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長篇小說》2019年第1期|鄭小驢:去洞庭的途中(節(jié)選)
北歸
哆嗦著抽完一根煙,天色暗沉了下來。遠處婆娑的椰樹和王棕逐漸模糊,化為道道剪影。暮色濃稠,最后一抹夕暉被大地沒收,世界又回歸了讓他感到安全的黑色。汗水順著臉頰滾落,他下意識地擦了一把,聞到一股濃稠的血腥味道。他斷定不是他的血。不是他的,反而更使他慌張。
窗外漸起涼風,宣告悶熱快退場了。自踏入此地的第一天起,他便無比厭惡這座海濱城市烈日灼人的白天。烈日當空,炙烤萬物,追得人無處藏身。直到傍晚海風上岸,穿透條條街巷,吹得小葉榕簌簌作響,卷走熱浪,空氣才稍有涼意。咸濕的海風中,帶點腥味,聞起來更像血的味道。
他的衣服全給汗浸濕了,緊貼著背,黏糊糊的。他想去洗手間,將身上沖洗干凈。起身的時候,卻感到一陣困乏。剛才的爭持,頗費了他一番力氣。
半小時前,她聽出他的口音,兩人聊天,竟然是老鄉(xiāng)。她的聲音悅耳,和電話里完全不同。聽你口音,是湖南人?是的,他說。你進來吧。她用力招了招手,他照著辦了。湖南哪兒的?她又追問了一句。岳陽,他說。不要告訴我,你是華容的吧?他驚訝了一聲,你也是華容的?她望著他哧哧地笑,你猜?
她穿著寬松的吊帶衫,身材惹眼,眼眸黑亮,笑起來,露出兩排整齊的白牙。他說不清是喜歡她那口白牙,還是衍生出來的笑窩。你看上去很小的。他嗯了聲。過年回家嗎?過兩天就回的,他說。喝點水嗎?他搖了搖頭。她還是倒了一杯水,遞給他。她靠著墻,右手的食指挽著發(fā)絲,一圈一圈地在指尖纏繞,濕漉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讓他莫名地漲紅了臉。
她的行李早就收拾停當了,靠墻擺放著。一只32L的拉桿箱,兩箱包扎好的熱帶水果。他上門的任務(wù),是將其中一箱幫她寄往東北。他環(huán)顧一圈,單身公寓,裝飾簡潔、整齊。茶幾上擺著手提包、標致車鑰匙、新款的iPhone手機。獨居,多金,熱情的女人……他恍惚了片刻。在她俯身拾起掉落地上的快遞單的剎那,他的目光不經(jīng)意間窺視到了什么,心頓時猛地一沉。她似乎也意識到什么,起身的時候,有意將衣領(lǐng)往上提了提,避開了他的目光??諝庵腥紵撤N熱烈的情緒。他感到口干舌燥,將茶幾上的水一飲而盡。這時,他感到一陣更為強烈的干渴,連耳朵根都燒紅了。她剛才那個下意識的動作,在他看來,更像是某種指示,或者默許。如同磁石的吸引,他情不自禁地將手伸了過去。你干嗎呢?他聽見一聲驚叫。她用力甩開他的手。他感到臉頰一陣發(fā)燙,像著了火一般。目光卻并未退縮,依舊盯著她。對峙中,她的臉飛快涌上一抹紅暈。那抹曖昧的紅,無形中激起了他更大的探求欲,他感到身體的某個器官在一腳腳地轟油門。
她勁大,性格也比想象的執(zhí)拗。他費了老大的工夫,才將她摁倒。被壓在身下的女人并沒屈服,目光近乎凌厲,死死地瞪著他,和他料想的完全不同。他有點猶豫。好不容易騰出一只手,想解她衣服,此舉激起她強烈的反抗欲。他剛掐住她的脖子,她的手就拼命伸過來,要抓他的面門。他盡量將手伸長些,加大勁道。她像個溺水的人,雙手在空中胡亂抓著,終于讓她抓到了沙發(fā)背后一只陶瓷儲錢罐——一頭粉紅色的豬。她用儲錢罐往他頭上狠狠地敲了兩下。痛感使他惱怒,他劈手奪過,報復似的朝她頭上砸去。嘩啦一聲,她像棵搖錢樹,頭上撒落無數(shù)枚活潑亂跳的鋼镚。她愣了下,驚愕地望著他,終于不動了。血慢慢溢出她的頭發(fā),沿著額頭往下流。他吃驚自己的舉動,燙手似的丟了儲錢罐。時間死去幾秒鐘,靜得可怕。他一把撕掉她的吊帶衫,笨手笨腳地解開胸罩。她的胸雪白溫熱,如剛舂完的糍粑。
事畢,他有些后悔。一張瓷器般的臉,被他的魯莽給毀了。殷紅的鮮血沿著她的臉頰蜿蜒而下,像蠕動的蚯蚓??雌饋砩跏求@悚。女人蜷曲在沙發(fā)上,一只手搭著地板,臉沖著他,微張著嘴,一直盯著他。鉤子似的盯著。目光中夾雜著幽怨、憤怒、不解,恨不得在他身上戳出幾個透明窟窿。他生了怯意,不敢再看她一眼。
強烈的虛空感襲來,他頹然覺得接下來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對活著的褻瀆。一刻鐘前具體發(fā)生了什么,記憶一片空白,釀成的惡果卻已赫然在目。如果時間能夠倒流,他情愿不惜一切代價抹去剛才的那一幕。他抱著腦袋,陷入無盡的懊惱。想腦子一定是短路了。若不是,怎能干出這事?那一刻,他腦海里全是父親的音容。你怎么是這種人?父親失望的目光讓他無地自容。
他終究忍不住朝她望去。女人依舊保持著剛才的動作,死一樣平靜。
他去了趟洗手間,擠了沐浴露,將手上的血跡清洗干凈。衛(wèi)生間里飄溢著一股丁香的味道,和在她身上聞到的一樣。鏡子里映照著一張黝黑的臉,越看越讓他覺得惡心作嘔。
出來的時候,她似乎恢復了些力氣,垂地的手指頭彈了彈,緊接著胳膊也動了。他聽見她呻吟了一下,吃力地靠著沙發(fā)坐起來。
你趕緊走吧。她無力地朝他揮了揮手。一臉沮喪。
他戳在那兒一動不動。
你走吧,我不報警。她又說道。
他仍然沒動。他才不會相信她說的。只要邁出這扇門,她就會報警??斓侥甑琢耍刹幌朐诶卫锍阅暌癸?。
茶幾上的手機響了。
他搶先一步,奪過來。是條微信。他問解鎖密碼是什么,她很配合地告訴了他。你想拿什么就拿吧,我只要求你一件事,不要再傷害我。他沒吭聲。微信是一個叫小Z的人發(fā)來的,問她收拾好沒,明天清早按照原計劃見。他順便瀏覽了他們的聊天記錄,剛加不久,大概是同鄉(xiāng),相約一起開車回家。他給她看一眼,仿佛征求她的意見。她說,你回復說我明天有事走不了,讓他先走吧。他想了想,發(fā)了過去。那邊發(fā)來一個茫然和驚訝的表情。他沒再搭理,關(guān)了手機,裝進自己兜里。
她央求他去拿條毛巾,她要擦擦臉上的血。他猶豫了一下,飛奔去了洗手間,扯回一條毛巾遞給她。血污擦凈,看起來順眼多了。我絕對不會報警。她再次保證說。這些東西,你要看得上的,都拿走吧,真的,我不在乎。他從錢包里翻出兩張卡,問她銀行卡密碼多少。她果然爽快地告訴了他。騙我我會殺了你。他警告說。她冷笑,卡里一共加起來還不到四萬塊,你犯不著為了這點錢滅口,殺了人,性質(zhì)就不一樣了,我要有什么三長兩短,你也好不到哪兒去。她畢竟年長幾歲,比起剛才的反抗更具威力。他掏出香煙,點了,思緒紛亂,思忖如何收場。你今年多大?他沉默著??礃幼右簿褪司艢q吧?他嗯了一聲。反正十八歲就是成年人了,你知道成年人犯罪意味著什么嗎?他不吱聲。她嘆了口氣說,姐姐保證不報警,就當破財消災,這是命,我信了。他緊盯著她的眼,試想從里面尋求破綻。目光深陷,盯得她有些不自在起來,催促說,你快走吧。他搖了搖頭。我都說了不報警了,你怎么就不信呢?他仍不說話。你這小孩。她裝作嗔怪的樣子。你趕緊走吧,你剛才弄痛我了,我要去看醫(yī)生。
她坐起身,不經(jīng)意間,他瞥見她手腕上有道隆起的疤痕,如一條柳眉。你割腕過?她將手腕遮住,沒有回他,臉色一下變得異常難看。
能給我一根嗎?她說。他詫異地望她一眼,將剛點的煙塞給她。你想怎樣?她說。不曉得。他看起來很沮喪。眉眼間透著幾分茫然。你為啥不信我?她說。你肯定會報警的。那你要怎樣才能相信?不曉得。他說。
兩人都沉默了。悶聲抽著煙。他焦躁地望了她一眼。目光飄浮著糟糕的選擇。
千萬別干傻事。她冷冷地說。你家里還有人嗎?他點點頭。快到年底了,你父母還等著你回家過年。你就不為家人想想?她說。
談到家人,他顯得不耐煩了,別那么多廢話,信不信我弄死你?他露出威脅的目光。
她不為所動,弄死我,你也逃不掉。
他抿著嘴,故作深沉,望著她,你怎知我就逃不掉?語氣充斥著一股子不服。她瞥了他一眼,長長的煙燼不堪重負,攔腰截斷,落在鞋面上。他望了眼茶幾上的標致車鑰匙。她眼眸倏爾閃過一絲蹙悚。他將車鑰匙抓在手里,問車停在哪兒?她沉默了。他威脅起來,不說我弄死你。
車就在地下停車庫,你頂多能逃二十小時。她平靜地說道。少啰唆!他揮揮手打斷她,目光直勾勾地伸向她,她一下反應(yīng)過來,衣不遮體的,剛想說的話,全又咽了回去。我能穿上衣服嗎?她說。他冷冷地看她,沒作聲,也沒反對,算是默許了。我要去里面換……你剛太用力了……我衣服都被你扯爛了。他去里面臥室觀察了一番,三十層的高樓,透過飄窗,外面是暗灰的海,沒有逃跑的可能。他警告道,進去吧,別關(guān)門。關(guān)門我也不怕,這種門都是紙板壓的,經(jīng)不起我一腳。
我不關(guān)。她進去,將門虛掩了。
那是一只非洲灰鸚鵡,關(guān)在鳥籠里,長著一張珊瑚紅的長喙,配著金屬綠和灰褐相間的羽毛,朝她喊道:“小鹿,小鹿!”他被響聲駭了一跳,以為來人了。要不是它叫喚,他壓根兒沒留意客廳還有只鸚鵡。在他發(fā)蒙的時候,臥室的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他反應(yīng)過來,飛奔過去,推門,門被反鎖了。他很生氣,如遭背叛,狠狠踹了一腳說:“開門!”里面沒有回響。他呼的又是一腳踹去,門板顫抖了下,很快踹出一個凹洞來。力的反作用力瞬間傳遞至腳指頭,痛得他齜牙咧嘴。鸚鵡像通人性,在客廳快頻率地喊著:“小鹿!救命!”他惱羞成怒,轉(zhuǎn)朝它奔去,撕碎鳥籠,逮住鸚鵡的翅膀,朝她喊,再不開門,我就宰了它!鸚鵡不叫了,發(fā)出凄厲的哀鳴。片刻的寂靜過后,他聽到里面?zhèn)鱽淼某槠暋瓌e傷害它……我出來了。她站在他面前,眼含淚水,哀求說,求你別傷害它。讓你媽跑!他手上加了把勁,鸚鵡和她幾乎同時叫起來。求求你把它還我,我再也不敢了!他瞥了一眼,將鸚鵡丟到她懷里。她忙不迭地抱住鸚鵡,像安撫一個嬰兒。為什么它會喊救命?他說。它學我剛才的。學得還真像。它是只聰明的鸚鵡,我從北京帶回來的,養(yǎng)了幾年了。
窗外最后一點光線也裹進濃墨般的夜,椰影消失了,天徹底黑下來。欲望的閘門關(guān)閉,理智重新歸位,情況卻看起來比剛才的還糟。他去廚房找來一把剔骨刀,朝她比畫,你再敢搞小動作,我可真對你不客氣了。她不吱聲,低頭撫弄鸚鵡。他們重又坐下,情勢再次陷入僵局。他更加不安了,狠狠地抽煙,抖腿。
它剛才叫你什么來著?小鹿。她說。你叫小鹿?她點了點頭。他沉默著,站起身踱步,想到什么,突然停下來,冷冷地瞅著她說,你保證不報警?她說是。我為什么相信你?你老公呢?她愣了下,搖搖頭說,我還沒結(jié)婚。男朋友呢?她臉上的肌肉突然一陣劇烈的跳躍,輕輕搖了搖頭,說我也沒男朋友。那家人總該有吧?他愣頭愣腦又問了一句。她又搖了搖頭,一絲尖銳的痛苦在眼中燃燒,臉色霎時變得蒼白。那你怎么一個人跑這里來了?他不可思議的樣子。她呻吟了一聲,雙手抱著頭,緩緩蹲下來。凄笑說,無所謂了,都無所謂了,這么多年,誰在乎過我的死活?還不如這只鸚鵡關(guān)心我。仰起臉,兩眼噙淚,泣不成聲起來。
這詫異的一幕讓他深感震驚。他沒料到剛才的話竟讓她蒙受如此大的刺激。情緒崩潰的女人,雙手抓著頭發(fā),肩胛骨陣陣抖動,發(fā)出刺耳的尖叫。他嚇得不輕,沒料到情況會瞬時失控。她哭的樣子有些難堪,讓他極度不適。他搞不懂她怎么了。剛才沒哭,聊天倒哭了。女人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管不顧,一氣哭個痛快。他手足無措地傻站著,不知該怎么辦好。
你不是要回老家嗎?我跟你走。她終于收住哭聲,到了岳陽,你把我放下來,我們正好順路。他詫異地望著她,想這是什么話啊,她跑都來不及,還敢主動跟他走?她紅腫著眼,見他不信,顯得不耐煩起來,又重復了一遍。
你帶不帶我走?
眼前的女人完全超乎了他想象。他不知道她到底怎么了,哪兒觸痛了她,以致她的情緒剎那間崩潰。
我好久沒和家人聯(lián)系了,再不回,他們真當我死在外面了。她揩了把眼淚,清了清嗓子,轉(zhuǎn)而充滿期待地望著他,等他回復。你有毛病吧?他說。她撲哧笑了一下,突然爆發(fā)出一陣深沉的笑聲,說沒錯,你講得對,我就是有毛病。我沒毛病怎會來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這輩子算是完蛋了。我遲早會走到今天這步的,今天不遇見你,也會遇見別人。我真不怪你。你帶我回家吧,我很久沒回過家了。我有些想家了。他凝視她的臉,意識到也許那是她真實的想法時,一陣莫名的憂懼蒙上心頭。這也太荒唐了。他搖了搖頭說。
不帶我走是吧?那我報警,告你強奸、搶劫,每條都是重罪,都夠你吃半輩子牢飯。你真讓我?guī)阋黄鹱??她點了點頭。
他不可思議地望著她。我沒心思和你開玩笑。她說。她直直地盯著他,一副認真十足的樣子。那目光讓他一陣膽怯。這世上怎還有這樣的人?他心里莫名泄了氣,轉(zhuǎn)而哀求她,我錯了,你放過我吧。他哀求得越多,越覺得希望的焰火在一點點墜落、熄止,最后連他自己也動搖了。有那么一剎那,他只想奪門撒腿就跑。你不是擔心我報警嗎?你帶我走,否則我就報警,我記得你的樣子,你跑不掉的。她似聽非聽,每一句話都像出膛的炮彈,直擊心扉。
看情況,不帶她走不行了。那你路上不聽話怎么辦?他終于顧慮重重地說道。我保證全程都聽你的。我要是不聽話,要殺要剮,隨你便!她突然朝他伸出雙手,做束手就擒的動作。他想她瘋了。
昏暗的地下停車場空無一人。那輛白色標致408停在角落里。他摁了下車鑰匙,車燈眨了眨,像在召喚他們。她全程都很配合,沒有任何反抗的意圖。甚至沒把這太當回事,好像這事發(fā)生在另外一個人身上,跟她毫無關(guān)系。她過度的順從,反而讓他心里有些發(fā)毛。在他猶豫的時候,入口駛來一輛小車,車光遠遠地探了過來。他慌忙用刀抵著她的背。女人的身子微微顫動了一下。你敢玩花招,我就弄死你。他悄聲警告說。那輛車隔著他們幾個車位停了,下來一對夫婦,去后備廂拿東西。他緊張得直發(fā)抖,屏息凝神地望著那邊。要是她舍命一喊,他就算完了。他心中涌上無數(shù)個糟糕的閃念。漫長的等待中,終于聽見后備廂關(guān)閉的聲音。他瞥了一眼女人,她神色安然,像早就打消了妄念,順從得像只綿羊。那對夫婦拎著購物袋,一前一后朝車庫那邊的電梯口走去,車庫又重歸寂靜。
她一直抱著那只鸚鵡,一刻也不分離。帶上鸚鵡,是她唯一的要求。我必須帶上它,離開它我會死的。她平靜的目光中透著一股坦蕩和堅持。它叫怎么辦?我不會讓它叫的。她肯定地說道。
用黃膠帶封她嘴時,她粲然一笑說,非得這樣嗎?他遲疑了下說,你什么意思?她輕嘆道,沒什么,你要封就封吧,上個星期,市公安局局長還送花給我,要請我吃飯,想包養(yǎng)我呢,如果我真想那樣,抓你分分鐘的事。他愕然,說市公安局局長說要包養(yǎng)你?她說是啊,抱著鸚鵡,乖巧地躺進后備廂,廂蓋啪的一聲合上了。
車 禍
車沿著海岸線蜿蜒往西,接著筆直朝北開。路邊的瓜棚透出昏黃的燈光,蹲守的小販不停朝過往的車招手??諝庵袕浬⒅还蔁釒奈兜?。拐上高速,車流逐漸增多。一路旖旎的風光終于被拋擲身后,他呼吸到了一股熟悉的亞熱帶氣息。如果一切順利,天亮后就將到達洞庭湖旁的故鄉(xiāng),一個叫雷擊閌的小村莊。
這是小耿第一次開小車,也是第一回上高速公路。以前他只開過父親的小四輪。他的車技,是上初三那年父親手把手教出來的。父親最早開拖拉機,后來砸鍋賣鐵,換了臺二手福田小四輪,各個鄉(xiāng)鎮(zhèn)跑,趕集時拉人,平日運貨。一家四口人,就靠這輛小四輪活命。二手車,小毛病多,加上鄉(xiāng)村路況又差,運貨時超載是常事,跑幾年下來,除了喇叭不響,到處都響。小耿只是沒想到,父親倒比小四輪先垮。
父親得的不是一般的病,是尿毒癥。這仨字,針一樣扎心。確診的消息下來那天,小耿還坐在高三的教室,準備迎接六月份的高考。那天的數(shù)學課,他一句也沒聽進去,只覺得黑板上的函數(shù)符號在眼前跳來跳去。光去年一年,他們村就有兩人被尿毒癥奪了命。年齡都不長,全是四十不到的壯年。有一個還和他沾親帶故,是他堂叔,每個月都要上醫(yī)院透析一回續(xù)命。到頭來,賤賣了家中值錢的東西,也沒挽回條命。他見過堂叔死前的樣子,整張臉變成豬肝色,令人驚悚。
想到父親也要和堂叔一樣死去,他就覺得這是老天施加給他的懲戒。父親是家里的頂梁柱,沒有父親,一家沒法過下去。小耿還有個患小兒麻痹癥的姐姐,個頭沒灶臺高,走路經(jīng)常摔跟頭,到了適婚年齡,至今沒人來提過親。
醫(yī)生說,父親的病發(fā)現(xiàn)得還算早,如能遇上匹配的腎源,是有希望的,但不能拖太久。醫(yī)生拋來一根救命稻草,一家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說是無論如何也要抓住。醫(yī)生說,腎源才最關(guān)鍵。小耿說,要怎樣才能找到匹配的腎源?醫(yī)生說這個要等,碰運氣。小耿多少了解點情況,說用我的行不行,我是他兒子。小耿父親聽到,幾乎發(fā)怒,說什么都不同意。醫(yī)生望了小耿一眼說,雖是父子,也得匹配,不過近親血緣,概率就高很多。最后才問手術(shù)費用,醫(yī)生大概說了個數(shù)字。全家聽完,都啞口無言,紛紛垂下眼簾。之前的問題都不是問題了。
父親說不治了。大家都反對,但反對也只能是嘴巴上說說。三十來萬,不是動動嘴皮子的事。即便把家變賣了也填不起這個巨大的窟窿。家里親戚倒不少,一大家子人,卻都是些窮親戚,逢年過節(jié),象征性走動,親親熱熱,遇上大事,能指望幫忙的沒有。
想到父親日漸變黑的膚色,他就頭皮發(fā)麻。舅舅說,人怕什么偏就來什么,病是餓虎,你越懼它,它就越敢欺負你。現(xiàn)在這只老虎,欺負到他父親頭上來了。
他倒不擔心她逃走。擔心的是怎樣處理這個燙手山芋。她給他出了老大一個難題。她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樣,不恐懼、慌張,也沒想過逃跑,反而脅迫著求他帶走。在地下停車場,只要她大喊一聲,他準會落荒而逃。
他覺得這是個陷阱,正等著他一腳踏入。
他當然不愿跳。甚至做了最壞的打算,在半路找個僻靜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覺,把她做了,然后再把車子處理掉,能賣多少算多少,好歹解下燃眉之急。想到要殺人,要為這一連串的蠢事買單,渾身都悸栗,忍不住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他連雞都沒殺過,何況殺人?殺雞不償命,殺人一命抵一命。他目睹過槍斃,花生米大的子彈在死刑犯后背撕開一處菜碗大的傷口,殷紅的血汩汩地往外冒??諝饣旌现还傻纳讲杌ㄏ?,甜得發(fā)膩。想起那斃人的場景,他就有些反胃。
凌晨四點鐘,公路上的車流稀少。下起細雨,路面濕滑,冷雨沿著車窗流淌,輪胎碾壓著濕漉漉的公路,發(fā)出撕心般的響聲。車內(nèi)開了暖風,擋風玻璃起了一層水霧,視野朦朧。密集的雨霧籠罩著南方,這個漫長的冬夜于他而言,顯得格外清寂和乏味。前方無限延伸的公路,永無止境,仿佛通往世界的盡頭。他憎恨那欲望的使者,讓他血脈僨張,釀下這彌天大錯。
然而再無退路,只能頂著重重困意,繼續(xù)向前,向前……
他不懂怎樣消除霧氣,無奈不停噴玻璃水,開雨刮。擋風玻璃變得更加模糊。經(jīng)過一個岔口時,一不留神,稀里糊涂地下了高速。
憑感覺,已經(jīng)進入湖區(qū)了。他仿佛聞到了湖區(qū)特有的氣息。車在狹窄的鄉(xiāng)道行駛著,他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尋了半天也沒有看到上高速公路的入口。天還沒亮,氣溫降至零度,他降下車窗,讓冷風灌進來,驅(qū)趕綿延不絕的困意。那個凌晨,他是迷路的游子,在故鄉(xiāng)的門前,卻始終找不到入口。疲憊夾雜著焦躁,他狠狠地拍著方向盤,詛咒著糟糕的天氣,詛咒降臨頭頂?shù)亩蜻\,詛咒無情的老天爺。
車禍發(fā)生得很突然??爝M隧道口時,迎面開來一輛越野車。某個瞬間,他的思維遲鈍了下,或是在極度疲憊的行駛過程中,注意力開了小差。
對方的車燈不停地閃他。他不解其意,以為遇上了截停檢查的便衣,心里發(fā)緊,不覺深踩了一腳油門。越野車響起一陣凄厲的喇叭,似乎被惹怒了。小耿更加慌亂,依然沒想到要關(guān)遠光燈。直到對方也開了遠光燈,直直地對射過來,他才恍然大悟。遠光燈刺得他睜不開眼,手忙腳亂中,他把燈全關(guān)了,對方似乎并沒消氣,毫不客氣地對沖過來,千鈞一發(fā)之際,他本能地打了一把方向盤。
標致車從越野車左前胎側(cè)部攀越而起,在空中翻滾一圈,嘩啦往山下滾去。
時間仿佛凝滯了。他聽見輪胎在頭頂空轉(zhuǎn)和樹叢中撲棱撲棱驚慌的飛鳥。緊隨轟然一聲巨響,車子滾落,最后被一棵巖松擋住。他卡在座位上,身子倒懸,臉頰上似有什么東西在蠕動。黑暗中,他又嗅到了血的味道。他慌亂摸了把臉,手心潮濕發(fā)黏。那甜腥的氣味讓他作嘔,發(fā)瘋。他用力掙扎,卻找不著發(fā)力點,身體被巨蟹鉗住似的,動彈不得。
冷雨夜,雨滴砸著樹葉,四周顯得更為靜謐。他倏忽想到了死亡。曾看過一則新聞,有個年輕人在美國1號公路出了車禍,摔下山崖,等了三天才死。一個月后被人發(fā)現(xiàn)時,只剩下一堆駭人的白骨。他想象那人一點點地陷入絕望,耗盡最后一絲力氣,痛苦萬分才死,尸體逐漸腐爛、分解,最后被蛆蟲啃噬,不由得打了個冷戰(zhàn)?;纳揭皫X中,連個收尸的人都沒有??v使有一百種死亡方式,他也不想這么無名無姓地死去。
后備廂一點動靜都沒有。他試探著喚了幾聲,沒有回復。她興許死了。他歉疚地想,要不是他,這個叫小鹿的女人本該好好地活著。人雖不是他所殺,卻的確因他而死。是他親手將一個鮮活的生命推向了死亡。交警們肯定會仔細勘查,后備廂就是他的罪證。不過一念之差,自己就成了面目可憎的綁匪和殺人犯,鼻子頓時一陣酸楚。他想象槍斃的場景,五花大綁,背后插著木板,上面寫著大名,內(nèi)心深處的恐慌不斷上涌,憂懼交加中,最后禁不住哭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束強光手電刺破漆黑的夜空,朝這邊探照過來。他叫苦不迭,想無論如何也不能被生擒。慌亂中拼命掙扎,竟然讓他碰巧摸到了安全帶的鎖扣。咔嚓一聲,解脫了束縛,顧不得疼痛,慌不迭地從車里爬了出去。影影綽綽的灌木、枝丫、冬茅,蕭瑟,冰涼,在暗灰色的黎明中,一切變得形跡可疑,紛紛伸手過來挽留,糾纏。他逃得狼狽,在曙光降臨前,像只急于遁隱的老鼠。前方一團模糊,他分辨不清方向,也不知該往哪兒去,只覺得人生如同一副多米諾骨牌,一旦推倒,一切都跟著倒塌了。
他們本來是想去洞庭看一場日出。這個計劃,是從三年前他們認識時就確定好了的。真正付諸實踐,卻到二〇一四年冬天了。為了能看一次完美的日出,岳廉早早地從三夫戶外店網(wǎng)購了一頂牧高笛雙人帳篷,兩條黑冰B700的鵝絨睡袋以及充氣墊。他甚至還打算買兩套戶外沖鋒衣以及登山鞋,被顧燁阻止了。準備那么多東西干嗎,又不是去攀登珠峰,湖邊露個營而已。她說。她講得不無道理。關(guān)于戶外知識,她懂得的顯然比他多。當然這些知識,也是她嫁給史謙后慢慢學會的。
史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戶外專家。幾年的婚姻中,他們光西藏就去過三回,來回都近一個月,每次“高反”都折磨得她死去活來。史謙從不“高反”。夜宿唐古拉山口都沒見他“高反”過,在珠峰大本營和納木錯,他照樣抽煙喝酒,啥事沒有。史謙比她大二十歲,按說她的身體更好才對。但他就不“高反”,白天到處拍照,東奔西跑,夜里倒頭就睡,呼嚕震天,她疑心他是特殊材料做成的。
三年前,說不上什么原因,她突然想來洞庭寫生,看看蘆花。她本也不是什么畫家,大學時突然感興趣,跟著老師學過一會兒,婚后閑著無聊,重又拾起筆,平時喜歡跟一些畫畫的往來,興致來時,胡亂畫幾筆。她從沒把自己看作正兒八經(jīng)的畫家,別人眼里,她更加不是。寫生的地方,是史謙幫她推薦的。她說最好能在那兒住上幾天。不想住酒店,最好是民宿,有情調(diào)點的。史謙便托朋友打聽到了這一家。
民宿緊靠著湖邊,布置精巧雅致,打開窗戶就能看見湖水。夜里波浪拍岸,清風吹得楊樹葉簌簌作響。湖區(qū)濕地多螢火蟲,夜幕降臨,草叢螢光點點,伸手可觸。她想起小時候看過的高畑勛執(zhí)導的動畫片《再見螢火蟲》,怦然心動。民宿的名字也取得很特別,叫“摩西,把房梁抬高”。她一下就愛上了這里。
時值十月,漫天蘆花,一眼望不到頭。正是收割蘆葦?shù)募竟?jié),每年這個時候,周邊縣市的農(nóng)民大軍,帶著鍋碗瓢盆和鐮刀,一頭扎進蘆葦蕩,安營扎寨。用蘆葦搭帳篷,吃住都在里邊,一直待到初冬??车沟奶J葦一捆捆綁好,被貨船運往造紙廠。蘆葦是造紙的好材料。
是史謙開車送她去的,安頓妥當他才回去。那幾年,他從廣告業(yè)轉(zhuǎn)型,在東莞投資了一家中小型代工廠,專門做耳機配件,手下管著百十來號人,和諾基亞、摩托羅拉等手機巨頭都有業(yè)務(wù)往來。正趕上代工廠的黃金時期,他初次涉入,竟也做得風生水起,一年下來,純利潤高達四百多萬,賺了個缽滿盆滿。后來又涉足餐飲,和幾個大學同學合股,在長沙開了一家餐樓,一切順風順水,餐廳第二年就回了本。他雄心勃勃,只覺路途平坦,前方一片明亮,到第三年,他擴了廠房。在惠州新投資了一家分工廠,計劃再努力兩年,將公司上市。
生意上的事,她從沒過問。就像她也不希望他過問她畫畫的事。史謙不缺錢,對她管束也寬松。這也是她嫁給他的原因。雖有些露骨,但畢竟史謙大她近二十歲,有過一段失敗的婚姻。她年輕、漂亮,正是風姿綽約的年華,加上搞藝術(shù)獨有的氣質(zhì),追她的人從沒缺過。前妻和他是大學同學,帶著女兒在武漢生活。她從沒見過他的前妻,也沒興趣去了解。說到底,她并不在意這些。那都是過去時了,她要的是現(xiàn)在時:安逸,優(yōu)雅,穩(wěn)定,有尊嚴的生活。如有幸碰上一個有趣的靈魂,那就更完美了。
她以為史謙都具備了。
走前,史謙從后備廂拿了幾瓶去年他們從法國旅行帶回來的葡萄酒。顧燁愛喝紅酒,每天臨睡前,都要喝一小杯紅酒。她坐在陽臺的藤椅上抽煙,他把紅酒一瓶瓶地放進櫥柜,碼放整齊。天色漸漸暗沉下來,黃昏正在有秩序地撤退。從橘紅到粉紫到暗藍,最后一團烏黑,水天一色,看起來更像一場潰敗。多么溫柔的時光啊,愛在日落黃昏中,時間再往前一點,她興許會感動,會希冀?,F(xiàn)在她望著硬幣般平靜的湖面,無動于衷。前方空無一物,連水鳥也消失了。
“不要喝醉,盡量早睡,好好照顧好自己?!彼谡f。她嗯了一聲,說好。
月亮從湖面升起來,十月的天氣已帶著一絲涼意。他們開了一瓶紅酒,尚未干完一杯,他就表露出了迫切的需要。他做事總是那么急躁,缺少必要的情趣和耐心。她希望他能在她身上多花點時間。在她看來,他眼里的她更像件昂貴的商品,而不是女人,甚至妻子。他把她抱到床上,去解她衣服。她扭頭去望著窗外,天邊浮著一輪淡黃月亮,夜涼風清,良辰美景,有那么剎那,她對伏在身上的那具沉重的肉身感到了厭倦,她不知道這樣的生活還要忍受多久。她一聲不吭,任由男人犁入,心中默念著早些結(jié)束。當史謙的嘴唇湊來時,她下意識地抿了嘴,將臉偏向一邊。她厭惡丈夫的親吻,他的口腔永遠散發(fā)著一股食物混合著香煙的腐臭味。
這樣的婚姻,自然很難有什么刻骨銘心的體驗。結(jié)婚幾年以來,她從沒體驗過高潮,一次也沒有。他的攻勢如潮,大有攻城拔寨之勢,然而如夏天的暴雨,來去匆匆,往往她的身體還沒來得及蘇醒,他便鳴金收兵了。侍弄完,他習慣點根煙,靠著枕頭,陷入短暫的沉思。不知是在想她,還是想他的生意,他似乎也從沒在乎過她的感受。
那次和往常倒有些不同,他似乎意識到了以往的粗魯,非常耐心,將她的身體弄得像水草一樣柔軟。她差一點要高潮。
沒采取任何的安全措施。房間沒備避孕套,他也沒帶。都弄里頭了?事畢,她皺起眉,話里帶著股情緒。他局促地笑笑,說懷上就懷上吧,都三年了,也該懷一個了。他坐在那兒吸煙,她不作聲,起身去洗手間沖洗。正好趕上她的排卵期,她蹲在馬桶上,試圖排出來。
她還年輕,沒做好當母親的準備。當然也曉得,孩子對她意味著什么。孩子是條繩索,總有一天她會被套牢。凡·高的麥田、高更的塔希提島、蓬皮杜的裝置藝術(shù)最后通通會化為孩子的啼哭和尿布。簡直不敢想象。
然而史謙并不這么看。前妻生的是女兒,他還想要個兒子。這個愿望自打他們結(jié)婚之日起,便寄托給了她?,F(xiàn)在回想,當初的婚姻更像一筆交易。她付出青春、身體,獲取一個女人的虛榮和優(yōu)渥的生活。所不同的是,她不是小三,明媒正娶。當然他也不是那種俗到只談錢的男人。他能給予她需要的富足、安定、寬容和自由。這些都是她必需的。他也同樣熱愛生活,自駕、戶外、攝影,這也是他們業(yè)余時間都樂意去干的事。雖然看起來,更像在給自己尋找體面的臺階。畢竟嫁給一個大她近二十歲的男人,她還是冒了世俗的風險。
史謙是第二天早上離開的。她尚未醒來,迷糊中感覺嘴唇潮濕了下。他大概說等她忙完,會過來接她。她含糊地應(yīng)了聲,接著沉睡。仿佛是夢中,她聽見門鎖輕輕咬合的聲音,繼而是汽車引擎發(fā)動的聲音。后來她竟做了個春夢,和一個古銅色肌肉的俊朗男子痛快地來了一場魚水之歡。醒來時,她的臉頰泛起一圈紅潮。
上午十點,一個晴朗的好天氣,微風,白云,遠處黑點大的小漁船隨著波紋來回起伏。她望著窗外的湖水發(fā)了會兒呆,吃牛角面包,喝咖啡,連抽兩根煙,感覺這里的生活跟做夢一樣。
原計劃只待一個星期的,畫幾幅速寫,再拍點照片就回去。她睡得晚,起得也晚,每天起床,都快中午了。吃完早午飯,去湖邊附近小鎮(zhèn)溜達一圈,四處逛逛,體驗當?shù)氐纳睿挛绫持鴬A板顏料,去湖區(qū)寫生,直到天黑。陌生的小地方,沒一個熟人,讓她有種放空和安全的感覺。這樣的狀態(tài)持續(xù)了一個星期左右,她覺得差不多了,準備打道回府。
臨走的前一晚,民宿入住了一群青年。他們在露臺喝酒,玩桌游,他們向她發(fā)出邀請,她閑著無事,愉快地加入進去。他們在露臺拼了一長條形桌,七八個人,圍桌落座。大多數(shù)都是陌生的面孔,唯有斜對面那位,戴著一頂1969阿拉伯數(shù)字的黑藍色鴨舌帽,似乎面熟。每天上午,她都看見他,坐在一樓咖啡廳的角落,寫著什么。兩人有過幾次眼神的交流,但從沒說過話。這回在露臺上,算是正式認識了。也記不清是誰先搭的訕,總之當晚氛圍很好,玩一種“七八九”的罰酒游戲。她的思維老是跟不上節(jié)奏,被罰了好些酒。游戲玩到夜里十點才散,她有些暈乎,坐在躺椅上,盯著云層里的滿月,想起又要回到那個冰冷的家,突然涌出要哭的沖動。他說沒事吧你?她搖了搖頭,將發(fā)絲遮住臉。有心事?她又搖搖頭,說沒事。她以為他馬上就走,沒想他反倒拎了瓶啤酒,索性坐她身邊了。我叫岳廉,你怎么稱呼?她不由得細看他一眼。白色球鞋,黑色Fred Perry牌運動衫,聽不出是哪兒的口音。她愛藝術(shù)、繪畫,卻并不是細心的女人。生活中她是臉盲,瞅著人眼熟,卻死活叫不出人名來,常裝瘋賣傻,靠糊弄過去。但岳廉不一樣,他是那種想忘記也難的男人。善談,幽默,會講故事,懂得不露痕跡地奉承女人,這點很討人喜歡。她好奇,我想看你不戴帽子是什么樣的?他一把褫掉鴨舌帽,一頭精神的短發(fā)。她指著帽子上的1969,說這有什么含義嗎?他咧嘴一笑,1969?西方性解放唄!她被逗得忍俊不禁。
岳廉從小在洞庭邊長大。那晚他給她講了很多洞庭的故事。講桃花水母的傳說,講夏秋時節(jié)在蘆葦蕩野合的男女,講九八年濁水滔天的洪災。那些故事,在虛擬和現(xiàn)實中間彼此交織,說到后來,她想他也未必搞得清哪些是虛擬的哪些是真實的。也正因如此,她才癡迷。
后來又聊到了繪畫文學電影,從文藝復興到印象派,從陀思妥耶夫斯基扯到昆汀。酒意烘托著聊興,她自感這么多年,還是第一次如此盡興暢聊。她好奇他每天抱著電腦噼里啪啦寫的什么,他說在寫一部長篇小說。原來你會寫書啊,寫的什么故事?她好奇心又上來了。他說寫完再告訴你。其間他去了趟房間,又啟了一瓶紅酒回來。喝到凌晨一點多,酒意上涌,秋天的深夜越發(fā)迷人,夜風中散發(fā)著淡淡的情欲,有點撩人,有點燒心。又說了些閑話,她借口困了,想回房休息。他便跟著她走,說送送她。她愣了下,明白其中的所指,剛想說點什么,被他用手指封住了嘴唇。我明白,別說話,噓!他做了個鬼臉。她猶疑了一下,月光映照著一張壞壞的臉,滿眼的笑意,她心里卻莫名妥協(xié)了。
她走在前頭,他默默跟著,一前一后踏入房間。房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
她推遲了回去的時間。給丈夫打電話,說洞庭秋日太迷人,舍不得這兒的蘆花,想多待幾天。
他領(lǐng)她進蘆葦深處,重新領(lǐng)略洞庭湖。她一個人是斷不敢進去的。她從沒見過如此陣勢的蘆葦,遮天蔽日,密不透風。不時有成群的水鳥從蘆葦叢中引頸而飛,沒入藍天。站在瞭望塔,方圓數(shù)十里,目力所及,看不到水,浩浩蕩蕩,全是旌旗。蘆葦蕩大得無邊,沒人說得出個大概,如巨大的迷宮,易進難出。遍地蘆花,微風一吹,花如雪髯,讓她迷醉。他說蘆葦有股韌勁,水漲多高,它就跟著長多高,永遠不會被水淹滅,總要高出頭來。她覺得岳廉身上就有股子這樣的勁。他喜歡足球,踢的是前衛(wèi)。他的大腿結(jié)實有力,在床上像匹種馬。她一直想著史謙走后做的夢,夢中的那個古銅色肌肉的陌生男子和岳廉讓她難以分辨。這三年多來,史謙虧欠她的,在岳廉身上全給彌補了。
蘆葦蕩有砍蘆葦?shù)墓と耍麄円s在入冬前把蘆葦收割完。男人砍蘆葦,女人負責捆扎和洗衣做飯,旁邊用蘆葦搭著一個個簡易帳篷。沒人照料的孩子就在蘆葦蕩里自個兒瘋玩,捉螞蚱,釣魚,玩捉迷藏。
岳廉用蘆葦很熟練地搭起了帳篷??此{輕就熟的樣子,她說你以前也砍過蘆葦?他搖搖頭否認了。當晚他們在一處無人的僻靜處,搭了帳篷,準備第二天早上看日出。她對洞庭的日出充滿向往,特意帶了單反相機。當夜明月朗朗,他說第二天早上準能看到壯觀的日出。那是她第一次睡這種“帳篷”,充滿野趣,又覺新鮮刺激,散發(fā)著原始的誘惑。干透的蘆葦秸稈通風透氣,帶著股甜馨味兒,比起戶外帳篷,另有一番味道。蘆葦叢中響徹各種昆蟲的鳴叫,不時聽見小魚躍出水面的響聲。
那一夜過得讓她永生難忘。
她是被凍醒的??幢硪呀?jīng)早上五點多了。外邊除了乳白色的霧水,什么也沒有看到。起霧了,好大的霧氣啊。他揉了揉眼,說這不是霧,變天了,很遺憾,這次看不成日出了。冷氣透上來,她凍得一個勁地發(fā)抖,也沒了看日出的興趣。他將她摟進懷里,說下次吧,到時帶上睡袋,下雪都不怕。
下次是什么時候呢,他們都沒有去想。是明天,也許是明年,或者更遠。史謙打電話來,催她回家。一眨眼就過了兩個禮拜了,秋意已濃,一場秋雨一場寒,她也沒帶什么御寒的衣服,正好岳廉的長篇初稿已經(jīng)完成,準備去北京。她問他去北京準備做什么,他說一個劇組在招文學顧問,要他去。
“那我以后去北京看你?”她意猶未盡地說。
“那可好了!”他依然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齜牙咧嘴笑。她猜不透他真實的想法。
走的那天上午,他照舊坐在一樓的咖啡角寫東西。顧燁在前,史謙拎著箱子在后,他的目光越過電腦屏幕,朝他們瞥來。兩道目光心照不宣地交織在一起,似有不舍,又夾雜著一絲偷歡過后的不安。她努了努嘴唇,剛想說聲再見,又覺不妥。他到底沒控制住,揚了揚手,朝她打了聲招呼。一路順風!謝謝,再見!她面無表情地說道。史謙望他一眼,兩人沒有寒暄,拎著箱子,徑直出了門。
她低頭坐進丈夫的奔馳S400轎車里,聞到了熟悉的車載香水味道。汽車緩緩加速,掠過影影綽綽的綠籬、湖區(qū)低矮民房的輪廓線和獵獵秋風中搖擺的蘆葦。她的生活又倒回到兩星期前。短暫的湖區(qū)生活,對她來說,像一場不真實的夢。夢醒時分,她將再次回到原點,回歸熟悉的生活。她想起弘一法師的那句偈語:“水月不真,唯有虛影,人亦如是,終莫之領(lǐng)”。不由輕輕嘆了口氣。李斯特的鋼琴曲在車里徐徐響起,閉上眼睛,汽車轉(zhuǎn)彎,拐上回家的高速公路,她心想,就到此為止吧。
北 京
二〇一三年,是張舸來北京的第五個年頭。五年間,她換了好幾份工作,搬了四次家,談了三段感情。說是三段,其實也有些勉強,至少這幾個名字中,有些不過是她人生中匆匆的過客。
入冬以來,下過一場大雪,氣溫一直維持零下十攝氏度左右。家鄉(xiāng)也下雪,但沒氣場,薄薄的一層,中午就化了。像北方這么氣勢磅礴的雪,她從沒見過。她倒不怕冷,不像北方人,十月底就喊暖氣怎么還沒來。南方濕冷,室內(nèi)室外都一樣,天晴時,屋外反比屋內(nèi)暖和,都跑外面曬太陽取暖。在北方待得越久,她也習慣了有暖氣的冬天,御寒能力大為下降,每到年關(guān),想起濕冷的南方就頭疼。
張舸是二○○八年來的北京。那年她碩士畢業(yè),二十五歲,和她本科同學的很多人都已相夫教子,成了家庭主婦,可對于她來說,人生才剛剛開始。她畢業(yè)于南方一所大學,上的新聞傳播學,作為家中的獨女,父母都希望她畢業(yè)留在省城,或者在家鄉(xiāng)謀份差事。父母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二十五歲,不上不下的年齡,是該找個誠實可靠的結(jié)婚生子了。但這個穩(wěn)妥的人生規(guī)劃,她自始至終就沒考慮。父母都是報社老員工,快到退休年齡,自然想她留在身邊。起先,她聽從父母建議,在省城的報社當實習記者,跟著新聞部主任,跑了兩個月的時政新聞。新聞部主任早年在家鄉(xiāng)時,是父親的實習記者,彼此知根知底,對她客客氣氣的,知道兩個月期滿,必定會成為新同事。
她卻讓主任失望了。兩個月下來,她明白何謂新聞,何謂理想。理想和事實真相,永遠隔著堵墻。她不能撞破,也不想自己受傷。轉(zhuǎn)身離去,是個光明而理智的選擇。走得也瀟灑,畢竟臨近年尾,再堅持個把禮拜,還能得點年終福利,她覺得這錢不能拿。寫了辭職報告,公開不想干了,沒給自己留任何后路。
她文筆不錯,寫的報道得到過主編的認可,比那些純屬靠走關(guān)系進來的人,學歷、文筆她都高出一截。主編表示了惋惜,臨行前,試圖挽留。她禮貌地謝絕了。她的同學中,大多數(shù)人的生活已經(jīng)按部就班,看上去,她和她們不會有什么不同。而對于她來說,人生才剛剛起步。她不想在這個到處講究人情世故的小地方虛度一生。父母說,你想去哪兒?北京。她堅定地說道。從小到大都聽從父母安排,她已經(jīng)受夠了,怎么著也得自己單槍匹馬闖蕩一回了。這次便沒遵從他們的意見。走的時候,瞞著父母,只身一人去的北京。
北京,一座夢中的城。那里不僅有三里屯、后海、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書店、小劇場,也有盛名在外的簋街牛蛙、北京烤鴨。這么想著,她義無反顧地去了。
第一份工作,是廣告文案。和她的專業(yè)八竿子打不著。公司在建國門附近,為了省房租,她和人在偏遠的八角游樂園合租了一套兩居室。公司剛成立不久,正處于上升期,需要業(yè)績,工作強度也大,加班是家常便飯。她很少按時下過班,總是踩著點搭末班地鐵,回到家夜里十一點多,累得癱瘓在床,一動也不想動,連洗臉刷牙的力氣都沒有了。
也不是沒動搖過。這樣的生活真是她需要的嗎?工作了兩個月,家人打電話來,試探情況,問在北京過得如何,工作順不順利?需要打錢過來嗎?她一肚子委屈,忍著哭腔,硬是將眼淚吞進肚里,說很好,一切都無須擔心,我能應(yīng)付。
還是母親心細,曉得她的性格,說一個人在外,不想干了就回來,不要硬扛著。
掛完電話,她捂著被子痛哭了一場。偌大的北京,舉目無親,家隔千里,她一個剛踏出校門的女孩,要在這邊扎根立足,談何容易。仿佛和家人慪氣,電話中,她丁點服軟的意思都沒有。她說很好,一切都很滿意。她曉得,父母是在等她妥協(xié),等她主動認輸,總有一天她會如他們所說的,北京不是人待的地方,這次算是交學費,有了這一遭,心也就踏實了。他們越這樣想,她越想證明自己。熬不了這關(guān),灰溜溜地回家,她自己也瞧不起自己。
她終于慢慢適應(yīng)了北京快速的生活和工作節(jié)奏。為了節(jié)省時間,她索性理了短發(fā),穿回平底鞋,不施粉黛,風風火火,一副利索干練的打扮。以前她花在梳妝打扮上的時間太多,洗個頭發(fā),都得花上個把鐘頭?,F(xiàn)在五分鐘下來,全身上下,收拾停當。為了節(jié)省開支,她很少打車,擠地鐵公交,忍著不逛街,將所有的心思都花在工作上??粗R子里的臉,連她自己都覺得陌生。
第一份工作只干了半年,她找了個機會,跳槽去了一家廣播電臺當編輯,算是又回到了老本行。新單位離租房近了很多,能走路上下班。相比廣告公司,加班次數(shù)也大為減少。她總算是緩過氣來,利用周末的時間,將北京各大有名的景點都逛了個遍。她將照片上傳到QQ空間,也發(fā)給父母,展示在大家面前的,是一個充滿活力和自信的女孩,長城、故宮、頤和園、北大、清華等都留下了她燦爛的身影。她逐漸適應(yīng)了北京,這座巨大的陌生之城,在她心中一點點地清晰。那段不堪回首的經(jīng)歷終于翻過去了。
說起來,她和褚健是冬天認識的。天很冷,寒風料峭,空氣混濁,即使戴著防霾口罩,也能聞到一股焦灼刺鼻的氣味。等電梯時,他先開了口,說和她在同棟樓,這個月已經(jīng)是第三次碰面了。她打量了他一眼,瘦高,穿著休閑,說話帶點東北口音。她說是嗎,矜持地笑笑,并沒往心里去。
第二天,她在等電梯時,兩人又碰上了,彼此都相視一笑。可能還會繼續(xù)碰面,給個手機號吧?他似笑非笑,眼角上揚,帶著幾分狡黠。號碼加上了,他又問怎么稱呼?電梯里只有他倆,她望著不斷閃爍的樓層,她說叫張舸,你呢?二十三樓到了。他揚了揚手機,說短信上聊。
褚健。東北人。做IT。來北京快兩年了。他在短信里做自我介紹。
她對東北人并不感冒。倒不是地域歧視,她記憶里,父母同事里就有個東北阿姨,和他們住同個單元,闊臉塌鼻,能說會道,還愛占小便宜。換母親的話,死的都能講出活的來。東北阿姨年屆四十,脾氣越來越差,有段時間和誰都處不好,三天兩頭要和人大吵一架。她嗓門大,腰身粗,往上一吼,整棟樓都要顫一顫。東北阿姨給她留下的印象太深,后來但凡遇到東北人,都免不了要和她比一比。
兩人不在同一公司,上下班卻常碰見。每回都是他主動先打招呼。有時叫她小鹿,有時叫她張舸。她不叫褚健,叫他圖們。他是東北圖們?nèi)?。那是她頭回聽說圖們這個地名。為此她專門去查了中國地圖,一個與朝鮮穩(wěn)城郡隔江相望的小城。為啥叫我圖們?。克f。好玩,新鮮,你不覺得圖們比你名字有趣嗎?沒覺得,俺們圖們那旮旯老土了。他裝作委屈的樣子說道。你去過東北嗎?他又說。沒有啊。北京已是她到過的最北的地方了。冬天東北好玩嗎?她說。下雪,老厚的雪了,沒啥好玩的,冷死人。他的回答讓她有些失望。下雪很好??!冰天雪地,多好。她說。你們南方下雪嗎?他說。也下,下得小,半天就化了。她說。我們那兒的雪一下就是兩米深,汽車都埋掉了。見她吃驚的樣子,又說雪花大得,落在腦袋上能砸出個洞來。她說你騙鬼呢!他一臉正經(jīng)的樣子說,不信你去看看,燕山雪花大如席,說的就是我們圖們。
圖們就這么叫上了。叫圖們比叫褚健顯得親切。他喜歡騎行,周末的時候,他約她一起騎行去潭柘寺。來回幾十公里,累得她差點散架,一個禮拜不敢看自行車座兒。圖們,我快要廢了,你一定是故意整我的。圖們聽了大笑,說光一個潭柘寺就累成這樣了,那妙峰山、居庸關(guān)、高崖口不得出人命?她嚷著說不管,我現(xiàn)在看著自行車座兒就屁股痛。他說要不給你揉揉?滾蛋。她嗔怒地回答。他依舊笑嘻嘻的。
圖們心靈手巧,動手能力強,喜歡做些手工藝品,小陶俑、提線木偶、匹諾曹,等等。周末一有空暇,他就鉆研這些。有那么一陣,他迷上了船模。他按照1∶700的比例,制作了一艘木制帆船模型。這玩意兒既需時間,也需耐心。一艘帆船模型制成,動輒上千個步驟。圖們做別的毛手毛腳,唯獨干起這個,非常專注和耐心。他有條不紊地操作著這些,沉浸在手工的世界里。每個步驟都不容有誤,一個動作稍有偏差,意味著整個工程前功盡棄。他小心翼翼地拼裝龍骨,鋪甲板,拉繩索,掛帆,最后加上火炮、三眼滑車,甲板上還立著幾排栩栩如生的士兵,拉上國旗。圣誕節(jié)那天,這項浩大而煩瑣的工程終于竣工,一艘精致立體的帆船擺在她眼前。怎么樣?他咧著嘴笑。她無法將這么大大咧咧的圖們和眼前的船模聯(lián)系在一起。他把這艘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制作而成的船模當圣誕禮物送給了她。她捧在手上,沉甸甸的,心里頓時一熱。
那是她正兒八經(jīng)和人談戀愛。大學期間,她雖然也談過兩回,但和圖們比,他們顯得青澀,也任性很多,后來都無疾而終。
她喜歡聽圖們講東北老家的事。他大學畢業(yè)那年,去鄉(xiāng)下喝大學室友的喜酒,大冬天,車在半路就拋了錨,他們幾個同學踩著齊膝深的雪,深一腳淺一腳,趕到同學家時,天已黑透,酒宴散盡,室友看他們竟然都來齊了,感動得眼淚都快出來了。那天晚上,他們坐在同學新婚大喜的熱炕上,喝得天昏地暗??粺脿C屁股,加上酒精刺激,他們熱得受不了,脫得只剩內(nèi)衣。酒喝到凌晨三點多才散,新娘早已去別的房間睡了。
夜里他有了尿意,暈頭轉(zhuǎn)向地去外邊上廁所,推開門,整個白茫茫的世界,大雪還在繼續(xù),悄無聲息地飄落,親吻著土地。他喝多了酒,只穿一件汗衫,坐在零下三十多度的雪地里,仰望著漫天飛雪,第一次感覺雪如此純凈、美好,整個世界都是屬于他一人的。多虧了室友的父親發(fā)覺,趕緊將他拉回房間,差點沒凍死。他說每年東北喝酒都會凍死人。喝多了,往路邊一倒,再沒起來過,第二天一早,凍成了個冰疙瘩。
他講冬天在圖們江捕魚的故事。江面結(jié)冰后,大家?guī)е嚵_子、鐵鍬、麻袋,砸冰撈魚。先往結(jié)冰的河面上鉆個孔洞,等魚過來透氣。缺氧的魚循著光線游過來,不斷聚集,一個勁地往洞口冒。用不到一個晌午,就能撈上幾十斤。魚往冰面一丟,蹦跳幾下,一會兒就凍僵了,冰條子似的。他最喜歡撈狗魚,狗魚的肉質(zhì)細嫩潔白,味道最鮮美。
圖們善言,裝著一肚子的故事。只要他想講,根本停不下來。她笑他話癆。她喜歡他講這些。東北往事講得差不多了,卻唯獨很少聽他講自己的。她好奇心上來,就問,講講你唄?沒啥好講的,工廠子弟,沒故事,就那樣。被他三言兩語就帶過了。
那年冬天,懷著對東北強烈的好奇,她跟他回了一趟老家。東北的冬天遠沒他嘴里說的有趣,天寒地坼,除了茫茫白雪,啥都看不到,剛?cè)ゾ桶讯鋬鰝?。那是她第一次去男友家,圖們家的情況超乎她的想象。她才曉得為什么圖們不愿多講他家里的情況。他家在圖們的老街,住的還是幾十年前的筒子樓,家里有個癱瘓快十年的父親,一家人全靠下崗的母親起早摸黑擺早點攤在撐著。他是煉鋼廠的子弟,父母早些年都是鋼廠的職工,后來父母所在的國有企業(yè)改革,雙雙下了崗,父親跑的士,沒跑半年,就出了車禍,路面結(jié)冰,撞了卡車,傷到頸椎,高位截癱,再沒下過床。她站在狹小的家中,房間充斥著一股奇怪的氣味,一時語塞,不知說些什么。圖們一定也看出她的局促,臉上有些尷尬。她沒想到男友家竟窮成這樣,窮到連件像樣的家具都沒有。晚上她和圖們一家擠著一張炕睡,她失眠了,窗外大雪紛飛,她仿佛聽見雪花落地的聲音,一下下砸在心坎上。本來想趁著假期多玩幾天,但到第三天她執(zhí)意要回。她知道自己不屬于這兒。
父母打電話,問起她的近況,她本想把和圖們談戀愛的故事告訴他們,話到了嘴邊她又忍住了。圖們,也許連父母都沒聽說的地方,相隔他們?nèi)Ф喙?,意味著離北京又遠了一程。父母要是知道她在北京找了個東北的對象,還不知急成啥樣。
從東北回來,她和圖們的關(guān)系不咸不淡地維系著。圖們一定也感受到了,問她是不是對他的家境不滿意?她搖了搖頭說,沒有,很好的,你父母對我都很熱情。那你為什么不高興?圖們說。沒有。她執(zhí)意地否定。我沒不高興,先睡覺吧,我困了。從東北回來,她一直困乏,每天都睡不醒。圖們?nèi)胨?,她反倒精神了。她?cè)著臉,端詳著圖們?nèi)胨臉幼?。那是一張不算難看的臉,沒有沾上東北的習氣,凡事都哄著她,忍讓著她。她想為何還是不滿意呢?她想了很多原因,也沒想明白,心里越發(fā)凌亂,覺得人生處處都在給她設(shè)置關(guān)卡。
公司不提供午餐,張舸通常都是和部門同事去外邊解決。那些已經(jīng)成家的同事,每天中午的話題就是房價。她坐在其中,默默吞咽,一聲不發(fā)。她們口中的樓市仿佛和她沒有多大關(guān)系。奧運年以后,房價一天一個樣,節(jié)節(jié)高攀。漲得再高,和她沒關(guān)系,跌得再低,她也買不起。她索然無味地聽著,覺得這些事離她很遠。有回幾位大姐善意地問起,說張舸你來北京也快一年多了,怎么從不見你關(guān)注樓市?她笑了笑說,太貴了,反正都買不起。大姐說,以后更貴,處對象了吧?周末一塊兒多看看多了解,要想留在北京,越早規(guī)劃越好。我們剛來時也和你想法差不多,買房要趁早,寧肯讓家里親戚朋友湊點,總之買到就是賺了。她點頭答應(yīng)說好,到時也去關(guān)注下樓市行情??粗切┐蛄穗u血似的同事,她覺得是群不可思議的人。她們的人生已經(jīng)被房子套牢。買了一套房的正著手第二套房,還沒有買房的人,每個周末都投身在了新樓盤上。
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的生活是周末的時間去各大博物館看展、聽講座、逛街。圖們對這些沒有什么興趣。每次都是她強拉著去。上次她喜歡的昆曲《牡丹亭》在北大百年講堂上演,她拉著他興致勃勃一起去看,戲曲尚未結(jié)束,她就聽見了鼾聲。這使她勃然大怒,覺得圖們太沒品位和涵養(yǎng),這樣的場合,他怎好意思睡著?她深感懊喪,想,怎能和這樣的人生活一輩子呢?多無趣啊,多沒共同語言啊,他們之間除了情侶間的那點事,能說到一塊兒的還有什么?他既不懂昆曲,也不喜歡逛博物館,連看個話劇《戀愛的犀牛》,哼哧半天都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沒有審美也就算了,關(guān)鍵還沒錢。
其間,兩人還真去看過一兩次樓盤?;貋矶季趩实靡D戏娇谝艉蜄|北口音夾在一塊兒,各自眼里都透著一股子不自信。在售樓小姐程序化的微笑中,他們走得幾乎狼狽。坐上公交,她倒是真心想起了房子的事。有個立錐之地,也總比三番五次搬家要強。之前她從沒想要買房。覺得一輩子被一套房套牢,太不值得了。自然也就沒想成家的事。仿佛這些事離她還很遠。她總覺得還沒長大,還年輕,想快樂地生活,不想過早屈服于沉重的現(xiàn)實??戳藥状螛潜P和樣板間,她開始有了想法,覺得生而為人,理應(yīng)過上有尊嚴的體面的生活。想到還要繼續(xù)擠在比她年齡還大的破出租房,她感到了絕望。
她試探性問過圖們。圖們笑笑。他的笑更像是敷衍和逃避,這讓她感到悲哀。一個人可以沒錢,但一定不能失去斗志。她希望兩個人能聯(lián)手一塊兒奮斗,朝著既定的目標拼搏。圖們的沮喪和灰心,是她最不能容忍的。買房這事上,圖們家自然指望不上,不拖后腿就萬幸了。而她也不忍心讓父母把辛辛苦苦積攢大半生的積蓄拿出來做首付。何況他們愿意,能否湊齊首付也是個未知數(shù)。
一切都得靠他們自己。
靠自己買房,在圖們看來,顯得不切實際?;蛟S他壓根也沒想在北京長久待下去,最后還是要回東北那個小城,大冷天帶著冰穿、攪羅子、鐵鍬、麻袋去圖們江上砸冰撈魚才是他真正的生活。北京的生活,離他太遠,讓他心虛。時間長了,她摸透了他的心思,大吵過幾次,有一次她把他送的圣誕禮物,那艘花了他很長時間制作的船模摔了個粉碎。摔完她就后悔了,為了掩飾自己的懊惱,她朝他歇斯底里地吼,企圖激怒他。除了玩這些沒用的,你還會什么?玩得再好又有什么出息?他的嘴角痛苦地抽搐,朝她深深望了一眼,她以為他要反攻了,索性來個一刀兩斷,結(jié)果圖們依然一聲不哼,緊鎖著眉頭,默默地收拾地上的殘局。
這段愛情持續(xù)沒到一年,最終的結(jié)局和她所想的大抵相似,圖們的父親病危,必須馬上回東北。臨行前,他試探性問她,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回東北。她隨便找了個借口,說公司最近業(yè)務(wù)忙,脫不開身。心里異常清醒,他們太遠了,不僅僅是地理空間,還有志同道合的距離。圖們也許已經(jīng)猜到,只說沒關(guān)系,保持聯(lián)系,叮囑她按時吃飯,不要感冒,好好照顧自己。
圖們回東北那天,天很冷,重度霧霾已經(jīng)持續(xù)了一個星期,她執(zhí)意要送他去車站。他說不用了,我一大老爺們有什么好送的。他的行李不多,一個背包和一只拉桿箱。里面裝著他在北京兩年來的全部記憶。在進站口,他們擁抱了一下。透過羽絨服的味道,她聞到了圖們身上熟悉的氣味。他的嘴唇烏青,冰塊似的發(fā)涼,她極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不想在他面前哭出來。我們很快還會再見的。圖們貼著她的臉說。我也會等你回來的。她終于流了淚。為不能兌現(xiàn)的承諾,也為即將失去的圖們。
重 逢
從洞庭回來沒過多久,顧燁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她的例假通常都很準時。這次卻推遲了一個多星期,身體風平浪靜,沒一點要來的跡象。
星期天早上,去藥店買測孕棒回家的路上,一位腆著肚子的孕婦,挽著愛人的胳膊,正從小區(qū)門口走出來。她下意識地瞟了眼女人隆起的腹部,心中倏忽閃過最糟糕的念頭。
她躲在洗手間,忐忑地等候結(jié)果。測孕棒兩條清晰刺目的紅線驗證了她的不安。千真萬確。她特意多買了兩條,結(jié)果都表明準確無誤。她要當媽媽了。她再次想起早上在小區(qū)門口碰到的孕婦。這突如其來的事實,讓她一下無所適從,她摩挲著鏡面,茫然望著鏡中那張年輕的臉,冰涼的玻璃讓她的身子微微發(fā)抖。她仿佛看得見生活的天平正在急劇地傾斜。
在民宿期間,他們都沒采取任何的避孕措施。事后回想,她深感懊悔。為了得到更肯定的答案,她特意去醫(yī)院做了B超。孕期十周,胎兒發(fā)育健康。醫(yī)生說這孩子身體太好了,胚胎都有人形了,小手分叉,捂著臉兒。當醫(yī)生用毋庸置疑的語氣和她道賀時,她感覺背后被一把懊悔的利刃抵著,醫(yī)生的每一句都帶著刺痛感。
她心里忐忑,不敢確定是誰的種子。可能是岳廉,因為他年輕力壯。但史謙的可能性更大些,那天正好趕上她的排卵期。事后她第一時間去洗手間,做了最大的補救,卻沒去買毓婷。那東西她吃了過敏,情緒低落、暴躁,接下來兩三個月經(jīng)期紊亂。她抱著賭一把的僥幸心理,把這事給耽誤了。和岳廉在一起,她謹慎了很多,沒讓他弄在里面。然而這事情,誰敢打包票呢?她懊悔那次相遇,以為逢場作戲,相互取悅,事了一身輕,渾然沒想到掉進了麻痹的陷阱,要為這輕浮付出代價。
怎能相信這些夸夸其談的男人呢?他們想盡辦法,發(fā)誓將女人哄上床,據(jù)為己有。在性愛面前,女人是天生的獵物,是弱者,是食物鏈的底端。他們多么自私啊,如同一群赤裸裸的原始動物,將躁動的種子撒播于女人體內(nèi),不聞不問,揚長而去。他們不知這片刻的歡愉將輕易地毀掉一個女人的一切。
圣誕節(jié)快到了,她提前訂好了機票,原計劃去香港掃貨。她心儀已久的新款LV挎包即將上市,還有新款的iPhone手機。這次去香港,志在必得。意外的懷孕,卻攪亂了她所有的計劃。
趁沒形成燎原之勢前,她想盡快撲滅這團危險的火種。想了很久,最穩(wěn)妥的方式,當然是墮胎。到處都是無痛人流廣告,給人制造一種墮胎就像吃飯睡覺般輕松的假象。然而真正去了醫(yī)院,她才知道一切沒那么簡單。從手術(shù)室出來的女孩臉如紙色,幾乎都帶著哭腔。她看到一個女孩連提褲子的力氣都沒了,差點暈倒在門口。她看得心驚膽戰(zhàn)。咨詢醫(yī)生,醫(yī)生建議,孕期已經(jīng)不適合做藥流,只能引產(chǎn)。她聽到引產(chǎn),心里就冒了寒氣,想象冰冷的鉗子深入體內(nèi),在里面使勁搗鼓,禁不住打了個冷戰(zhàn)。等待區(qū)坐著一些年輕的女孩,十幾二十來歲,大多數(shù)由男朋友陪著。他們似乎早已見多不怪,沒太把這當回事,都玩著手機。她看了有些生氣。想男人到底是群自私的東西,只顧自己爽了,哪能體會女人的痛楚?
她沒人陪,一個人來的醫(yī)院。這事自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起先她瞞著所有人,也包括史謙。她猶豫過要不要告訴岳廉,又覺得突兀,萬一他不承認呢?反而嗆一鼻子灰,于是放棄了。
這個時候,她才感到生活中有一個閨蜜是多么重要。她自然想起了栗子,想說要是身邊有像栗子那樣的朋友,她也不至于這么狼狽。栗子是她大學最要好的朋友,兩人形影不離,無話不談,但栗子畢業(yè)后就嫁到了咸陽。這件事,她只告訴了栗子一人。栗子和她不在一座城市,又不認識史謙和她現(xiàn)在的朋友,和她說什么都無須顧慮。她想栗子能陪她一起去醫(yī)院就好了。栗子說能等到圣誕后嗎?說孩子最近得了急性肺炎,這些天,家和醫(yī)院兩點一線跑,忙得腳不沾地,孩子病沒好,她自己反累倒了,全身酸痛,恐怕也是重感冒上身。說,等孩子病好了,她就過來陪她一起去醫(yī)院。她想反正都這樣了,等栗子來了再說。
她想自己去醫(yī)院悄悄把胎墮了。臨出門時,想起從手術(shù)室走出來的那一張張慘白的面孔,又失了勇氣。如此猶豫徘徊之間,妊娠反應(yīng)加劇了。
一天坐史謙的車去影院的路上,突然泛起一陣強烈的惡心感。在路邊緊急停了車,蹲在馬路牙子上干嘔不止,頗有些狼狽。他問怎么了?她搪塞說是感冒。問要不要上醫(yī)院,她搖頭說不礙事。惡心持續(xù)了幾天,史謙起了疑心,說怎么看著像有了身孕了?她雖極力否認,還是被老練的史謙一眼識破,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空氣冷到冰點,她被盯得心里直發(fā)毛,直到史謙垂下眼簾,臉上浮現(xiàn)一絲隱微的笑紋。“十有八九是懷上了!”她算是默認了,沒再搭理他,掏出一根煙,剛點上,深吸了口,被史謙一把奪走,說忍忍,這段時間先別抽了。言下之意,她懷孕已成事實。
她和史謙認真談過此事。保姆早已睡了,偌大的房子沒有一點動靜。她特意啟了瓶紅酒,點上香熏蠟燭,商議怎樣處理孩子的事。她說還沒做好準備,試圖說服他。別的任何事我都可以,這事絕對不行。她的話還沒說完,被史謙揮手打斷了。他神情嚴肅冷峻,此事沒得商量的余地。再說,你有什么權(quán)力處置一條生命?他指著她的肚子,他是屬于我們共同的。你還記得我們怎么認識的嗎?還記得鹽井的天主教堂嗎?他指了指她脖子上戴的白金十字項鏈,眼神聚集著一股亟須釋放的盛怒。大使,他來得太不是時候了,我一點準備都沒有。我還有很多事沒做。她仍在做最后的反抗,眼圈泛紅,像忍受著莫大的委屈。史謙在她身前蹲下,緊握她的手,柔聲說道,任何事都沒孩子重要。你曉得我一直想要個小孩。結(jié)婚這么久,我們也該有個寶寶了。你不是也很喜歡小孩嗎?等孩子生下來后,你要做什么我都答應(yīng)你。你以前說想去巴黎看畫展,我到時會安排好,你在那邊住一年半載都行。
她騎虎難下了。也想過偷偷跑去醫(yī)院,先斬后奏,將孩子先弄掉再說。栗子說,這事操作起來不難,但做完以后怎么辦?這不更加暴露你做賊心虛了嗎?他要是知道真相,怎么肯原諒你?到時少不了你好果子吃。她想象史謙暴跳如雷的樣子,到底是退縮了。她說那怎么辦,難道真冒險生下來嗎?栗子說,到這一步了,不想生也得生了,萬一真是你老公的種呢?即使不是,你也要當作是,打死也不能松口。這年頭,這樣的事多了去了,只要你自己不承認,別讓他抓著把柄,他怎么會懷疑?她想想也不是沒道理,于是打消了顧慮,安心在家養(yǎng)胎。
春天,她的體形一點點變大。隨著肚子的增大,電話里和公公婆婆,她也漸漸敢頂嘴了。史謙對她自然是百依百順,但凡她有什么需求,總千方百計滿足她。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真的感受到了孕育生命的莊嚴和圣愛。那小東西時不時踢她一腳,提醒他的存在。作為母親的驚喜和期待,這一腳讓她萌生出無限的柔情和憐憫。她捂著日漸隆起的肚皮,仿佛已聽見了幾個月后嬰兒嘹亮的哭聲。
其時,岳廉在北京。自從洞庭一別,他們的聯(lián)系日漸疏遠。她不是主動之人,凡事都講求順其自然。他不主動找她,她便報以矜持的沉默。湖區(qū)幾日,不過是人生一段小小的插曲。她心里清楚不過,他也不過抱著玩一玩的心態(tài),并不會在她身上投入過多的精力。有那么一段時間,他們幾乎不再聯(lián)系。一天晚上,她心情不佳,喝了點酒,突然想他,特別地想,沖動之下,給他撥了電話。岳廉大概在酒吧,環(huán)境嘈雜,她聽見劃拳猜令的聲音。她說你能去個清靜點的地方嗎,我聽不見。有事嗎?他說。語氣冰涼,更像是被打攪的陌生人。沒事就不能聯(lián)系你了?她強忍著不悅,冷冷地說道。
他一下反應(yīng)過來,打著哈哈,連忙補救,一番解釋。
她猜他換了個地方,也許是在洗手間,或在大堂。嘈雜消失了,信號卻不好,斷斷續(xù)續(xù)的。她猶豫了下,終于說了懷孕的事情。那邊許久沒有聲音,她說你在聽嗎?他說是的。會不會是你的?我沒弄里面。他回復得很干凈,像在極力撇開這層關(guān)系。我沒別的意思,也不會糾纏你,放心。她語氣中帶著一絲自嘲。他囁嚅著,說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覺得不大可能吧。這個自私的否定,反倒使她大松了口氣。不過就是個炮友,她在他心中的位置。不是最好。她說。你還好吧?他試圖扭轉(zhuǎn)尷尬的局面。很好,你先忙吧,再見。她利索地掛掉電話,然后關(guān)機,不給他任何機會。
幾個月后,她生了個男嬰。八斤重,沉甸甸,肉乎乎,哭聲嘹亮。他們抱著向她道賀,她不敢相信身上竟掉下這么肥壯的一團肉。母子平安,嬰兒健康紅潤,還是個帶把兒的,皆大歡喜。她如釋重負。史謙年屆五十,喜得貴子,自是異常歡暢。滿月酒是在香格里拉酒店舉行的,前來賀喜的賓客有二十來桌。孩子的照片擺放在大廳醒目的位置,眉眼帶笑,都說長得像父親。問取的什么名字,史謙說小名倒是早想好了,叫牛頓,正名還沒拿定好,再想想。大家都笑??溥@個牛頓今后要比那個牛頓還要牛。
她仔細研究過孩子的眉眼。都說像史謙。唯獨她沒看出來。孩子太小,還沒長開,除了像他自己,誰都不像。她想那些說像史謙的,不過是些場面話,不像史謙像誰,要不像父親那就麻煩了。
時間久了,心里緊繃的那根弦漸漸松弛。有時不經(jīng)意看,孩子和史謙還真有幾分相似?;蛟S她的擔心都是多余的,虛驚一場。拋開這些不講,她的確從孩子身上得到了作為母親的快樂和感動。孩子的一哭一笑,都牽系于心。她曾認定自己不喜歡孩子,然而孩子咧著小嘴朝她嗷嗷待哺時,她的意志不費吹灰之力就瓦解了。她開始體悟,作為母親,她對孩子意味著什么。在孩子未來漫長的成長中,她都將充當“母親”這一重要角色。
之前制訂的出國計劃,她再沒提及,史謙也假裝忘記了。巴黎,旅行,畫展,時裝,購物,通通拋在一邊。孩子出生后,她哪兒也不想去。她暗想,史謙的目的終于實現(xiàn)了。孩子是套圈,是無形的鎖,一下將她套牢了。何況她還是主動的。
她本沒打算再與岳廉聯(lián)系??伤降走€是從朋友圈看到了孩子的照片,并點贊留言,孩子好可愛啊。她的心莫名被觸動了一下,兒子正在搖籃里熟睡,粉紅的臉蛋長著一層金色的茸毛,她忍不住將兒子五官細細看了一遍,尤其那挺拔的鼻梁,看得她心里直發(fā)毛。她順手瀏覽了他的朋友圈,曬的都是一些演藝界人士的合影。她猜他也許在寫劇本或者混劇組。
岳廉曾送過她一本書,《捕蜂人》,他的第一本小說集,簽了名。她問是寫捕蜂的故事嗎?他笑笑,說不是,都是些日常生活的捕捉,隨便翻翻吧,說出來多沒勁。
她差點忘了這事。坐月子期間,閑來無聊,想到有這么一本書,從書櫥翻出來,純粹打發(fā)時間。五六個中短篇,青春加案情,混合著村上春樹和東野圭吾的味道。一口氣讀了幾篇,其中一個有點意思,講一對偷情的男女,被老公發(fā)現(xiàn),乘氣球逃脫的故事。文筆詼諧、干練,起承轉(zhuǎn)合,分寸拿捏得很準,比她想象的好。
這多少改變了她對他的看法。對于有才華的男人,尤其是郁郁不得志的,她總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寬容和憐惜。
她以為兩人再不會相見,發(fā)生在洞庭湖邊的情事,不過人生一段插曲。現(xiàn)在曲終人散,一段情緣就此別過,再無糾葛。
一次夜里,她剛睡下,突然收到他的短信。能否借點錢給我周轉(zhuǎn)下?謝謝。短信突兀,何況談的還是錢。她沒準備回。第二條緊接著又來了,我準備把小說集里那篇《紅氣球》拍成一部小成本的文藝電影。這事我努力很久了,好不容易籌到一筆資金,但不夠,還缺點。想來想去,只有你能理解我、幫我。
早些年,她剛嫁給史謙,向她借錢的人多了。都知道她嫁給了有錢人。沾親帶故許久不曾聯(lián)系的遠親,初中同學甚至曾短暫共事的同事,都向她開過口。他們真把她當成慈善大使了。起先礙于情面,借過幾回。一旦松了口,等于開了閘門,一時半會兒收不住。這個借了那個不借,到頭來,兩頭不討好,背地里反而落了個吝嗇摳門的名聲,弄得她筋疲力盡,發(fā)誓再不借錢。
她換了幾次手機號碼,通訊錄上的名單,該拉黑的拉黑,該回絕的回絕,新交的都是些富有階層的太太,出手闊綽,出去吃飯、逛街,紛紛搶著買單,從沒為錢的事鬧得不快。即使她買單,也樂意,覺得這錢花得得當。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過久了,她便覺得生活本就該如此飽滿、昂然和體面。過去圈子的朋友,除了和栗子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幾乎銷聲匿跡。知道她的脾性,這兩年,開口向她借錢的人不多了。她為成功逃離過去的階層而慶幸。
她沒想到岳廉會向她借錢。這步棋走得很意外。對于他的經(jīng)濟狀況,她不了解,也不感興趣。他承諾說救急一下,十萬塊,等新的制片人投資過來,一個月左右就還。在她看來,他們之間不是錢的問題。她也不缺這點錢。十萬塊,夠去國外玩一趟而已。她感興趣的,是他哪兒來的自信,知道她一定不會置之不理。
她并沒答應(yīng),也沒拒絕,一副模棱兩可的態(tài)度。那幾天剛好要去趟北京,下了飛機,去市區(qū)路上,突然想到他。晚上的酒宴上,她多喝了幾杯,回到酒店,夜里十點多了,房間安靜得可怕,能聽到隔壁男女發(fā)出的歡愉之聲,加上酒精在體內(nèi)燃燒,里面積攢著一股急需爆發(fā)的洪流,如小獸亂撞,讓她耳根赤紅。便再次想起他。想他結(jié)實的大腿、寬厚的胸膛,想他一本正經(jīng)的胡說八道和冷幽默。終于沒忍住,撥了他電話,告訴了酒店的房號。掛完電話,她便有些懊悔,仿佛一腳踏空,又墜入深淵。胡亂想著中,隔壁男女的動靜更大了,似乎在挑釁式地炫耀。
一個鐘頭的樣子,酒店的門鈴響起。她裹著睡袍,悄悄下了床,透過貓眼。走廊上站著一位戴著鴨舌帽的青年男子,牛仔褲,皮夾克,手里夾著香煙。隔著厚實的門以及一年多的光陰,他們再次重逢了。她剛打開一道門縫,他便用力抓住金屬把手,仿佛擔心她臨時反悔。
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像兩件凹凸有致的東西,嚴絲合縫地焊在了一起。
他借了那筆錢,到底有沒有用來拍電影,她從沒問過。將《紅氣球》改成一部電影,自己來執(zhí)導,是他一度的理想。私奔的情侶乘著熱氣球冉冉升起,離開大地,飛越城市、郊野、森林、河流……想一想,就覺得過癮。他雄心勃勃,一副宏圖大志的神態(tài)。說新又認識了一些知名導演,答應(yīng)幫忙推薦,入圍國際影展競賽單元。獲獎,聚光燈,專訪,酒宴,巡回路演,一炮而紅。他沉浸在對未來的描繪中,一臉喜悅,順帶將影視行業(yè)貶損一番,很多知名演藝界人士,在他眼里等同戲子和混子,一點文化水平都沒有,看不懂他的小說,缺乏基本的文學修養(yǎng)。他自信滿滿,口才也好,情緒極富感染力。她聽了也有所打動。
他忙碌,每天都工作到很晚。拍電影是復雜的團體項目,需要協(xié)調(diào)各種關(guān)系,不比寫小說,一個人待在房間,打開電腦,只需屁股和椅子建立牢固的友誼,就能搞定所有事情。如此忙了一陣,突然沒了動靜。說審查出了問題,里面涉及了某些敏感鏡頭,需要刪減補拍。他再沒談過要還錢的事。她也當忘了。
這期間,他們斷續(xù)保持著聯(lián)系。
北京一夜,她充足了電,恢復了充盈之氣。每次想他的時候,她就去北京。找各種理由和借口,策展、購物、會友、看話劇,等等。孩子平時由保姆帶,無需她操心。有時一待就是好幾天,聊文學、藝術(shù)、繪畫,做愛。形而上和形而下兼顧。瘋狂糾纏,一次次推倒重來。周而復始。像吸飽的水蛭。在史謙身上未曾得到的滿足,從岳廉這里一一補償回來。在床上,他不像作家,像礦工,狂野,粗魯,有勁。最瘋狂的一次,他們在賓館待了兩天沒出門。餓了就叫外賣,困了就睡。她看他眼中的火苗一點點黯淡下來,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疲憊的睡姿喚起她心中深藏的愛意。他醒來時,發(fā)現(xiàn)她正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目光俯視著他。你這樣看我做什么?你太可怕了。他準備投降。你才可怕呢,沒節(jié)制的家伙!她用手指著他的額頭,語氣帶著幾分少女的嬌嗔。
她從不領(lǐng)他進入她的圈子。他倒是喜歡帶著她。以業(yè)余畫家和他女朋友的身份,各種場合都參加。她也樂于進入他的生活,人生百態(tài),粉墨登場,在北京巨大的舞臺上,各自表演。導演、作家、演員、制片人、出版商、編輯、主持人、騙子、綠茶婊,眼花繚亂。有次在酒桌上還碰到一位當紅流量小生,一起玩殺人游戲到天亮。當然見得最多的,是一個個作為“外省青年”的漂泊者,有點才華,又不安于現(xiàn)狀,帶著夢想,來到北京,被這座巨獸般的城市一天天磨掉銳氣,喪失意志,最后泯然眾人矣。她洞若觀火,隔著層層疊影,倒是看得更為透徹。
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基本是她負責開銷。他并不介意囊中羞澀和吃軟飯的事實,好像花她的錢是理所當然的。殘存的理想主義是他最后一片凈土。他說,要不是心里還有夢想,我早就寫電視劇劇本去了。很多人爭著邀請他去當編劇。一集電視劇十幾萬,價格驚人。還有人說服他去拍商業(yè)電影,那種狗屎一樣的電影,專門去博腦殘們的眼淚和歡笑的下三爛電影。他不屑一顧,寧死不降。
她從不當真,報之以微笑,姑且當他說的是真話。她說你應(yīng)該珍惜自己的才華,好好寫你的小說。他說你喜歡我的小說嗎?她說當然。他絲毫沒掩飾自己的驕傲,等我寫個更牛的,你等著。她心里雪亮,曉得他說這些的原因,不過是在為自己尋找借口。說難聽點,這些都是遮羞布,扯掉這塊布,他渾身赤裸,一具臭皮囊。
當然她不會刻意揭穿。即使他最后一事無成,她也得到了快樂和滿足。他對她言從計聽,也不惹她生氣。他讀過一些書,也看過些電影,品位都還不壞,藝術(shù)繪畫上,他也能沾點邊,普拉多、奧賽和大都會博物館的館藏,他隨口能說出一連串,偶爾還能一針見血,頗有鋒芒。何況他還有許多男人天生欠缺的幽默感,從精神到肉體,都能愉悅她,將她哄得樂不可支。
所以和岳廉在一起,時間顯得總比別處要快些。
他學會了攝影,弄明白了ISO、光圈、景深、快門之間的關(guān)系,努力練習構(gòu)圖,為的是在旅途中給她拍出滿意的照片。他們一同去過香港、新馬泰,最遠的一次,在斐濟瘋狂地玩了一個星期。
岳廉生日那天,她送了他幾件衣服和一只精美的美度機械手表。當晚岳廉叫了不少朋友來慶生。他們叫她嫂子,表面畢恭畢敬,眼神又暗含著更深的玩味。晚飯結(jié)束,酒至微醺,岳廉興致仍然很高,提議接著去錢柜唱歌。那晚喝了好幾種酒。金門高粱、紅酒、野格利口酒、威士忌,朦朧的酒意中,她仿佛又回到婚前。那時她處了個男朋友,也是學藝術(shù)的,兩人都沒什么錢,也沒工作,看不到一點前程,卻很快樂,晚上經(jīng)常跟一群青年落魄畫家喝得爛醉,再醉醺醺回出租房,脫光衣服,做完愛就睡,啥事不想。她曾想把那段記憶抹去,到頭來才發(fā)現(xiàn),那是她人生最為輕松愜意的時光。
她自以為酒量還不差,那晚卻被岳廉的那群朋友灌醉。其間她跑去洗手間悄悄吐了一通。回來時,看見岳廉正在分享手機里一個女人的照片。他顯然也有些喝多了,說話都不大利索了。她醉眼惺忪,想知道他們在看什么。他們忙把手機屏幕關(guān)了,她好奇,說看啥呢?他們訕笑著,說沒什么,一哄而散,神色都有些古怪,包廂很快又響起歌聲。那晚狂歡直到凌晨才興盡。她醉倒在包廂,記不清誰扶她回去的,睡到第二天中午,醒來發(fā)現(xiàn)躺在賓館,只蓋著一條毯子,全身一絲不掛,打岳廉手機關(guān)機,不知去向。
她頭痛欲裂,帶著一身的酒氣,當天下午就飛回了南方。
后來,她又數(shù)次返回北京。他陪她逛遍了宋莊、上苑、798、環(huán)鐵、索家村、草場地。她腦海中一直縈繞著那回在洞庭寫生的畫面。成為一位畫家,一直都是她的夢想。至少嫁給史謙之前,這個夢在她心里已裝了很多年。逛了世界各大著名藝術(shù)博物館,看了數(shù)不清的名畫,視界開闊后,她的熱情反而冷卻了下來。她為當時的狂妄和幼稚而慚愧。夢太大,大到可將她毫不費力地吞噬。有那么幾年,她完全失去作畫的熱情和自信,情緒墜入冰點。直到上次在洞庭,她又拾起畫筆,完成了幾組速寫。手藝尚未生疏,功底猶在,她又重獲了信心。惋惜當時應(yīng)該趁手熱,多畫點油畫。這么想著,她便有點懷念洞庭了。說什么時候再去湖邊看次日出,彌補上次的遺憾。他說好啊,去洞庭還不簡單,立刻,馬上,只是這個季節(jié)已經(jīng)沒蘆葦了。沒蘆葦也沒關(guān)系,她說,有日出就行,我要把它畫下來。
時間已到二○一四年冬天。天氣陰冷,北方霧霾深鎖,南方一片灰蒙。這樣的天氣實在不宜外出,更適合待在家里。那段時間他正好接了一個劇組的活,只有一個星期的假,試圖勸止她,但她近乎固執(zhí)要求前往。她說等不及了,她幾次都夢見了洞庭,繆斯女神在向她揮手,她迫不及待了。這次去,他們帶了相機、顏料,還特意買了帳篷、睡袋、防潮墊,準備在湖邊露營,真實感受湖的氣魄。
史謙名下共有兩臺車,一輛奔馳S400轎車和一輛牧馬人。平時商務(wù)洽談,他主要使用轎車。牧馬人只有等節(jié)假日,他才有空閑擺弄。那是一臺四門版的越野車,選的是他鐘愛的熔巖紅色,像團火。車買回來后,他沒少在車上下功夫,輪胎、車燈、輪轂、保險杠都改裝過,加裝了絞盤、涉水喉和拖車鉤,威風凜凜,像個大玩具。史謙很喜歡這臺車,行駛在路上,輕易就能收獲一片注目禮。他開著這輛車走遍新疆、青海、西藏、甘肅、云南、四川、東北。顧燁平時開她的甲殼蟲,對這臺充滿雄性激素的越野車不大感興趣。
那次去洞庭,正巧那兩天她的甲殼蟲正在4S店做保養(yǎng),時間等不及,她只好開史謙的牧馬人。史謙有些猶豫,說趕急嗎?你很少開長途,過兩天我擠時間送你去吧?她婉拒了。說不趕時間,去寫生,拍照,慢慢開。看她信心十足的樣子,他不好再說什么。問她是否還住原來的地方,她說再看,到哪兒算哪兒吧,能圍湖轉(zhuǎn)一圈最好。
出發(fā)那天的早晨,下了點雨,潮濕而寒冷。史謙將她的行李搬上車,關(guān)好后備廂,問她大概什么時候回。個把禮拜吧,主要看那邊天氣。她說。這次還是你一個人嗎?他問。是啊。她答道。注意安全,隨時保持聯(lián)系,別開快車,他叮囑說。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她笑了笑,不忘朝他索一個吻。
車緩緩加速,走了一程,她看了眼后視鏡,發(fā)現(xiàn)史謙還站在路邊,使勁朝她揮手告別。這樣的情景并不多見。她到底心虛,像個急于逃離的囚犯,深踩了一腳油門,越野車如脫韁野馬,呼嘯著朝前方駛?cè)ァ?/p>
前方是什么?是無限延伸的公路,是密集的雨幕,是偌大的洞庭,是情人溫暖的懷抱,也是空白的虛無。
他們事前約定在長沙碰面。沒料到高速公路上出了點交通事故,堵了兩個小時才順通。接上岳廉后,天早黑透,原計劃直接去民宿。她開了一天的車,疲乏不止,說先在長沙住一晚,明天再趕路吧。那晚運氣卻出奇糟糕,連著問了五六家酒店,都告知滿房了。雨依然不依不饒地落著,溫度很低,來回問了幾家,人都凍僵了。她失了耐心,咬咬牙說,不用試了,直接走吧。
剩下的路程,她交給岳廉來開。他將牧馬人嘖嘖稱贊了一番,滿眼掩飾不住的喜歡。她不以為然,說不就一臺車嘛,懸掛硬,空間小,坐著不舒服,身子骨都快顛散了。他說你懂什么車啊,每個男人都渴望有輛這樣的車,多硬朗、氣派。她說就你懂。她將座椅往后調(diào)倒,說,累了,瞇一會兒。
尖利的剎車聲把她驚醒,巨大的慣性差點磕破額頭。怎么了?她驚恐發(fā)問。好像有輛車摔下去了。他停好車,驚魂未定地說道。她看了眼,發(fā)現(xiàn)車不知何時已下了高速,正停在一條偏僻的鄉(xiāng)道上,后方是隧道口。
“追尾了嗎?”
“不是?!彼敛令~頭上冒出的汗水。
“沒事吧你?”
“沒事?!彼钗跉猓拔蚁氯タ纯?。”
他打開了危險報警閃光燈,橘紅色的燈光閃爍著,隧道異常寂靜,一輛車都沒有。他在安全距離內(nèi)放置了三角警示牌,兩人圍著車觀察了一圈,發(fā)現(xiàn)左前側(cè)輪胎的翼子板撞掉了。對方的車呢?她張望一圈,一臉困惑。剛才還在,岳廉依舊驚魂未定,說,對方開著遠光燈,路又窄,刺得他睜不開眼——后來那車突然失控了。她驚愕地聆聽他的描述。你看這里,他打開手機的手電筒,終于在地上發(fā)現(xiàn)剎車的痕跡。雨夜視野不好,又沾著雨水,并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下雨天路面濕滑,應(yīng)該是蹭著翼子板失控滾下山的。那傻叉一直開著遠光燈,是他自己操控不當,和我們沒什么關(guān)系。他說。
車子并不難找,翻了個底朝天,剛滾到半山腰,被一棵巖松卡住了。奇怪的是車里沒人。方向盤和座椅上倒有些血跡。他們以為人被拋出車外了,又來回找了一圈,仍然一無所獲。兩人屏息凝神,試圖尋獲一絲呻吟和呼救,然而除了疾風冷雨,什么也沒聽到。都覺得蹊蹺。就在轉(zhuǎn)身要走時,后備廂突然傳來微弱的敲擊聲……
一個手腳都被束縛的女人,嘴巴被膠帶封住,奄奄一息蜷曲在后備廂里,頭部似乎受了重傷,正淌血不止,整張臉像涂了厚厚一層顏料。顧燁出于本能地發(fā)出一聲尖叫。黑暗中女人的瞳仁白得嚇人。女人的嘴唇微微張合,想說什么,然而聲音太過弱小,她只得俯身去聽,還是沒聽清。
我們馬上幫你報警,打120,你要堅持??!女人的瞳仁亮了亮,眼神透出央求,直直地望著眼前的陌生人。顧燁嚇得渾身發(fā)抖,你堅持住啊!120就快來了。女人眨了眨眼,嘴角微微抽動了下,倏忽間,眼神猛地暗了下去。油枯燈滅,顧燁感覺時間正在女人身上飛快地流逝。岳廉麻著膽子,湊前試探了下女人的鼻息,過了一會兒,朝她搖了搖頭。那是她第一次目睹非正常死亡。她僵在那里,只覺四肢麻木無力,心里一陣絞痛,連呼吸都使不上勁來。
車燈刺破前方的黑夜,密集的雨絲被光柱裹挾著,如快速傾瀉的流沙。車里暖氣開到最大,她仍覺得冷。牙齒磕碰在一起,發(fā)出清脆的咬合聲。他不得不騰出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她。報警吧,她說。她用的蘋果手機,氣溫低就凍死機。她想借他的手機報警,他沉默不響。警察來了我們怎么解釋?他終于說出了心中的憂慮。該怎么說怎么說吧,人命關(guān)天。他又沉默了一會兒。這事麻煩了。他突然嘆了口氣,點了根煙,將車窗降落一點,冷風呼地灌了進來。她忍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我不反對你報警,畢竟是命案,但我發(fā)誓,車禍的事真的和我沒有關(guān)系??删鞎嘈盼艺f的嗎?這荒山野嶺,一沒攝影頭,二沒目擊證人,畢竟兩條人命,說不清的。他說。既然和你沒關(guān)系,那你擔心什么?她說。他顯得不耐煩起來,我擔心的是招來不必要的麻煩,那女人你也看見了,已經(jīng)死了,男人估計掉了懸崖,八成也死了。兩條人命,雖然和我們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但我們的車涉嫌命案,事情就復雜了……我是為你好啊,你就不怕你老公知道我倆在一起的事?她聽了愣怔了下,沒有想到他竟會想到這一層。我沒別的意思……只是在報警前,我們最好先冷靜冷靜,現(xiàn)在報警也沒用,這地方手機沒信號,進了城再說吧。那個隧道口叫什么你知道嗎?她強忍著不快問道。
“尖峰嶺隧道?!?/p>
進城后,天剛麻麻亮。雨停了,厚厚的鉛色云層籠罩頭頂,透出一線曖昧不明的暖色調(diào),讓人猜不透陰晴。她眼前不停浮現(xiàn)那個奄奄一息的女人,女人的眼神閃爍著怨怒、不舍、悲傷和哀痛……救救我……她呻吟著,試圖抬起手,去抓她的手臂。
趁他去加油,她跑到街邊的公用電話亭報了警。尚未睡醒的警察打著哈欠,用慵懶的語氣和她確認地址。尖峰嶺隧道入口……她再次強調(diào)。從電話亭出來,曙色漸明,囤積的鉛色云層漸漸明朗起來,一抹亮麗的朝陽像被刀劃開的傷口,正慢慢溢出更多的紅。幾只野鴨正在湖面游弋。陸續(xù)有人沿著湖堤開始晨練??瓷先?,這是個美好的禮拜天。
艷 照
艷照是匿名者用彩信方式發(fā)過來的。橘黃色的臺燈下,妻子一絲不掛,臉頰桃紅,正跪在地毯上給人口交。俯拍,只能看到妻子的臉。至于拍照者和發(fā)彩信的是否為同一個人,他不能確定。他后來追查過,是北京的臨時號碼,無從查到更多的信息。他以為會遇到勒索,等著對方進一步的動作,然而幾天過去,死水微瀾,沒了動靜。他倒坐不住了,主動問什么意思?那邊回:沒別的意思,純粹同情。他撥過去,被掐掉,對方顯然不想和他有更多的接觸。后來連號碼也成了空號。
線索就此中斷。
活一把年紀,他還未曾受過這么大的羞辱。正趕上生意吃緊,工廠出了事,死了員工,內(nèi)憂外患,巨大的壓力面前,他分身乏術(shù),根本沒有時間和精力來應(yīng)付。那段時間,他為了生意四處奔波,正好轉(zhuǎn)移注意力。為了一筆平時根本瞧不上眼的小訂單,陪客戶到深夜,直到酩酊大醉。他也罕見地參與工廠員工的聚會,挨個去敬下屬,一口一杯,每次都喝醉,讓員工們既感動又驚訝。
有那么幾次,史謙想直接刪了。這些照片,讓他有吃了蒼蠅的惡心感。他寬慰自己,就當什么也沒發(fā)生,時間會抹平一切。
照片上的顧燁眼神迷醉、嫵媚,一副受用的樣子。他們結(jié)婚至今,她何時在他面前袒露放蕩過?每次同房,她都跟上刑似的。她說性冷淡,痛,齜牙咧嘴,面若冰霜,像具僵尸,躺在床上,不主動,不配合,從沒表露出半點快感。他每次都很潦草,憋屈,感覺自己像個強奸犯,負疚,繼而煩悶。
他不能原諒妻子在別的男人面前放蕩的樣子,下賤得像個婊子。
照片到底沒舍得刪。他留著,權(quán)當證據(jù)。此刻還派不上什么用場,但他相信總有一天冬眠的蛇會蘇醒。他等著春天的到來。春天蛇會朝他們吐芯子,張開毒牙,釋放毒液。
他是誰?那是在什么地方?他們什么時候開始的?在一起多久了?這些都是他迫切想知道的。
當然不會有人告訴他,只能靠自己。
也許他是最后一個知道的。這年頭搞婚外情,外邊傳得沸沸揚揚,愛人反而是最后一個知情。天曉得這頂綠帽戴了多久了?說不定連他的員工們都曉得了,早傳遍了工廠。他將滿腔的怒火強壓于心,裝作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私下里,他開始了行動。
只需花點錢,這點事自然談不上什么秘密。他在網(wǎng)上雇了個私家偵探,很快將對方的家底摸了個透。是個青年作家,叫岳廉,南方人,出過幾本沒有銷量的小說,漂泊京城,勾搭上妻子后,這兩年把她當成了提款機。當然她的錢就是他的錢。想到自己竟供養(yǎng)了一個作家,不禁啞然失笑。這年頭,他最恨的就是這些滿口仁義道德的閑適文人。瞧不起這幫虛偽的家伙。想自己辛辛苦苦,每天陪客戶,跑工廠,賺的錢卻花在這家伙身上,連老婆都被人睡了,不生氣是不可能的。
私家偵探傳來一些兩人的照片。她靠著男人的肩,坐在長椅上,一副親密無間的樣子。照片上的男人,他總覺得有些眼熟,像在哪兒見過,一時又想不起來了。他把認識的人在腦海細細過濾了一遍,都沒對上號。
他忍辱負重了一段時間,戴著面具,活得很累。夜深人靜,妻兒在側(cè),他屢屢從噩夢中驚醒,看見一個黑衣人伸出長臂,來奪牛頓。兒子發(fā)出凄厲的哭聲,喊著要爸爸。他冷汗隱隱,打開臺燈,望著在嬰兒床熟睡的兒子,心中一陣鈍痛。他從沒懷疑過兒子。兒子是他的命。是他活著的笑聲。牛頓周歲那天,他給兒子取了個名字,叫史疏。他希望兒子疏財仗義,成棟梁之材。兒子聰穎,一歲多就牙牙學語,開口的第一聲是叫爸爸。稚嫩的呼喚,讓他忍不住掉了淚。孩子平時很依賴他,喜歡他抱,比和媽媽還要親近。
都說孩子長得像他。到了知天命的年齡,很多東西都看淡了。金錢,理想,道德,貞潔,曾經(jīng)看得比命都重,現(xiàn)在都不值一提。她給他生了個孩子,孩子身上流淌著他的血,這才是無價之寶。他每天堅持給兒子拍一張照片,記錄兒子慢慢成長的軌跡。他幾次猶豫著妥協(xié),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到這年紀,他早看開了一切。睜只眼閉只眼,生活還得繼續(xù)。其他都不重要,都是扯淡。
顧燁第二次去洞庭時,她的車還在4S店做保養(yǎng),得等兩天。她似乎等不及了,說開他的牧馬人。平時她很少開這輛車,嫌太男性化,坐著也不舒服。那地方他去過,并無特別之處,加之連日陰雨,根本不適合寫生,她按捺不住的樣子,讓他起了疑心。除了和情人去幽會,他想不出更多的理由。
有天晚飯結(jié)束,朋友請桑拿,做足浴時,他看溫網(wǎng),無意間瞥到贊助商Fred Perry的標識,猛地拍了拍腦袋,想到上回在湖邊的民宿和妻子打招呼的青年?;叵肽侨俗诳Х葟d和他目光交錯時略顯拘謹和愧疚的眼神,里面似乎飽含羞怯和不安,好像在為偷得了他的女人的歡心而為他致歉。就是他了!他差點喊起來。那個青年穿著一件黑色的Fred Perry運動衫,和照片上的人一模一樣。
他緊捂滾燙的茶杯,任憑掌心灼痛。他竟然沒有絲毫的預警和察覺。想到就在他孤身一人驅(qū)車回去的途中,這對狗男女可能就好上了。冷汗嗖嗖就流了下來。
他強忍著妒火,想著怎樣收拾這場狗血的殘局。還沒等他想好對策,顧燁卻提前回來了,說路上出了點小事故,車被人撞了,看樣子,頗有些沮喪。他說人傷著沒有?她說人倒沒事,就是車有點小損傷,翼子板撞掉了,肇事車當場逃逸,只好自認倒霉。他查看了一眼車,說沒大事,去4S店修一修,人安全回來就好。一番安慰,顧燁聽得眼圈泛紅,說大使,要是我車禍了,再也回不來,你會想我嗎?他假裝愕然,說怎么凈說傻話,你怎么會有事,摟著她,說不管怎樣我都會想你。顧燁的眼淚就撲簌撲簌往下掉,在懷里泣不成聲,他說你是不是還有什么事瞞著我?她猛地搖搖頭,說我只是害怕,當時路很窄,下面是山崖,要是掉下去,她就沒命了。她的瞳孔閃爍著恐懼,看來被驚嚇得不輕。他猜不準她說的是真是假,但料定他們這趟旅行肯定并不順利,否則她也不會這么早就打道回府。
野心時代
四十歲那年,他的事業(yè)攀至頂峰。也正是那一年,和身邊大多成功人士一樣,他也有了外遇,在外面包了一位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學生。他替她租了房,買了代步的車,每月按時給足零花錢。有空的時候,他就溜過去,待幾個鐘頭,權(quán)當放松、解壓。自從事業(yè)穩(wěn)定后,他便讓妻子汪靈從公司離了職,當了家庭主婦,承擔起照顧女兒的重任。女兒正值叛逆期,一改往常的乖巧伶俐,變得沉默,班主任警告,說女兒有早戀的跡象。他平時工作忙,分不開身,由妻子在家全心照顧女兒。
除了年輕的肉體,他對女學生沒有別的渴望。女學生來自小地方,上的一所三本藝術(shù)院校,讀經(jīng)濟管理專業(yè)。他多少了解那所學校的情況,號稱“二奶大本營”。里面都是些家境條件好的差等生,考不上本科,寧愿多交幾萬的學費,好歹也算是上了個本科。女學生家境卻頗一般,偏也沾染了愛慕虛榮的毛病,小地方來到大城市,到處花花世界,開了眼界,便急于想撕掉身上的階層標簽。宿舍其他幾位家境都比她好,花錢大手大腳,吃的穿的搽的,都是她沒見過沒用過的,晃得眼花繚亂,她心里便有些自卑,也有些忌妒。好奇她們怎么每個月都有這么多的零花錢,花錢如流水,幾百上千的東西,眼睛都不眨下。后來才曉得,很多有幾分姿色又不肯甘于現(xiàn)狀的,都和外面的老板有那種關(guān)系。這是一條隱秘的地下產(chǎn)業(yè)鏈,有專門的人負責介紹,拉攏客戶,吃回扣。她豁然開朗,曉得那幾個女孩是怎么回事,便不再艷羨。論姿色,她不比她們差,站在一塊兒比一比,還略有勝算。她們憑什么將生活過得這般滋潤?有些憤憤不平,心一橫,遂也找了人,求介紹老板。
她找他,算是找對人了。第一次,他就送了她一款時髦的翻蓋諾基亞手機,一條施華洛世奇水晶項鏈。周末去逛商城,看中的時髦衣服,直接買單,根本不問價格。
他計劃著,玩兩年,想等她畢業(yè),給她點錢或謀個職位,就算打發(fā)掉了。然而沒料到,這個女孩卻是有心人,比她年輕的外表看起來要老練許多。某次做完愛,竟稱自己懷孕了,想和他結(jié)婚,要他離婚,不答應(yīng),就要如何如何,云云。他聽了頭皮直發(fā)麻,當場震怒,想必吸煙的表情嚇到了她,哭天喊地,尋死覓活。
他當然是不想離婚的。妻子是他大學同學,感情穩(wěn)定,兩人在一起十幾年,幾乎沒紅過臉。當時他一無所有,她都跟著他,一直不離不棄。他以為只是一筆錢的事。女學生卻比他想的要復雜些,她想上位。他威逼利誘,企圖使她屈服。沒想到遇到的是個性子剛烈軟硬不吃的二貨。某次腦子發(fā)熱,竟鬧到公司來,當時他正在開會,當眾撕破了臉皮。
妻子也許是這個世界上最后一個知道真相的人。這是個把尊嚴看得比生命還重的女人,他試圖解釋,她冷笑說,史謙,我們經(jīng)歷了這么多,還需要解釋嗎?求求你,什么都不要講了。我早就該看透你,也不至于到如今這個地步。
也許早就看出他不愿離婚,想采取拖延戰(zhàn)術(shù),索性快刀斬亂麻,第二天就遞上了離婚協(xié)議。面對史謙驚愕的眼神,她顯得異常冷靜,說,史謙,我們不要再浪費彼此的時間了,我要過屬于自己的生活。上面只字未提財產(chǎn)分割,只要求女兒跟她,回武漢。
他坐在沙發(fā)上,抽著悶煙,將臉埋在濃煙里,旁邊的妻子進進出出,在利索地收拾行李。衣服、鞋子、化妝品、兩只28L的行李箱,裝著她在這個家的所有記憶,全部打包帶走。他不敢想象少了妻女,家里會是怎樣的情景。那是他無法忍受的寂寞和孤獨,再多的錢,再多的尋歡作樂也填充不了這份缺失。懊悔、失落、絕望、惱怒彼此交集,讓他瞬間失控,他抱頭哀號,捶胸頓足,說很多男人外邊都有人,如今社會流行這風氣,求她給他一個機會,發(fā)誓洗心革面,回家好好過日子。汪靈非常冷靜。說,史謙,你知道,我這人潔癖,別人用過的東西,即使再好,我也直接扔掉,絕不惋惜。當時鐵心跟你,也是看你這人簡單、踏實,看著讓人放心,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你根本不是這樣的人。我不怪你,只怪自己沒這個眼力,看不穿,看不透,現(xiàn)在我們各過各的,你在外面愛怎么胡來怎么胡來,我不管,也管不著,我要過自己的生活,你不要阻攔,這樣沒意思,我的心里已沒你了,就當你死了。女人冰冷的眼神像把利刃,瞬時捅了他無數(shù)個透明窟窿,他氣急敗壞,將煙頭狠狠摁滅了,火星四濺,朝女人吼道,你走啊,快走!走了再也不要回來!女兒這時從書房出來,捂著耳朵,大聲尖叫,爸爸,我恨你!你毀了我!毀了我們這個家!女兒戰(zhàn)栗的眸子升騰著怨怒,大顆大顆的淚珠隨之奪眶而出。他痛惜地看著女兒,想再強求也沒意義,只好放手。
他將自己關(guān)在空蕩的家里,整整三天沒出門,喝光了家里儲藏的所有的酒。他想不通怎么會弄到這地步,他身邊但凡事業(yè)有點成就的,誰在外面沒有一兩個相好的?要沒有,都不好意思抬頭,成了別人眼中的怪人。妻子不是傻子,心里都敞亮,男人有本事,在外能掙著錢,心里還有家,這事大多睜只眼閉只眼,當是默認了。后來他想通了,汪靈還是當年那個汪靈,一點沒變,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是他自己變了,整個社會也變了。所以她執(zhí)意要走。
離婚那年,女兒剛考上高中。大概女學生上家來鬧,女兒開的門,兩個年輕女孩差點扭打在一起。這事給女兒帶來了強烈的刺激,她的中考成績一落千丈,沒考上預想的重點高中。這事讓他一直歉疚,他毀了女兒的前途,不可原諒。離婚十年,女兒從沒主動給他打過一次電話。他和她的唯一聯(lián)系,是銀行卡。他按期給她們匯款,為了彌補內(nèi)心的歉疚,給的錢要比約定的多。她們從沒聯(lián)系過他,仿佛在她們的世界,他早已死了。他打聽過汪靈,聽說又找了工作,干回了老本行,棲身一家金融機構(gòu),新處了個男朋友;女兒十八歲那年,沒考上她心儀已久的武大,上了華中師范大學,選了她喜歡的中文系。喜歡讀書,加入了學校的文學社,還在校報上發(fā)表了幾篇豆腐塊的小散文。他去學校看過女兒一回,女兒亭亭玉立,已是個模樣俊俏的大姑娘,很像當年的汪靈。她領(lǐng)著他在幽靜的校園走了一圈,步伐很大,低著頭,刻意走在他前頭,他問一句,她就回答一句,聲音低沉,從不主動說話。他知道女兒心里依然有個疙瘩,不肯原諒他。他問媽媽還好嗎,過得怎么樣?她停住腳步,屏息凝神打量他一眼,說問這些還有意義嗎?像受了傷,快步往前走去。
他自然沒讓年輕女學生上位,也不想讓她生下這個帶有原罪的孩子。懷孕四個月時,女學生突然流產(chǎn)。他假惺惺去醫(yī)院安撫,勸她養(yǎng)好身子,孩子的事以后再從長計議。離開醫(yī)院,正好禮拜天,路過教堂,看見大門敞開,里面人頭攢動。他便進去了。神父正站在臺前講道,長椅上坐著一排排神情肅穆的信徒。那是他第一回進教堂,這樣的氛圍勾起了他強烈的贖罪心。他坐在長椅上,在一片贊美詩的唱腔聲中,也裝出一副懺悔的樣子,在胸口畫了個十字架,祈求上帝寬恕。
上帝會原諒我嗎?他望著年過半百穿著整潔的神父想??峙逻B他自己都不信上帝會原諒他。他想起大學時讀過的尼采的名言,上帝死了。
他打發(fā)了女學生一筆青春損失費,沒再讓她進過家門。女學生肚里沒了貨,拿他再沒辦法,算是稀里糊涂地吃了個啞巴虧,得了個不大不小的教訓,想姜還是老的辣。
他再無結(jié)婚的打算。離婚后的那些年,過得可謂放浪形骸,為了不給自己添麻煩,連包養(yǎng)情人的念頭都絕了。
正是中國經(jīng)濟蓬勃發(fā)展的年月,粗放型的管理模式讓他產(chǎn)生金錢的權(quán)力能左右一切的幻覺。那些混亂的年頭,他裹挾其中,并沒真正反省過。比他過分的人一抓大把。他不過小魚小蝦而已。后來他終于厭倦了這些,對小秧苗兒不再感興趣,目光轉(zhuǎn)向了北京和東莞。他在北京“天上人間”辦了金卡。每次進去,紙醉金迷,奢侈的繁華,讓人沉迷。東莞厚街幾十家五星級酒店,他輪流都住了個遍。在喜來登酒店,他長期有個專屬的VIP包間。每回香港、臺灣客戶來洽談商務(wù),他就安排去那里,幾百位小姐,場面驚人,環(huán)肥燕瘦,應(yīng)有盡有,一條龍下來,沒有談不攏的生意。后來他又沾上了賭癮。幾乎每個月,都要去趟澳門小賭幾把。他喜歡玩俄羅斯輪盤和21點,厚厚的籌碼,在推出去的剎那,無關(guān)輸贏,都有種莫名的快意。小賭怡情,起先幾年,他的賭運非常好,贏多輸少。贏來的錢,大多在酒后揮霍掉。輸了錢,他也不心疼,都在可控制的范圍。凌晨邁出賭場或夜總會的大門,站在陌生的街道,他偶爾也會想起汪靈,想起作為妻子的汪靈,還有作為同學的汪靈。那時他會感到一陣莫名的虛空和傷感。
流放地
他們是一九八七級一所師范學校中文系的同班同學。
說起來,他還寫過詩。幾乎都是寫給她的。那真是屬于文學青年的時代,又窮又浪漫,去電影院看場電影都要精打細算。好在都窮,也不折辱。她家離學校很近,只隔著幾條街,上完學就騎著自行車回了家,跟高中生活差不多。某天她在學校的林蔭道上騎著飛鴿牌自行車遠去的背影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來他就偷偷給她寫詩。都是情詩,模仿雪萊、拜倫、普希金和徐志摩等人的詩歌。可以說,他是為了追她才學會寫詩的。為了能讓自己脫穎而出,他還加入了學生會,當了學生會的副主席。那時他清瘦,比現(xiàn)在要少四十來斤肥肉,又能講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廣播稿念得字正腔圓,相比那些南方同學前后鼻音和n、l不分,他不出頭也難。
他們是第二年戀愛的。那年的春天,他背了帳篷、餅干和水,帶她沿著湘江去遠足,踏春。兩人花了兩天時間,從長沙走到湘潭,在湘潭休整一宿,第二天再徒步至株洲,總共行程一百公里。事實上第一天到達湘潭就差點放棄了。她從沒走過這么長的路,腳心起了水泡,筋疲力盡,怎么勸也不肯繼續(xù)了。當天晚上,兩人在江邊的草地上搭了帳篷,草草地吃了點東西就睡了。她睡帳篷,他在外邊鋪了張防潮墊,睡在外邊。四五點鐘左右,兩人都被江上的撈沙船汽笛驚醒。正是春光燦爛的四月天,星光閃耀,夜風中拂送來一股股濃郁的油菜花香,夾雜著看麥娘和一年蓬的青草味。他們都沒再睡著,將腳泡在江水里,偎依著聊天。聊詩歌,聊理想,聊未來。兩人有說不完的話,只覺兩顆心靠得越來越近。那是他們第一次接吻,慌張又笨拙,然而余味悠長,讓他終生難忘。
夏天尚未到來,學校就放假了。他無心學業(yè),幾個朋友相約一起去北京,他便跟著去了。她本也想去,被父母強拉回了家。兩人相距兩地,每周都通信。短短一個多月,他寫了二十來封信。有時一天寫兩三封。通常剛回復完,新的信便來了。他沉浸在巨大的幸福與不安中。初夏,他極力要求她來北京。她瞞著父母,某個深夜從家里溜走,只帶了幾件換洗衣服,急忙擠上北上的火車。
他住帳篷,她來后,才去住小旅館。外面眾聲喧嘩,兩人躲在旅社的小房間里,自成小世界。那是他一生最值得留戀的幾天。
畢業(yè)后,他們的工作分配都不理想,他被分配到一所鄉(xiāng)村小學教書,她進了一家雨傘廠當會計。結(jié)果出乎意料,又是情理之中。學校很偏僻,得倒三趟車,坐一整天,才到她的宿舍。兩人幾乎一個月才能見上一面,平時靠寫信聯(lián)系。
這一帶都姓羅,小學以前是羅姓家族的老祠堂改建的,坐落在一個小山溝里,孤零零的,四周都沒農(nóng)家。放學鈴一響,簡陋的教學樓頓時一陣地動山搖,頭頂?shù)谋∧景迳蠞L雷似的震動。通常等不及老師喊口令,娃娃們就潮水般涌出了教室。鄉(xiāng)村的娃娃老實,然而習性野蠻,精靈,貪玩,不像城里的孩子,遵規(guī)守紀,熱愛學習。他們放學后都有家務(wù)農(nóng)活,放牛、打豬草、燒火、做飯、帶弟妹,家長也沒把學習太當回事。上課鈴一響,二三十個娃娃,可憐巴巴地伸長著脖子望著他,個個都像坐在彈簧上,只等下課鈴一響,隨時準備彈射出去。
老師們也都是附近的民辦教師,放學后都回家務(wù)農(nóng)了,學校頓時冷冷清清,一點響聲都沒有,聽得見遠處潺潺的溪水和清脆的鳥鳴。就他一個人住校。他師范學院畢業(yè)的,是這所小學有史以來學歷最高的一位老師。他上課和別的老師也不一樣,不照本宣科,上課不帶教材,很少和娃娃們講課本上的東西。他講古希臘寓言、《小王子》和《蘇武牧羊》,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學生們覺得新鮮、稀罕,都聽得入了迷。他生得白凈,斯文,一看就像城里人。然而不茍言笑,也很少和其他老師往來,老師們的棋牌局,本地的紅白喜事,也概不參與,上完課默默回到宿舍,關(guān)緊門,在里頭看書,給汪靈寫信。那一年,他們頻繁通信。每周一封。偶爾晚飯后,沿著小溪散步,走得很遠,直到四野被蒼茫的暮靄籠罩,才掉頭回走,凜冽的山風讓他分外寒冷、孤獨。
背地里那些老師罵他是“四眼子狗”“不通人情世故”,咒他這輩子也別想回城。學校的生活枯寂無味,每天他都伸長了脖子盼著汪靈的信。她的信是他繼續(xù)生存下去的信心和勇氣。班上的學生大多魯鈍,很難教化,他努力了一陣,也失了耐心。倒是有個叫黃秋的女生,吸引了他的注意。一堂作文課上,他看了她寫了自己的弟弟,不覺眼前一亮。她寫道:“如果弟弟還活著,他們就不會打罵我……他會叫我姐姐?!苯Y(jié)尾的時候,她寫道:“我希望弟弟是藍色的?!?/p>
他沒想到她會這么寫。那天他事前沒有表揚,直接拿了這篇文章在課堂上念了。當念到“我希望弟弟是藍色的”時候,班上哄堂大笑起來。他停頓了會兒,目光往每張生動的臉上逡巡了一遍,嚴肅地說:“不許笑,黃秋同學這篇作文寫得好極了。”孩子們臉上的笑瞬時凝固,目光紛紛投向這個已經(jīng)面紅耳赤的女孩。她將書豎起攤開,將整張臉埋沒在書背面。那是一張羞怯的臉,臉頰上飛起兩抹淡淡的紅暈。
他偶爾能感覺到她投向他的目光,羞澀又熾熱。他假裝沒看見,也沒再當眾夸過她。他問她平時喜歡讀書嗎,她說喜歡。他認真看她一眼,點了點頭,說:“你有時間,我來教你?!蹦翘炱穑_始單獨輔導她的作文課,把自己的書借給她回家讀。她很聰穎,一點即通,書也看得很快,不懂的地方便來問他,說幾句就能領(lǐng)會意思。那是他在這兒為數(shù)不多的一點快樂和希冀。
畢業(yè)時,誰也沒料想,他會被分配到這個窮鄉(xiāng)僻壤的鄉(xiāng)村小學來教書。得知消息的那天,他去找汪靈,將結(jié)果告訴她。
“沒有別的辦法了嗎?”她說。
“該找的法子也找了……”他囁嚅著說道。
“那怎么辦?”她咬著嘴唇,無助地望著他。
他把汪靈摟進懷里,寬慰她:“你等我,最多兩年,我想辦法調(diào)到城里來。”她的肩膀微微顫抖。她想掙扎,他將她摟得更緊,直到回歸平靜。
他每次進城看汪靈,都有些變化。她不再是那個梳著兩條辮子像個小孩子的汪靈。每一次見面,身上都有些陌生的氣息。她燙了發(fā),涂著口紅,還修了眉,穿紅色高跟鞋,聽譚詠麟的歌。他還是兩年前的那個他,白凈,清瘦。他生日那天,她送了身西服給他?!艾F(xiàn)在流行穿這個了?!彼屗斆鎿Q上。穿上新西裝的史謙瞬間像換了個人。她上下欣賞了一番,突然緊緊抱著他,伏在他肩上啜泣,說大使,快點回來吧,我快堅持不住了。
從省城回來的路上,他坐在顛簸的長途汽車上,頭回涌出喝酒抽煙的念頭。離鄉(xiāng)村小學越近,那種念頭就越強烈。曾經(jīng)陌生的風景,在眼前變得熟悉起來,這種熟悉并將永久持續(xù)下去,直到他閉著眼也能數(shù)得出這兒哪處有幾棵樹,哪處有幾戶人家。想起這些,他的眼淚抑制不住地滾落。
一九九二年暑期,他躺在簡易的鄉(xiāng)村教師宿舍里,用收音機收聽了在西班牙巴塞羅那舉行的第二十五屆奧運會。中國體育代表團一共收獲了十六枚金牌、二十二枚銀牌、十六枚銅牌。他記著這些數(shù)字,沒振奮,也沒感到低落,他覺得外邊的世界和自己再無關(guān)聯(lián)。唯一和他有關(guān)聯(lián)的,是汪靈和黃秋。
幾天前,黃秋在作文簿上寫道:“老師,他們背后議論你,可我心里,你是世上最好的男人。”他的頭嗡地炸了一下,像樹枝斷裂的聲音,傳遞全身。那天,他在課堂上罕見地走了神。那個穿著蔚藍色的確良襯衫的女孩,兩條烏黑的辮子撇在身前,將清澈的目光投向講臺。他有些恍惚,沒敢再往她身上多看一眼。他在她的作文簿上寫著:大人的事,小孩不許胡思亂想。
她的作文越寫越好,人也越來越安靜。有回下完課,教室的人都走凈,她怯生生地在他身后問了句:“老師,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他說:“你講?!?/p>
“你為啥來這里?”
史謙愣了下,不知該如何回復好,只淡淡地說:“等你長大后就會明白了?!?/p>
“那你會離開這兒嗎?”
史謙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沒再回復,轉(zhuǎn)身走了。
沒多久,她就休學了,聽說得了腦膜炎。那段時間,這帶腦膜炎肆虐,已有好幾個孩子得了這病夭折了。得知消息那天,他心里莫名地不安,決定周末抽空去她家走訪一下。剛踏入黃秋家,他就看見了院墻角里的那堆泡桐花花骸。白色的花朵在薄暮中熠熠生光。那一刻,他感到內(nèi)心有什么東西在流淌。她父親是個木匠,替他趕走狗,遞上煙,簡單寒暄了幾句。他問了問黃秋的情況,木匠眼里的光抖了抖,余光瞥向堂屋的一角。他看到堂屋里擺著一具簡易的白色小棺木。尚未上漆。這邊規(guī)矩,給夭折的不許上漆。史謙走近看了眼,心里凜然一震。小棺木里擺放著黃秋的課本、文具和她的衣裳?!斑€有別的辦法嗎?”他心有不甘地問了一句?!笆防蠋煟疫B買種子的錢都給她治病了。我沒什么虧欠她的了?!蹦窘呈芰藗粯?,發(fā)出劇烈的咳嗽聲。
從黃秋家出來,每一步都走得很艱辛。連日的雨把路面浸泡得發(fā)軟,泥淖沒入腳面,不時發(fā)出豬啃食時的聲響。暮色越來越黏稠了,天際線和平原濃墨重彩地融合在了一起。一路上,他都處在恍惚中。他想起黃秋疲憊的眼睛,帶著死亡降臨時飄雪般的寂靜。他不忍心多看,有什么東西悄然浸潤了他全身。她似乎想和他說些什么,但已經(jīng)沒了力氣。史謙感到一件珍貴的東西在心里打碎了。臨走前,他握了握她的手,她的手很涼,像摸一件瓷器。他想說聲保重。聲音卻卡在喉嚨里,怎么也發(fā)不出來。
他沒有再在鄉(xiāng)村小學多待一天。那年暑期,他遞交了辭呈,決定外出闖蕩一番,開始過一種陌生而嶄新的生活。
他回了省城,緊接著去了海南,投奔在海南搞房地產(chǎn)的同學,一九九三年,他正好趕上海南房地產(chǎn)崩盤,全省六百多棟爛尾樓,銀行一堆爛賬,財政瀕臨崩潰。同學直接從二十樓一躍而下,在他腦海留下永遠無法抹去的一幕。后來他輾轉(zhuǎn)到了東莞,進了一個外資電子廠,算是找到了一個落腳之地。東莞,是他人生的低谷,也是他的發(fā)跡之地。
鸚 鵡
早晨八點鐘左右,警察找到了失事的車輛。林間雨霧氤氳,灌叢枝頭蓄滿沉重的雨滴,人稍微活動,便沾一身的雨水。氣溫持續(xù)走低,天氣預報說未來兩天都是雨雪天氣。衣服濕透的年輕警察們縮著脖子從樹林鉆出來,夾煙的手凍得紫紅,呵出的白汽迅速融入雨霧中。幾分鐘后,有人從后備廂找到了一個女人和一只鸚鵡。鸚鵡毛發(fā)無損,被女人緊緊抱在懷里,也許是受到驚嚇,見到生人時,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叫聲。警察拍了拍女人,毫無反應(yīng),剩一絲柔弱的鼻息。出于同情或者職業(yè)敏感,年輕的警察回城時,決定將鸚鵡也一并帶上。
女人躺在醫(yī)院的ICU室,和死神搏斗了一天一夜。其間曾短暫蘇醒過,又陷入漫長的深度昏迷。醫(yī)生們表示已回天無力,能撿回一條命已算萬分慶幸,畢竟她受傷的部位,是大腦神經(jīng)最為敏感的地帶。她戴著呼吸機,身上插滿了管子,靜靜地躺在病床上,陷入類似植物人的狀態(tài)。
女人的家離這兒不太遠,中午的時候,父母都來了,在重癥監(jiān)護室門外呼天搶地,喊著女人的名字。小鹿呀,你醒醒啊!爸媽來看你了!聞?wù)邜湃?。父母顯然沒法接受女兒突然成為植物人的事實。
醫(yī)生看著年邁的夫婦,安撫說,病人隨時有蘇醒的可能,要相信醫(yī)學。他忍住下半句沒講,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除非發(fā)生奇跡。也許她有生之年都要與床為伴了。
警察從車里提煉了指紋、血跡、煙蒂和一些毛發(fā)。又調(diào)了沿途的監(jiān)控。一個戴著鴨舌帽的男子駕的車,從湛江上的高速。案情并不復雜,可歸類為綁架案件。
先說那只非洲灰鸚鵡。警察問女人的父母,是不是她養(yǎng)的寵物。女人的父母表示毫不知情,說從沒聽她養(yǎng)過鸚鵡,她倒是曾養(yǎng)過一只龍貓。女人自己不開口,鸚鵡便沒法確定主人,只好暫時寄居在警局。鸚鵡很乖巧,不叫不鬧,一位年輕警察負責喂它,每天喂水喂食。幾天下來,他漸漸和鸚鵡熟悉起來,沒事就逗它玩。教導員見他喜歡,說你干脆帶回家養(yǎng)得了。年輕警察便歡天喜地領(lǐng)了回去。剛領(lǐng)回第一天,就出了怪事,夜里剛?cè)胨?,客廳就傳來女人凄厲的救命聲。他慌忙起身查看,發(fā)現(xiàn)是鸚鵡在叫:
“小鹿!小鹿!”
大年三十那天,警察來到洞庭湖區(qū)一個叫雷擊閌的小村莊,去了小耿的家。守株待兔,賭他會回家過年。那是一座破敗的小院,冷冷清清,地上一片泥濘,充斥著一股雞鴨糞便的氣味。一只拴在橘樹下的老黑狗,激烈地朝陌生人吠叫著。堂屋堆著農(nóng)具,風車、禾桶、谷圍,沒有一個落腳的地方。廂房當成客廳,光線昏暗,中間擺著一只火盆,母女倆坐在破舊的椅子上烤火,一臉木然。一臺受潮的32英寸舊彩電正在播放新聞,大概也是家里最值錢的東西。大年三十,別的家庭早已備好年貨,熱熱鬧鬧的,充滿生氣,唯獨這家春聯(lián)沒貼,鞭炮沒響,年貨沒辦。一點年味都沒有。這個寒磣景象超乎警察們的想象。
嫌疑人的父親躺在床上,臥病不起,是名尿毒癥患者。警察們說明來意,他掙扎著下了床,拄著拐杖,走到堂屋,指著滿墻的獎狀說,這些獎狀,都是我兒子得的,從他上學起,每學期都要拿回一張,沒掉過班上前三名……警察同志,我懂我兒子,他不可能干出這種事。他內(nèi)向,膽小,從不惹是生非,懂事早,他怎么敢干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抓到是要坐牢的。我擔心他被人誣陷了,他年紀小,又沒社會經(jīng)驗,要不是我生病,他不可能這么早進社會,都考上大學了。都是我害了他啊。說到后來,老淚縱橫,就要給警察磕頭了。他們連忙把他扶起來,一頓安撫,說我們查過,孩子還小,也沒案底,我們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這事是不是他干的,配合我們調(diào)查一下就知道了。
警察在村里蹲守兩天,小耿既沒回家,也沒給家人打過電話,像從人間消失了。
受害者家屬那邊一直催促早點破案。然而警察們并沒有得到什么有價值的線索,他不用智能手機,也不上網(wǎng),更不住旅館。他們一度猜測他租了房子,找到了落腳點,或者藏匿在某處寺院,甚至偷渡出境了。直到后來在長沙發(fā)現(xiàn)了他的蛛絲馬跡,猜測他可能進了工地。工地上很少有人查身份證,有活干,有地方住,還能掙到錢,便猜他很可能藏在某個工地上。
相 親
張舸也曾幻想過和圖們一塊兒生活。下班逛菜場,周末看話劇,跑步,晚上窩在家看碟,小貓小狗繞膝,日子溫馨而美好。偶爾她會夢到圖們。醒來面對獨自一人的房間,心中酸楚,莫名感傷。
圖們回去沒多久,父親就去世了。他參加了當年的公務(wù)員考試,竟順利考上了城建局,工作穩(wěn)定,旱澇保收,以他的性格,自然不愿挪動了。起先他們每周還保持聯(lián)系,聊各自的工作,天氣,新學會的手工藝品,各種雞毛蒜皮的小事都拿來分享。后來各自工作都忙起來,便顧不上了。他的工作并不輕松,每天都有開不完的會,寫不完的材料和總結(jié)。他雖欣賞不了高雅的昆曲和話劇,寫材料卻是一把好手,文筆流暢,條理清晰,觀點獨到,很得領(lǐng)導歡心。單位不缺人才,但缺好的筆桿子。他也認定這是條路子,便閉口不談回北京的事。他們的聯(lián)系日漸疏遠,張舸也感覺到了被時間侵襲的無力感,有時一個月都難得通上一回電話,斷絕往來是遲早的事。
實話講,圖們真那么重要嗎?當理性戰(zhàn)勝感性時,張舸會生出這樣的疑惑。比圖們優(yōu)秀的人,在北京一抓一大把。他們很多都有顯赫的學歷背景,不俗的談吐,挑剔的審美,堅定要在這座城市立足的信心……她覺得自己理應(yīng)和這樣的男人交往。然而人在哪里,她不知道。她厭憎自己,即將奔三的人,依然向往著童話中的愛情。歸根結(jié)底,她的猶豫源自她的完美主義,她是個追求完美的人。假使當時果斷點,不那么優(yōu)柔寡斷,攢點勁,在通州弄個五六十平方米的小房子,并不是不可能。那時通州的房價拿現(xiàn)在比,塞牙縫都不夠。張舸為錯過那波買房的機會深深懊悔。
身邊經(jīng)常有喜歡給人張羅對象的同事。大多是些生活穩(wěn)定、衣食無憂的大姐,覺得身邊還單著個姑娘,不像回事,給她介紹男朋友是責任和義務(wù)。開始張舸是猶豫的,退縮的,甚至抗拒的。她的愛情怎能由這些毫不相關(guān)的人來左右?她們整天除了談?wù)摌鞘泄墒?、家長里短、花邊新聞,還懂什么?想起今后自己也要加入這群庸俗的隊伍,成為她們中的一員,她就感到沮喪。
她們給她介紹過幾個對象。有公務(wù)員、國企員工、教師,像是要證實自己的品位,她幾乎惡作劇般拒掉了。歸根結(jié)底,她討厭這種相識的方式。每次相親結(jié)束,她都長舒口氣,如釋重負。她懷念租房附近的麻辣燙,回家的路上,點份麻辣燙,再加一聽冰鎮(zhèn)啤酒,戴上耳塞,聽一首暢快愜意的歌,再心滿意足地沿著幽靜的小馬路慢慢散步回家。路燈映照下的黃槐魅影幢幢,地上鋪滿粉黃的槐花,夜風拂過她的長發(fā),她的坎肩、她的裙,吹散一地槐花。她覺得生活并沒想象的沉重和復雜,甚至還有一番詩意,如此下去,很好。那年她二十六歲,花一樣的年華。
你到底想找什么樣的?她們說。有感覺的就行。有感覺的……呃!她們意味深長地望她一眼,說感覺這個東西可說不好。慢慢地,給她介紹對象的熱情就減退了,背地里開始有了議論她的聲音,吹到她耳朵里,她是個愛挑肥揀瘦的,低的看不上,高的攀不起,她不單誰單?連看她的眼神都有了變化。她反而有種解脫感。她曉得,她們都等著看她的好戲。好在是在北京,像她這么大年齡的單身男女伸手一抓一大把。她喜歡北京,也正因為它具有強大的包容心和兼容性。各種奇葩的超現(xiàn)實主義者,在這里都能找到合適的位置,不會當成笑話,也不會顯得突兀。她喜歡這種感覺。
壓力來源于家里。如此晃蕩兩年,到了二十八歲那年,她不著急,家里卻著急起來,每次和父母通電話,三言兩語,就要聊到婚姻,最后弄得不歡而散。母親愛嘮叨,愛將同事的孩子和她對比。和她同齡的誰誰,去年結(jié)婚了,誰生了兒子,誰已經(jīng)準備二胎了……她將手機從耳邊挪開,不想聽母親的聲音。母親旁敲側(cè)擊,迂回包圍,這一套她早摸透了。要早兩年,母親啰唆,她早就掛電話了。她理解父母的心情,小城熟人多,家長里短,針眼大的事,街坊鄰居都清白得很。畢竟到了二十七八歲,還沒處對象,父母需要給外面一個交代。她當然更欠父母一個交代。
她越來越怕回家過年,每年回家,都要面臨家人親戚的輪番催逼,還有街坊鄰居們看似善意的打探。結(jié)婚,成了她揮之不去的夢魘。到了這個年齡還不結(jié)婚,連父母單位傳達室的阿姨都有理由來關(guān)心她。仿佛不結(jié)婚是犯罪,是政治不正確。背后議論紛紛。她能理解父母的苦衷。她倒不是沒想過早點結(jié)婚。她也渴望一個溫暖的家,渴求男人的慰藉,渴望愛情。
她不是沒遇到過有感覺的,至少王竟先算一個。
有段時間,她加入了一個大型的QQ相親群,里面有四五百號大齡剩男剩女,周末幾乎都有定期小范圍的聚會。
他們是在單身聚會上認識的。他自稱是名軍官,在廣州軍區(qū)某部隊服役,河北保定人,上尉軍銜。那晚他著軍裝,坐在一堆人里,英氣逼人,怎么瞧都覺得順眼。她從小就喜歡軍人,覺得一身熨帖的軍裝上身,人頓時就精神了。她也喜歡軍人的安全感。這和警察不同。警察雖然也有制服,但警察主要是和一些流氓混混打交道,沒有軍人為國捐軀的神圣感。
單身聚會上組織了些小游戲,兩個人一組,分工合作。他倆分在一組,模仿了一段趙本山和宋丹丹的小品,他不是東北人,但模仿的東北口音令人忍俊不禁,笑翻很多人。那次活動后,他們各自留了聯(lián)系方式,開始了交往。他說部隊在廣州,但在北京駐有辦事處,經(jīng)常過來出差。部隊上的事,她懂得不多,有些涉及保密,他也不愿多談。他給她看過軍官證,有鋼印,和照片一模一樣。
怎么看,王竟先都無可挑剔。人長得精神,也愛整潔,年齡和她相仿,身份也體面,父母都是教師,各方面條件都很符合她的要求。這算得上是她最為看重和投入的一段感情。每隔一兩周,他們會見上一次。約會的地點大多在中關(guān)村附近。通常他帶她去金逸影城看完電影,然后逛逛歐美匯和新中關(guān),最后去吃麻辣小龍蝦。每次見面,他都給她帶點小禮品,口紅、水晶飾品、陶瓷娃娃,偶爾一束花。并不貴,但很暖心。看上去,他是個懂得浪漫又體貼人的好男人。他也很會哄人,不順心的時候,他三言兩語就讓她眉開眼笑。
她憧憬著未來和他去很多的地方,走很遠的路,經(jīng)歷很多的事。多年后,依然相看兩不厭,珍惜彼此。那段時間,兩人的關(guān)系進速飛快,快得讓她有些忐忑和猶豫。她跟他去酒店時,才第二次見面。吃完飯,他說胃有些不適,能不能照顧他。她心里覺得欠妥,還是跟他回了酒店。她內(nèi)心期待他不會像別的男人那樣。兩人坐下來,聊會兒天,她準備起身離開時,她的期待落空了。他拉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很大,有勁,她差點被拽了個趔趄。和別的男人相比,他甚至更粗糲。她退卻,說太快了,這樣不妥。不快,我愛你。他將頭埋在她胸前,吻她。她聞到一股男士古龍水的香味,暗忖軍官也灑香水?其時身體已左右靈魂,她亂了方陣,慌亂中她想爬起來,被他一把按倒。她像被撕裂開來,痛感傳遍全身。她有些恐懼、羞怒,直覺告訴她,他們走在一條不正確的道路上。
事后,他為剛才的沖動進行了道歉,目光又恢復以前的溫和,像換了個人。她心里到底有些不快,畢竟這么快就發(fā)生關(guān)系,不是她愿意的。他們遠沒到那一步。她丟失了女人最后一塊陣地。怎能如此草率就將自己交付出去呢?她討厭裸體的自己,在還沒成為他的妻子前,作為女人應(yīng)有的含蓄和矜持,在他面前被剝得精光。他大概認為她也得到了快樂,道完歉后,負疚感很快從他臉上散盡了,連說了幾個笑話,試圖逗她開心。
從此每回見面,這樣的情景都會重演一次。短暫的歡愉讓她嗅到了一絲不安。她看不清眼前的男人到底想念她什么。他顯然也察覺了,向她承諾,等他一年后服役期滿,就轉(zhuǎn)業(yè)結(jié)婚?;乇6ǎ騺肀本?,只要她愿意上哪兒,他便跟著上哪兒。你會等我嗎?他望著她,目光清澈、真誠、篤定。你說呢!傻瓜。她笑了笑,突然有些忸怩起來。對于一年后的婚禮,她充滿了期待。她希望穿上潔白的婚紗,拍一套海邊的婚紗照。北戴河、青島、三亞都可以。他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用力捏了捏她的手,說等他有了假期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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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朋,筆名鄭小驢,小說家。1986年出生湖南隆回。著有小說集《1921年的童謠》《少兒不宜》《蟻王》《騎鵝的凜冬》等多部,長篇《西洲曲》《去洞庭的途中》。曾獲《上海文學》佳作獎、湖南青年文學獎、毛澤東文學獎、紫金·人民文學之星短篇小說獎、《中篇小說選刊》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南海文藝獎等多種獎項。部分作品翻譯成英、日、捷克語。南京市百名優(yōu)秀文化藝術(shù)人才。中國人民大學首屆創(chuàng)造性寫作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