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19年第3期|李修文:猿與鶴(節(jié)選)
猿
那年春天,在云南,一座小縣城里,他見到過一只猿。為了謀生糊口,他跟著幾個人來這里,勸說一位企業(yè)家給他們投資拍電影,企業(yè)家好吃好喝地招待,但就是不松口。這幾個人反正也吃了上頓沒下頓,干脆便樂不思蜀,成天在小旅館里睡到黃昏,天黑之前,再趕到企業(yè)家的莊園里去喝酒,他們來的時候,花都還沒怎么開,倏忽之間,不管走到哪里,梨花櫻花海棠花的花瓣已經(jīng)落得人滿身都是了。
小旅館所在的巷子走到盡頭,再往西,過了一個廢棄的水果市場,就來到了一座無人問津的動物園。據(jù)說,這動物園是民辦的,即將改為房地產(chǎn)開發(fā)項目,但是手續(xù)還未齊全,所以,就還有一天沒一天地開著,那些孔雀、大象和云豹,也只好有一天沒一天地繼續(xù)在這里打發(fā)時日。
一旦起得早,又或心亂如麻的時候,他便去看那些無所事事的動物,當然,他并不買票進園子,每回都只是遠遠地站著,隔著鐵柵欄去眺望它們,大多都只是影影綽綽,但是,他知道,自己根本不需要將它們看得多么清楚,似乎是,只要看見動物們是在廝混與無所事事的,他就放心了,因為瞬時之間,他也原諒了自己的廝混與無所事事。
話雖如此,說不清道不明的焦慮終究還是如影隨形:花瓣們落下來的時候,只要有一朵落在他身前,他便用腳去踩,神經(jīng)質般,一腳一腳地,直到將花瓣踩成了齏粉和爛泥。
然后,他就看見了那只猿——一個下雨天,他親眼見到它被五花大綁運進了園子,他以為,這只是暫時的,畢竟,初來乍到有可能令它憤怒。哪里知道,他天天去看,發(fā)現(xiàn)它天天被綁著。直到他在鐵柵欄外面遇見飼養(yǎng)員,終于忍不住好奇,去問他,那只猿,為何在這里是這般下場。哪里知道,飼養(yǎng)員竟然對他說:那只猿,是一只終日里都在尋死的猿。來這園子之前,它在四川的一個游樂場里,成天表演鉆火圈和踩自行車,在觀眾鼓掌的時候,它還得作揖和做鬼臉,一只被馴養(yǎng)過的猿,過這樣的日子難道不是應該的嗎?可是,那只猿的自尊心卻特別強,從第一天登臺表演,它就不愿意,不馴服,終于有一天,它就開始尋死了,好幾度被人救下,但它卻執(zhí)意要死,沒辦法了,游樂場的老板將它送給了眼前這座園子的老板,可是,新老板也拿不準它會不會再尋死,只好一樣將它終日里五花大綁起來。
他被震驚了,不知道被什么人砸了一拳,這一拳砸得他的太陽穴炸裂般疼痛。自此之后,管他是在喝醉了的迷幻中,還是在睡著之后的夢境里,飼養(yǎng)員對他講起過的一幕,便不時在他的腦子里電影場景一般閃過:游樂場,暴雨,閃電,高聳的假山上,那只猿,爬到了假山的頂峰,閉上眼睛,而后,頭朝下,縱身一躍,跌入了山下;但它卻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死,而它只是要死——它爬起來,重新上山,仍然是暴雨,閃電,仍然是閉上眼睛,頭朝下,縱身一躍。
它始終都沒死成,然而,它竟然一直都還在尋死。
夜晚里,他又和同伴們一起,去企業(yè)家的莊園里喝酒,企業(yè)家叫來了一幫姑娘跟他們喝,自己卻并不喝,為了讓企業(yè)家早日痛下決心,他和同伴們一如既往,全都拼盡了氣力去和姑娘們喝酒,間或還要給企業(yè)家說上幾個段子:皇帝與宮女的段子,奧巴馬的段子,赤腳醫(yī)生和母豬的段子,等等等等。他不擅長講段子,只好一次次起身,給那些姑娘敬酒,第三輪敬過的時候,一道閃電當空而下,照亮了庭院,還有庭院里的假山,他打了個冷戰(zhàn):閃電里,他似乎見到那只猿就站在假山之巔。
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像個小丑,而且,那只猿正在見證著他如何扮演一個小丑,他竟然慌張得要命,差點捂住自己的胸口,只好硬下心腸,對幻覺視而不見,再去敬酒。又一輪敬過,他坐下來,面紅耳熱,喘粗氣,身邊的同伴,還有那幫姑娘,尤其是那幫姑娘們,大都喝得神志不清了。這時候,企業(yè)家端起了酒杯,讓他和同伴們先走,他自己接著和姑娘們喝。
他的一個同伴原本以為今晚能夠帶走其中的一個姑娘——那姑娘甚至已經(jīng)跟他聊過了楊德昌和阿巴斯,現(xiàn)在,自己卻要先行離開,他當然心有不甘,于是大聲吵嚷了起來,哪里知道,企業(yè)家的幾個手下沖進來,不由分說,將那同伴,還有他,一個個的,全都生拉硬拽了出去;他在假山底下摔倒,接著嘔吐,嘔吐的間隙,一抬頭,他又看見了那只猿,那只猿也冷漠地看著他,他們對視著,但他知道,他正在被鄙視。
也許是,他需要更加真實地被鄙視,大雨中,他竟然丟下同伴,一個人發(fā)足狂奔,奔向了那座隱秘的、無人問津的動物園。
鐵柵欄上了鎖,他就去攀爬那鐵柵欄,雨水滂沱,閃電接連而下,掉落在地上好幾次,他仍然一心一意地去攀爬,看上去,他就像一個心如死灰的盜賊,臨死之前要再大撈一把;越過了鐵柵欄,他在黑暗里環(huán)顧,辨認了好一陣子,總算找到了那只猿被關押的所在——一座高大的、從前曾經(jīng)關押過長頸鹿的鐵籠。鐵籠的一步之隔,有一棵苦楝樹,他便馬不停蹄,跑到苦楝樹下,抹去臉上的雨水,現(xiàn)在,他終于可以領受真實的被鄙視了,似乎唯有如此,他才能夠繼續(xù)自輕自賤,才能跟自己說:什么都沒用的,繼續(xù)這么混下去就好。
然而,那只猿根本不曾理會他,它只是安靜地端坐于鐵籠之內(nèi),全身上下都是濕漉漉的,它當然看見了自己,但卻跟沒看見一樣,在它眼里,似乎眾生已然平等,他和一株苦楝樹別無二致。這下子該怎么辦呢?他未能滿足,但卻也不至于去激怒它,就橫下了一條心,持續(xù)不斷地去和它對視,也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他終究未能在那只猿的眼神里找出自己和苦楝樹的區(qū)別。雨越下越大,他不斷地打著寒戰(zhàn),一個閃念襲來,他的身體里卻驟然生出了嶄新的震驚:實際上,他有可能真正是配不上那只猿的鄙視的——現(xiàn)在的它,是塵緣了斷的它,是一身清涼的它,所謂的隘口與關卡,它早已渡過了,證悟和執(zhí)迷,故鄉(xiāng)和他處,等等等等。確切的是,這世上的一切語詞,語詞背后的迷障,都和它一干二凈了,現(xiàn)在的它,只剩下死亡一件事。
雨水繼續(xù)澆淋苦楝樹和他,當然還有那只猿,猛然之間,他開始仇恨那只猿,他嘲笑它:想死還不容易嗎?你倒是絕食??!說來說去,你還是智力不夠,絕食這么簡單的事情都沒想到嘛!可是,一念既罷,他覺察到了自己的臟,于是,他如坐針氈,在雨水里茫然四顧,最終,他倉皇著,從苦楝樹底下跑出去,再次翻越了鐵柵欄,一步步,落荒而逃。
鶴
鶴歸空有恨,云散本無心;鶴飛蟬蛻總成塵,欲報明珠未得伸;犬因無主善,鶴為見人鳴;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月出溪路靜,鶴鳴云樹深;鶴笙鸞駕隔蒼煙,天上那知更有天——其實,他有一個隱秘的習慣:不管在哪里,一旦心慌意亂,他便要找出筆紙,下意識地寫寫畫畫,每逢此時,他寫下的,多半是那些他能想到的、關于鶴的句子。
也許,他的身體里的確住著一只鶴。許多次,他想象過那只鶴從自己的身體里破空而出,飛向了天際,再從天際里往下看,但見綠葦叢生,又見渚清沙白,它便忍不住唳叫,利箭一般,直直地插入云霄,而后攪動云團,騰越出來,一意低頭,徑直沖向葦叢,在其中廝磨,在其中翻滾,身下所碾壓的,再無別的什么,只是巨大的、一直鋪排到了天邊的綠;過了一會,它被葦叢邊的河水吸引,內(nèi)心涌起令自己更加清潔的渴望,于是展翅入河,閃電般擊穿波浪,波浪消散,一遁再遁,任它投入和疾馳,就像是,那河流早就在等待著它,因為它的清潔,那河流將變得更加清潔。時間到了,好似是命定的召喚來臨,它浮出水面,重新躍入天空,張開翅膀,是的,作為一只鶴,唯一的命定,即是飛翔:唯有飛翔,它才能飛越了山河,又擴大了山河。
他在許多地方見過那只鶴。在火車車廂里,他往外看,那只鶴剛剛掠過車頂,飛入了滿天的霞光和被霞光照耀的甘蔗林;在北京的石佛營,后半夜,天快亮的時候,路邊小攤,酒冷火殘,那只鶴在樓群與樓群之間翻飛,最后,徑直朝著那小攤撲面飛來,卻像是一塊提前到來的魚肚白;還有沈陽鐵西區(qū)的廢棄工廠,那只鶴在車間里飛,在煙囪邊上飛,他眺望著它和遼闊而枯寂的廠區(qū),竟然一陣眼熱,似乎它只要飛下去,爐火便會重燃,機器便要重新轟鳴,一個赤膊流汗的年代便會重現(xiàn)在滿目蕭瑟里。
然而,事實上,他只見過一只真正的鶴——那年春天,他幽閉在一座荒島上,終日去寫一部似乎永遠也寫不完的劇本,當然,與其說是在寫作,不如說,下意識里,他是在躲避:他怕追稿的人在他平日生活的城市里找到他?;膷u上養(yǎng)著數(shù)百只雞,他就是在這群雞里,見到了那只真正的鶴。據(jù)雞群的主人所言,這只鶴打幼小時從山谷里跌落至此處之后,就跟公雞母雞們一起長大,公雞母雞們能飛多高,它也就只能飛多高,它的膽子,實際上比雞還要小,是啊,它早就忘了自己是一只鶴了。
可是他知道,這不過都是障眼法,現(xiàn)在的那只鶴并不是真正的它,那只是謊言里的它:一個黃昏,他一個人在河灘里打轉,被河對岸漫無邊際的蘆葦蕩所迷醉。因為是春天,世間萬物都有新鮮和狂妄之美,所以,世間萬物都叫人蘇醒和悔恨。他還正在胡思亂想,突然,葦叢里飛出了那只鶴,它先是踏踩于蘆葦之巔,在隨風起伏的蘆葦蕩里忽隱忽現(xiàn),其后突然振翅,唳叫著飛向了半空;在半空里,它一時如劍客舞劍,端的是疾風驟雨,一時又如畫布上被水洇開的墨汁,緩慢地流淌,直到靜止,因為這靜止,眼前山河竟然被擴大到了無限遼闊的地步;最后,它可能是發(fā)現(xiàn)了有人在偷窺它,趁他還迷離著,竟然在疾飛里收攏翅膀,一意俯沖,扎入水中,再也消失不見。
所以,雞群里的它,只是謊言里的它:到了傍晚,雞群從山林里現(xiàn)身,紛紛歸籠,他又看見了那只鶴,現(xiàn)在的它與蘆葦蕩里的它相比,顯然是判若兩物。他走近它,蹲下來,抱著它,再逼視著它,它卻蓬頭垢面,賣乖賣傻,看上去,就像是一場審訊。而那鐵了心的特工偏偏不肯露出原形,甚至學起了雞叫,費盡了氣力,想要從自己的手中掙脫出去。
一時之間,他怒從心起,抱著它,在密林里穿行,一路狂奔著,從荒島上唯一的一條石階上跑下去,跑到河灘邊,再將它放下,對它吼叫,命令它飛起來,可是,它卻只有慌張,瑟縮著向后退,一只腳退到河水里,竟然像是被烙鐵燙了,齜牙咧嘴地抽回了腳;他當然不信,干脆重新抱起來,再將它的全部身體往河水里按下去,終究,它只是發(fā)出了幾聲雞叫,無力地撲扇了幾次翅膀,他只好頹然放過了它,不再折磨它。
但是,他確信自己認得另外一個它,哪怕化成灰也認得它。在滿天的夕照之下,他和它,相顧無言,越是相顧,他就越是想念那只蘆葦蕩里的鶴,那只半空里疾飛或靜止不動的鶴,他感到,一只鶴,從他的身體里飛了出去。
猿
那么,開始吧。鉆火圈,踩自行車,作揖,做鬼臉,開始吧。
北京,光華路的一間密室,窗簾被拉下,他懷揣著巨大的不祥之感,打開電腦,演示PPT。為了得到這個機會,他甚至請人找了許多插圖,精心地安置在每一頁上?!昂冒?,《港島淪陷》的電影故事框架是這樣的:整個故事分為三段,第一段,寫的是日寇在圣誕節(jié)那天入侵香港,一個罪犯趁機越獄,和一群逃難者同行,可是,同行者為了活命,只好刺死了那個已經(jīng)變成英雄的罪犯;第二段,寫的是一群民眾向日寇出賣了營救他們的英國飛行員——”
伴隨著他的演示和講述,在座的那些香港人,全都緊縮了眉頭,他心里暗暗叫著不好,也只好吞著唾沫,硬著頭皮繼續(xù)往下說。終于,有人忍耐不住,扔掉手里的咖啡杯,質問他:“這是什么鬼?!”更多的人跟上,紛紛質問:“這是什么鬼?!這是什么鬼?!”他強自鎮(zhèn)定,不再講述情節(jié),談起他心目中這部電影的風格和調(diào)性,眾人仍然無動于衷,眼神里盡是嘲諷。不要緊,他終于找到了準確的表達:“《無恥混蛋》,諸位聽我說,這故事就是香港版的《無恥混蛋》??!”
有人截斷他的話,怒吼起來:“我看你才是他媽的無恥混蛋!”
眾人紛紛起身離席,他慌忙起身,跑到會議室門口,攔住大家,央求他們再給自己一個機會:其實,他的電腦里,還有另一版故事。眾人遲疑著,互相打量著,最后還是不耐煩地坐下,聽他去講另一版故事:“圣誕之夜,日寇的槍炮聲驚醒了沉睡在淺水灣海底的怪獸,怪獸一怒而起,對日寇大開殺戒,最后,被拯救的市民和怪獸共度圣誕,面對滿天的煙花,市民和怪獸的眼眶里都涌出了熱淚?!?/p>
他懷疑自己聽錯了,仔細聽了一會,他終于確信,的確有人在給他最后講出來的故事鼓掌,如此,他和同來的香港導演對視著,終于松了口氣;然后,出品人先行離席,并且通知他和導演一小時后上樓,去他的辦公室里談合同。他和導演連連稱是,鞠躬,歡送大佬們離開,然后,導演走到窗邊,拉開窗簾,跟他商量,此次項目,可以給他錢,但不能給他署名,因為導演早就已經(jīng)對媒體宣布過,他將自編自導,如果他不同意,那么,現(xiàn)在就可以滾蛋了。
好吧,他呆愣了一會,透過窗縫,眺望著大街上的人流和各色招牌,時而又聽見自己吞唾沫的聲音,他回轉身來對導演說:“好吧。”
好吧,繼續(xù)吧。鉆火圈,踩自行車,作揖,做鬼臉,繼續(xù)吧。
過了半年,那個《港島淪陷》早已淪陷,直至煙消云散。他去了重慶郊縣,到一個劇組里打雜,聽說他寫過東西,劇組就讓他去伺候一個正好在此度假的作家:這部劇是根據(jù)這位作家的長篇小說改編的,而且,作家的下一部長篇小說的影視改編權也被出品方購買了,聽說作家已經(jīng)開始了下一部的創(chuàng)作,劇組干脆將他請到了風景還算宜人的拍攝地來動筆。他其實看過這位作家的小說,那是他小時候,為了防止他駝背,他的父親每天讓他睡硬板床,連枕頭也是用幾本小說裝進布袋里做成的,每天晚上,他都會偷偷地從枕頭里掏出小說來看,這其中,就有這位作家的作品。
作家的居處,正對著嘉陵江,按照劇組的規(guī)定,作家不出門,他也不能出門,寥寥可數(shù)的出門時間,就只有上街去為作家買煙買酒的時候。這一天黃昏,趁著作家去嘉陵江邊散步,他也忍不住想出去晃蕩,可是,路過作家的房門時,他發(fā)現(xiàn)房門只是虛掩著,突然,一股強烈的好奇心襲來,使他推開了房門:他想去看一看,作家的新作到底在寫什么。
那勾了他的魂的新作,寫的竟然是一個舊社會馬戲團的故事,沒看兩頁,他的老毛病就犯了,又走神了,對著窗外的嘉陵江發(fā)呆,腦子里倒是開起了一座馬戲團:小丑,王子,大象,獅子,還有猿,全都紛至沓來。他甚至在想,要是他來寫這部小說,他會怎么寫,不知不覺,他就忘了時間。當作家的怒吼聲在身后響起時,他嚇壞了,慌忙上前解釋,說自己其實也寫東西,偷看他的稿件只是因為好奇,但作家根本不信,拿起手機就給劇組打電話,要他們趕緊通知他自行滾蛋。
夜里,他被發(fā)配到拍攝現(xiàn)場里去做場工。戲份是縣太爺騎馬出行,但是,并沒有馬,縣太爺?shù)米谝蛔笠挥覂蓚€人的肩膀上,先去了一個場工,還差一個,沒有人愿意去,場工們坐在屋檐下躲雨,卻都紛紛地看向他,他受不了這尷尬,當然,終究是舍不得這份生計,他站了起來,朝縣太爺走過去,一邊走,他一邊想起了云南小縣城里的那只猿:也許,它離開四川前往云南的時候,也跟此時此刻差不多?這么想著,他和同伴抬起縣太爺,往前走,道路濕滑泥濘,為了不讓縣太爺摔倒,每走一步,他都得使出吃奶的氣力,再夸張地側支著身體,繼而,重重但卻不為人知地踩出雙腳,看上去,就像一只真正的猿。
猿與鶴
他真的是寫過東西的,遠的不說,就在這幾天,他還寫過兩個小說的開頭,雖然只是兩個開頭,但畢竟聊勝于無,他總是忍不住想:要是寫夠一百個小說的開頭,弄不好,他就能重新寫完一整篇小說了吧?
《猿》:“從小旅館往東,有條小路,這小路將到盡頭的時候,有一座動物園。動物園里,有一棵苦楝樹,苦楝樹正對著一座高大的鐵籠,籠子里坐著一只猿。且不說那只猿,先說動物園,這動物園,早已破敗得寒酸,除非走錯了,幾乎不會有人來,奇怪的是,有人非要死皮賴臉地付租金,拿下了一個攤位,賣氣球,賣飲料,賣方便面,租下這攤位的人,打四川來,早前,也是一個飼養(yǎng)員,他飼養(yǎng)過的,正是籠子里的那只猿。他怎么就舍不得那只猿,大老遠,從四川跟到了云南?有人問他,他也說不出話,因為他是個啞巴。這啞巴,說是在擺攤,實際上,他根本就沒管過自己的攤位,一天到晚,只顧帶著一堆吃喝去討好鐵籠里的那只猿,鐵籠里的猿卻不理會他,成天都閉著眼睛;這樣,啞巴就在籠子外頭唱歌,唱又唱不出聲,咿咿呀呀,咿咿呀呀,聽得人想死,聽得那只猿也想死,只好睜開眼睛,厭煩地對啞巴嘶吼,它一嘶吼,啞巴就掉起了眼淚——”
實際上,這篇小說如果能夠繼續(xù)寫下去,他大致會這么寫:一個飼養(yǎng)了那只猿半輩子的啞巴,從四川千里奔赴云南,為的是,去幫助那只猿完成自殺。可是,一如既往,他沒能寫完。
《鶴》:“沈姓男,家住安康,春來耕種,秋盡漁獵,每獵于山中,必于古槐之下獻祭,多為粟米瓜果,奠罷行獵,多有小獲,不獲亦不以為意;忽有一日,斷崖跌足,幾欲喪命,幸得少年搭救,沈姓男作揖道謝,少年連稱不必,言談之間,多有英豪之氣;當夜,沈姓男睡至方酣,忽聽得山林間風云大作,一驚而起,卻見那少年正持弓射箭,一箭既畢,白雉翠雀,紛紛墜地,眼見得林動如哮,鼠狼奔突,于埂,于谷,于溪澗,少年朗笑三聲,再張彎弓——”
這一篇,之所以文白夾雜,大概是他實在百無聊賴,又實在想寫,便想起了蒲松齡的《王六郎》,反正他也不知道小說該怎么寫才算好,于是就干脆對著《王六郎》仿寫了起來,他想寫的是:一個獵戶,無意中用粟米瓜果搭救了一只白鶴,結果,那白鶴修行既畢,便化作山中少年,和他結下了曠世情誼,而后又長亭作別,再無相見之期??墒?,一如既往,他仍然沒能寫完。
既然無法寫完一篇小說,那么,就好好在劇組里混日子吧。不曾想,劇組里的日子也混不下去了:這一天,被劇組請來此地的那位作家前來拍攝現(xiàn)場找導演聊天,一眼看見了他,將制片人招至身邊,耳語了幾句,隨后,制片人就來通知他:“現(xiàn)在,你可以從這個劇組里消失了?!彼氩幻靼祝@究竟是為何,制片人到底心軟,跟他說了實話,他便徑直去找那作家,跟他說,那天偷看他的小說僅只是好奇,絕無任何惡意,還有,他的女兒才半歲大,等著他掙了錢拿回去買奶粉??墒?,那作家雙手一攤,對他說:“我打聽過你了,當初也是小有名氣的青年作家,正所謂,一山不容二虎,你倒是說說看,一個劇組,豈容兩個作家?”
那一天,當他離開劇組,在嘉陵江邊的河灘里往前走的時候,他的眼眶里確實涌出過淚水,但那絕非因為欺辱,而是欺辱到了頭,于是,真真切切的喜悅之淚便到來了:自此之后,鉆火圈,踩自行車,作揖,做鬼臉,以上種種,你我一別兩寬就好,我不是不知道,鉆完火圈,踩完自行車,我有可能換來一頓吃喝;我也不是不知道,作完揖,做完鬼臉,我又有可能得到幾顆糖果??墒?,不要了,那些不曾得到的,我不要了;那些沒有寫完的小說,我要將它們寫完。此一去后,無非是自取滅亡,無非是哀莫大于心死,但又不去死。這么想著,心底里竟驀然一驚——他之不死,和那只猿之要死,豈非就是一回事?
在嘉陵江邊的河灘里,他清晰地看見了那只猿,它就站在滿天夕光的照耀之下,等待著他去走近,眼神里絕無任何鄙視之意?,F(xiàn)在,他們變作了同路的兄弟。所以,當他靠近那只猿,只是會心地和它對視了一眼,再并排一起朝前走。這時候,一陣山風從嘉陵江對岸襲來,河灘上的雜樹搖曳了片刻,立刻靜止下來,還有那些江水里的石頭,根本紋絲未動,一如世間的信心。
當然,那時的他并不全然知曉:就算滿目里都遍布著信心,但是,在那信心所及之處,出租屋中,小旅館里,當他開始寫下那些他真正想寫的東西,還會有另外一張血盆大口在等待他,那便是無能,那種深深的、令他幾乎痛不欲生的無能。就算身體里已經(jīng)裝下了吃定的秤砣,他終究無法寫完一篇小說。每逢此時,他難免會想起那只苦心等死的猿:于它而言,死亡當然是一場盛大的節(jié)日,為了這個節(jié)日的到來,它一再被救下,被綁縛,被幽閉,真正是將這些磨折當作了通往正果的九九八十一難??墒牵撬恢钡炔粊砟菆鍪⒋蠊?jié)日,就像他,這一生里都注定了再也無法寫完一篇小說,他和它,又該如何是好呢?
還有那只從身體里飛出去的鶴,他已經(jīng)有多久沒有看見過它了?
鶴
北京,石佛營的出租屋里,正是后半夜臨近結束、黎明正在到來的時候,他看了看自己寫下的那些白紙黑字,不由得一陣心慌氣短:好不容易,他總算寫完了一整篇??墒牵宄刂?,這并不是他一直想寫出的那種小說,也許,能夠算作一篇散文?
他在微光里出門,想去碰碰運氣,看看這時候是否還能填飽肚子。不承想,他熟悉的那家路邊小攤竟然還沒收,一群喝得醉醺醺的人仍在對著老板大呼小叫:肉筋,脆骨,大腰子!他點了自己想要的,找了個角落坐下。不承想,有人奔過來按住了他的肩膀,他回頭,發(fā)現(xiàn)對方竟然是嘉陵江邊拍攝的那部電視劇的出品人,再去定睛看,這才看清楚,那群喝得醉醺醺的人,無一不是影視大佬。從前,他只是在各種媒體上見過他們,顯然,如果不是為了追憶一下青春,大佬們是不會來到如此窮寒之處的。
那出品人按住他的肩膀,還沒開口,徑自先笑起來,他哈哈大笑著告訴大佬們:“這個人不愿意做編劇了,非要當作家!對對,作家!作家!哈哈,作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觸動了大佬們的笑神經(jīng),他們?nèi)即笮ζ饋恚凑查e著,就跟著他們一起笑——此時的他,早已經(jīng)被另外一場憂慮所裹挾:他剛剛寫下的那一篇,究竟是小說還是散文?還有,為什么,哪怕是寫散文,他都害怕得要死,拼命擔心寫完這一篇就沒了下一篇?
正笑著,不經(jīng)意去看遠處的時候,他突然便想起了一件事:有一回,也是在這小攤邊,他目睹過身體里奔出去的那只鶴曾經(jīng)在樓群與樓群之間翻飛,最終,它徑直又朝著小攤撲面飛了回來?;秀敝g,它覺察到了某種救命的東西正在等待他,于是,他做了一個決定:他要再去那荒島上,他要再去見見那只鶴。
天亮之后,他奔往西客站,坐上了向南去的火車,一千多公里后,他下了火車,再換乘汽車,驅車幾百公里,來到了一條大江之畔。這時候,已經(jīng)又是后半夜快要結束、黎明正在到來的時候。在大江邊,他好說歹說,又加了價錢,終于說動了一個早已入睡的船夫,發(fā)動小船,將他送往了那座荒島。在那荒島上下船之后,沿著石階,他一步步朝上走,再去辨認曾經(jīng)熟識的周遭,直覺得一切都恍如隔世。好在是,他已經(jīng)聽到了公雞的打鳴,不由得加快步子,直至在石階上奔跑,跑向那個已經(jīng)久違了的雞群的主人。
蒙蒙霧氣里,雞群的主人卻告訴他:那只鶴,早就死了。
世間人事,無非如此。他張大嘴巴,驚詫地看著雞群的主人,對方不以為意,根本上,對方就是在對他說一件再微小不過的事情。他便再一遍在心里對自己說:世間之事,無非如此。終了,他忍不住,又問對方那只鶴是怎么死的。答案卻更加吊詭:“可能是在雞群里待的時間太久了,那只鶴,竟然是染上了雞瘟而死的?!?/p>
“但是,要說它就是染上雞瘟死的,倒也不是——”雞群的主人繼續(xù)說,“那只鶴,像是死到臨頭才想起來,自己并不是一只雞,自己是一只鶴。于是,哪怕只剩下了一口氣,它也要做回它的鶴。它突然就張開了翅膀,拼命飛上了天,你是不知道啊,它真的飛上了天,活生生跟山上的一塊大石頭撞在一起,掉在地上,沒死,撞暈了,哪知道啊,一醒過來,再往天上飛,飛了沒幾步,又撞在那塊大石頭上了,這一回,徹底死了。”
原來如此,他一邊聽,一邊打起了寒戰(zhàn),那雞群的主人多少覺得詫異,不明所以地看著他,而他卻只顧死命地盯著河水的對岸去看,瘋子一般,就好像,那雙眼可以變作雙腳,瞬時之間,便要踏破這橫亙于前的茫茫霧氣。雞群的主人啊,你有所不知:事實上,他已然踏破了霧氣,重回了那一年的春天,在春天里,世間萬物,都生發(fā)出了新鮮與狂妄之美,那只鶴,先是在天空里舞劍,而后又像一滴墨汁般去流淌,直至靜止;過了一會,他突然發(fā)足狂奔,穿過霧氣,穿過舉目皆是的山毛櫸,跑下了一千二百級石階,來到河水邊,沒有片刻猶豫,二話不說,他便跳進了河水。雞群的主人啊,你有所不知:唯有奔跑起來,再不停奔跑,他才是那只鶴;唯有跳進河水,再繼續(xù)埋首,他才是那只鶴——那只身在天空里的、劍客和墨汁一般的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