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有個牛屎凹
一
在廣闊無垠的文學王國,任何一位作家,只要能在其中留下屬于自己的一處“地理標志”,都是極為了不起的成就。這樣的文學地標,古往今來,不多也不少,或為虛構或是實存,個個燦若星辰,是閱讀之旅中最令讀者心醉神馳的靈魂景觀。例如,古有陶淵明的桃花源、李白的桃花潭、范仲淹的岳陽樓;外國的著名的大約莫過于雨果的巴黎圣母院和福克納的約克納帕塔法縣;現當代中國作家中,魯迅的未莊、沈從文的茶峒、莫言的高密東北鄉(xiāng),也都是獨步天下,遐邇聞名。
且慢,好像我們還遺漏了什么。這世界并不僅是成人的世界,它同時也是孩子的世界;文學并非只有成人文學,還有兒童文學。中外兒童文學作家們留下的一個個閃光的文學地標,即便不能說比成人文學作家留下的文學地標更偉大,至少是一樣的了不起,一樣值得我們百倍珍視。比如說,我第一個會想起圣·??颂K佩里的B612星球;你首先想到的可能是詹姆斯·巴里的永無島,或者露西·蒙哥馬利的愛德華王子島,或者弗朗克·鮑姆的奧茨國;他或她首先想到的,有可能是曹文軒的油麻地、沈石溪的西雙版納熱帶雨林……
我敢打賭,一定還會有忠實的小讀者、大讀者脫口說道:別忘了,還有楊老黑和他的牛屎凹呢。
二
使得“牛屎凹”這一土得掉渣的地名榮升為“文學地標”的,是楊老黑20余年間創(chuàng)作的一系列以牛屎凹為背景的優(yōu)秀兒童文學作品,有小說,有童話。楊老黑牛屎凹系列首先迷人在,他將自己的故事與牛屎凹的風物、民俗、民間故事等做了迷人的交織。
牛屎凹的風物之美,首在靈動。在楊老黑筆下,它們從來都不是一幅幅優(yōu)美沉寂的靜物畫,而呈現為蓬勃熱鬧的一幕又一幕動景,在那里,萬類蒼生競自由,充滿活力,洋溢著野性、鄉(xiāng)情、童趣。比如在小說《捉獾記》開篇,作家就為我們捎來了一首唱敘牛屎凹的兒歌:“天下有個牛屎凹/凹里有個牛蹄窩/碧波萬頃風光好/蘆葦蕩里故事多/豬獾狗獾成了精/蝦兵蟹將一大桌/龍王搭臺唱大戲/老鱉趕集拉大車/河蚌披甲刀槍明/鯽魚列陣敲大鑼/鯉魚躍起三千丈/泥鰍嚇得亂哆嗦”。不要小看這個兒歌開篇,它在牛屎凹系列中頗具典型意義。雖然“碧波萬頃風光好”一句過于文雅略有違和感,但整首兒歌具有渾樸、熱烈、濃郁的民間歌謠氣息。更重要的是,這首兒歌透露了楊老黑鄉(xiāng)土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的幾個重要源頭:神奇美麗的故土風光,“鬼精鬼精”的故鄉(xiāng)野物,以及那么多附著于它們身上、祖輩流傳的、令人匪夷所思的“瞎話”(民間故事)和趣聞。以作家的老家皖北小鎮(zhèn)牛屎集為原型的“牛屎凹”這一地名,不知是否首現于此,不過假如在不久的將來,楊老黑再出一部牛屎凹系列合集,我鄭重建議書名就叫《天下有個牛屎凹》,而這《捉獾記》大可放置于全書第一篇。緊跟在《捉獾記》這首兒歌的后面,楊老黑又情不自禁用了好幾百字的篇幅,揭秘牛屎凹為何會被他形容為“天下最好玩、最有趣的地方”,又憑什么會被稱作“野物的天堂”。這里,狐貍在樹林里出沒,黃鼠狼在草垛里挖巢,狗獾、豬獾在河坡沙灘散步,小刺猬在草叢里游戲,草叢、林蔭間,更有各種各樣的鳥兒或在喳鳴,或在唱歌,或在筑巢,或在覓食,或在探頭探腦……想想看,小讀者讀到、聽到天底下竟有這么個地方,一雙眼睛會怎樣發(fā)亮,一顆心會怎樣神往。而且接下來,讓孩子們驚喜不已、嘖嘖稱奇的物事還多著呢,因為《捉獾記》的主角直到現在都還沒有正式登場呢。
主角獾的正式登場,其實也是楊老黑牛屎凹系列作品特色的正式登場。概言之,這特色突出體現在楊老黑自然、自由、自如地在作品中糅合了諸多的牛屎凹(或者說他故鄉(xiāng)牛屎集)民間元素,包括民俗、民間故事、民間歌謠、民間戲曲、民間諺語歇后語等等。比如在這篇《捉獾記》中,獾的聰明、大膽,乃至喜歡跟人開玩笑的幽默特質,首先是在一個個民間傳說、歌謠中得以凸顯,狂野靈動,真幻莫辨,因而更其誘人,使你欲罷不能地要跟隨著“我”、結實、牢棒等小伙伴的腳步,“去牛蹄窩會會狗獾和豬獾”。故事的結局是,一群小家伙費盡心機,卻連根“獾毛也沒撈到”。但相信,每一個小讀者都會為獾的勝利而口服心服,由衷歡呼,一點也不會為自己這樣的秧秧們的失敗而耿耿于懷。
此外,《夏日的河神咬了雪雪的腳丫》《過河看戲》《童年的爆米花》《牛屎酒》《牛屎凹漫記》《滿月》《拴秧兒》等牛屎凹系列鄉(xiāng)土小說,《王吹豬》等牛屎凹系列鄉(xiāng)土童話,盡管取材寬泛,主旨不一,風格或熱鬧或冷峻,但或多或少地也都體現了上述的特色。這其中,《過河看戲》中的“唱大戲”(據我猜測是豫劇),《滿月》中的皮影戲絕活,《牛屎酒》中神乎其神的民間制酒工藝,尤其給人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在這里,不吝于分享我的另一大“發(fā)現”:在楊老黑的很多作品中,不僅僅是“秧秧”“旋風屁”等方言詞匯頻繁出現,我大膽判斷,他的構思方式、表達方式多半也是基于方言、發(fā)自鄉(xiāng)音的。在整個兒童文學界,這就算不是絕無僅有,也肯定是比較少見的。
三
其次,楊老黑牛屎凹系列,還迷人在他對故事分寸感的把握。在這方面,牛屎凹系列中的兩篇,《夏日的河神咬了雪雪的腳丫》與《過河看戲》,尤其值得拿來一說。前者說的是,雪雪要下牛屎河,小仙女般的雪雪,竟然要下牛屎河里水流最湍急的牛屎潭,牛屎凹的規(guī)矩,女人是不能下河的,女人一下河,河神就發(fā)怒??裳┭┧粌H不怕,還有一群臭秧秧團團圍著她,美得賽似過年娶媳婦!故事就是從這里開始的。故事的結尾,憤怒的河神,不,河蟹,真的咬了雪雪的腳板了??蛇@絕不是個惹惱神仙遭懲罰的故事。它要說的其實是,代表著文明與美的雪雪和劉老師給尚殘留著諸多蒙昧的牛屎凹小學帶來了怎樣清新的變化。故事神完氣足,文明與蒙昧的一次次碰撞,作家寫得妙趣橫生,揮灑自如,卻又原汁原味,絲毫沒有變味走樣。故事結尾,“我們”決意要抓住可惡的河神,為雪雪報仇,可等到了陰森森的牛屎潭邊,大家實在有點膽怯,忍不住哆嗦,恰在這時,那潭里伴隨一點鬼火般閃爍的光亮,有個黑影搖搖晃晃逼近來,幸好,“我抓住河神了——我抓住河神了——”的喊叫聲隨之響起來,原來是小伙伴牛尾巴,提著盞小油燈,爬上岸來,“牛尾巴手里拎著一個黑糊糊的家伙,正是上午咬住雪雪腳丫的那只大青螃蟹,好家伙,有饃盤那樣大呢。”故事結束于此,可謂再自然不過,卻又妙不可言。
再來看《過河看戲》,初讀,前面很多敘述給人感覺是東拉西扯,圍繞一頂軍帽說了老半天,認真品一品,倒也有幾分意趣在,像極了大戲開始前的墊場、暖場。而且,不知不覺就說到了名角白妮的閨女小白云了,據說她比白妮還絕,不過也只是“聽人說的”,真實情況怎樣?有待考察??山酉聛?,又壓根兒不提白妮、小白云她們了,而是說起了云鵝,她喜歡“我”卻讓“我”不自在;又說起了彎腰爺,他愛講戲,邊講邊唱,經他指點,“戲是咋回事我算開竅了”;這之后再說起芮紅花、白妮的戲,可就真的聽出些門道來,就連身為讀者的我們似也懂了好幾分。但為什么“小白云比白妮還神”呢?小白云終于登場了。明明這時身外陰云密布,“我”腦子里卻晴空萬里,一聲霹靂,啥也記不得,“只記得小白云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那霹靂擊破了“我”身上的繭殼,從殼里拱出個新的“我”。這個“我”恨所有聽戲的人,這個“我”提防著戲場里的每一個人。也許場子里的其他人也是如此,于是,噼里啪啦,不知是誰先動的手,戲場子里打了起來。混亂中,饃箱子把“我”的軍帽抓住,一下扔得沒了影?!拔摇闭宜?,他哪肯承認,爭執(zhí)推搡中,“我”跟饃箱子搏起命來。眼見著小命難保,一個溫柔又堅定的聲音喝止了饃箱子,一個溫柔又堅定的身影護住“我”,摟住“我”,啊,是小白云。這時作者寫道,“那是天上才有的聲音,那是天上才有的小手。”這可真是神來之筆。故事結尾,小白云在內的一群妮子們,在清亮寬展的牛屎河洗完澡,喊老黑過來,讓他用馬幫她們馱包袱。原來小白云只是把“我”當作少不更事的渾小子罷了,還抓了“我”的軍帽追打她的同伴。這時你才突然領悟到,這頂軍帽原來不是什么東拉西扯,它一直都默默在場。結尾是這樣的:“三個女人一臺戲,一群妮子鬧炸天。她們一路上嬉嬉鬧鬧,唱了一路歌,都不是戲里的曲子,也不是戲里的詞兒。都是些啥曲子呢,都是些啥詞兒呢?都是些滑稽的曲子,都是些可笑的詞兒:天上有個星星/地上有個釘釘/路上走個大姐/一籃子燒餅/俺問大姐哪去/她說去瞧龍王/龍王咋的啦——/帽子燒個窟窿/那還值得瞧嗎——/大小是個災星……”讀到這里,你會再次忍不住嘆氣:唉,唉,神來之筆啊,真是神來之筆!
事實上,這兩篇小說、兩個故事,在精神內里上是相當一致的:文明、文化、美,對于少年人蒙昧、懵懂之心那種美妙且微妙的啟蒙,它極其需要“分寸感”。而楊老黑拿捏得恰到好處。
四
最后我還想特別強調一點,楊老黑的牛屎凹系列之所以迷人,其根本在于,在所有故事的背后,都站著一個“頑童”。
這“頑童”當然就是楊老黑本尊。能證明這頑童存在的最直觀證據,就是楊老黑20余年來一直在寫“牛屎凹”。據作家本人《筆墨當隨時代》一文自述,他少時在鄉(xiāng)間極為調皮搗蛋,好打架,方圓十幾里地,無人不知,遂落下個“楊老黑”的惡名。日后走上寫作道路,作家卻就拿了這“楊老黑”作筆名,實可謂頑童心性不改。而且,“楊老黑”“牛屎凹”這一對放一塊,大可以另取個名兒叫“土得掉渣兄弟組合”,但與此同時,這對“兄弟”卻又土得那么大方、自信、本色,夠味、爽快、敞亮!我甚至覺得,必得是楊老黑這么個筆名,才配得上大名鼎鼎的牛屎凹;而若是沒有他這個牛屎凹系列,楊老黑再叫楊老黑,簡直就有點刻舟求劍,或干脆名不副實。
而且你細細品味牛屎凹系列,會發(fā)現時間給楊老黑這位頑童作家?guī)サ那娜蛔兓?。在早期的牛屎凹作品中,他似乎更多地是以一種追記的心態(tài),寫自己的頑童記憶、鄉(xiāng)土情懷,但到了晚近,比如他最新的一部牛屎凹系列作品,小說《金馬駒》揮灑處更是洋洋灑灑,飄逸恣肆,而里面那位對土地、對土地上的萬物一往深情,甘愿生死相依的倔老頭爺爺,雖然終究抵不住時代的巨輪,老去了,但他有一個金馬駒般奔騰的靈魂,有一顆不老的頑童心,那種痛切的貼合感讓你瞬間覺得倔老頭就是作家本人。那種冷暖色調的劇烈沖突與融合,讓人百感交集,久不能言。
最后我想說,最值得楊老黑的廣大讀者和研究者歡欣鼓舞的是,牛屎凹的故事既沒有過時,也遠未完結,它們仍是進行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