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夜》
《藍夜》瓊?狄迪恩 著 譯者:何雨珈 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9年5月出版 ISBN:978-7-5594-3221-6
《藍夜》譯者序
譯序
愛是肝腸寸斷
認識狄迪恩,是在《奇想之年》。
我被她驚嚇到。
是的,是驚嚇。她寫丈夫猝然離世、女兒接連昏迷這些密集的重大打擊,細微至極,讀者尚心痛不忍,難以想象作者是如何回憶起那些點滴細節(jié),再大悲大痛一場的。但她就能毫末不遺卻又冷靜克制,還能讓你心中時時涌動著一股肆虐的暗流,看到那洶涌的深情。
《奇想之年》里的狄迪恩,總讓我想起身上有優(yōu)美花斑的母豹,受了傷,蜷在角落,深邃的眸子里是黑漆漆的傷痛;她的文字就是她痛苦壓抑的低吼,也是她醫(yī)治傷口的良藥。講完了,她站起來,放手,作別。豹子,還要奔跑。她還要履行對女兒的承諾,“我在你身邊”。
《藍夜》來臨的時候,女兒也走了。
我認識的狄迪恩,變成一頭母鹿。她就站在我面前,美麗的眼睛里全是幽藍的哀傷。她的憂郁,她的情緒,全是脆弱的,易碎的。她不再勇敢了。
她不能勇敢了。她訴說的一切,仿佛喃喃囈語,仿佛綿長憂傷的夢境。既然是夢囈,盡管有時模糊難辨,卻也不需要什么克制,不需要什么遮攔,所有的思緒都是那么坦白直接,讓有心的人來聽來哭。(只有在最后寫自己暮年的孤獨與病痛時,是平靜的,克制的。而這種平靜克制,卻更讓人心碎。)《奇想之年》帶給我驚詫的傷痛,像刺入胸口的匕首;《藍夜》則是久病之人血管上密密的針眼,疼痛慢慢浮上來,反反復(fù)復(fù),無計可消;終于,你面對這無望根除的傷,想著漫長的時光都要與此相伴,淚水終于決堤,一潰千里。
有一首小詩說:“從來沒有歡樂的結(jié)局,結(jié)局總是最悲最傷?!?/p>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
何況永別。
我看狄迪恩在書中重復(fù)藍夜到來的光景,重復(fù)關(guān)于孩子的語句,重復(fù)女兒寫過的詩,重復(fù)金塔納婚禮那天發(fā)辮中的千金子藤、雞蛋花文身,重復(fù)地反思自己在她童年與少女時期扮演的母親角色,重復(fù)著“時光流逝”。
其實滿篇都是四個字:肝腸寸斷。
愛的結(jié)局,不就是這四個字嗎。就像《奇想之年》中寫的,稀松平常的日子里,“破曉的天空萬里無云,空氣溫暖而濕潤?!薄叭缓蟆蜎]了?!?/p>
面對離別,我們所有的掙扎與抵抗,都是那么無力。唯有接受,唯有想念,唯有傾訴。
C.S.劉易斯在悼念亡妻,討論信仰的作品《卿卿如晤》中寫,自己經(jīng)歷了掙扎與悲慟之后,最終目送妻子“回眸一笑,轉(zhuǎn)身歸向那永恒的清泉”。
我們自然希望亡親釋然而笑,而悲痛則留給依然掙扎的生者。余生,我們懷念;我們用眼淚、夢境、畫筆、文字、語言,千方百計想留住他們。
也許,我們的舉手投足,已經(jīng)變成了他們。也許,在他們離世的那一瞬間,就從人間搬進了我們心里。
《奇想之年》的最后,狄迪恩說要放手;《藍夜》的最后,她卻說,我沒有一天不看見她。
固執(zhí)地活在回憶里,未嘗不是一種救贖。
我無意去分析她的文字風(fēng)格、遣詞造句,我只想用盡全身的力氣去擁抱這只憂傷的鹿。她孱弱的血管中流動的全是眼淚;她像風(fēng)中之燭,焰心里跳動的全是奔涌澎湃的悲慟。你很好,你多么坦誠,多么熾熱,金塔納沒有兀自走向那永恒的清泉,她住進了你心里。
幾年前,我翻譯過一本書,講的是自己的疾病和生死。那之后我便不再避諱“生死”這個話題。狄迪恩更教會我,讓思緒宣泄,去表達感情,如此大概就是對身邊人最好的愛。
所以,帶著這依然感染我的夜之灰藍,趁時光尚好,我要熱情感謝我的家人,我要你們生命長久,要你們常伴左右;謝謝我的伴侶,聽我傾訴與狄迪恩共度的藍夜,謝謝你給我溫暖美好的愛,讓我勇敢前行。
愿我傳達了狄迪恩心中的藍夜。
愿捧讀狄迪恩的你們,赤誠地相信愛,付出愛,也收獲愛。
雨珈
二〇一八年冬夜
書摘:
她出生于一九六六年三月三日的第一個小時,在圣塔莫尼卡的圣約翰醫(yī)院里。我們得知,可以在當(dāng)天下午晚些時候去收養(yǎng)她。我們當(dāng)時還住在葡萄牙彎,與圣塔莫尼卡沿海岸線相距六十多公里。三月三日,為她接生的助產(chǎn)士布萊克?沃森給我們家打電話,我正在洗澡;約翰走進浴室,向我轉(zhuǎn)述布萊克?沃森的話?!拔以谑ゼs翰接生了一個漂亮的小姑娘,”布萊克的原話如此,“我得知道你們想不想要她?!蔽业难蹨I奪眶而出。布萊克說,寶寶的媽媽是圖森人,為了生孩子,一直借住在加州的親戚家中。一小時后,我們就站在圣約翰醫(yī)院育嬰室的窗口,看著這個頭發(fā)漆黑、容貌如玫瑰花蕾一般的嬰孩。她的腕帶上沒寫名字,只有兩個字母“N.I.”,意思是“信息不詳”。對這種要被收養(yǎng)的孩子,遇到任何問題,醫(yī)院的回答都是如此。一位護士在她漆黑的頭發(fā)上系了個粉色蝴蝶結(jié)。“不是那個寶寶……”此后多年,約翰會向她不斷重復(fù)這句話,重現(xiàn)育嬰室中的一幕,用專家建議的說法,說我們“選擇”了她;講述那重要的一刻,育嬰室里那么多的寶寶,我們找到了她?!安皇悄莻€寶寶……是那個寶寶,戴了蝴蝶結(jié)的寶寶。”
“說一遍那個寶寶。”她會如此回答。我們會為此備感慶幸,證明我們用專家建議的說法,說我們“選擇”了她,是多么明智啊。現(xiàn)在,育兒專家們早已不再建議使用“選擇”這個說法了。但當(dāng)時是一九六六年啊?!霸僬f一遍。說那個戴蝴蝶結(jié)的寶寶?!?/p>
后面她又說,“再演一下沃森醫(yī)生打電話來的時候。”布萊克?沃森早已是這場獨角戲中不可或缺的人物。
接著又說,“演一下洗澡的時候?!?/p>
就連洗澡那個部分,也成為專家推薦的“選擇”說法的一部分。
一九六六年三月三日。
那天晚上,我們離開圣約翰醫(yī)院,去了貝弗利山莊 ,把好消息告訴約翰的哥哥尼克和他妻子倫妮。倫妮請我早上去薩克斯百貨跟她見面,給孩子買嬰兒裝。她從透明的冰桶里取冰,要做“慶祝飲品”。做慶祝飲品是我們家的傳統(tǒng),凡是有什么大事(或者尋常小事)發(fā)生,都要來上一杯?,F(xiàn)在回想一下,我們那天都喝多了,但一九六六年的我們,誰能顧及這么多呢。當(dāng)我重讀自己早期寫的小說,里面有一個人總是在樓下沖飲品,唱著“從溫內(nèi)特卡來了個大明星”。那時我才驚覺,那天我們都喝了多少啊,根本都沒怎么過腦子。倫妮往我酒杯里又加了些冰,然后拿著冰桶去廚房弄更多的冰塊?!叭ニ_克斯比較好,你消費滿八十美元,他們就能給你一輛嬰兒車?!彼贿呑呦驈N房,一邊說。
我接過酒杯,放下來。
我沒想過還需要嬰兒車。
我沒想過還需要嬰兒裝。
那天開始的連續(xù)三個晚上,那個頭發(fā)漆黑的寶寶都住在圣約翰的育嬰室里。而那三個晚上,我每次都會從葡萄牙彎的房中驚醒,感到同樣的寒意,聽到浪花打在下面巖石上迸裂的聲音。夢到我把她拋在腦后,讓她在抽屜里睡覺,自己去城里吃飯或者看電影,沒有為那個嬰孩做任何安排。她可能會獨自一人從抽屜中醒來,饑腸轆轆,孤獨地守在葡萄牙彎。
換句話說,就是夢見我失敗了。
被賜予了一個寶寶,卻沒能保證她的安全。
我們想收養(yǎng)孩子,或者說想擁有一個孩子的時候,總會強調(diào)這是“福祉”。
我們絕口不提那突如其來的寒意,各種各樣的“萬一”,那向某種失敗迅速墜落的感覺。
萬一我沒能照顧好這個寶寶呢?
萬一這個寶寶沒能茁壯成長,萬一這個寶寶不愛我呢?
還有更壞的,壞得多的,壞到無法想象,而我卻想了所有等著要帶一個寶寶回家的人都會想的問題:萬一我不愛這個寶寶呢?
一九六六年三月三日。
在倫妮說要買嬰兒裝之前,一切都發(fā)生得太快。一切都好像非常隨意,甚至輕松愉快;和那年我們都在穿的賈克斯運動衫與莉莉?普利策 純棉印花直筒裙并無不同。一九六六年新年假期的周末,約翰和我去了卡塔利娜島的貓港,上了莫蒂?霍爾 的船。莫蒂?霍爾是戴安娜?林恩的丈夫;戴安娜是倫妮的好朋友。那個周末,在船上的某個時刻(也只能推測一個時間,因為那真是一次放縱的短途旅行,我們要么在喝酒,要么在想著喝酒;要么在調(diào)酒,要么在想著調(diào)酒),我對戴安娜提過,我想要個孩子。戴安娜叫我去找布萊克?沃森。她和莫蒂的第四個孩子就是布萊克?沃森接生的。布萊克?沃森還接生過霍華德 與露?厄斯金收養(yǎng)的女兒。這兩個人是尼克和倫妮的老朋友(霍華德曾和尼克一起去過威廉姆斯),恰巧那個周末也在船上。也許是因為厄斯金夫婦也在船上,也許是因為我提到自己想要個孩子,又或許是因為我們都喝了想喝的酒,就借著酒勁說起了領(lǐng)養(yǎng)這個話題。原來戴安娜自己就是被收養(yǎng)的,但父母一直瞞著她,瞞到二十一歲,因為一些經(jīng)濟上的問題,不得不告訴了她。養(yǎng)父母處理這件事的方式,就是把這個秘密告訴了戴安娜的經(jīng)紀(jì)人(當(dāng)時這好像是很尋常的事)。戴安娜的經(jīng)紀(jì)人處理這件事的方式,就是帶戴安娜去貝弗利山莊酒店吃午飯(這種事感覺也不奇怪)。戴安娜在酒店的保羅酒廊得知了這個秘密。她還記得自己尖叫著飛快逃到別墅之間的三角梅花叢中。
就是這樣。
然而,接下來的那個星期,我就去見布萊克?沃森了。
他從醫(yī)院打來電話,問我們要不要這個漂亮的小姑娘,我們毫不猶豫:要。到了醫(yī)院,那些人問我們,要給這個小姑娘取什么名字,我們毫不猶豫:我們會叫她金塔納?露。幾個月前,我們在墨西哥,在地圖上看到這個名字,于是彼此承諾,如果以后能有一個女兒(當(dāng)時還像個白日夢,有個女兒并不在我們近期的規(guī)劃中),就給她取名叫金塔納?露。地圖上那個叫金塔納?露的地方,還不是一個國家,只是一個地區(qū)。
當(dāng)時,地圖上那個叫金塔納?露的地方,常客依然還只是考古學(xué)家、爬蟲學(xué)者和強盜土匪。還沒有那個叫坎昆的春日度假勝地,也沒有絡(luò)繹不絕的游客和討價還價的商家,更沒有地中海俱樂部 。
當(dāng)時,地圖上那個叫金塔納?露的地方,還是一片未知之地。
圣約翰醫(yī)院育嬰室里的那個嬰孩也是如此。
L'adoptada,家里有人這么叫她,被收養(yǎng)的孩子。
M'ija,也有人這么叫她,我的女兒。
盡管我沒能立刻認識到,之后卻明白了,收養(yǎng)是很難一帆風(fēng)順的。
就算是當(dāng)時普遍被認可被推崇的說法,聽上去也像很糟糕的概念:如果有人“選擇”了你,這說明什么?
難道不正說明你能“被選擇”嗎?
最終,這難道不是說明,這世界上其實只有兩個人嗎?
選擇了你的人?
和另一個沒選擇你的人?
我們是不是逐漸發(fā)現(xiàn),在這個語境下,越來越會聯(lián)想到“遺棄”這個詞?我們難道沒有努力去避免這樣的遺棄嗎?我們的努力難道不能形容為“瘋狂”嗎?我們愿意問問自己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嗎?我們需要捫心自問接下來會出現(xiàn)什么字眼嗎?難道不是“恐懼”?難道不是“焦慮”?
未知之地,在那之前,我都以為未知之地的意思,就是沒那么多復(fù)雜的狀況。
我從來沒想過,未知之地,也有屬于自己的復(fù)雜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