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19年第5期|韓開春:野果記·似棗非棗
拐 棗
拐棗:鼠李科枳椇屬落葉喬木枳椇的果實,又名雞爪子、枸、萬字果、雞爪樹、金果梨等。
如果你在我老家時莊或者現(xiàn)在所居的地方盱眙說起枳椇,可能沒有幾個人會知道這是什么東西,當然,讀書人除外,他們涉獵廣泛,說不定就在哪本書上看到了——書是好東西,它們可以讓你獲得許多原本你并不掌握的知識。但是如果你說拐棗,情況就可能有所不同,時莊人依然會一頭霧水,盱眙卻會有人心里明白,原因很簡單,時莊沒有這種植物而盱眙有。
枳椇和拐棗其實指的是同一種東西,枳椇是拐棗的大名或者說是它的中文學名。時莊人不認識它是因為沒見過甚至從來都沒聽說過,盱眙雖然有人見過,但大多只知道它叫拐棗而不知道它還叫枳椇。
頭一次見到拐棗是在我剛搬來這所小院的那年深秋,節(jié)氣剛過霜降,院子里大多數(shù)的樹葉都已發(fā)黃并且墜落,我辦公室窗外的一株不知名的大樹下每天都要落下許多,不僅有黃葉,還有褐色的細枝。
一日中午下班,我從樓上下來,剛出樓梯口,就見到同事小高和她的幾個小伙伴正低頭在我窗外大樹下的那排冬青綠籬上尋找著什么,每人手中都還攥著一小把曲曲彎彎的小樹枝。我認出這些細小的樹枝正是從那株大樹上落下來的,很是詫異,撿它干什么呢?
“吃啊,好吃著呢,這是拐棗?!币贿呎f著,小高一邊從手中的一根小樹枝的頭部折下一段給我。
我這才發(fā)現(xiàn),這些小樹枝與我平常見到的不同,在它們的頭部也就是末端有一小段肉質(zhì)的膨起,不注意還看不出來,紅褐色,形狀彎彎曲曲,有點像雞爪,又有點像是“7”字或者佛祖胸前的“卐”字圖案,“卐”讀“萬”,所以有人把它叫雞爪果,也有人把它叫萬字果或者萬壽果。肉質(zhì)膨起的頂端還結有一兩顆圓圓的小豆豆,這是它的種子。
我有點將信將疑,但還是把這個形狀怪異的肉質(zhì)膨起接了下來,送進了嘴里,唔,是甜的,但也不是很甜,稍微有點像梨子的味道,末了還有一點點的酒味,當然,這個酒味不是很重,僅僅一點點而已,要細品才能感覺出來,總的來說,味道不錯。但水分不是很多,嚼到嘴里干干的,還稍微有點澀,木木的感覺,有渣,嚼嚼要吐掉。
我疑心小高以前吃過拐棗,一問果然不錯,她小時候去山里的親戚家玩,親戚家的孩子就是拿這個東西來招待她的。
“拐棗要到下霜后才好吃才甜,霜前的拐棗很澀嘴。”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看不出她這么小的年紀懂得的卻這么多,也印證了孔老夫子“三人行必有我?guī)煛钡恼f法,怪不得霜降前沒看到她來樹下?lián)爝^拐棗呢。
不過鳥兒大約是不會嫌棄霜降前的拐棗味道不好、酸澀不堪而難以下口的,它們的味覺跟人類大概不太一樣,至少要比人類潑皮許多,沒有人類那么嬌氣,有些鳥兒如楝雀、山喜鵲等是連楝果都敢吃的,而楝果這種東西是我們在小的時候被大人們千叮嚀萬囑咐過是有毒的一種果子。楝果就是苦楝樹結的果子,跟剛長出不久的棗模樣十分相像,所以它在我老家更多的時候被叫做楝棗。楝棗到底有沒有毒?小時候我們并不是很清楚,因為大人們有時會嚇唬我們,比如他們也說蝴蝶翅膀上的鱗粉是有毒的,但我們經(jīng)常捏蝴蝶,卻并沒見到有誰被毒死。但楝棗的味道是苦的,這一點我很清楚,雖然我并沒親口嘗過,但我玩過,弄破了皮的楝棗味道確實不太好聞,看來人們把它叫做苦楝并沒冤枉它。連這么難吃的東西鳥兒都下得了口,何況拐棗并沒如此地難以下咽呢?我一直以為,在對食物的識別方面,許多野生動物包括鳥類的能力是要強于現(xiàn)在的人類的,特別是對于美食,它們不會輕易放過。有句俗話頗能說明這個問題,“櫻桃好吃樹難栽”,也有人說應該是“櫻桃好吃樹難看”,不是說櫻桃長得不好看,跟它的模樣沒有關系,這里的“看”讀第一聲不讀第四聲,是“看管”的意思,難以看管的原因是不單是人類喜歡吃櫻桃,鳥兒也喜歡。聯(lián)想到入秋以來每天傍晚總有許多鳥兒飛來我窗前的這株拐棗樹上嘰嘰喳喳,我本來還以為它們是每天都要聚攏起來像人類那樣開個例會,總結一下當天的工作,布置一下明天的任務,而這棵樹就是會場,現(xiàn)在才明白它們有可能并沒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商量,聚在一起會個餐吃頓飯才是真正目的,它們是把這棵樹當成擺滿豐盛大餐的餐桌了??桌戏蜃诱f:“食不言寢不語”,意思是人在吃飯和睡覺的時候都不能說話,他把這個當成一條規(guī)矩來約束自己和學生,但鳥兒不是人類,它們用不著守人類定的規(guī)矩,怎么高興怎么來才活得瀟灑自在,嘰嘰喳喳有可能就是它們在邊吃拐棗邊分享各自的心得和體會,表達一下彼此內(nèi)心的快樂與滿足。
站在拐棗樹下,端詳著手中從樹上飄落下來的連有一段曲里拐彎肉質(zhì)膨起的細枝,我忽然有種誤會了這種植物的感覺,雖然即將脫去滿樹的綠葉,它也并不是如我先前所想的如一個窮光蛋那樣一無所有,而是十足的一位大富翁啊,滿樹的碩果就是它傲人的財富,只是它并不張揚而已。深秋以后直到大雪紛飛的嚴冬,枝頭依然掛有果實的植物不在少數(shù),比如柿樹和枸骨,都會在落葉的枝頭(柿樹)或是青青的綠葉(枸骨)間綴滿了紅彤彤的大(柿子)?。ㄨ酃牵艋\,遠遠望去,十分好看。相比它們,拐棗就要低調(diào)許多,雖然也是滿樹果實,卻并不那樣顯山露水,在不了解它的人們面前,它就是一樹的光禿枝丫,只有在熟悉它的鳥兒和人們面前,才會偶爾顯露一下它的真實面容??磥磉@種植物還深諳道家的處世哲學呢,懂得深藏功與名。
楝 棗
楝棗:楝科楝屬落葉喬木楝樹的果實,又名楝果、楝實、苦心子、金鈴子等。
道家學派代表人物、先秦七子之一,與老子并稱“老莊”的莊子其實還是個動物學家或者植物學家,在他的作品中出現(xiàn)過許多動植物的形象,什么鯤鵬啊、燕雀啊、鴻鵠啊、貓頭鷹啊、老鼠啊、貍貓啊、蛇啊、龜啊、蝴蝶啊、臭椿啊、梧桐啊等等,比比皆是,這不,在他的一篇名叫《秋水》的名文中,又出現(xiàn)了一種叫做鹓(yuān)鶵(chú)的鳥,說它:“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lǐ)泉不飲”。
鹓鶵就是鳳凰,傳說中的一種神鳥,它的地位很高,通常和龍并稱龍鳳,是中華民族的兩大圖騰。這句話說鳳凰的飲食起居:不是梧桐樹不歇,不是練實不吃,不是醴泉的水不喝。可見,鳳凰很挑剔。也難怪,人家挑剔是有挑剔的資本,有個成語叫“百鳥朝鳳”,意思是所有的鳥兒都來朝拜鳳凰,為什么會這樣?因為它是鳥王。作為一個王者,當然得有王者的氣派。
梧桐樹在古書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現(xiàn)實生活中也很多,我在鐵山寺森林公園里就見過,又叫青桐,不是南京街頭常見的那種行道樹,那是法國梧桐,又名懸鈴木。醴泉的水是指很甜的泉水。那么練實是什么?它又有什么特點?有人說,練實就是竹實。竹子開花后結的果子,又叫竹米,因為是白色的,樣子像米,練有白色的意思(如練巾指白色的頭巾,練衣指白衣等,多在新派武俠小說中出現(xiàn)),所以又叫練實。持這種觀點的代表人物是唐朝時的一個道士,名叫成玄英,有一本書叫《莊子注疏》,其中的疏就是他的作品。注和疏都是古代的文體,本質(zhì)上都有注解的意思,但注是對原文進行注解,而疏是對注再作進一步的解釋,也就是注解的注解。他的這一觀點就寫在這本書里:“練實,竹實也”。
竹子跟一般的植物不同,不是每年都會開花,它一開花就是生命走到了盡頭,就要死了,最早知道這個是在上個世紀80年代,從臺灣歌手程琳唱的一首叫做《熊貓咪咪》的歌里,“竹子開花羅喂,咪咪躺在媽媽的懷里數(shù)星星。星星啊星星多美麗,明天的早餐在哪里……”竹子的種類很多,開花的周期也不同,有10年、50年、60年,甚至120年的,即便按最短的10年結一次果算,鳳凰的這兩頓飯間隔的時間也太長了,不是凡人所能想象的,要是凡鳥,恐怕早就餓得連尸骨都找不著了,不過,人家鳳凰是神鳥,這個不用你來操心,就是什么都不食,估計也能長命百歲。
確實不用我來操心,因為有人會來操心,而且操心的人還不少,還大有來頭。從北宋開始,對于成玄英練實即竹實的說法就質(zhì)疑聲不斷,一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消停。許多的本草學家、博物學家都認為,莊子說的練實其實應該是楝實,也就是楝果,楝樹上結的果子。
楝實派的觀點是:“練”和“楝”諧音,“練”其實是“楝”的通假字,現(xiàn)在還有許多地方把“楝”寫作“練”,比如練樹、練子、練花、練葉等等。其實只要看看“練”的繁體字怎么寫,就會減掉許多麻煩,少費許多口舌,“練”的繁體字寫作“練”,把它和楝樹的“楝”放到一起來比較,你會不會覺得特別眼熟?是的,它們除了左邊的偏旁一個是絲一個是木之外,右邊的部分是完全相同的。況且,在另一部叫做《爾雅翼》的古書里,說得更加明白:楝葉可以練物,故謂之楝——楝葉可以用來煮絲麻布使其柔軟潔白。
他們甚至還搬出了同樣的神話傳說來加以佐證,說既然鳳凰是神圣高貴的神鳥,那它吃的食物也一定品格高潔,竹子固然具有這種品格,而楝樹一樣也不差,而且楝樹不像竹子那樣要許多年才能結一次果,它年年開花,年年結果。更為重要的是,傳說中還有一種能辨是非曲直、能識善惡忠奸的獨角神羊叫做獬(xiè)豸(zhì)的,也喜歡吃楝樹的葉子。既然神獸會吃楝樹的葉子,那神鳥吃楝樹的果子就很正常了。
兩派各執(zhí)一詞,互不相讓,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爭得不可開交,誰也沒有確切的證據(jù)來駁倒對方,證明自己就是正確答案。估計這樣的爭吵一時半會兒還停息不了,還會一直持續(xù)下去,至于事情的真相是什么,練實到底是竹實還是楝實或者什么其他東西,恐怕只有莊子自己才能說得清楚。
所以我們不必去管它,我們只要知道有這么回事就行了,我們還是來關注一下今天的主角——楝棗。
楝棗是我們對于楝實或者楝果的稱呼,不單是時莊的人這樣叫它,我后來到過許多其他的地方,聽到當?shù)厝艘彩沁@樣叫,可見,它有廣泛的群眾基礎。作為這種果實的載體,楝樹是鄉(xiāng)間極為常見的一種樹木,至少在我老家時莊是這樣,它與洋槐、笨槐(國槐)、柳樹、桑樹、泡桐、臭椿、楮桃等一起,共同裝點著鄉(xiāng)村的風景。
為什么把楝實或者楝果叫做楝棗?是因為它的果實長得很像棗樹的果實棗子。
棗樹是鄉(xiāng)下常見的一種果樹,原產(chǎn)我國,后來流傳到了整個亞洲,繼而去了歐洲和美洲,受到了全世界人民歡迎。它在我國分布的范圍很廣,從南到北幾乎都有栽種。比如魯迅在他的文章中就寫過他家的后園:“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魯迅的老家在浙江紹興,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版圖上,屬于東南。同在東南方的江蘇的我老家時莊也有不少棗樹,我奶奶家和我外婆家的院子里就都各有一棵,一到夏天的夜晚,我們就搬張涼床子出來放在樹底下乘涼,躺在上面數(shù)星星,聽大人們講故事。當然,我們最喜歡的還是它的果實,它是秋季我老家為數(shù)不多的水果之一,我老家有句老話,專門告訴我們這幾種水果成熟的月份,叫做“七月棗子八月梨,九月柿子正當時”。棗子的味道很是香甜,還很脆,有首歌這么唱:“大紅棗兒甜又香,送給那親人嘗一嘗”,這首歌從延安唱起,風行全國,延安在陜北,在我國的版圖上,它的地理位置屬于西北。
相對于棗樹,楝樹在我莊上更多,幾乎家家都有那么一兩棵。楝棗的模樣很像棗子,特別是它的幼年和青年時期,要是不看樹葉,再對它們不是十分熟悉的話,你很可能就把它們弄混了,認為楝棗就是棗子,禁不起它的誘惑,忍不住撿起一顆扔進嘴里,就聽咔嚓一聲,怎么回事?脆倒是很脆了,但味道好像不對啊,又苦又澀的,趕快呸呸呸地吐出來,臨了,還不忘弄杯清水漱漱口。
這固然得怪你太過饞嘴,經(jīng)不起美食的誘惑,但楝棗本身也難辭其咎,誰讓你和棗子長得那么像的啊?一樣的橢圓形,一樣的青青果皮,光光的,一絲茸毛都沒有。
要說區(qū)別,當然也有,不過這得等它長大甚至長老以后,到了這個時候,即使是對它再不熟悉的人,恐怕在對它下口之前都得審慎一番了。楝棗有個顯著的特點,它的個頭不大,這一點,跟真正的棗還是有點區(qū)別的,除了一些野生的小棗以及一種叫做金絲小棗的品種之外,大部分的棗成熟以后都要比楝棗大上許多。楝棗能有多大呢?大約也就跟我家的那只山羊拉的羊屎蛋差不多,可能要稍稍大點,但大不了多少。更大的區(qū)別是在它成熟以后,特別是到了冬季,無論是掛在枝頭還是落在地上的楝棗,表皮都像上了年紀的老婦的臉,不再光滑,變得皮掛掛的,布滿了皺紋。這沒什么,無論是人還是植物,都逃不開自然規(guī)律,衰老是正?,F(xiàn)象。棗也是這樣,它的外皮跟楝棗并沒多大區(qū)別,都沒有了青春年少時那樣的油光水滑,代之而來的是滿身的溝壑縱橫,不同的是它們的顏色,棗的表皮顏色變得深紅,而楝棗卻一身金黃。所以,楝棗還有個別名叫做金鈴子,大概就是指的這個時候,像一個個金黃色的小鈴鐺。跟另一種也叫金鈴子又叫癩葡萄的家伙不同,那個鈴鐺要比這個鈴鐺大上許多。如果說那只鈴鐺適合吊在馬脖子下面的話,那么這只鈴鐺只適合系在孩子的手腕上或者掛在小貓的脖子上。
桑 棗
桑棗:??粕俾淙~喬木桑樹的果實桑葚的俗名,又叫桑果等。
跟楝棗一樣,桑棗也不是棗,只是名字里有個“棗”字而已。
桑棗是桑樹上結的果子,也叫桑果,它的中文大名叫做桑葚,或者桑椹。桑葚和桑椹,讀音相同,寫法上有點區(qū)別,指的是同一個東西。
我老家的人大多不知道桑椹但知道桑棗,這很正常,沒什么好奇怪的,這和他們大多只知道莊上一個孩子的小名而不知道他的大名沒什么區(qū)別。
我們小時候,孩子的小名多由家長來起,是從小就有的,而大名大多要到上學時才起——“學名”這個詞估計就是這么來的,有相當一部分是由老師幫著起的,因為過去家長有文化的不多。當然也有例外,比如我二舅,他做過蘇崗大隊的會計,也算是個有文化的人,本來有能力給自己的孩子起名字,但我表弟的學名卻也是上學時一位叫做錢大軍的老師給起的。對于這種情況,我的理解是大約請老師給孩子起名也是當時的一種時尚,算是對老師的一種尊重,也是自己的一種榮耀。現(xiàn)在情況不同了,很少聽說小孩子的名字要到上學時才起,并且由老師代勞,基本上都是孩子一出生甚至沒出生,大名就已經(jīng)起好了。此種情形的此消彼長,也間接反映出時代在進步,國民的文化程度在提高。
植物的起名方法很像過去給孩子起名,它的小名也就是俗名大多由當?shù)厝藖砥穑竺簿褪枪俜降膶W名則由專門的有學問的人來起,比如植物學家、分類學家等,所以同一種植物因為生長的地點不同,它的土名也就是俗名就有可能不同,甚至會出現(xiàn)同一種植物有好幾種甚至幾十種、上百種俗名的現(xiàn)象,而它的大名往往只會有一個。對于一個事物,自己起的名字自己當然會清楚,而別人起的名字就未必知道了,桑棗在時莊的情形正是如此。
但我一直不太理解我老家的人為什么會把桑樹上結的這種果實叫做桑棗而不是桑梨、桑桃或者桑葡萄之類,而且這樣叫它的人還不在少數(shù)——好多地方都有這種稱呼,因為它和真正的棗在外形上相去甚遠。這一點和楝棗不同,排除果皮的顏色(成熟以后)和個頭大小的差別,楝棗的模樣和棗子基本沒多大區(qū)別,特別是在它們青少年時期,相像程度幾乎能以假亂真。但棗子和桑棗在外形上的區(qū)別就很顯而易見,看上去像一顆果實的桑棗子其實由許多個小核果集合而成,嚴格地說,它是一個果穗,是一種聚花果。桑棗的外表看上去沒有棗子那么光滑,一顆一顆的顆粒狀凸起就是它的一粒粒的小核果,每個小核果里都包裹著一粒種子,每顆桑棗都有多達幾十粒的種子,種子非常小,而每顆棗子只有一粒種子,種子相對比較大。桑棗的果肉也沒有棗子那樣脆,但充滿了汁水。
現(xiàn)在桑棗已經(jīng)成為一種日常的甚至是高檔的水果了,不但集市上賣,就連大型的水果超市里也有,而且價格還挺高,去年快到過春節(jié)的時候,我曾在超市里看到有桑椹賣,一個很小很小的透明塑料盒子包裝,最多也就一百多克,居然賣到了15元人民幣,這有點出乎我的意料。因為在我的童年記憶中,桑棗只是一種野果,從來沒有誰把它當成水果在集市上賣的,吃桑棗根本不需要花錢。我以為,辨別一種果實是不是野果,會不會在超市里出現(xiàn)應該成為一個判斷的標準,一種野果,它可能會出現(xiàn)在集市上,但絕對不可能出現(xiàn)在超市里,超市里的物品需要量產(chǎn),否則數(shù)量和質(zhì)量都得不到保證,顯然,野生的果實達不到這一要求。桑椹在超市里的出現(xiàn),說明它已經(jīng)由一種野果升格成了一種人工種植的水果,桑樹也升格成了一種果樹,就像我老家屋山頭的那棵胡子癩、院子里的那棵紅棗樹、門口的那棵杏樹一樣,專為滿足人的口腹之欲而生。
我很懷念那個還是野果時的桑棗,它給我的童年帶來了無盡的歡樂。
在我的童年記憶中,桑樹絕對不是一種果樹,至少在我老家人的心目中不是。它在我老家很常見,跟楝樹一樣,都是我莊上人喜歡栽的一種樹,都可以成為打家具的好木材。但它們也有不同,兩相比較,楝樹的材質(zhì)要脆些,枝條一折就斷;桑樹卻要柔韌許多,你想把它弄斷得費一番周折。我們常用一根細繩把一根桑樹的枝條拉彎做成弓,用高粱穗挺直的葶子當箭桿玩射箭的游戲;大人們用蠟條或者紫穗槐、柳條編籃子,有時也會選一根粗細適中的桑條做籃把;還會用它的木材做扁擔,有首土家族的民歌這么唱:“桑木扁擔軟溜溜”——能夠做扁擔的木材一定是又堅又韌的,既要有相當?shù)挠捕?,又要有足夠的彈性,缺一不可;另外,家里用來翻場的木叉也大多由桑樹長成,這種木叉就叫桑叉。我喜歡這兩種樹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就是在它們身上都可以抓到山水?!步刑炫?,山水牛是我小時候喜歡玩的一種昆蟲,我們會用黍秸做成小車讓它拉著走。這兩種樹上的山水牛長得不太一樣,但都是拉車的好把式。桑樹上的山水牛身體發(fā)黃,像桑樹皮的顏色,個頭較大,叫做桑天牛;楝樹上的山水牛身體發(fā)黑,也像楝樹皮的顏色,黑色的硬翅上有白色的星點,個頭較小,叫做星天牛。
大人們栽桑樹顯然不是為了養(yǎng)天牛讓我們抓了玩,這些家伙是標準的害蟲,不但啃樹皮還啃樹干,最主要的是不能給農(nóng)人帶來任何的好處。不過農(nóng)人們栽桑說到底還是為了昆蟲,不是天牛,是另外一種,什么蟲?天蟲,就是蠶。蠶吐絲結的繭可以賣錢,可以給農(nóng)人帶來收入。桑樹的葉子可以用來喂蠶。養(yǎng)蠶,是鄉(xiāng)下的人栽桑樹的主要目的。長桑葉是桑樹的主要任務,而桑棗,只是它的附屬產(chǎn)品,從養(yǎng)蠶這個角度講,桑棗可有可無,但它卻是孩子們的最愛。
我國具有非常悠久的栽桑養(yǎng)蠶的歷史,在古代許多的文學典籍中都有記載,比如著名的《詩經(jīng)》305篇中就有22篇寫到了桑樹、采桑葉、摘桑椹、吃桑椹的情景,漢樂府詩中的《陌上?!?,更是讓一個具有傾國傾城美貌的名叫秦羅敷的采桑女的形象呼之欲出。
我在童年時期見過許多采桑女,她們大多是我莊上的小姐姐們,每次看到她們那張因勞累而略顯疲憊的被初夏的陽光曬成紫紅色的臉,我一點都想象不出詩中那個讓行者撂下?lián)愚埙陧?,令少年脫掉帽子著帩頭,使耕田的人忘記耕田、鋤草的人忘記鋤草的美女秦羅敷的嫵媚模樣。
桑樹上真正能夠吸引我們目光的除了山水牛就是那些或紅或白或紫的桑棗子們,經(jīng)驗告訴我,那些還沒紅到發(fā)紫的桑棗最好別碰,因為它們還沒成熟,吃到嘴里有酸味,白的更不好,那是生病的果子,好吃的是那些紫黑的桑棗,個大且甜。不過我的這個經(jīng)驗放到今天可能就有點落伍,甚至會誤導了別人,因為我那學蠶桑的同學告訴我,現(xiàn)在專門有一種白桑椹,含糖量遠遠高于黑桑棗,味道更甜。
每年麥浪翻滾的五月間,桃子杏子等都還青澀如黃毛小丫頭的時候,紫黑的桑棗就首先向我們露出了它的笑臉,展示了它的成熟,這樣的誘惑沒有哪個孩子能夠抵擋得住,自然是心癢難耐。心動很快發(fā)展成行動,男孩子中自然是“猴子”多,三躥兩跳就上了樹,專揀那又大又紫的桑棗往嘴里送,不消一刻,手和嘴巴就全都烏紫了。直到這時,才突然想起,妹妹還站在樹下,低頭一看,妹妹那張小嘴已經(jīng)撅得可以拴上一條小毛驢了,眼睛里亮晶晶的滿是淚水,趕緊地攀上更高的枝頭,摘下滿滿一口袋紫黑大個的桑棗,哧溜一聲滑下樹來,陪著笑臉捧到妹妹面前,左一聲妹妹乖,右一聲妹妹不哭,直到妹妹終于破涕為笑,牙齒都被桑棗的汁液染成紫黑了才牽著妹妹的手,心滿意足地回家了。
有段時間,老家大力發(fā)展養(yǎng)蠶事業(yè),需要種植成片的桑林,大量收購成熟的桑棗,羅圩供銷站的大院子里,紫黑的桑棗堆積如山,一群大姑娘小伙子挽著褲腿,站在小山上踩桑籽,桑棗紫黑的汁液流了滿院,現(xiàn)在回想起來,眼前晃動著的,仍是他們那些宛如穿了紫紅長靴般的小腿。
韓開春,中國作協(xié)會員,文學創(chuàng)作一級,著有 《蟲蟲》《水精靈》等多部作品集。曾獲全國優(yōu)秀兒童文學獎、冰心散文獎、孫犁散文獎、紫金山文學獎等多種文學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