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18年第4期|東紫:秘密
秦三叔坐在腫瘤醫(yī)院康復(fù)科病房米白色的馬桶上,揉肚子,鼓肚子……最終一無所獲。他汗津津地站起身,邊理衣邊氣惱地瞅馬桶。在此之前,他覺得世上最容易的事莫過于解手,解解褲子提提褲子的事。他做夢都想不到,這會成為活著的困難。他心里的無名火又開始往上躥,噌噌的,他自己都能明顯地感覺到那火的存在,像個無賴,兩腳蹬著他的胸膛里子,幾下就躥到了后舌根,頂在那里,脹得喉嚨疼。
全都是這高級玩意兒,也不弄個蹲著的!光想著城里人!城里人也不買你賬!
他的同屋張局長,是城里人,一看派頭就是??蓮埦珠L的老婆也和他一樣,不滿意這樣的廁所。因為,每次她上廁所,衛(wèi)生紙就要遭殃,一長條一長條地被扔進廢紙簍。開始的時候,秦三叔鬧不明白,回回?fù)炱饋?,用不完的就疊好放在水箱蓋上。后來經(jīng)陪床的大閨女娟兒發(fā)現(xiàn),他才知道,那是張局長老婆鋪在馬桶圈上墊屁股的。
秦三叔不明白張局長老婆為什么如此浪費。這廁所里不冷不熱,沒蒼蠅沒蚊子,衛(wèi)生員天天拿刷子刷,拿抹布抹,怎么還嫌不干凈呢?
再好,人家也不滿意。他的眼睛看向早晨新發(fā)的衛(wèi)生紙卷,只剩薄薄幾層,瘦得跟截剝了皮的小楊木棍似的。廢紙簍里虛虛地蓬滿了白孝布一樣的衛(wèi)生紙,他想起曾經(jīng)用土坷垃樹葉子擦屁股的年月,更心疼地去看廢紙簍,卻發(fā)現(xiàn)與往日不同的是,今天它的當(dāng)中有一個凹坑。就在轉(zhuǎn)身要走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那個凹坑里有一塊手表。
手表!手表也當(dāng)垃圾扔!秦三叔的心怦怦地加快了速度。
他捏起來,看上面沒屎沒尿,表針在一噌一噌地走。放到耳朵上聽,一鈍嘎一鈍嘎地響。這可是他平生撿到的最貴重的東西。他所有的火氣,一下子散沒了。娟兒敲門說,大夫讓去稱體重。他本想立馬跟女兒炫耀,卻聽見衛(wèi)生員進來了。垃圾筐歸衛(wèi)生員管,她會不會認(rèn)為筐里的東西歸她?略一思索,秦三叔把手表揣進褲兜。
多了一斤呢,九十六斤。娟兒盯著體重秤的表盤,指著上面的數(shù)字。秦三叔笑瞇瞇地看著。娟兒笑瞇瞇地去找大夫匯報。大夫說過,體重上升是身體恢復(fù)的重要指標(biāo)之一。秦三叔知道那一斤的分量,來自他兜里剛剛撿到的手表和肚子里積了三天的存貨。不管怎么說,他現(xiàn)在都是高興的,他來這個醫(yī)院快兩個月了,從胸外科轉(zhuǎn)到康復(fù)科,從一百三十二斤降到了九十五斤。一直在折。身子折,錢折,就兜里這一點賺頭兒。
秦三叔從護士站往回走,遠遠看見他的病房門口站了幾個人。走近了,聽見有人說,這么翻騰都沒找見,肯定是被偷了。他問,找啥?那人回頭看著他說,手表丟了,你這屋的吧,見了么?秦三叔渾身一激靈,汗就冒了出來,腦袋里嗡嗡地響成一片,腳底發(fā)滑。張局長在屋子里瞅見他,陰著臉朝門口的人喊,讓讓,看不見病人來了么。恰巧娟兒也回來了,扶他進門坐到床上。他尷尬地朝張局長咧咧嘴說,也回來了?
張局長比秦三叔出門早,每天早晨都會有兩個小伙子來陪張局長做檢查或吃飯。張局長一再攆,他們也不走。他們不時地往張局長的水杯里倒水,眼珠子隨著張局長轉(zhuǎn),一見有動靜,立馬就湊上去。一直到護士來攆,他們才戀戀不舍地走。他們走了,張局長就會大嘆一口氣。
秦三叔知道張局長非一般人物。那些提著大包小包來看望張局長的人,看著都不一般,張局長能一般么?秦三叔偶爾會在張局長側(cè)身背對他躺著時,默默地盯著張局長的后背。這種時候,他就覺得恍惚——他竟然不是躺在浮來村煙熏火燎的炕上,而是躺在雪白的屋子里,雪白的被褥中,和一個大人物隔著六七拃遠。大人物竟然和他生一樣的病。大人物竟然也和他穿一樣的豎條紋病號服。
生病之前,秦三叔從沒到過省城,縣城去的次數(shù)也有限,都是去賣青菜和雞蛋。每次去縣城,都是場先好后壞的夢,因為他總禁不住人家三言兩語的講價,尤其是那些嘴甜的女人,叫他聲大哥大爺,他的青菜雞蛋的價格就由女人決定,他鼓著脖子半天也說不出反駁的話。女人們趁他言語不出的時候,催促他,快稱稱,快稱稱,這個價就行,我們是看你人實誠,才買的。女人們伸著脖子來看秤,沒等他算清楚價錢,已撂了去尾的錢在他面前。等他想抗議的時候,人已走遠,別的女人又在催促,快稱稱。很快,他的菜或雞蛋就被一搶而空。等他早早地從縣城回了家,跟老伴報了賬,就到炕前的馬扎上坐下,低著頭一袋一袋地抽煙,聽老伴聲音高亢地責(zé)罵:那是你姑奶奶?。磕憔筒粫f太賤了買不著?你長嘴干啥的,不會吭吭聲?腚眼子還會放個屁呢……
等娟兒弄明白是來陪伴張局長的人丟了手表,就用慣常的大嗓門說,我們可沒看見,這一個屋住著,你們家說丟東西,好像是啥似的!你們趕緊找啊,找不著可不行!
張局長老婆和兩個小伙子擠在衛(wèi)生間里,翻找。丟手表的小伙子說,肯定是被偷了,我就把手表放在水池上。
另一個小伙子說,看看垃圾筐里,有沒有掉進去。
不可能,我挨著鏡子放的,很靠里。
張局長老婆說,還是看看吧。
小伙子看看垃圾筐里的廢紙,厭惡地皺起眉頭,又轉(zhuǎn)了臉尋可以代替手的東西。
秦三叔坐在床沿上,心里七上八下,耳朵里是震腦子的鈍嘎聲。他知道自己如果把手表拿出來,他七十年的清白就毀了。如果不拿出來,又對不住人,更怕別人來他身上翻。他兩只手緊攥著,用胳膊壓著褲兜。
張局長笑瞇瞇地對秦三叔說,這些人就是能折騰。
很少見張局長露笑容,一屋住了快十天,還是第一次。秦三叔咧咧嘴想回個笑臉,但臉僵著。娟兒回張局長說,手表,貴重東西,換了誰也得折騰。她說完,走到衛(wèi)生間門口問,找到了沒有?找不到就報警吧!
張局長也走到衛(wèi)生間門口,陰著臉問,找到了嗎?
局長老婆說,你也不披個衣服站門口,趕緊躺著休息去。
丟了手表的小伙子沮喪地說,沒有,看來真是被偷了。
張局長拉下臉說,你是為照顧我丟的手表,你說值多少錢,我賠給你,省得在這里攪得四鄰不安。
那哪敢,那哪敢,局長,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找了。
護士進來攆人,兩個小伙子依依不舍地撤退。秦三叔發(fā)現(xiàn)丟手表的是早晨抱怨沒單間病房給局長住的那個胖子。
張局長躺到床上,指揮著老婆把床搖起來。他的笑容隨著身子底下的床升高而放大,手舒服地扣在肚子上。他老婆搖完床問,今天這么高興?局長老婆說著,突然明白了丈夫高興的原因,伸手打了局長腿一下,笑瞇瞇地嗔怪他,跟個孩子似的。局長老婆笑著笑著就背對了屋子里的人,站到窗邊,向外看。看了好大一會兒后,她才耷拉著臉出了病房。
娟兒還擔(dān)憂被誤解,說,怎么好好的手表就丟了呢?這一屋住著,找不到,多不好。
張局長微笑著朝空中擺了下手說,不提了,多大點事,說不定是他自己記錯了,放他自家水池邊上,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丟三落四。
秦三叔想假裝著去衛(wèi)生間里幫忙尋找,把手表拿出來還回去。他站起身說,怎么就找不著呢,我找找看。
張局長猛地坐起身,下床按住秦三叔說,老秦你坐著,咱們是病人不管那些閑事,丟了說明它該丟。
秦三叔不明白張局長的用意,他被張局長按下的身子又站了起來,說,還是再找找吧。
張局長又抬手來按他,說該丟的就是該丟的,咱不管那些閑事。世上的東西在誰手里都是被用。有撿著的,那是東西的造化,沒撿的進了垃圾場,那也是它的造化。
秦三叔依然不太明白,但聽張局長這樣說,他僵硬的臉軟化了些,囁嚅道,那小伙子,看著怪著急的呢,別是值錢的。張局長用鼻子噴噴氣說,那可不好說,看能看出啥來。有些事,結(jié)束就結(jié)束了,如果非得再弄出新結(jié)果來,沒什么好。就說這手表,如果找到了,撿的人會被誣賴成小偷,咱們都聽見了,他口口聲聲說被偷了,人家撿的人怎么都洗不干凈自己,最終弄得好人沒好報。
嗯,是這么個理兒。秦三叔揪著的心開始松展,突然覺得很疲乏,扯開被子,小心地按著口袋躺下去。娟兒幫他把被子拉到胸口。
張局長看秦三叔躺下,自己也躺回去,嘆口氣說,唉,人呀,總是被物奴役著,等想開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
秦三叔和娟兒都不理解張局長的話,但也附和著說,是呀是呀。
張局長兩手抱在后脖頸上,瞅著天花板,壓制著想說話的欲望。他知道自己的話,鄰床的爺倆不明白。農(nóng)民,哪能體會名牌的美好。那種美好讓人上癮。當(dāng)你看慣了用慣了它們,再去用普通之物,就如同看慣了美女再去看黃臉婆。他曾堅信,即使是計量時間,普通表和名表也不一樣。如同路,荒野莽漢走過,和位高權(quán)重者走過,是不可同日而語的。最起碼,留下的聲、光、氣、息、影響力,等等,都不一樣。
秦三叔在被窩里隔著褲子摩挲手表,琢磨著張局長的話,決定讓它一直隱藏在自己身上,既隨了張局長的意,也保全了他七十年的清白和一家人的臉面。他不知道這是不是手表的造化。但他知道,他稀罕它,很稀罕。
他曾經(jīng)多次渴望有塊手表,在拉驢車的年代,在別人故意抬高胳膊露出手表的年代,在給考上大學(xué)的二女兒買手表的時候,在他撿到破電子表努力想把它修好的時候,他都曾渴望著。
在人們紛紛用手機代替手表的時候,他當(dāng)年買給二女兒的,怕把表鏈撐壞沒舍得試戴的那塊手表,在一堆雜物里被他發(fā)現(xiàn)。表針已經(jīng)不走了,無論怎么搖晃怎么扭動,都不走。他拿到修手表的那里,人家說表還沒有修理費貴,勸他不要修了。他把它穿在腰帶上掛著。掛了幾天后,等老伴知道手表不轉(zhuǎn)的時候,笑話他豬鼻子插蔥——裝象。她說,你要是饞手表,就讓閨女買給你,可別拿塊廢的掛在腰里,要是誰問你幾點了,你咋辦?
是不好辦。他把腰帶抽下來,把手表放進抽屜里,說,我就是弄著耍,現(xiàn)在的日子,沒有急著看鐘點的活兒,你可千萬別讓孩子亂花錢。
閑來無事的時候,他還會把那塊表拿在手里端詳,琢磨它曾經(jīng)是如何走動的??吹萌朊詴r,老伴就拿話刺撓他:天天就跟鱉瞅蛋似的,你是能把它瞅轉(zhuǎn)呢,還是能把日頭瞅停下?
兩樣都做不到的他,就嘿嘿笑著把手表放回抽屜里。
秦三叔盼著周末趕緊到來。周末醫(yī)院里不再做放療,張局長就會回家去。等娟兒出去買飯時,他就能好好端詳它。
今天星期幾?他問娟兒。
星期四。
哦。這星期,就剩明天上午一次放療了。
夜深的時候,他把手表從褲兜里拿出來,屋子里黑得啥也看不見,但他能看見手表。當(dāng)他在廢紙簍里發(fā)現(xiàn)它的時候,就記牢了它的樣子。他看著手表,看得脖子酸了,腰累了,才把它套到手腕子上。這一套,才知道那金屬的表帶寬闊得像碗口,他順著胳膊往上推它,像送一個執(zhí)行秘密任務(wù)的老伙計,悄悄地,充滿警惕地前行。一直到上臂,才算是牢固了。他把表盤朝里擺好,坐起來,晃晃胳膊,不下滑,才放心躺下。他蜷起胳膊,把頭壓上去,手表正在耳下。
微弱的鈍嘎聲,一下接一下,一下接一下,讓人心里安穩(wěn)。他安穩(wěn)地睡著了。
那個夢又來了。自從生病后,它就常來。
到底該不該起床呢?他蒙眬中想著,身子卻疲乏得連動一下的愿望都沒有。但他知道,必須起床,要到二十里外的浮來山拉石頭。那些石頭是從石頭塘里炸出來的。白天石匠們炸一天,次日早晨等著他這樣的趕驢車的人去買。每一塊石頭都要從幾十米深的塘里抱出來,放到地排車上摞好,拉到城里的“經(jīng)管站”過秤,再按照他們給的條子拉到建筑工地去,再搬下來摞好。這樣的他,每天掙兩塊錢,一塊二毛錢用來買生產(chǎn)隊的工分,自己剩八毛。
想不白跑,他就得在凌晨三點左右起床。凌晨三點,是“經(jīng)管站”的頭兒老賈說的。老賈說你三點起,一小時趕到山上,一小時裝車,三個小時拉到這里,正好我們八點開始上班。可他家里沒有表,又不是雞該打鳴的時候,沒法摸清時間,常時早時晚。有時,一覺醒來,以為晚了,慌慌地趕到山下,人家采石匠還沒開始睡覺,他只得在人家鋪前蹲一夜。有時,石匠睡了,他就在石頭塘里蹲一夜,冬天凍個半死,夏天被蚊蟲咬個半死;有時,一覺到天亮,慌慌地趕到山下,石頭要么被人拉凈了,要么只剩下些“經(jīng)管站”不收的石頭皮。
他累,累得渾身沒有一兩力氣,他想著如果有個表該多好。他見過老賈的手表,圓圓的一圈,十二個數(shù),表針指到幾就是幾,讓人心里明白又安穩(wěn)。他臉上的手上的耳朵上的腳上的凍瘡,一起癢起來,像一萬條火螞蟻在鉆他。他沒有力氣撓,只在心里嘀咕,鉆吧,鉆吧,等你們鉆沒勁了,就不癢了。
突然,天光大亮,他像被蝎子蜇了一樣跳起來,慌慌地抽打著毛驢往浮來山跑,一路上見一輛輛拉滿石頭的驢車從身邊經(jīng)過,他眼瞅著那些石頭,手里的鞭子用十倍的力氣打在驢身上。跑到石頭塘,天竟然是黑的,影影綽綽地看見一堆堆的石頭在塘里,石匠的呼嚕聲隨著寒風(fēng)撞來飄去。他心里一陣歡喜,下到塘底,找到一個塘壁的凹坑,瑟縮進去,熬著,等石匠醒來。
以往的夢,大多結(jié)束在:他的腿在凹坑里蹲得麻脹不堪卻動彈不得,或他抱著巨大的石頭爬坡,累得寸步難行,心里有著火燒一樣的趕時間的焦急。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他竟然發(fā)現(xiàn)凹坑的上方有東西在閃閃發(fā)光,像星星。他伸手摘下來,拿到眼前。
手表!他驚訝又快活!他探出頭,看石頭塘里沒有別人,遂再看那手表,圓圓的表盤,一圈數(shù)字,表針一鈍嘎一鈍嘎地往前走。那個又短又粗的針正指到數(shù)字4上。是人家藏在這里的?還是它天生就在這里?他陷入了選擇的糾結(jié)。他恨不得趕緊跑回家藏枕頭底下,每天晚上醒了看看到?jīng)]到三點。但,如果是人家藏的,自己就是偷,以后也拉不成石頭了……怎么辦怎么辦……就在他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石頭塘說話了,嗡嗡的聲音,很大很大的嗓門:那手表是獎勵你勤懇苦干的,你戴上吧,歸你了!石頭塘的聲音洪亮得比村里的大喇叭還洪亮。他把手表鄭重地戴到左手腕上,激動得給石頭塘跪了下去。就在這時,突然竄出黑壓壓的人群,朝他圍過來,他想站起來跑,無奈腿軟得邁不開步子,他只得把左手腕緊緊夾在右腋窩下,朝他們喊:是我的,是獎勵我的!那些黑壓壓的人,在他的喊聲里圍上來撕扯他……
醒來,石頭塘和搶手表的人都不見了,他愣了片刻,回過神來。天已放亮,睡在床前看護椅上的娟兒醒了,看他穿著棉襖,就起身想幫他脫下來。
屋里多熱啊,怎么穿著棉襖睡。
他撥拉開娟兒的手說,別管,我冷。我喊啥了嗎?
沒聽清,做夢了?你冷?你都出汗了。
那我也冷。
張局長老婆隔著張局長的床提醒娟兒,你爸不會發(fā)燒了吧?
他怕她們叫來護士讓他脫衣檢查,趕緊說,沒燒沒燒,就是覺得穿著棉襖得勁兒。說完,覺得太牽強,又補充說,不露肩膀子,膀子這幾天怕冷。
到張局長該回家的時候了,秦三叔半躺在床上,隔著棉襖捂著手表,他的拇指規(guī)律地一蜷一伸。那是秒針的節(jié)奏。
一鈍嘎一鈍嘎。他聽了一夜,已經(jīng)熟悉它了。
秦三叔看著對面墻上的壁掛電視機,黑黑的屏幕里有他和張局長的影子,偶然也會有張局長老婆和娟兒的。影子模模糊糊,看不出年歲的痕跡,他和張局長的那份消瘦倒很像十三四歲抽條時的樣子。秦三叔常常盯著電視黑屏,想一些小時候的事。有時,他也替張局長想。他不知道替張局長想出來的小時候,對不對,他也不想驗證。就像他不想看衛(wèi)生間里的鏡子。他去洗刷或上廁所的時候,都故意不看鏡子,但鏡子并不饒他,牢牢地捕捉他。他斜眼或瞇縫著眼躲避鏡子,卻也總覺得有人在里邊。他知道那是他。但他不承認(rèn)。就是不承認(rèn),我不承認(rèn),你能咋著我。他也不愿意看電視黑屏以外的張局長。一個病人看另一個病人,跟照鏡子差不多。他捏捏表盤,突然想到,人就是被鐘表的一鈍嘎一鈍嘎給鈍割老的,給鈍嘎病的。把抽條時那股子干瘦的使不完的精神勁給零刀子鈍割沒了。等把人鈍割死了,它還在一鈍嘎一鈍嘎地走它自己的。但,奇怪的是,能聽著它鈍嘎鈍嘎地響著,又覺得有個陪伴,心里多個安穩(wěn)。他想表也一樣,要是沒人聽,它也鈍嘎得沒勁。
他想起前幾年大家吆喝世界末日時,他遠在省城的二女兒專門回家,說萬一是真的,一家人一起。還說日頭和啥啥星排成十字,然后就末日了。他第一次覺得大學(xué)生的話也會不靠譜。地球和日頭天天臉對臉地轉(zhuǎn)著,日子一天天地過著,突然就天塌地陷,把地球滅了?那日頭還轉(zhuǎn)個啥勁么!就跟兩口子似的,從不打架不生氣,突然就一個殺另一個,不過了,誰信呀。
他不信。他抬頭瞅瞅天上的日頭,扛起鐵鍬朝田里去。二女兒笑著朝他喊,萬一世界末日是真的,干啥都沒意義了!還是坐家里喝喝茶吧。他不回答,也不回頭。其實,那個季節(jié)地里根本沒活,他就是故意的。他腳踏出大門檻的時候,聽見老伴說,犟了一輩子了。
他的拇指蜷下,伸開。伸開,蜷下。以前空熬的感覺消失了,一個秘密的伴兒在陪伴他。他臉上浮出微微的笑意。
想看電視嗎?娟兒問他。
不看。
看看吧,干瞅黑屏有啥意思。娟說著拿起遙控器。
電視亮了,他和張局長都被花花綠綠吵吵嚷嚷的人給擠了出來,那些沒病的人在吱吱哇哇,為屁大一點事吵架淌眼淚。他不愿看,縮進被窩里,閉上眼,陪著表針一下一下地蜷動手指。
穿上外套準(zhǔn)備回家的張局長發(fā)現(xiàn)自己發(fā)燒了,他老婆又張羅著給他脫外套,搖床,按鈴,叫護士。大夫護士接連地進來詢問,檢查。
秦三叔對著天花板盯了片刻,斷定一時半會兒的,張局長是不回家了,趁娟兒不在眼前,他穿上棉大衣,捂蓋嚴(yán)實,去他先前住過的胸外科病房看同一個縣里來的老萬,順便拉屎。那里是舊樓,廁坑是蹲式的。重要的是,他能有機會仔細看看他的手表。
秦三叔來到胸外科第七病房,跟老萬草草地一招呼,手指著廁所說,我先解決大事,完了再和你拉呱。他把廁所門上的插銷仔細地插好,蹲到廁坑上,把手表從上臂擼下來。
你原來是這樣的!你原來是這樣的!
秦三叔驚訝得差點叫出聲來。那手表的背面,是透明的,里面大大小小的金色齒輪,你含著我我咬著你,在無聲地轉(zhuǎn)。
你含著我我合著你,不急不躁,不緊不慢,轉(zhuǎn)呀轉(zhuǎn)呀。
秦三叔透過窗玻璃,看看外面的日頭,它也是悶不吭聲地不急不躁地,永遠不變模樣地,一圈又一圈地轉(zhuǎn)。他想,大概太陽和地球也有類似的齒輪,它們才合伙把祖祖輩輩的人轉(zhuǎn)老了。他想起,老伴曾在他瞅二女兒那塊壞掉的手表時,說過的話:你是能把它瞅轉(zhuǎn),還是能把日頭瞅停下。他再瞅瞅日頭,喉頭突然一陣酸脹。要是日頭能瞅停下,能停在他生病前該多好。那時,天大的事,只要他扛起鐵鍬鋤頭,到地里掄開膀子猛干一陣,再緊縮的心思都能松散開。有地,有日頭,有力氣,啥事都能過得去。
腳麻得厲害,他不得不把手表送回上臂,琢磨著等出院回家,一定給老伴看看這手表的背面。保準(zhǔn)她驚得咂巴半天嘴兒。
在秦三叔扶著廁坑旁邊的扶手等著腳麻緩解后,出來和老萬聊天時,張局長突然呼吸困難,被送進重癥監(jiān)護室。張局長的老婆手足無措,娟兒陪著她跟著大夫護士跑。兩個人眼巴巴地站在重癥監(jiān)護室的玻璃窗外。張局長老婆的臉煞白,隔著一層玻璃反復(fù)對張局長說,我不允許你死!你不準(zhǔn)死!你不能死!你死了不正中了人家心意么……她越說越哆嗦,娟兒扶著她一起哆嗦。
監(jiān)護室里圍著張局長的人突然散開。張局長老婆一下癱軟下去。娟兒架住她,連連喊,大姐你要撐住啊大姐你要撐住啊。監(jiān)護室的門開了,大夫出來說,搶救過來了,還要繼續(xù)觀察,暫時不能讓家屬進去。張局長老婆的臉色逐漸恢復(fù),身子有了力氣,站起來隔著玻璃繼續(xù)看張局長。
護士把病床周圍的布簾拉了起來。張局長老婆又看了一會兒那些從天蓬頂垂到地上的草綠色布簾,然后把目光移到娟兒的臉上說,謝謝你小秦,多虧你陪著我。娟兒說,一個屋住著,跟一家人似的呀。
張局長老婆點點頭,喘口氣說,我也不跟你見外了,今天這事,等老張單位里人在的時候,千萬別提,那些人,唉——
娟兒雖不明白,但趕緊點頭答應(yīng)。張局長老婆繼續(xù)說,這人心啊,老張,好好的,竟然在單位里開會時被人拍了戴手表的照片發(fā)到網(wǎng)上……又郁悶又擔(dān)心,知道自己周圍有狼盯著,又拿狼沒辦法,你說窩心吧。氣病了,還不是人家高興。派一撥撥人來看,原來不戴手表的也戴了,這哪是來照顧呀,簡直就是來給老張喂毒藥……
娟兒意識到自己的嘴張得太大了,趕緊拿手捂住。啊,戴手表還能戴出這么多事兒來呀,現(xiàn)在不是都不興戴手表了么?娟兒說完,突然意識到這是在笑話張局長落伍,趕緊改口說,那他們丟了手表活該。很義氣的口吻。
唉,都是演戲,對手就是拿手表做藥引子,熬毒藥給老張喝,唉,不提了。你也別跟你爸說啊,看你爸人很直,哪天守著他們說漏了。
放心吧,大,嗯,那個,我一個字也不跟我爸提。娟兒說完,發(fā)現(xiàn)自己看著張局長老婆的臉時,已經(jīng)不能把情急下喊出的“大姐”再重復(fù)出來,她也發(fā)現(xiàn)自己很順溜地按照張局長老婆的習(xí)慣,把大大叫成“我爸”。
秦三叔跟老萬告辭的時候,發(fā)現(xiàn)老萬左邊床上換了個小年輕的,他問老萬,河北老李出院了?還是轉(zhuǎn)科了?老萬說,見閻王去了,手術(shù)后第三天就去了。老萬嘆口氣,唉,人這輩子,早晚都得走那條道。秦三叔點點頭說,唉,受了刀割斧鑿的罪,花光了錢,再走那條道太虧了。老萬仰頭看著空中的輸液瓶,說,一滴一滴都是錢啊,一輩子掙的都花光了,得多活個幾十年,才算不太虧。
護士進來給老萬鄰床的小伙子處理傷口的引流管,胸前的小掛表微微晃動著。秦三叔看著,想起半個月前,護士這樣在他床前彎腰時,他都緊張得閉著眼咬著牙,根本看不見她們的小掛表晃動。他摸下胳膊上的手表,對老萬說,人過日子,日子也過人,你以為那表針是干啥的,鈍嘎鈍嘎,就等于把人零刀子鈍割,把人鈍割到閻王那里,它還繼續(xù)鈍嘎它的,跟沒它啥事似的。
老萬把目光從輸液瓶上摘下來,盯著秦三叔說,咋?你還想它賠你?讓你倒著活回去?做夢去吧。還是少琢磨吧,琢磨多了費腦子。
秦三叔說,不琢磨,還能干啥?拿不動斧頭揮不得鐮了。一句話把兩個人的心思都拽回家,拽到田里。都無話了。
秦三叔回到自己的病房,意外地發(fā)現(xiàn),屋里空無一人。他累了,脫了大衣躺下,蜷起胳膊,傾耳聽著表針的鈍嘎聲,腦子里呈現(xiàn)著齒輪彼此咬合,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秘密景象。
你含著我我合著你,轉(zhuǎn)呀轉(zhuǎn)呀,轉(zhuǎn)呀轉(zhuǎn)呀。不緊不慢。不急不躁。
秦三叔蒙蒙眬眬地打盹時,娟兒回來了。秦三叔問,張局長呢?
娟兒牢記著張局長老婆的囑托,早想好了應(yīng)對父親的詞,說,張局長好像回家了吧,我出去找你的時候他還在。
秦三叔說,他燒退了?我去胸外科上廁所了。
可能退了吧。你去胸外科,怎么不和我說一聲,我好陪著你呀。
我自己還去得了。
那么冷,大夫不讓出科室大門。
那我就活該被憋死嗎?
娟兒不和他理論,拿了飯缸去打飯。
秦三叔把胳膊蜷起來,壓了耳朵上去,聽著。手表像他隱藏著的亦敵亦友的老相識,一字一字地和他說呀斗呀。他的拇指一蜷一伸地回應(yīng)。
樓下的重癥監(jiān)護室里,張局長在昂貴而精致的儀器幫助下,和死神力拔一場,暫時取得小勝。虛弱和孤獨,讓他的每一秒都變得滯重漫長。他孤獨而虛弱地瞅著床邊的儀器,上面有他血壓脈搏呼吸的數(shù)字,他的心電圖,彎彎曲曲,上上下下。監(jiān)護儀,洞悉著他監(jiān)管著他,用數(shù)字和圖像告訴他:你是這樣的,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