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xué)》2019年第5期|張惠雯:雙份兒(節(jié)選)
他們到樓下大廳喝咖啡。他一個人的時候,很少喝咖啡。但她喜歡這樣,坐一會兒,聊聊天,就像是一個結(jié)束的儀式,一個過渡。如果是他,他倒寧愿躺在床上消磨這四十分鐘,即使什么都不做。而事情做完各奔東西的斷然的感覺,以及目的明確的東西都是她所反對的。她喝卡布奇諾,他喝雙份兒的濃縮咖啡。
他們不常見面,通常一周一次。有時候她家里事情多,那就只好兩周一次。見面之前,他需要想想和她聊些什么,因為他不想讓這么難得的見面時間里出現(xiàn)冷場,或是讓她覺得自己談吐無趣。和她在一起時,他對說話倒沒有信心,這和他的職業(yè)不太相符,他是律師。
“我最近睡得不夠,很憔悴?!彼悬c兒沮喪地說。
“對我來說,你怎么樣都美。”他說。
她只是笑笑,露出她聽?wèi)T了這類恭維話的表情。
他自己知道他說的是真的。當(dāng)然,走在街上,他隨時能看到一個比她身材玲瓏、臉蛋更年輕嬌美的女人,但他覺得那未必是“美”,因為那并不會讓他心動。而她吸引他,包括她的眼神、脖頸的曲線、小動作以及她的衣服都吸引他。有時他看著她,覺得什么東西在他心里隱隱流過去。他覺得這是美。
“我說的是美,不是漂亮。”他有氣無力地想進一步說明自己。這倒是他的職業(yè)病,想把什么都解釋得更清楚些。他想她或許不完全明白他的感覺,但女人總會喜歡聽這樣的話。因此,他知道自己把這樣的話說上一百遍她也不會厭煩。
“那也只是對你來說?!彼f,眼神掠過窗外。
“對,就是對我自己來說。其他人怎么看,我一點兒也不在乎?!彼姓J。
她喝了口咖啡,眼神有點兒異樣地望著他:“我覺得你也會在乎,盡管你總是說你不在乎?!?/p>
他沒接話。她并不容易討好,和她在一起也不輕松。但她身上還是有種東西讓他喜歡,矜持而又驕傲。他們又總能說到一塊兒去,就像她剛剛說的那句話,他立即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也什么都可以告訴她,他知道她能理解他所說的任何事情。這種默契是他和任何人都沒有過的。
他今天打算給她講講另一個女人的故事,和她完全不同的那種女人。
“比你美的女人我只見過一個?!彼麤Q定講那個故事,二十年前的一件往事,他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過。
“我才不相信呢。”
“真的,我是說我認識的女人,而不是那種在電影里看過或是街上遇見的?!?/p>
“你是說曾經(jīng)有過交往的?”她盯著他,表情生動起來。
“不算是交往吧,只能說認識。”
“你以前給我講過她嗎?這個比我美麗的、你交往過的女人?”
“還沒有?!彼f。
“那你給我講講,我一定要聽聽你和她發(fā)生了什么故事?!彼f。
“你確定你想聽?”他有點兒猶豫了。
“當(dāng)然?!彼龖?yīng)戰(zhàn)似的挑了下眉毛。
“有點兒難以啟齒。或許不應(yīng)該講,我怕你聽了會改變對我的好印象?!彼χf。
“如果你敢把我的胃口吊起來然后不說,我現(xiàn)在就走?!彼傺b去拿她的手包。
他伸手按住她的手腕。他知道她每次的小小威脅都是為了看他立即投降的樣子,她需要建立一種甜蜜的臣服關(guān)系,即便只是個假象。
“那你現(xiàn)在就講?!彼钏f。
“好的。我現(xiàn)在就講。不過,做好心理準備,我要講的這個女人是風(fēng)塵女子?!彼f。
當(dāng)時,我在紐約那家律所工作還不到兩年,他們派我去中國處理一家美國企業(yè)的案子,這算是第一個由我負責(zé)的大案子。那是將近二十年前,美國的企業(yè)不信任中國當(dāng)?shù)氐穆蓭熓聞?wù)所,但他們希望紐約的律所能派一個會說漢語的華人律師,因為在中國打官司會涉及到一些公務(wù)之外的社交活動。美國人都明白“公務(wù)之外的社交活動”指的是什么,他們確定唯一合適的人選就是我。他們叫我不用擔(dān)心經(jīng)費問題,因為涉及“社交活動”的必要開支都會由客戶公司負責(zé)。
我就這樣被派回南方,這是我出國后第一次回國,中間隔了將近六年。我沒來得及回家看看,因為客戶公司催得很緊。其實,我當(dāng)時對國內(nèi)的情況一點兒也不了解,你知道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到美國念書了。而出國之前,我在國內(nèi)幾乎一直生活在校園里。到了那邊之后,我才明白,美國公司對國內(nèi)的情況并不是一無所知,他們也建立了自己的關(guān)系網(wǎng)。他們需要我去不僅是當(dāng)代表律師,更重要的是當(dāng)一個聯(lián)絡(luò)人的角色。
所以,我回國以后的大部分時間不是用來準備訴訟材料、尋找法律依據(jù),而是和那些能夠影響判決結(jié)果的各色人等打交道。這些人里面有比較低一級的,一般用錢打發(fā)就行了。也有所謂“高等”的關(guān)系,那就是公司給自己尋找的大靠山,譬如陳叔。陳叔的家族在南方有很大的勢力,他什么都不缺,需要的只是好心情,這樣他就樂意幫你。我很快被介紹給陳叔,客戶公司把他視為能解決問題的最關(guān)鍵的人。很奇怪,陳叔似乎很喜歡我。他經(jīng)常邀我陪他吃飯、喝茶,問些美國的情況。后來,我得知他有個兒子在美國賓州。我想,他大概在我身上看到了他那個兒子的影子。
我和陳叔幾乎每兩三天都碰個面,如果他顧不上和我碰面就讓我給他打電話“匯報”一下我這邊的情況。陳叔的樣子和我想像中的權(quán)力擎天的土皇帝一點兒也不一樣,他看起來就是一個六十來歲的干凈文雅的老人。他喜歡寫寫毛筆字,自己養(yǎng)花喂鳥,吃飯也簡單。他經(jīng)常問起國外的制度、文化,對這些很好奇。他聽我講的時候很專注,面帶笑容,會插入一些問題。他對人說話也溫和、慢條斯理。他愛笑著叫我“傻愣小子”或是“嫩瓜”,說我來這邊兩個月里學(xué)的東西肯定比在美國混幾年學(xué)到的還要多。
陳叔說,客戶公司的這件事他很清楚,不是老美公司的錯,是強龍遇到地頭蛇了,正是因為這樣,他才肯幫我們,他不是那種不講是非就出手的人。但國內(nèi)的情況有點兒不一樣,就是對的事情還得按照對的方式辦,那才是對,否則就可能是錯。陳叔還對我說,他是可以直接插手把這件事“壓”下去,下面那些人也會照辦,但照辦了以后他們心里卻不舒服,有人心里不舒服就是留了后患,所以這樣不好。我得好好去找他們“談”,一個一個地談,把每個環(huán)節(jié)理順,最后大家心里都舒舒服服的,這才算是把事情辦好了。他說他叫我去找那些人談,一方面是辦事,一方面也是讓我歷練歷練。陳叔告訴我去哪些地方談事情最合適。
如果我不是跟著那些人進過那么多風(fēng)月場所,我是絕對想像不出那種浮靡亂象的。我那時年輕,談過一次戀愛,還是在上大學(xué)的時候。我對你提到過我那個初戀女友,那時候什么都不懂,只是看看電影、拉拉手。所以,無論是對女人,還是對愛情、對性,我都還抱有幻想,突然進入那樣的場所,有些事情難免令我作嘔。真的,我一點兒也不喜歡那種生活,你想像不出那些人的丑態(tài)百出。有一次我真的吐了,不是因為喝酒,而是被惡心到了。我推說胃疼跑到廁所里吐,然后我再也說服不了自己回到那個酒廊包間里和那個畜生道別。但我還是招來經(jīng)理,幫他付了錢,安排了住處,把一切都打點好……我后來把這件事告訴陳叔。陳叔聽了呵呵一笑,說這種人太多了,但這樣的人絕對做不了大事。后來,我對這種昏天黑地的生活也麻木了,說服自己這是必要的歷練。他們在我眼里變成了一種擺設(shè)或是活動的物件,這樣我的惡心感就不那么強烈,有時候,我還能和他們開幾句玩笑。
你可能不相信我會出淤泥而不染,但我沒有騙你,畢竟我還從未和女人做過那事,而我覺得自己還不至于到在風(fēng)月場解決生理需要的程度。我那時候很年輕,可以說年輕氣盛。其實在那種地方泡得時間久了,大概會出現(xiàn)兩種情況,或者沒有廉恥、不再當(dāng)回事兒,或者真的沒有了胃口,不覺得是什么誘惑了。我陪那些人天天出入這種地方,算是夜夜笙歌吧,不過從來沒有叫女人陪夜。有時候我誆騙那些人,我和他們一起唱歌的時候也會叫一個小姐陪著,最后散伙兒之后大家各進各的房間,我再把那個女人打發(fā)走。無論喝酒還是陪玩兒,那些人倒不過分為難我。我猜一個原因是他們覺得我從美國回來,規(guī)矩大概不一樣,另一個原因就是我有個護身符陳叔。
陳叔這個站在最高處的人,反倒是我在那個圈子里遇到的唯一一個干凈、可愛的人。如果不是我也喜歡陳叔,經(jīng)常和他聊聊天、喝喝茶,被他云淡風(fēng)輕地開導(dǎo)一番,那種日子應(yīng)該是很難熬下去的。我當(dāng)時覺得一切離我理想中的“工作”太遠了,我的工作是解釋法律,結(jié)果我卻變成一個混跡在污濁不堪的官場和風(fēng)月場里的人,不再剖析法律和案情,而是去剖析那些人的卑劣欲望而后再去迎合這欲望。但我當(dāng)時是個有野心的人,我有另一個想法。我想把這個重要的案子處理好,好給自己在律所掙一席之地。我還想著,如果這是個好開頭,以后中國這邊的經(jīng)濟案件大概都會交給我來負責(zé),那么我成為合伙人的夢想就不會太遙遠。而我通過這個案件在這個地方建立起自己的關(guān)系網(wǎng),尤其是認識了陳叔這樣一個人物,那么以后我單獨開一個為外國在華企業(yè)服務(wù)的律師事務(wù)所,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傊沁@些野心部分地抵消了我的羞恥感和對現(xiàn)實的厭倦。
在那兩個多月里,我見識了我之前將近三十年里都沒有見識過的一些人和事,大多是丑陋的。我之前三十年人生里也從沒有見過那么多的女人,群居在那種昏暗的場合里,一群一群的。她們大多很漂亮,有些年輕得令人難以置信。每次和陳叔見面,他都開玩笑地問我這次有沒有“開葷”。我說“沒有”,他接下來就會說:“好啊,還是個傻愣小伙兒呢?!蔽乙老「杏X到他其實是賞識我這個“傻愣小伙兒”的,所以我倒有了另一個抵抗色欲的動力。我必須在面對陳叔的試探時,表現(xiàn)出我的意志力來,這樣他才會覺得我是個可以干大事的人。有空時我陪他下圍棋,給他讀英文報紙,拚命博取他的好感。我相信我和他父子般的交情,是我在這次回國處理案子的任務(wù)中意外拿到的一張王牌。
我不知道我的客戶公司到底花了多少錢,但各個環(huán)節(jié)看來都已經(jīng)疏通了。事情就和陳叔預(yù)料的一樣,控告方退縮了。我打算在回美國之前先回老家一趟看望我的父母。那天,我去見陳叔,要跟他道別。他那時正和幾個人打牌,他叫我第二天再來,說他要給我餞行。
第二天下午,我按照約好的時間到陳叔家。下午我們就在他家里泡茶、聊天。他祝賀我“初戰(zhàn)告捷”,還詢問了美國律所的代理律師大概是怎樣拿酬勞的。他說晚上要帶我去個沒去過的地方吃飯。后來,我們就坐上他的車出門。司機把車一直往郊外開出去。開了一個多小時,我們到了一個周圍環(huán)山的地方。車又往山上開了將近二十分鐘,我看到了山上的一個小別墅群。五六棟三層紅磚洋房,錯落地散布在綠樹叢和山石中,相隔不遠。會所門口有兩個門衛(wèi),看起來不是普通的保安。庭院的景觀設(shè)計得非常怡人,花木扶疏,還有自然的溪流。我想,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神秘會所。
“這是吃野味兒的地方?”我試探著問陳叔。
“野味兒也有,什么味兒都有。你也算是辛苦到頭了,今天好好享受?!标愂逍呛堑卣f。
我們那天吃的晚飯和以前吃的飯不太一樣。只有我們兩個人吃飯,前后上了一道湯、八道菜。有兩三道菜我根本看不出是什么,陳叔也不告訴我,其他人仿佛得了他的指示,無論是一直站在旁邊照顧我們用餐的那位經(jīng)理還是上菜的服務(wù)員,不管我問什么,她們都含糊其辭,只是在一旁笑。陳叔說,反正都是能吃的東西,你覺得好吃就行,我要告訴你,你這美國人可能反而不吃了。晚飯吃了將近兩個鐘頭,喝了兩瓶紅酒。我很興奮,告訴了陳叔我以后想在中國自己開律所為跨國企業(yè)打官司的想法。飯后,我們又去了另一個房間,抽雪茄,喝烈酒。陳叔勸我品嘗一種日本的威士忌,味道很好,但雪茄讓我頭暈,我抽了不到三分之一,就把它熄滅了。陳叔又帶我去另一個地方,說是酒后喝點兒茶。那時候已經(jīng)很晚了。我問他我們什么時候回去,陳叔說今晚就在這兒住下了。
喝茶的房間布置得很典雅。小桌、幾案、擺件看起來都是古董。一面玻璃墻應(yīng)該是對著后面的山景,但深夜只能看到園中星星點點的燈光,仿佛燭光??坎Aπ蘖艘粭l狹長的室內(nèi)水渠,養(yǎng)著錦鯉。茶桌正對的那面墻靠前一點兒,擺著架古琴。陳叔對那個一直跟著我們的男人說了兩句話,過一會兒,就有三個女孩兒到屋子里來,其中一個抱著把二胡。陳叔說,北方人,還是喜歡聽二胡。我說,陳叔很風(fēng)雅啊。陳叔說,干喝茶有什么意思,有點兒聲音好。陳叔問我喜歡聽什么二胡曲子,我說我只知道《二泉映月》。陳叔就叫抱二胡的那姑娘拉《二泉映月》。另外兩個女孩兒,一個泡茶,一個在一旁給我們服務(wù)。
這三個女孩兒,看起來年齡都在二十歲上下,每一個都異常漂亮,但給我們泡茶的那個女孩兒最漂亮。用漂亮來形容她可能有點兒詞不達意,她實在是美麗得超出常規(guī)。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容貌那么美的女孩兒,當(dāng)然后來也沒有再見過。那種美貌就像是一道閃電的強光,或是一聲驚雷,會把你完全震懾住。等我從愣怔里回過神,我偷偷打量陳叔,他看起來卻沒有什么特別的反應(yīng)。他叫泡茶的女孩兒“小周”,看起來他們認識。這也不奇怪,陳叔應(yīng)該是這地方的常客。后來,《二泉映月》拉完了,陳叔又讓拉一曲《空山鳥語》。拉完,他邀那拉二胡的女子過來一起坐著喝茶。我猜想那時候已經(jīng)是午夜了。酒精和茶在我身體里混合起來,讓我既熏醉昏沉,又亢奮。陳叔說他也困了,喝完這一泡茶就去休息。后來,我們倆去洗手間,陳叔問我覺得那三個女孩兒哪個最漂亮。我說泡茶那個。陳叔瞇著眼睛瞧瞧我,然后笑著說:“傻楞小子倒很有眼光啊。那今晚就讓小周陪你吧?!蔽乙詾樗f的是玩笑話,但又覺得陳叔一般不會開這樣的玩笑。陳叔看我愣住了,又說:“這是犒勞你,你這段時間也算是守身如玉了,亂七八糟的地方我不會帶你去玩兒,這里的人你都可以放心?!?/p>
我們再回去喝茶時,當(dāng)我想到坐在我對面的那個美得驚人的女孩兒今晚會和我睡覺的時候,我的血就往腦門兒涌,激動又恐懼不安。我想我看起來大概更呆滯或是錯亂了,陳叔很快拍拍我的肩膀,站起來說老人家要先去休息了。我急忙站起來,決定和他一起離開。兩個男人就等在門外,一個是自從我們到會所來就跟著我們跑前跑后的那個男人,他趕緊對陳叔說房間都安排好了。另外那個滿面堆笑的男人說,他會帶我到我的房間去。我和陳叔就這么分開了。我隨著那個男人出了主樓,在燈光暗淡但花木蔥蘢、散發(fā)著濃郁香味的園子里走了一小會兒,到了另一棟小樓里。他把我?guī)У搅硕墙锹涮幍囊粋€套間里,確認我沒有什么別的要求后,就離開了。我在園子里吹了風(fēng),又用冷水洗了洗臉。但我不僅沒有清醒一點兒,感覺頭腦更暈??簥^了。我在想陳叔剛才說的話究竟是不是玩笑話。我沒有去洗澡,我歪在床上想這個問題,又仿佛在等著什么意外發(fā)生。我聽到有人敲門,是那個叫小周的女孩兒來找我。
你知道,雖然我之前去過很多風(fēng)月場所,還能夠和小姐們聊聊天、開開玩笑。但看見她,我這些葷話、應(yīng)對的伎倆都用不上了。我感覺開不了口。她看起來確實和你能想像的那一類女人完全不同,除了口紅,她幾乎都沒有化妝。泡茶的時候,她的頭發(fā)是束在腦后的,現(xiàn)在她把它披散開,黑亮、順滑,像烏黑的綢緞。她看起來又柔弱又羞怯,問我她是否可以進來。我沒有回答,只是閃到一旁,她就進來了。她并沒有做什么挑逗的表情或動作,只是安安靜靜地坐在套間小客廳的一張沙發(fā)椅上,看著我。我坐在她旁邊那張雙人沙發(fā)上,在離她遠的那端。我猜想她至少比我小十歲,她大概只有十八九歲。我想我是可以趁著酒勁就把她上了,然后我第二天醒來可以說我只是喝醉了,不知道自己做過什么。那么,無論對于自己還是陳叔,我都沒有什么好愧疚的……我坐在那兒,腦子里充滿了較勁兒、各種念頭的漩渦,讓我頭疼欲裂。我很想站起來,在房間里狂走,但我只能坐在那里不動。我害怕我一旦站起來,會做出什么我自己也意想不到的事。
“我們說說話吧?!蔽衣犚娮约捍舐曊f,好像要宣布什么。我知道我在給自己壯膽。
“好啊,說說話挺好的?!彼郎仨樀鼗卮?。
她坐在那兒,穿著一件淡青色的布裙,和我說著話,不時撫弄一下滑下來的頭發(fā)。她的樣子看起來似乎是你的女朋友,而那情形就像大學(xué)時候某個讓你迷醉、昏沉的時刻,深夜里,你喜歡的女孩兒被你挽留在男生宿舍里和你說著話。但她又誰都不像,因為我從沒見過她這么美麗的女孩兒。我想大概初見時她的容貌給我的震撼太厲害了,所以我一直不敢輕舉妄動。我像是不急于毀壞過于美好的東西那樣拖延著時間。而在我腦海里,斗爭還在繼續(xù),漩渦被一只無形的手瘋狂地攪動著。我想我兩個多月來,是如何熬過了種種誘惑,我想我不能在離開前的一晚毀了自己……但這么美麗的、讓人心蕩神馳的一個女人,我一生大概再也不會遇見了。
我搜腸刮肚地問她問題,問她老家哪里的,什么時候到南方的,老家里還有什么人……她都老實作答。然后,我又告訴她我的生活,我在國外求學(xué)的經(jīng)歷。我心里隱隱覺得也許我和她熟悉一點兒,她在我心里就有了更多的血肉,我要把她當(dāng)成妓女,和她干那件事的沖動就會小一點兒。我這樣拖了很久。后來,那個女孩兒突然說她要給我倒杯水,我說我不需要,但她還是起身給我倒了杯水。她把水端給我,我接過來放在旁邊的小桌上,她突然在我面前跪下來,把兩手放在我的腰上,對我說:“要是你不喜歡那樣,我也可以用嘴?!?/p>
不知道為什么,我猛地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推開了。與其說這是我的反應(yīng),不如說這是某種條件反射,類似受驚以后的條件反射。然后,我就像突然間奮起一樣跳起來,渾身充滿了一股壯烈的激情,一瞬間決定了我該怎么辦。我很慚愧剛才那么粗暴地把她推開,我盡量溫柔地把驚愕萬分的女孩兒按坐在我剛才坐的那張雙人沙發(fā)上,讓她直愣愣地端坐在那兒,對著半蹲下來的我,好讓她直視我的眼睛(一定是被酒精和被遏制的欲望燒得通紅的眼睛)。然后,我對她說我不需要她給我任何服務(wù),因為我不能像別的嫖客那樣去糟蹋她!而她不應(yīng)該做這種工作,因為她長得那么美……我一定是語無倫次又激烈地說了很多,我贊嘆她生得美,說這樣的美完全把我震懾住了,這樣的美應(yīng)該是凈化人的,而不是用來滿足齷齪的欲望……我還批判這個墮落的社會,講有關(guān)人的尊嚴、女性應(yīng)得的尊重以及自立的重要等等。我像是犯了我的職業(yè)病,仿佛我是在對著她演說,或者我其實是在對自己演說,試圖說服我自己。后來,我真把自己當(dāng)成英雄了,我覺得我應(yīng)該把她從這個泥沼里救出來。我表示如果她需要,我可以當(dāng)那個幫助她脫離這種骯臟生活的人。我當(dāng)時的確是這么想的,我想到我可以找我的一些同學(xué),幫她介紹一份真正的工作,我可以送她去電腦培訓(xùn)班,這樣她去我朋友的公司做一個文員綽綽有余……以后我還會資助她讀書,讓她能好好地做一份事業(yè),她會發(fā)現(xiàn)另一種人生,干凈、光明的人生。我也對她這么說了。你看,我那時候多蠢!在那個小姑娘眼里,我這個年僅三十的男人可能比一個小孩兒的閱歷還不及,就是個又蠢又自我感動的書呆子!不過,她怎么想,怎么看待我,這已經(jīng)完全不重要了。
她看起來聽呆了。我突然想到,她需要錢。我問她服務(wù)一次別人給她多少錢,她說了個數(shù)目。我就把這個錢給她,又另外給了她兩千,讓她明天就辭職,不要在這里再待下去了。我還寫了我的電話給她,讓她離開這里以后就和我聯(lián)系,我會幫她介紹工作。然后,我讓她回去休息。她疑惑不解地看著我。我懇求她說:“你現(xiàn)在就走吧。”我慌著要把她趕出去,因為我一直狂躁不安,怕自己會突然改變主意。真的,我自始至終沒有碰她。她走了以后,我仍然激動得無法入睡。我在想我是怎么控制住了心里的魔鬼的,我是怎么能把我對她的狂野的欲望硬是壓制下去的,而等她離開了這里、某一天給我打電話時,她的生活又會如何不同,而且更主要的是,因為我的救助而不同。就是這樣,我在自我感動,為她構(gòu)思了各種新生活的圖景……
但第二天發(fā)生的事也許會讓你發(fā)笑。第二天上午,我感覺剛剛睡下不久,陳叔的司機打電話叫我去吃早茶。吃茶時,我哈欠連天,陳叔意味深長地看我。我想,他大概是誤會我了。在回城的車上,陳叔顯得有點兒冷淡,不大有興致說話。我不能讓他覺得我終究沒經(jīng)住考驗,于是,就對他說我昨晚什么都沒干,我讓那個女孩兒走了。我還等著他贊許,但陳叔沒像以前那樣開玩笑,只說“好,好”。過了一會兒,他對我說這事他已經(jīng)知道了,因為那個姑娘晚上沒做成我的生意,就過去陪他了。他說:“你不能什么人都信。你這樣,以后恐怕要吃虧?!?/p>
我大概好半天沒說出話。陳叔安慰我說,他本可以不對我說的,但他之所以還是說了,是因為他心里確實有點兒把我當(dāng)兒子,他想最后給我一點兒提醒,讓我知道世上很多東西不是看起來的那個樣子?!澳阋矂e把自己當(dāng)救世主,很多錯都錯在有人想當(dāng)救世主。世上的事看得多了,就知道每個人都有每個人該待的地方。”所以,我明白那個女人把我和她說的那些蠢話都告訴了陳叔。我對陳叔說,我感激他告訴我,給我一個教訓(xùn)。
我后來沒有回國開律所,我想,我還是不適合回去。而且,在那樣一個地方,一切的成功、野心都顯得毫無意義了。我也沒有再和陳叔聯(lián)系。那件事讓我覺得,他其實沒有像他說的那樣把我當(dāng)成兒子看待。我更像是他養(yǎng)的一個寵物,像他魚缸里的觀賞魚,他只不過是喜歡觀察這些愚蠢的小東西在那個魚缸里毫無意義而又不得要領(lǐng)的游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