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修養(yǎng)與文氣相投:一句名言的考證
“一切科學,到了最后,都是美學”。多年前,我第一次讀到這句話,如遭電擊,認為這話說得太精辟了,由此對作者大為佩服。這句話出自汪曾祺的《懷念德熙》一文:“同時具備科學頭腦和藝術家的氣質,我以為是德熙(注:朱德熙,汪曾祺大學同學,北大教授,著名學者)能在語言學、古文字學上取得很大成績的優(yōu)越條件。也許這是治人文科學的學者都需要具備的條件。德熙的治學,完全是超功利的。在大學讀書時生活清貧,但是每日孜孜,手不釋卷。后來在大學教書,還兼了行政職務,往來的國際、國內學者又多,很忙,但還是不疲倦地從事研究寫作。我每次到他家里去,總看到他的書桌上有一篇沒有完成的論文,攤著好些參考資料和工具書。研究工作,在他是辛苦的勞動,但也是一種超級的享受。他所以樂此不疲,我覺得,是因為他隨時感受到語言和古文字的美。一切科學,到了最后,都是美學?!保ā锻粼魃⑽摹?,浙江文藝出版社)這篇文章寫于1992年9月7日,此前不久,朱德熙病逝于美國,汪曾祺情難自抑,撰文回憶大學時代的這位摯友?!案惺艿焦ぷ髦械拿馈?,這樣的人生,確實是值得一過的。
有一天,我在讀朱光潛的名文《“慢慢走,欣賞啊”——人生的藝術化》時,讀到了同樣的意思:“哲學和科學窮到極境,都是要滿足求知的欲望。每個哲學家和科學家對于他自己所見到的一點真理(無論它究竟是不是真理)都覺得有趣味,都用一股熱忱去欣賞它。真理在離開實用而成為情趣中心時就已經是美感的對象了。‘地球繞日運行’‘勾方加股方等于弦方’一類的科學事實,和《密羅斯愛神》或《第九交響曲》一樣可以攝魂震魄??茖W家去尋求這一類的事實,窮到究竟,也正因為它們可以攝魂震魄。所以科學的活動也還是一種藝術的活動,不但善與美是一體,真與美也沒有隔閡?!保ā墩劽馈罚不战逃霭嫔纾┤绻f,“一切科學,到了最后,都是美學”是一句判斷的話,朱光潛上面的話簡直就是對它的詳細論證,最后的結論是:“科學的活動也還是一種藝術的活動,不但善與美是一體,真與美也沒有隔閡?!?/p>
1929年,《給青年的十二封信》出版,朱光潛說:“一到英國,我就替開明書店的刊物《一般》和后來的《中學生》寫稿,曾搜輯成《給青年的十二封信》出版。這部處女作現在看來不免有些幼稚可笑,但當時卻成了一種最暢銷的書,原因在我反映了當時一般青年小知識分子的心理狀況。我和廣大青年建立了友好關系,就從這本小冊子開始。此后我寫出文章不愁找不到出處。接著我就寫出了《文藝心理學》和它的縮寫本《談美》?!保ā稖睾偷男摒B(yǎng)》,東方出版中心)《“慢慢走,欣賞啊”——人生的藝術化》出自《談美》一書,該書初版于1933年,其時,汪曾祺13歲,正讀初中二年級。1934年,升入初三,其時,“(語文老師)張道仁給予汪曾祺很大的影響。張畢業(yè)于上海大夏大學,是他比較系統(tǒng)地把新文學傳到高郵。汪曾祺曾在專寫給張先生的一首詩中稱贊他:“‘汲汲來大夏,播火到小城’?!保ā锻粼鱾鳌罚K文藝出版社)張道仁向自己心愛的學生推薦當時較好的勵志書,這是一種可能。
1939年至1944年,汪曾祺就讀于西南聯(lián)大中文系,認識了仰慕已久的朱自清、聞一多和沈從文等著名學者,特別是沈從文,更是成為他一生的良師益友。而沈從文和朱光潛,至少在1936年就是好朋友,“胡適和楊振聲等人想使京派再振作一下,就組織了一個八人編委會,籌辦一種《文學雜志》。編委會之中有楊振聲、沈從文、周作人、俞平伯、朱自清、林徽因等人和我……雜志一出世,就成為最暢銷的一種文藝刊物?!保ā稖睾偷男摒B(yǎng)》,東方出版中心)據介紹:《文學雜志》于1937年5月創(chuàng)刊,至8月,出了4期。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947年復刊,1948年出了6期后終止,前后共出了3卷22期。可見,沈從文和朱光潛曾是一個“戰(zhàn)壕”里的戰(zhàn)友,由沈從文向汪曾祺推薦朱光潛的書,也是情理中的事。
總而言之,“一切科學,到了最后,都是美學”,汪曾祺的這一思想,是來自朱光潛的影響的。
說到沈從文和朱光潛的友誼,我不禁想到抗戰(zhàn)初期兩人一起逃難的故事。事情的經過見朱光潛寫于1938年的《露宿》:“由平到津的車本來只要走兩三點鐘就可達到,我們那天——8月20日,距北平失陷半月——整整地走了十八個鐘頭。晨8時起程,抵天津老站已是夜半……我們路不熟,遙遙望著前面幾個人影子走,馬路兩旁站著預備沖鋒似的日本兵,刺刀槍平舉在手里,大有一觸即發(fā)之勢。我們的命就懸在他們的槍口刀鋒之上,稍不湊巧,撲剌一聲,便完事大吉。沒有走上幾步路,就有五六個日本兵攔路吼一聲,叫我們站住。我們一行四人,我以外有楊希聲上官碧黃子默,都說不上強壯,手里都提著一個很沉重的行李箱走得喘不過氣來。聽到日本兵一吼,落得放下箱子喘一口氣。上官碧是當過兵、走過江湖的,箱子一放下,就把兩手平舉起來,他知道對付攔路打劫的強盜例當如此。在這樣姿勢中他讓日本兵遍身捏了一捏,自動地把袋里一個小皮包送過去,用他本有的溫和的笑聲說:‘我們沒有帶什么,你看?!锼氐脑瓉硎撬A備下以后漂泊用的旅行費和食糧,其他自然沒有什么可搜?!?(《大美人生:朱光潛隨筆》,北京大學出版社)
這位很有逃難經驗的上官碧實在太有意思了,那么,他是誰呢?他就是沈從文,上官碧是他那時常用的一個筆名。汪曾祺在《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lián)大》一文里寫道:“沈先生有很多書,但他不是‘藏書家’,他的書,除了自己看,是借給人看的。聯(lián)大文學院的同學,多數手里都有一兩本沈先生的書,扉頁上用淡墨簽了‘上官碧’的名字。誰借了什么書,什么時候借的,沈先生是從來不記得的。直到聯(lián)大‘復員’,有些同學的行裝里還帶著沈先生的書,這些書也就隨之而漂流到四面八方了。”(《汪曾祺作品自選集》,漓江出版社)在借書上很大方的沈從文,把朋友朱光潛送給自己的書,轉借給自己心愛的學生,也是很正常的事。
對了,這里提到的楊希聲,就是楊振聲,希聲是他的筆名。1937年,楊振聲、沈從文和朱光潛一起逃難,正是《文學雜志》出滿4期的時候。三人關系之好,是可想而知的。
今年1月,歷經8年編校、共計400余萬字的《汪曾祺全集》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盡管手頭已有汪曾祺作品的絕大多數單行本,但我還是毫不猶豫地購買了這套 “迄今為止收文最全”的12卷《全集》。展讀新書,重讀《懷念德熙》《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lián)大》,美好的感覺一點不亞于初讀。這使我想到,汪曾祺不僅是一名“抒情的人道主義者”,更是一位追求文學之美的踐行者,“融奇崛于平淡,納外來于外統(tǒng)”,他對文體之美、文字之美的探索和堅持,是他的文章具有超越時空價值的關鍵所在。多少名家的作品,甚至獲大獎的作品,熱鬧幾年之后就無聲無息了(大多數是文字較平,經不起重讀),而汪曾祺先生離開人世22年了,他的書卻每年都在出版,數量已經超過生前?!度芬煌瞥?,就受到讀者的熱烈歡迎,可見他的“熱”度遠沒有降溫。這位秉持“人間送小溫”寫作原則的作家仍在人世間傳遞溫暖。他的文章是一個字一個字寫出的,你無法一目十行地打發(fā),這一個一個活著的文字,像小鹿,像水晶,像青橄欖,像帶露珠的曉荷,靈動、有趣、醒目、提神,吸引你一個字一個字地讀,讓人回味不已。我經常愛用泰順的廊橋作比,很多橋造得或簡陋,或結實,但都不美,我們過橋,從此岸到彼岸,目標完成,經?!斑^河拆橋”,并不把橋放在心上。而泰順的廊橋,結實自不用說,橋造得美輪美奐,橋上還建起屋子,雕梁畫棟如彩虹飛架水面,人們過橋,橋本身成為讓人流連忘返的風景。汪曾祺的作品就像廊橋,你在知道故事的結局后仍愿意從頭到尾再讀一遍,正因為她那嫵媚的美:文體美、文字美?!耙磺锌茖W,到了最后,都是美學”,這其實也是汪曾祺的夫子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