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19年第5期|荊歌:田黃印章(節(jié)選)
當今雜項收藏圈里,我朋友易揮的名字知之者甚眾。倒不是說他的藏品有多重要,而是因為,他的身份有些特殊。他首先是一位小說家,其次,他對印章收藏的考據(jù)研究,幾乎無人能出其右。中國古印,自秦漢以來,從材質(zhì)看,金銀銅鐵瓷玉竹木牙角水晶琉璃之外,最多的就是石章,浙江青田、福建壽山乃絕對的兩大種類,其中尤以封門青、雞血和田黃為貴;若以治印風格論,則秦印自由灑脫,漢印大氣沉穩(wěn),隋唐有了九疊篆,宋元出現(xiàn)了圓朱文,及至明清,篆刻名家輩出,各領風騷,不在話下!
易揮的小說,很多都是以收藏玩物為背景,寫國寶在俗世生活里的傳奇,寫珍玩于紅塵男女間的傳遞。而他的讀者,也就不局限于文學愛好者,還有許多對文物收藏有興趣的人士。
他寫過一篇關于紅山文化玉器的,說那博物館里的一只玉鳥,原是七千年前的一個鳥人所雕琢。這個鳥人原來也是普通人,因他想飛,所以把全世界幾乎所有的鳥都射了下來,將它們的羽毛制成巨大的翅膀,但他還是沒有飛起來。后來,最后的一只鳥,是一只潔白的鳥,主動把自己的靈魂給了他,他就飛起來了。但是世界上再也沒有了鳥,他的心和天空一樣寂寞。于是他決定按照白鳥的樣子造出一只鳥來。他用一塊玉石,雕刻了一輩子,才把玉鳥雕成。但是他的后代,見到
玉鳥,沒有人知道這是個什么東西,因為世界上早已經(jīng)沒有鳥了。過了一千年,人們還是不知道。又過了一千年,還是沒人知道。后來,突然天上又有了鳥,人們才相信這個玉石雕刻出來的東西確實是鳥。再后來,玉鳥被放進了博物館,許多參觀的人都發(fā)現(xiàn),只要窗外有人吹口哨,玻璃展柜里的紅山玉鳥就會動一動翅膀,好像要飛起來。
他還寫過一個和古代銅鏡有關的小說。那是一面唐代的海獸葡萄鏡,有個小朋友把它放在枕頭底下天天拿出來照自己。她的父親是個經(jīng)常跟盜墓者打交道的人,他家里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是從古墓里挖出來的,這面銅鏡也不例外。小朋友在銅鏡里看自己,由模糊到清晰,有時候清晰有時候又模糊了。后來她在銅鏡里看到了家里死去的貓和死去的奶奶,銅鏡告訴了她許多家庭的秘密。
他寫小說和別人不一樣,寫著寫著就寫到了文物,寫著寫著就魔幻,穿越到另外的時空里去了。
易揮的收藏,重在研究。他同時又是一位藝品極高的篆刻家和印鈕雕刻家。他用原本無鈕的明清舊章雕刻神獸,其風采神韻,沒人能看出是新刻。人們有所不知,許多拍賣會上高等級之所謂老印,印鈕和印文,其實只是易揮所為。他的見識和功力,可以讓他的刻刀隨心所欲、為所欲為,雖無古人身,卻具古人心,兼有古人技。一旦出手,神仙難斷。
易揮有位藏友夏東海,是個有錢人。年紀不大,開了家房地產(chǎn)公司,時運大好,賺了很多錢。他喜好收藏,從字畫開始,不知深淺,橫沖直撞,買了無數(shù)字畫贗品,不知道花了多少冤枉錢。認識易揮之后,方知江湖險惡,憑他那點文化,要玩字畫,等于送死。
有次拍賣會上,兩人正好坐在一起。夏東海拿著號牌,跟人搶一幅弘一書法。現(xiàn)場熱火朝天,夏東海激情洋溢,把價格一路抬起。一旁的易揮輕聲嘆息,嘴角掛著明顯的不屑。夏東海轉(zhuǎn)頭看他,不禁內(nèi)心一驚。易揮的江湖名頭,他是久聞的,此刻看他表情,知道大勢不妙,便立刻收手,讓這件高仿砸在了別人手上。
兩人從此成為好友。易揮說:“你那么喜歡弘一法師的字,我送你兩幅便是?!?/p>
夏東海說:“那怎么行,我買就是了!”
易揮說:“不用買,我給你寫幾幅還不是舉手之勞?所謂秀才人情紙一張!”
夏東海倒吸一口氣,說:“乖乖隆地咚,原來都是你仿的??!”
易揮說:“仿得好的另有其人,這些年吃弘一飯吃成大胖子的可是大有人在?。 ?/p>
夏東海將易揮邀延至家,請他看滿屋的字畫,什么林散之、費新我、于右任、陸儼少,還有董其昌、文徵明,應有盡有,卻無一真跡,甚至還有噴墨打印的。易揮說:“你這是扔了多少錢進去??!
“打印的還出來混???不是一眼就能看出來嗎?”夏東海說。
易揮說:“德國技術、日本技術的噴墨打印,就是用放大鏡也看不出來!只有看它的背面,才能知道是打印還是墨跡,托裱以后根本看不出,把很多專業(yè)鑒定書畫的也給蒙了!”
夏東海痛不欲生,恨不得一把火把屋子也燒了。易揮寬慰他說:“假作真時真亦假,古玩字畫這行,其實沒有真假,只有買家和賣家。既然有你這樣的人買進來,你也可以接著賣出去。不要急,慢慢來,你在哪家拍賣公司拍來的,就交哪家再拍出去?!?/p>
對夏東海而言,易揮就是貴人、恩人。若不是遇見他,若不是和他成為好朋友,他夏東海這一輩子就完了,還會繼續(xù)陷進去,直至萬劫不復之境地。
“我還是收印章吧!”夏東海想拜易揮為師。
易揮說:“印章你可就更看不明白了!”
夏東海說:“但我有你呀!我跟著你學呀!”
易揮說:“有錢你還不如聲色犬馬,別去買這些玩意。錢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花掉才是最有價值的。留著錢,留著任何東西,最終都是貶值,都是別人的?!?/p>
夏東海說:“吃喝玩樂多了就膩,讓你天天喝天天嫖,你逃都來不及!玩收藏好,那是文化,玩文化不會厭倦!”
易揮說:“印章只是小道,是我們窮人玩的。你這樣的大老板一進來,行情就要大漲了,我們就更買不起印了!”
其實印章雖小,三千年來,長河珠璣,精彩紛呈、浩如煙海,辨材質(zhì)斷年代,辨文字斷真?zhèn)?,何其難也!
而辨認印文篆字,易揮總是高人一籌,甚至那些鳥蟲篆、九疊篆,于他而言,常常也是不在話下。他為人清高孤傲,但是在藏界依然受人尊重。因為收藏圈是很有意思的,一個人的尊貴,不會因為你是有錢人,或者當官的,或者有社會地位的名人,這些都沒用。最牛氣的就是藏有重器的人,再則就是眼力好、肚子里有貨、經(jīng)驗豐富的人。易揮顯然屬于后者。起碼當許多人對印章上的字和青銅器上的銘文無可奈何時,只要去請教易揮,就常常能得到滿意的答案。
古玩市場上所謂的撿漏,不知道害了多少人。哪里會有那么多的漏給你撿??!現(xiàn)在贗品高仿讓許多專業(yè)人士都吃藥打眼,買到一件真東西的概率都很小,哪里還有撿漏這樣的餡餅掉到你頭上!但是易揮說撿漏,那就不是說著玩的。印章上的文字,不是誰都能看明白的,看不明白,當然就沒辦法查到資料,度娘也幫不了你!即使把字認出來了,也不見得就能知道這印章的來歷。古人姓名之外,還有字和號,而號往往多得不要錢。古人活了,死了,古人后頭又有古人,古人何其多??!那么多的人,那么繁雜紛亂的名號,即使是在今天的大數(shù)據(jù)時代,也是有無數(shù)寂靜的角落和偏僻的盲點。這就是漏!這漏是羊腸小道,是沙漠腹地,是冰山雪蓮,是空谷幽蘭,你怎么去,你怎么得到,這是個問題。
往俗里說,印章收藏講究的就是“三頭”,即石頭、鈕頭和名頭。石頭,當然是要材質(zhì)好、稀有,并且適合下刀,比如封門凍,比如壽山石里的芙蓉、汶洋,最珍貴的就是田黃。玉印是漢印中等級最高的,超過黃金。其實鈕頭相對來說不是那么重要,倒是這“名頭”,實在太有講究了。印章是文人的玩意兒,誰刻的,誰使用的,差別就大了。這和字畫有點類似,一張再賤的紙,齊白石、張大千作了畫,那就貴了。易揮說:“我畫的,紙再好也不值錢!”道理確實是這樣。當然,印章與紙還不是完全一樣,如果章料好,刻得好,又是名人的印,那當然就是好印。
印章收藏中還有一個特別的現(xiàn)象,那就是,印文是人名字號的,不如閑章貴。所謂閑章,是指鐫刻姓名、齋號、職官、藏書印等以外的印章,從秦漢時的吉語印演變而來,除刻吉語外,還??淘娋洹⒏裱?、自戒之詞等。
只有像易揮這樣的人,才有資格撿到漏。他曾經(jīng)在一個拍賣會上,以十五萬元拍下一方瑪瑙印章,送拍后竟然三百多萬落槌?!盀槭裁串敃r我也在拍場,我也看到這方印了,我在預展廳還上手看了,我怎么看不到它值幾百萬?”有人不無遺憾地說。
這就是眼力嘛!
夏東海棄字畫而改玩印章后,正巧一些好東西價格猛漲起來。一方乾隆御用和田白玉圓章,在香港拍出了過億的天價。
偏偏夏東??瓷鲜裁?,求易揮轉(zhuǎn)讓,易揮就是不給他。他對夏東海說:“你不要買我的東西,咱倆水平不對等,我覺得好的東西,你未必看得到它的好;而我認為一般的東西,你卻有可能覺得是國寶。”
夏東海說:“這個沒關系,你說了算,我信你!”
易揮說:“你信是你的事,我卻信不過你。我怕東西賣便宜了給你,你還是覺得貴,那我豈不冤死!”
夏東海說:“你不要賣便宜給我,你可以賣貴。我不在乎貴,只要東西真,上等級,就好!”
易揮又把話繞了回去:“就怕我覺得東西對,路份又高,但是你看不明白。”
夏東海說:“這個你不用擔心,我已經(jīng)說了,我信你,你說對就對,你認為路份高就高!”
易揮說:“可是人這個東西,最不是東西,今天這樣,不能保證明天也這樣。你現(xiàn)在說信我,但是有人看了東西對你說,這個不對,那個不好,說得頭頭是道,你保不準就信了,然后懷疑我給你下套,這不就不合適了嗎?”
夏東海聽他說得有理,不再堅持,便說:“那可怎么辦?”
易揮說:“沒有什么怎么辦的,你就多看多學多上手,少買,看懂了看準了再買!”
夏東海說:“但是,古玩這一行,實在太難了,尤其是印章這門,比起房地產(chǎn)來,不知難上幾百倍?!?/p>
易揮說:“不要急,慢慢來?!?/p>
夏東海說:“可是我已經(jīng)奔五的人了,還有幾年可活?而要學的東西卻太多太多,得到哪一年才能像你說的會了懂了能看準了?”
易揮說:“你說的倒也是,人生苦短,而知識浩如煙海,且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如今造假手段日新月異層出不窮,想要在有生之年學好學精學通,那是幾乎不可能的,只能在一門上深入研究,不斷長進?!?/p>
夏東海說:“所以我要拜你為師,跟你學,請你帶我,為我把關?!?/p>
易揮說:“拜師免了,咱們互相學習,多交流。把關可以,這樣,你看上什么東西,我給你參謀,東西對不對,夠不夠檔次,價格是不是合適,我可以給你意見,供你參考,買不買你自己定奪?!?/p>
易揮沒想到的是,夏東海說他也是很喜歡文學的,以前還寫過詩,還在地方小報發(fā)表過兩首。所以他認識了易揮,和他成為朋友,那也是回歸了他青年時期的理想,他可以在學習古董尤其是印章的同時,重新親近文學。
他在網(wǎng)上把易揮所有的書都買了,搬來請他簽名,包括一本《印章趣談》。他還真有老文青的勁,沒過多久,就把易揮的全部著作讀了。讀了還來跟作者商榷探討,說哪里哪里寫得好,比莫言還有大師氣象,哪篇又可以和余華的《活著》媲美,哪篇的語言,比蘇童還要精致;而哪里哪里,則寫得不夠真實,比如《玉鳥》那篇,人即使有再大的翅膀,也不可能飛起來,而且,既然世界上的鳥都被這個人射完了,那么后來天空又出現(xiàn)了鳥兒,這就不合理。還有,唐代的銅鏡里能看到死去的人,這也太荒誕了,只有《聊齋》才可以這么寫。
易揮被他說得有點煩,終于忍不住對他說:“你說我寫得好,我不會高興;你說我寫得不好,不真實、不合理,我也不會生氣。”
夏東海問:“為什么?”
易揮說:“術業(yè)有專攻,因為你是做房地產(chǎn)的,又不是搞文學的!”
夏東海聽了,很不高興,知道易揮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說他外行,不懂的。但他并不認為自己不懂,他說:“我不會寫,但我會欣賞?!?/p>
他對易揮說:“我搞了這么多年房地產(chǎn),商海沉浮,有太豐富的經(jīng)歷,多少驚心動魄的故事,可惜自己不會寫?,F(xiàn)在認識了你,我可以慢慢把自己的經(jīng)歷告訴你,你寫出來一定精彩!”
他還讓易揮把他寫進小說里,“可以用我真名,對,就用真名,我不在乎姓名權,不收你錢的。”
易揮說:“你倒貼我錢我都不要!我對別人的故事不感興趣,我從來不需要通過采訪來寫東西,你的故事壯懷激烈,還是你自己寫吧!”
夏東海說:“你們作家發(fā)表文章、出書,稿費收入肯定很高吧?”
易揮說:“比你搞房地產(chǎn)稍微高一點?!?/p>
夏東海的眼珠子都幾乎要瞪出來了:“你出一本書多少稿費?”
易揮說:“說出來你不會相信的!”
夏東海說:“你說,只管說,我沒什么見識,錢卻是見過的,你嚇不倒我!”
易揮說:“一本書定價二十八元,我拿百分之十版稅,如果印一萬本,你算算,我得多少?”
“才兩萬八千元?”夏東海算得很快。
易揮說:“還要繳稅?!?/p>
“我的天哪!”夏東海簡直是嚷嚷起來,“那為什么還要寫?”
易揮說:“這是心靈需求你知道嗎?人家每天吃齋念佛,又能賺多少?”
易揮不讓夏東海買他的東西,只是陪他去拍賣會,或者和他一起去逛古玩市場,有時候,還會帶他去某位藏家朋友家里看東西。
夏東海的購買欲很強,從來不會空手而歸。說是去看東西,其實只是去買東西。他進了拍場,總是急吼吼的,恨不得不要拍賣這個環(huán)節(jié),直接付錢,把東西拿走。他總是一只名牌包包不離身,就是用它去裝東西的。
到了藏友家,主人邀座,然后燒水沏茶。夏東海就說:“不喝不喝,喝多了尿多!快拿東西出來看!”
東西拿出來,他拿起來就問:“多少錢?”人家說“對不起自己玩的”,他就面有不悅之色。人家開了價,他通常也不砍價,掏錢就要交易。
易揮總是在一邊說:“看看,再看看,以看為主,學習嘛,玩嘛,干嗎一定要買?”
當然也會主動推薦他:“這方白芙蓉不錯,浙派金石家,有名頭的?!被蛘哒f:“還不如要這方,這方鈕好,生動。”
有次去上海參加秋拍,一方陳巨來刻閑章,印面是“竹響如誦”,壽山白芙蓉,拍到十五萬,還有人要。夏東海有點急,轉(zhuǎn)過頭去看后排和他爭得不亦樂乎的人,居然嘴里不干凈起來。易揮趕緊制止他:“這是拍場,就是來競價的,怎么能這樣!”
夏東海甩起了土豪派頭,嘀咕道:“和老子搶,老子用錢砸死他!”
易揮說:“拍賣會上的爭搶,那是巧斗,可不能意氣用事。錢再多,到了古董拍場上,都是滄海一粟?!?/p>
蘇州拙政園邊上有一家古玩店,名曰“悅古齋”。有天夏東海走進店里,店主孟慶文拿出一方玉印,龜鈕,說是漢代的?!澳憧催@沁色,這皮殼玻璃光,還有這龜鈕,只有一個字:美!”夏東海拿到手上看了半天,就是看不出真?zhèn)巍Kf:“有沒有銅的龜鈕?”孟老板說:“銅的當然有,秦漢最多的就是銅印,金印少,玉印等級最高。東西這么好的,我開古玩店十年,只到手這一件。你不買沒關系,上手就是緣分?!?/p>
夏東海當然想買。孟老板要價二十萬。但他不敢買,只是拿在手里翻來覆去地看。
閑聊之間,雙方互通了姓名,孟老板說:“我這里有一方秦印,是個夏字,夏老板看看?”
夏東海馬上說:“這印我要了!有沒有‘東?!??”
孟慶文說:“這倒沒有,但我可以幫你留意。銅印甘肅寧夏那邊出得不少,我那里有朋友,都是一線源頭貨,我讓他們幫你找去?!?/p>
夏東海說:“銅印假的可不少!”
孟老板說:“我這里的東西,假一罰十!看青銅印章不難,你看這是生坑,紅斑綠銹孔雀藍,這里還有返金,這是大開門!缺點是字口不太清楚,你要有耐心,回家用牙簽慢慢剔,注意不能急,老祖宗留下的東西,有幸到咱手里,咱得把它當寶貝,弄壞了罪過!”
夏東海說:“那個玉印,能不能給我拍點圖,我請朋友看看?”
孟老板說:“你是要發(fā)給易揮看吧?”
夏東海說:“這可神了,你怎么知道?”
孟老板說:“收藏江湖,說大很大,說小也很小,都說你買了他很多貨呢!”
夏東海說:“我不買他的東西,我都是買別人的,他給我掌眼。”
孟老板冷笑了一下,不做聲。
夏東海說:“他看東西厲害嗎?”
孟老板笑道:“何止是厲害!”
夏東海問:“這是什么意思?”
孟老板說:“許多大名頭的東西,都是他刻的,你說厲害不厲害?”
“是刻鈕還是刻印?”夏東海問。
孟老板說:“都有啊,獸鈕、博古、薄意,還有齊白石、吳昌碩、來楚生、陳巨來,他都能亂真!”
孟老板又說:“他還刻犀角杯呢,去年紐約蘇富比拍的那件明代饕餮紋犀角杯,就是他刻的。什么明代,當代哦!”
“那,像這種玉印他也能刻嗎?”
“怎么不能!”孟老板掏出一個煙斗,裝上煙絲,吸了兩口,滿屋生香。
夏東海說:“你這煙絲不行,太香,我喜歡抽原味的。你這有雪茄沒有?”
孟老板說:“我不抽茄?!?/p>
夏東海說:“抽了好的雪茄,你就對煙斗沒興趣了。改天我送你一盒,古巴最好的!”
“但是,”孟老板接著說,“老東西主要看包漿。都說看神韻,神韻是什么?虛得很。只有包漿才是最難仿的!你看這個,這種玻璃光,怎么仿?”
“那老料新刻呢,不是很難分辨嗎?”
孟老板說:“你看這刀痕處,有沒有包漿,和別的地方是不是一致!”
夏東海被他這么一說,越發(fā)不自信了,怎么看都沒有看出來玻璃光,整個印章包漿是不是統(tǒng)一,更是越看越迷惘。
夏東海有個毛病,收進的老章,材質(zhì)好的,如田黃、大紅袍雞血、封門凍、白芙蓉,都要讓易揮幫他磨去原來的印文,刻上自己的名字。有時候要刻閑章,內(nèi)容惡俗,什么寧靜致遠、厚德載物、茶禪一味,幾乎要讓易揮抓狂?!澳氵@是糟蹋古人東西?。 币讚]說。
夏東海說:“這叫傳承有序!我搞房地產(chǎn)不能青史留名,我就把自己刻在石頭上?!?/p>
易揮說:“但是這些都是好石頭,名字刻在好石頭上,是最不容易留下去的?!?/p>
“為什么?”
“因為擁有好章的,都是你這樣的有錢人,他們也都像你一樣,拿到了就會把原來的名字磨掉,刻上自己的名字。人生短暫,不是人藏物,而是物藏人,今天它是你的,他日又歸誰?再好的東西,你能永遠守著它嗎?人總是要死的,而印章不會,它不死,也不腐爛,這個人死了,它就跑到那個人那里去了?!?/p>
“那不是越磨越短?”
“沒錯,許多都是侏儒??!轉(zhuǎn)手一次磨一次,越磨越短。所以吳昌碩從來不用田黃、雞血給自己刻印,他知道這最容易被磨掉?!?/p>
香港蘇富比春拍,有一件龔心釗舊藏田黃印章,夏東海在圖錄上看到,志在必得。易揮說:“這件東西我要有錢,一定會把它拿下!”
夏東海就買了頭等艙機票,請易揮陪他去香港。易揮說:“恐怕要過千萬?!?/p>
夏東海說:“錢不是問題,只要東西沒問題!”
易揮說:“龔心釗的名字,就是可以和‘沒問題’劃等號的!”
在香港吃了米其林餐廳,還去泡澡按摩了一番,易揮說:“這聲色犬馬費那么多錢,真不如買一件像樣的東西?!?/p>
夏東海說:“不是你說的嗎,錢這東西,花了才是你的,不花等于沒有。買了東西,你不是說了嗎,以后歸誰都不知道?!?/p>
易揮說:“但是東西暫時歸你,就給你帶來無比的快樂,經(jīng)過了你的手,至少曾經(jīng)是你的,滿足了占有欲,那也是價值?!?/p>
夏東海說:“女人不也是這樣嗎,說起來是浮云,完了就完了,但是過程嘛,重在過程,爽了一把,就是價值!”
競拍果然激烈!但是夏東海有備而來,閉著眼睛舉牌,自然如愿以償。取貨的時候,易揮不免感慨,看這精美包裝,都是當年龔氏親力親為,用心設計,反復斟酌,物色材料,然后請最好的工手制作。看這當年的包裝盒,藍布面,黃絲里,簽條上龔先生的書法內(nèi)斂而格高,低調(diào)奢華,本身就是藝術品,里里外外,設計講究,制作到位,田黃印章嵌于其中,真是珠櫝合璧,相得益彰??!
兩人得寶而歸,飛機上夏東海就把它交給了易揮:“磨掉磨掉,刻我名字,刻個鳥蟲篆,這方是我鎮(zhèn)宅之寶,留給子孫了!”
易揮說:“子孫常常也是靠不?。 ?/p>
夏東海說:“那就不管了!照你這樣說,沒有什么是可以流芳百世的,地球還要毀滅呢,宇宙都要縮回大爆炸之前那么大,火柴頭那么大,人又在哪里?印章又在哪里?”
打開錦盒,易揮覺得自己都不敢自然呼吸了。他一個人在燈下,看著這方田黃印章,覺得人生真的就像一場夢!這是在夢里嗎?在夢里,他其實不止一次得到過如此極品的田黃,但是眼下情景,確定不是夢,比夢可是要清晰一萬倍!而且,東西比夢里出現(xiàn)的,也不知道要高級多少呢!
世界上真的會有如此的奇珍?看它黃熟的質(zhì)感,人們以蒸栗比喻之,那是委屈了它。它的美,是沒有一件東西可以用來作比的。它就是它,就是超級田黃,就是稀世之寶,就是日月天地之精華,好像對著它呼一口氣,它就會瞬間變?yōu)榻^色佳人,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奪人心魄,令人銷魂!
可嘆他易揮這么多年醉心于此,尋尋覓覓,潛心研究,勞心勞力,將光陰、錢財和智力心血,都交付給了它。立身之本文學創(chuàng)作,也始終以此為背景,真可謂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啊!但是,他還是不能擁有這樣的寶貝,只能為人作嫁,內(nèi)心涌起悲哀,仿佛看賭陪嫖,苦澀落寞,甚至還有一份說不出來的屈辱呢!
現(xiàn)在的收藏,已經(jīng)完全進入了資本時代,市場不斷洗牌,一次次洗,好東西全部到了有錢人手上。誰最有錢,誰就擁有最好的東西;誰更有錢,就可以把最好的東西從你手上奪去!
雖說過眼即是擁有,但是古往今來,能有如此境界的又有幾人?無數(shù)高僧大德,視一切財富如浮云,但是他們的袈裟環(huán),卻常常以上好的和田白玉制成,有的則是象牙、翡翠等珍稀材料。夏東海說得對,金錢美女、香車豪宅,榮華富貴、功名利祿,不都是浮云嗎?但是,人活著,不就是在追逐這些嗎?誰又會因為擁有這些而覺得人生失???誰又會因為與這些無緣而反倒沾沾自喜?
他取出一件錯金的漢代青銅博山爐,點燃日本炭團,架上云母片,舀了一勺棋楠沉香粉置之其上。一縷幽香,便從鏤空的爐蓋中裊裊而出,沁人心脾??催@博山古器,蓋子雕鏤成蓬萊仙山,香煙如篆,飄渺于仙山瓊閣之間,古人坐在這樣的爐子前,感受到了什么?想了些什么?他們的所思所想,他們的心靈體驗,和今人又有什么不同呢?
應該是一樣的!以求永恒,以求不死。然而,那么多活過的人,那么多乞求永生的靈魂,爾今安在?
易揮收藏了十幾年印章,千帆過盡,擁有這樣一枚田黃印,可謂是夢寐以求啊!現(xiàn)在,它就在自己面前,就在自己的掌心!是自己的嗎?不是自己的嗎?真耶?幻耶?
燈下看田黃的色澤,看它神奇的蘿卜紋,看它樸素而美妙的形態(tài)。雖然它有點兒短,不合比例,就像大多數(shù)田黃老章一樣。但它依然是美輪美奐的,勝卻世間一切珍寶!
他撫摸著它,把玩著它。他感謝冥冥中的神,把它從浩瀚時空中挑揀出來,送到他的手中!
他開始看它的印面,讀它的印文,印文是“洪廉德印”四個朱文小篆,他隨手一查,此人乃道光年間的一位縣令,除此之外,再無多余信息。
如果查不到任何信息,這個洪廉德,只是蕓蕓眾生中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一個,那么易揮也許毫不猶豫地就把印面磨去了。又一個名字在這塊無比珍貴的石頭上消失,就像它上面曾經(jīng)鐫刻的另外的名字一樣,就像無數(shù)的生命一樣,在時空中悄然誕生,又悄然離去。但是,他是一位縣令,這個洪廉德,而且還是他的同鄉(xiāng),一個道光年間的笠澤人!
易揮的想像活躍起來。他的創(chuàng)作進入沉悶的黑暗期,已經(jīng)有兩個多年頭了,他寫小說,曾經(jīng)是那么才思泉涌,但是兩年來,開了許多頭,似乎有許多還算不錯的想法促使他坐到電腦前,但是很快又放棄了!因為沒寫幾段,自己覺得索然無味啊!
這種低迷的狀態(tài),令他沮喪。好在,他還有玩物的樂趣,還有篆刻和雕鈕的樂趣。這些樂趣,淡化了他的苦悶,不至于讓他過于萎靡不振。
現(xiàn)在突然,這塊昂貴田黃印章上的一個名字,竟激活了他的想像,令他從懨懨欲睡的狀態(tài)中亢奮起來,似乎久陰的天氣,突然云開日出,一切都明媚起來。
他要寫一個小說,為這塊田黃,為這個洪廉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