng)鴿子。這些脖子里發(fā)出咕咕聲音的小家伙是他免費(fèi)給村人幫工換來的。以勒每天放羊之余,就一頭扎進(jìn)我家的房頂上,和飛來飛去的鴿子為伍。幾年下來,鴿子的數(shù)量倒比羊群豐收,把我家的屋頂和院落弄得到處都是斑斑點(diǎn)點(diǎn)的鳥糞和飄飛的羽毛。隨之,每天負(fù)責(zé)打掃院落的以勒又有了收集鴿子羽毛的癖好,他總是睜大眼睛盯緊每片羽毛的下落,無論掉在污水里還是石頭縫間,以勒都要設(shè)法把它撿拾起來,放到特定的布兜里。
我爸先前以為有一群鴿子在自家的房頂也算一種吉兆,令他始料不及的是,以勒繁殖的鴿子越來越多,這意味著我家將付出更多的谷子,我爸盤算著這些糧食要是喂雞得下多少雞蛋,就像算計從小把以勒養(yǎng)大的糧食能養(yǎng)多少口肥豬。一向?qū)ω湄i騸馬有研究的烏力吉開始盯上了鴿子,他決定用避孕藥給這群小鳥節(jié)育。消息是我偷偷告知以勒叔叔的,第二天早上,以勒遲遲沒去放羊,那還是他第一次頂撞他的哥哥,他告誡我爸最好別動他的鴿子,否則他就給羊群喂同類藥品。我爸瞪了半天眼睛,最終沒敢輕舉妄動,但他此后卻鎖緊了糧倉,誰也休想碰他一粒糧食。
以勒叔叔的鴿子事業(yè)受到了阻礙,差點(diǎn)讓他難以為繼。很長一段時間里,他的鴿子都饑腸轆轆,餓得咕咕直叫,盡管它們每天飛越更遠(yuǎn)的地方去覓食,卻仍然填不飽肚子。以勒也想了很多辦法,比如夜晚去道班打打零工,抑或在山上挖些草藥,掙下的一點(diǎn)錢都用來買鴿食。不過,這些對于每天需要進(jìn)食的鴿群來說只是杯水車薪。
叔叔后來有了另外一個鴿食補(bǔ)充來源,那就是我。哪一天鴿子斷炊饑餓難耐時,往往是我趁著父親熟睡,冒著被他痛打的風(fēng)險,偷來他腰間的鑰匙去悄悄打開倉門,抓上幾把谷粒。我和以勒叔叔的友誼就此建立,他偶爾會從沙地里帶回有著羊奶般汁液的小野果或者金黃色的沙棘果給我吃,我也是他唯一愿意交談的人。
一次他放牧回來,神秘兮兮地對我說,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石洞,里面刻滿了巖畫。沒多久以勒叔叔就帶上我去看?;鸢颜仗?,那些來自遠(yuǎn)古的圖畫令少年的我十分震驚——奔騰的牛群,狩獵的場面,稀奇古怪的動物,以勒特別照亮一個長翅膀的人給我看,那個人在飛翔。以勒叔叔大口地喘著粗氣,問我:“世界上有會飛的人嗎?”我撓撓頭:“也許會有?!薄澳窃摱嗝醋杂?,像鳥兒一樣?!币岳昭柿艘豢谕倌?,說:“想去哪兒去哪兒?!?/p>
那天,以勒叔叔和我很晚回家。我倆仰躺在夏日溫?zé)岬纳车厣希鐾鴿M天星辰,對高不可測的天空充滿了向往。
我問他:“城里不是更好嗎?怎么不去了?”
以勒沉默了一陣,說:“其實,我們根本沒有進(jìn)入城市,在那里我們只是勞動工具,一個工具是沒法融入城里世界的,沒有人和你交談,對你也沒有任何情感,每天除了勞動就是待在工棚里,沒有去處也沒有自由。所以我寧愿做個牧人……”
以勒叔叔把隨身帶的半瓶酒都喝光了,他那天晚上說的話比以往說的總和還多。他絮絮叨叨地說,世界上最難溝通的是人,不像羊群和鴿子,你對它們好它們就對你好,它們能聽懂你說的話,懂得彼此的感情,不像人對人那么冷漠、勢利;也不像原野或草木、太陽或星星,它們對誰都一樣公平,你喜歡它們,它們就喜歡你……他說你現(xiàn)在知道我為什么喜歡和羊群、鴿子待在一起了……
世界一如以勒叔叔說的那么勢利。
轉(zhuǎn)眼間,以勒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齡,可是牧村沒有姑娘愿意嫁給他,雖然他長得高高瘦瘦一表人才。是啊,誰會把姑娘嫁給這樣一位沒有任何財產(chǎn)寄人籬下的羊倌呢。鄉(xiāng)下的生活本來貧苦,我爸有自己的私心,他的積蓄只夠娶兒媳婦買女兒嫁妝的,十個手指頭里并沒有以勒這一根。偶爾也有媒人上門,可他們提及的姑娘不是身體殘疾就是智障,以勒叔叔后來連對方的面都不見了,他強(qiáng)烈的自尊心源于少年時獲得的榮譽(yù)與驕傲,現(xiàn)在卻受到了嚴(yán)重挫傷。為此他盡量躲避同齡的伙伴,甚至對頭碰的村民他都要躲著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