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小林這天下班的時候已經(jīng)很晚了，天已有點(diǎn)轉(zhuǎn)暗，但西邊又有一小片暈紅的云，怪好看的。小林跟著人群匆匆過馬路，走到一半的時候，綠燈滅掉，紅燈亮了起來，小林也就停住，拿出一塊已經(jīng)不算白的毛巾來擦擦汗。這是快到年節(jié)的日子。大城市里，人們似乎比平日里顯得更加匆忙，更加煩擾，也更加欣喜。此刻站在小林身邊的一個女人，穿著銀灰色的套裝，外邊套一件長款羽絨服，腳上蹬一雙黑色漆皮鞋，擦得分外亮，有點(diǎn)刺眼似的，她快步走過馬路，去對面的購物中心搶購打折的衣飾，哦，那些名牌。然而這些似乎與小林沒有什么關(guān)系。小林的生活依舊像往常一樣，下班回家，吃飯，看看電視，然后睡覺。不過今天有那么一點(diǎn)不同。家里今天沒有人，老爹回鄉(xiāng)下老家去了。想起老家，小林的心里好像有種……有種……怎么說呢，小林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表達(dá)，小林只是掐指一算，自己離開老家到這個城市來已經(jīng)有二十八年了。這樣一算，小林自己也嚇了一跳，這豈不是說，他已經(jīng)有二十八年沒有回過老家了?？刹皇锹?，打從那年坐著大牛車又換了冒著白煙的火車來到這兒，就再沒回去了。到這兒有多少年，沒有再回老家也就多少年了。小林坐在公交車上，想起老家，有點(diǎn)茫茫然。車窗外此時已經(jīng)是上燈時分，黑乎乎的。這條路順得很，車開得快，路兩旁的光桿大樹也就一棵接一棵地從視線里閃過，均勻地流逝，唰唰，唰唰，這多像時間。

02

老家離現(xiàn)在已經(jīng)那樣遠(yuǎn)了。小林恍惚記得夏天的傍晚，二舅到泥塘子里來叫他回去吃飯。他笑嘻嘻地和光子他們打個招呼，拍拍他們又瘦又長的脊梁板兒，算是道再見，才抖抖身上的水，穿上小褂，和二舅走了去。一路上，二舅不停叨咕著：“到哪兒玩不好，偏在這兒，天天跟泥滾的似的，不嫌臟。”小林也不答語，不知為什么心里總是那么輕快。小林是田家的外孫，田家的大女兒排行老三，嫁給了一個炮兵，炮兵轉(zhuǎn)業(yè)后在北京城建公司里修管道，大女兒也就跟著去了北京，把自己的兒子留在鄉(xiāng)下娘家，大城市里花銷大不好養(yǎng)活。小林還有個姐姐，已經(jīng)能幫著做家務(wù)，就跟著去了北京。田家和村子里的其他人家一樣，以種果子為業(yè)，在村子里也有幾片果園。小林一共有三個舅舅，一個姨。田家這幾個兄弟以為大城市里滿地是金子，自己的姐姐到那兒是發(fā)財(cái)去了，還真不敢怠慢了小林，小林倒沒吃什么虧。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小林也進(jìn)了村子里的學(xué)堂學(xué)文化?？墒牵l(xiāng)下的孩子哪一個會認(rèn)真學(xué)習(xí)呢，重點(diǎn)是認(rèn)識了一幫小伙伴，光子就是和小林一個班的。光子比小林小兩個月，卻比小林高出半頭，身子板兒也比小林壯。光子的腦子好使，有主意，功課也比小林好，小林的腦子不大靈光，可是光子卻鬼使神差地和小林特別好。放學(xué)以后，他們就一起四處閑逛。時常是并沒有什么事情做，太陽就要下山了，兩個人喪氣得緊，各自垂著臉，最后非得要打一架，舒活舒活筋骨才好。打得臉發(fā)了赤紅，也就滿意地回家。小林走進(jìn)昏暗的大屋子，踹一腳永遠(yuǎn)不怎么動的大貓，爬上已陷下一個大洞的炕頭，于是和自己的姥姥對面坐著，扒起飯來。也有時候，他們跑到讀過些書的阿水那里。七十歲的阿水有點(diǎn)輕微的半身不遂，是村里的郎中。小林他們纏著他給他們講水滸一百單八將的故事。阿水要是不忙，也就坐到椅子上，緩慢地、顫巍巍地講起這似乎永遠(yuǎn)講不完的故事。每次故事總是伴隨著阿水細(xì)小的呼嚕聲結(jié)束，小林和光子這時才幫阿水關(guān)好屋門，各自跑回家吃飯。光子一直不明白小林為什么這么喜歡聽水滸的故事。有一次他們在村子?xùn)|面的土山坡上坐著的時候，光子就把這個疑問問過小林。小林說水滸里面都是大英雄啊。光子就說是英雄又怎么樣啊。小林沉默了一會，轉(zhuǎn)向光子，故作莊重地宣布因?yàn)槲业睦硐刖褪钱?dāng)一個大英雄啊。光子“噗”的一聲，兩人于是笑作一團(tuán)。那天的天空是那樣的藍(lán)，天氣爽朗得讓人說不出的舒服。小林和光子于是來了勁頭，小林也問光子，那你的理想是什么？光子呆呆地，半天才說出反正不是做大英雄。大英雄哪是什么人都能做的呢？聽說縣城那里能坐上火車，火車比最快的馬車還快，火車能到大城市里去，大城市滿地是鈔票和金子，我想到大城市里去掙錢，掙好多好多的錢，可以蓋樓房，娶媳婦，蓋最好的樓，娶最好看的媳婦。小林，你爹媽不是在北京嗎？你知不知道北京是大城市里最大的城市，所有的大城市都?xì)w它管。小林從來沒聽說過北京原來是最大的城市，這時也瞪大了眼睛。但他旋即又露出失望的表情，告訴光子，他爹媽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來看他了，他都已經(jīng)快忘了他們長什么樣兒了。之后他們又談到班里的同學(xué)，光子告訴小林，他覺得班里長得最好看的是趙小鳳。小林問他為什么，光子說有一次趙小鳳被其他同學(xué)欺負(fù)了，放學(xué)后偷偷在教室里哭，被他不小心看到了。他說她哭的樣子特別認(rèn)真，還拿出一塊小手絹來擦臉，小小心心的，像怕傷著什么似的，看起來叫人怪心疼的。小林聽了，憋不住笑起來，她又不是擦你的臉，你的臉癢癢什么，瞧，都紅了。小林對這個叫趙小鳳的倒真沒什么印象，更甭提看過她哭什么的了，他也不知道光子是哪里搭錯了腦筋，還會去注意那種小女孩兒哭的樣子。他只記得，每次他算術(shù)不會做或者逃學(xué)被罰站，那些女孩兒都對他不理不睬的。小林大概是沒有什么女人緣的。光子卻說以后一定要娶趙小鳳當(dāng)媳婦。可是誰又能想到在土山坡上看天的第二年春天，小林就被接到那個最大的大城市里去了。是坐了牛車換火車，到滿是鈔票和金子的地方去了，到光子心心念念的那個地方去了。

得知消息的那天，小林正和光子在阿水那里聽故事，二舅突然跑來一把拽住小林，嚷道：“你爹媽來消息了，快和我回家看信去?！辈挥煞终f地把小林扯回了家。家里大舅、二舅、老舅都在。小林一進(jìn)門就被告知他爹媽預(yù)備讓他到城里去上學(xué)，由大舅把他送到城里去。二舅、二舅媽又和大舅商量著一些蓋房子的事什么的，小林在椅子上呆得怪沒趣的，就又跑回阿水那里，光子也還在那里等他。小林把去北京的事告訴了光子，想讓他也跟著樂和樂和。可是光子聽了這事卻不吱聲了，愣愣地坐在那里，小林跟他說話他也沒有反應(yīng)。小林只好和阿水說話。阿水摸摸小林的頭：“嗯，去北京了。大城市可不比咱們這兒，啥人都有啊?！薄澳怯袥]有林沖、宋江那樣的大英雄？”“興許有。興許沒有。不過孩子，你這一去，啥時候才能回來?。俊薄叭€一年半載的，我還回來?！薄班??；貋砀墒裁囱?？”“回來？回來我還得跟光子在一塊兒玩兒呢。是不是呀，光子？”小林一扭頭，才發(fā)現(xiàn)光子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自己回家了。小林問阿水光子怎么了。阿水捋著自己的長胡子，光子他難受啊，難受得不想見你了。阿水的胡子那么長。小林晚上回到家，心里也不爽快。覺得去北京真不是什么好事。吃過飯以后他早早就睡下了。姥姥過來摸摸他的頭，他也沒有睜開眼。半夜里，小林覺得臉上濕乎乎的，睜開眼才發(fā)現(xiàn)是姥姥哭了。小林知道姥姥是因?yàn)樽约阂吡诵睦镫y過，就往姥姥懷里鉆，說著：“我這一年半載的，就回來?！崩牙巡亮瞬裂劬Γf：“好孩子，到了那邊聽你媽的話。你去了也好，真疼你的還是你媽，你舅舅他們都不是真疼你啊?！毙×致牭貌幻靼祝蛦枮槭裁?。姥姥也沒有告訴他，說時間不早了，還是早點(diǎn)睡，就熄了燈。小林迷迷糊糊的，一點(diǎn)也不想去北京了，他想天亮的時候就和姥姥說不去北京了，就留在姥姥身邊，這才慢慢睡著了。可是天亮的時候，小林已經(jīng)坐上了大舅的牛車。小林這才意識到一切已經(jīng)都沒有用，自己真要離開這兒了，鼻子有點(diǎn)酸?？墒悄睦镉袝r間讓他哭呢，天剛一亮，大舅就載著他出發(fā)了。走到村口光子家的時候，小林沒想到光子早就等在那兒了，小林就大聲喊光子的名字：“光子，光子。”光子像還沒有從昨天緩過神來似的，依然呆呆地看著小林大舅的牛車從他面前經(jīng)過，任憑小林怎么喊，光子也沒有什么大的舉動。小林就這樣坐著牛車，離開了村子。

小林后來再沒有回老家，也沒有再見到姥姥、光子和阿水。小林有一陣想著反正光子以后會來大城市的，搞不好會來北京，到時候還能見面?？墒枪庾硬]有離開村子。小林很替光子可惜，他那么想來。好在光子后來真的娶了趙小鳳當(dāng)媳婦，小林覺得也是對他的一點(diǎn)補(bǔ)償。

03

北京真大，可是家里真小。大舅帶小林下了火車又坐上汽車，下了汽車又走了很遠(yuǎn)，從大街上拐上一條小路，快走到第十八個口時上了一段臺階走到一個坡上，又經(jīng)過好幾戶人家，這才進(jìn)了一個小院子，院子里有洗手池，擺著自行車，角落里放著大大小小臟兮兮的盆兒。北邊的房子是小林家，小林原先還嫌院子太小，后來發(fā)現(xiàn)這一個院子里住了好幾戶，他家只不過是其中一戶，有點(diǎn)沮喪。小林果然不認(rèn)得他爹媽了，他媽抱著他哭了好一陣，小林只覺得抱他抱得太緊，喘不上氣來。屋里還有個女孩兒，略比小林高一點(diǎn)，可是瘦瘦弱弱的，這是小林的姐姐，小林更是不認(rèn)得。小林的媽叫她：“玲子，你帶弟弟出去玩兒?！迸呵由刈哌^來，便拉著小林到院子里去了。小林的姐姐一出家門便和小林說：“你在這兒等著，我去上躺茅房?！本鸵涣餆熍芰?。小林閑著無聊，就拾了塊紅磚頭，在家門口的平地上畫畫兒玩兒。屋里大人們說話的聲音特別大，小林有一搭無一搭地聽著他們說話?！按竺茫依镞@不要蓋房嗎，可是呀大家東湊西湊還是不夠啊，你大哥我手頭實(shí)在是緊啊。”“二哥種果子不是掙了好些個錢嗎？怎不管他要？大哥你也不是沒看見，我們這兒開銷實(shí)在是大?！薄鞍ΑＤ愣缢@么跟你說吧，你還不知道你二哥他這個人嗎，現(xiàn)在又娶了個尖眼兒媳婦，更是摳得緊了。我這兒是私下里跟你說，娘跟我要是有辦法，也不和你開這個口了?！薄鞍パ?，算了，你就拿點(diǎn)錢給大哥吧，他要是空著手回去，你二嫂能給他好臉色看嗎？”這是小林他爹的聲音。小林正聽著，忽然有人拍了他一下，是玲子?！澳阍谶@兒偷聽什么呢？”“啊……”小林一時答不上話來。“甭聽了，肯定又是咱大舅來要錢。這都是咱二舅搗的鬼。大舅媽跟別人跑了，大舅現(xiàn)在更沒主心骨了，拿二舅他們沒辦法?！绷嶙诱f完就進(jìn)了廚房干活去了。小林愣在那里。他覺得這個姐姐雖然看起來比他大不了多少，可是比他懂的多多了。

小林來了以后，玲子不大理他。每天都幫著媽做事。倒也不是抽不出空來，但是玲子好像不愿意和小林一塊兒玩兒似的。玲子一個人住在廚房里，實(shí)際上就是他們家另外一間屋，門口有個灶臺，里面還可以放張床。每天早起由爹給玲子梳頭，梳兩條辮子，梳得緊緊的，還扎上蝴蝶結(jié)。白天玲子去上學(xué)，下午放學(xué)回來就開始和媽一起做補(bǔ)活，媽在家待著不上班，就靠做點(diǎn)補(bǔ)活來掙錢。小林在這兒有點(diǎn)兒不適應(yīng)。有一回吃晚飯前小林剛從外面玩兒回來，就想抓個桌上的饅頭吃?？墒撬麆傄贿M(jìn)屋就被眼前的情景嚇呆了。小林的爹正拿著一個特別長的針往他媽大腿上扎，扎得很深，小林的媽連眉頭都不眨一下，呆呆地坐在那里?！暗　毙×执蠛傲艘宦?，“您這是干什么吶！”沒等小林的爹告訴他，玲子一把把他拉了出來。“喊什么喊什么，你這么一喊，爹扎錯了怎么辦！咱媽有糖尿病，爹在給她打針呢，針里都是藥，你別這么大驚小怪的?！薄吧督刑悄虿?？”“跟你說了你也不懂。總之是很嚴(yán)重的病。咱媽每天都要打這針，你以后不要再喊了?！绷嶙诱f完又讓小林去洗手，說在城里得講衛(wèi)生，洗完手才能吃飯。

小林一想起上學(xué)更是頭大，他也不知道那些城里的小孩兒吃了什么藥，先生（在城里叫老師）講的那些算術(shù)他們都會！小林連聽都聽不懂。一做題就抓腦袋，腦袋都快抓破了，題還是沒做出來。每次一考試就考個鴨蛋，回家就挨爹的打，打得小林的腿上全是青紫色的印子。小林就害怕了。爹打得可真疼?？墒沁€是考鴨蛋，考了鴨蛋，小林就不敢回家，自己一個人躲在路邊的工地里哭?？墒强尥炅诉€得回家，因?yàn)榛丶彝砹说虻酶??；亓思乙院筮€得挨打，嗷嗷的。“爹，我再也不敢了，你饒了我這一回吧……”“讓你不爭氣，你看你姐，怎么每次都考九十多分呢？你怎么這么不爭氣！”說這話的時候，玲子正在廚房里準(zhǔn)備晚飯呢?？墒切×钟挚剂艘粋€鴨蛋。天色還早，小林背著書包蹲在院子里發(fā)呆。蹲得直犯暈糊，眼前全都是阿拉伯?dāng)?shù)字?！拔?，你在這兒干什么呢？你今天又考算術(shù)了吧？考得怎么樣？”小林抬頭看了一眼，是玲子。其實(shí)不看他也聽出來是玲子了。他于是又低下了頭，沒有答話?！鞍パ?，你怎么就這么笨？那點(diǎn)算術(shù)你怎么就算不明白呢？你就不能讓爹媽省省心，你爭口氣？”玲子焦急的聲音，“來來，我來教你?！绷嶙泳投自谛×值呐赃吜耍瑥募臃ㄩ_始講起，一直講到九九乘法表。小林原本在老家的時候就沒好好聽過講，一到城里來就開始學(xué)乘法當(dāng)然聽不懂，這會兒玲子雖然說得快些，可是來龍去脈講得很清楚，小林也就略微明白點(diǎn)兒了。末了，玲子告訴小林：“這回考試你先不告訴咱爸，下次準(zhǔn)不考鴨蛋了，你再告訴他。”小林點(diǎn)了點(diǎn)頭。兩個人進(jìn)屋已經(jīng)很晚了。小林和玲子的媽坐在床沿上，也不開燈，就坐在陰暗里?？匆娝麄儌z進(jìn)來，才說話：“玲子怎么這么晚了才回來，放了學(xué)又去哪兒瞎逛去了，也不顧家。這都幾點(diǎn)了還不做飯！”說著說著，聽聲音有點(diǎn)來氣。玲子也不敢駁嘴，只“唔”了一聲，趕忙轉(zhuǎn)身進(jìn)廚房做飯去了。小林更是那張不開嘴的，心里雖然替玲子叫屈，卻只也懨懨地進(jìn)屋，坐到他媽邊兒上去了。

打從這以后，小林在玲子面前也敢說話了，下次考試也果然及了格。玲子沒事的時候，就帶著小林出去玩兒。有時候玲子抓幾把狗尾巴草，編玩意兒，一邊編，玲子一邊想著自己的心事，小林就在旁邊瞎跑，從這頭跑到那頭，再從那頭跑回來。家里有了好吃的，要是小林喜歡吃，玲子就把自己的那份讓給他吃。不過玲子自己好像也沒有什么喜歡吃的，小林卻什么都沒吃過，吃什么都新鮮，都好吃。有一次，小林和同學(xué)一起玩兒的時候把腿摔骨折了走不了道，玲子只好每天背著他上學(xué)。小林趴在玲子的背上，覺得還挺舒服。后來小林腿好了以后，還經(jīng)常央求玲子背他?！澳阊剑椭榔圬?fù)我。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有多沉。姐姐快背不動你了?！痹掚m然這樣說，玲子還是把小林背了起來。背著小林，玲子就問他最近學(xué)了什么功課。小林支支吾吾，半天也說不出來。玲子嘆了口氣，說：“你說你怎么就這么不愛學(xué)習(xí)呢。那你說你到底喜歡干什么呀？”小林聽玲子這么問他，來了精神，便和玲子說起水滸的故事。哪里知道他知道的這些玲子也都知道。小林就問玲子怎么知道這么多。玲子說：“咳，這不書店里都有嗎。”小林自小沒看過什么書，哪里知道書上還記這些。這次玲子就說帶他去看看。跑了大老遠(yuǎn)，找到一家新華書店。到了書店里，嗬，一柜子一柜子的書。小林在這些書面前畏首畏尾的，連大氣兒都不敢喘。玲子把小林帶到一個柜子前，拿下來兩本巴掌大的小書，向他努努嘴兒：“喏，這就是了。”小林打開書，真好看，里邊全是畫兒，畫底下有小字兒。一看這些字兒，還真是水滸里的那些個故事。小林就和玲子說：“姐，這書真好，咱們買它一大套?！薄澳阋詾樵奂议_書店的吶，這書咱可買不起。以后攢著點(diǎn)兒零花錢，一本一本慢慢兒買吧?！毙×贮c(diǎn)點(diǎn)頭，又用手摸摸書，真好。小林第一次覺得大城市有它的好處，老家可沒這樣的好玩意兒。

這以后，看小人書成了小林的樂趣，卻成了玲子的負(fù)擔(dān)。家里不寬裕，小孩兒本來就沒什么零花錢。小林平時又饞，買個冰棍兒，買塊兒糖，就把錢都花光了。玲子就攢下錢來幫小林買書。這時候，玲子馬上就要小學(xué)畢業(yè)了，正是發(fā)育的時候，衣服就不用說了，根本不買新的，可是鞋卻要買吧。有時候鞋已經(jīng)頂?shù)秒y受了，玲子咬咬牙，先不買了，等這個月給小林買完書，下個月再買。這么著，小林總能收到姐姐送的書，每次都樂開了花兒。小林心里知道姐姐疼他，有時候想起來也給姐姐買個冰棍兒，玲子心里也就痛快了。

冬去春來，這年小林都要小學(xué)畢業(yè)了。小林沒有玲子那么刻苦，小學(xué)都是勉強(qiáng)畢業(yè)的，初中怎么也考不上，小林的爹再怎么打他，也沒把小林給打開竅，沒辦法，只好在自己的單位求人給找了個位置，好在小林在鄉(xiāng)下耽擱了幾年，也接近能上班的年齡了。他爹預(yù)備小林一畢業(yè)，就讓他謊報(bào)年齡去上班得了，早點(diǎn)上，還能多掙幾年工齡。這天是小林的畢業(yè)典禮，半天就結(jié)束了，天氣熱得很，小林沒精打采地回到家，媽正在睡覺，姐姐還沒回來?？墒遣灰粫?，小林就看見玲子進(jìn)了院子，他趕快迎出去，問她怎么這么早就下學(xué)了。玲子也沒答話，從斜挎的書包里掏出一本小人書遞給小林，小林一看，是《水滸傳》的最后一本，這么著，他那一套書就集齊了。小林心里特別高興，他對玲子說：“你在屋里等我一會兒，我一會兒就回來?！闭f完便跑出了院子。小林是想給玲子買根冰棍好好謝謝她。天氣這么熱，吃根冰棍肯定特別舒服。小林怕冰棍化了，回來的時候跑得特別快。進(jìn)了玲子的屋子，他看見玲子正躺在床上。他以為玲子睡著了，便跑過去叫她起來吃冰棍。哪里想到玲子轉(zhuǎn)過臉來，臉色特別差，煞白煞白的。小林趕忙問她怎么了，玲子說她不舒服。小林說你是不是中暑了，起來吃根冰棍就好了。小林就要把玲子扶起來，他感覺到玲子的手冰涼冰涼的，心想這大熱天的她的手怎么這么涼，摸摸頭，又沒發(fā)燒。把玲子扶起來后，他就轉(zhuǎn)身去拿放在杯子里的冰棍，等再回過頭來坐到床邊，他就看見床上好像有點(diǎn)黑色的東西。屋里很暗，他就湊上去仔細(xì)看看，不看還好，一看嚇了小林一跳，不是黑的，是紅的，是血?！敖悖?，你怎么流血了！”玲子聽他這么說，這才發(fā)現(xiàn)果然床上有血。“姐，怎么辦呢？……救命啊，我姐流血了。”小林嚇得禁不住叫喊起來。玲子趕忙制止他：“你別瞎喊，你趕快叫媽來我這屋。別再瞎嚷嚷了，我沒事。”小林聽玲子這么說，趕快到對屋去叫他媽，他媽聽他這么說，確實(shí)不怎么著慌，從柜子里拿了點(diǎn)東西就去玲子屋里了。留下小林一個人在那里發(fā)呆，都流血了，怎么還說沒事呢？可是玲子后來的確沒事了。小林開始上班了，玲子說，她也長大了。

04

16歲那年，小林跟著同事們學(xué)會了吸煙。他爹發(fā)現(xiàn)這事的時候，把自己剛剛點(diǎn)燃的煙甩在地上，狠命地踩了又踩，恍惚間仿佛看到自己一生的苦難都纏上了兒子的身。老漢并不信命，可心中仍免不了凜冽?？墒切×謪s過得春風(fēng)得意。他感到彈指一揮間，自己就成了大人。一切都那么闊氣，舒順。小林真是不知道怎么了。有的時候，小林會愿意一個人待著。黃昏時分，他在門口的小路上來來回回地走著，風(fēng)吹擺路邊的柳樹，月亮亮亮的，瘦瘦的，也是單獨(dú)一個。小林這會兒覺得是那么安靜，感覺挺好的，可又不知是怎么好。小林想起自己的表妹珍珍。前兩天，小林陪爹媽去姑姥姥家串親戚時第一次看見她。小林想起珍珍的白襯衫和深藍(lán)色的運(yùn)動褲，想起珍珍懷里總抱著書，想起珍珍梳著兩條辮子，想起珍珍一雙大眼睛，想起珍珍抿起嘴來一笑，然后又低下頭去看書了。小林感到滿足。這一晚，他想起光子，想起光子和他說趙小鳳時的熊樣兒，他笑了。小林想約珍珍去看電影。電話里，珍珍問他，表哥怎么想起來約我，他一下子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預(yù)先沒有準(zhǔn)備回答這個問題的臺詞。后來他只好不理會這個問題，直接說下面的臺詞，我可以騎自行車去接你，我的自行車是二八的，特別高。珍珍笑了起來。最后珍珍沒有答應(yīng)小林去看電影，因?yàn)槟翘煺湔湟荚嚒２贿^珍珍約小林在考完試的第二天，一起騎自行車去郊區(qū)玩兒。

珍珍騎自行車騎得很好，小林幾乎跟不上她。小林一路上想找話和珍珍說，可是珍珍卻很沉默，小林急得直出汗。騎車經(jīng)過大片大片的麥田、果園還有水牛。風(fēng)吹過麥田，掀起珍珍白色連衣裙的裙角，空氣里也是甜甜的，小林不停地辨別著，是蘋果，是水梨，這些味道是這么熟悉。這條土路一直延伸出去，遠(yuǎn)處孤孤單單有一棵樹在路旁。小林突然想起說：“小時候我住在鄉(xiāng)下，家里也有果園，種梨子，一咬一口水?！闭湔浠卮穑骸澳且欢ê芎贸?。”兩個人于是又前前后后地騎著，騎過了那棵樹，原來是棵棗樹。

珍珍在河邊停下，支起了自行車，小林也跟著她。說是河，其實(shí)望不到對岸。遠(yuǎn)處好像有幾條船，在陽光里銀燦燦的，一邊閃，一邊還在飄著。珍珍站在那兒待了好久，她對小林說覺得這里特別安靜。小林也好像被她傳染了一樣，也同樣默默地站在那里，像是要融化了一樣。河水很清，小林想著要是捧起一抔，一定很涼爽，手心涼颼颼的，然后這涼颼颼傳遍全身，這就好像是……這就像是珍珍的白色連衣裙……小林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想到珍珍的連衣裙，只覺得自己周身都涼涼的。也許是因?yàn)檎湔涫莻€水里的仙姑吧。小林想起小時候聽姥姥講過的，水里的仙姑都留著長長的頭發(fā)，穿著白色的裙子，碰到好心的男子渡河，她就跳上他的船頭坐在那里哭，哭聲傳到很遠(yuǎn)，聽得行人紛紛回首斷腸?？墒遣灰粫核痔厮锊灰娏耍犝f她長得極美。小林想到這里，仿佛看到珍珍一躍，跳進(jìn)河里去了，河水一下子把她淹沒了。珍珍在一個涼涼的所在。河里是青色的，珍珍的白裙子在水中飄蕩，像是銀白色的小魚。珍珍在河里輕輕笑著，又像是哭著，她的眼睛真漂亮。白裙子漸漸地脫離開珍珍的身體，珍珍的身體真白真柔，一碰還要起漣漪，一圈圈蕩開，把珍珍整個人都給蕩得模糊了。然后忽的一下，珍珍消失了，只剩下青色的水蕩著，還有越飄越遠(yuǎn)的哭聲。

小林一下子清醒過來，珍珍正在拍他的肩，讓他跟她到旁邊去喝茶。離河不遠(yuǎn)處，果然有間小茶坊。似乎是為往來的漁人、行人和旅人準(zhǔn)備的。喝茶的時候，小林沒敢把剛才的想象講給珍珍聽，但那似真似幻的感覺讓小林迷惑了。珍珍打開了話匣，和小林談起學(xué)校里的功課?！氨砀?，你知道海德格爾嗎？”小林并沒有聽清楚她問的是誰，茫然搖了搖頭?！澳悄懵犝f過‘詩意的棲居’嗎？”這一回雖然聽清了，但仍然不知道，于是依舊搖頭。“那么你覺得時間是什么呢？”原來珍珍學(xué)的專業(yè)是西方哲學(xué)，剛剛開始學(xué)，會提這些奇奇怪怪的問題?！皶r間就是時間啊，比如現(xiàn)在是幾點(diǎn)這一類。”“那么時間是記憶嗎？”“記憶？時間不是記憶啊，時間怎么會是記憶呢？記憶是腦子好不好使。腦子好使就記得，不好使就忘了。我的腦子就不好使，常常忘事?！毙×趾髞砘叵耄恢滥翘旌驼湔涞降自谥v什么。

小林回來后常常想起安靜的河邊，想起水中的仙姑的故事。小林也想到“詩意的西區(qū)”，可是“詩意的西區(qū)”是哪里呢？小林不知道，不過他很希望以后能和珍珍一起搬到“詩意的西區(qū)”去，再買上一臺收音機(jī)，種上花，小林下班回來后就有飯吃，周末他們還要去河邊，小林要給珍珍說說他自己的故事，他也認(rèn)識很多人呢，有光子、阿水，還有姐姐，還有——很多很多人。小林這樣想的時候就笑起來，在旁邊織毛衣的玲子莫名其妙地看著他，搖搖頭道：“不知道在想什么好事呢，笑成這樣。”小林聽姐姐這么講，便笑嘻嘻地往玲子身邊湊，問道：“姐，你覺得珍珍怎么樣？”“珍珍？珍珍當(dāng)然好了。我是她表姐，能覺得她不好嗎？”“我也覺得她長得很好看。”玲子聽小林這么講，詫異起來，厲色說道：“你想什么呢！她是你表妹。”小林一下子愣在那里：“表妹怎么了？鄉(xiāng)下表妹和表哥好的多了去了?！薄安恍胁恍?，這不是鄉(xiāng)下。在城里這就不行。再說，珍珍是大學(xué)生，你才小學(xué)畢業(yè)，她能看上你？”“那……那我努力……努力唄。再說大學(xué)生怎么了？”“哎喲，你這個想法沒和珍珍說吧？”“沒有啊。”玲子長舒了一口氣：“還好你沒說。你可千萬別跟她說啊，說了就別再想珍珍還能理你?！毙×中睦飶奈慈绱瞬桓市倪^。他有點(diǎn)不相信玲子的話。但他似乎又知道玲子是認(rèn)真的，他知道玲子一向是對的，一向比他看得遠(yuǎn)，看得深入，計(jì)算著、思慮著生活。小林多么想去試一試呀，而且在和玲子說這件事之前，小林幾乎認(rèn)為他是可以的，不會有什么問題。小林因此愁眉苦臉起來。他吃不下也睡不著，只能靠抽煙來打發(fā)日子。究竟要不要去和珍珍說呢。小林不想去上班，不想見人，他就想窩在自己的房間里，好好琢磨一下這件事，不然的話，睡覺也是好的，睡覺的時候什么都忘了，也就不用再想?？墒撬睦锔姨焯煸诩依锬?，他不敢不去上班，他怕他爹，老爺子一瞪眼，小林的腿就哆嗦。于是小林走在陽光里連點(diǎn)笑容也沒有了，上班的時候也不說話，中午也蹲在角落里一個人扒飯。他如此沉默，這會兒倒真顯得和珍珍般配了。

前思后想，小林還是去找珍珍了。在珍珍的學(xué)校門口等她的時候，小林的心里慌得很。這不光是表白前的緊張，還是因?yàn)樾×钟X得這里的環(huán)境是那么陌生。這是華燈初上的時分，學(xué)生們紛紛從學(xué)校里走出來。小林看到他們每個人都夾著書，有的人戴著隨身聽，搖頭晃腦的，或者嘴里叨咕著什么，小林知道他們是在聽音樂或者是外語。他們是那么神采奕奕，又和黃頭發(fā)的外國人有什么區(qū)別呢？偶爾會走出一對青年男女，兩個人緊緊地挨著一起走，低聲談笑著什么。小林的目光一直跟著他們，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他們走進(jìn)了學(xué)校附近的電影院。有一段時間，小林幾乎已經(jīng)相信珍珍不會再出來了。在近乎喧鬧的黑暗中，小林不知道為什么而感到難過。而這種難過幾乎是不可遏止的。小林忽然覺得珍珍是不用見了，結(jié)果他已經(jīng)知曉。真是奇怪，小林感到可笑，他既然把珍珍當(dāng)成仙姑一樣看待，珍珍又怎么會留在他的身邊呢？從小到大的故事，哪一個留住了仙姑，仙姑若真留下過起凡人的柴米油鹽，那仙姑就不是仙姑了。所以珍珍和一個男同學(xué)一起出來的時候，小林幾乎是麻木的了。珍珍向他介紹這是她的同學(xué)，剛才他們一起去圖書館借書所以出來晚了，小林慣性地點(diǎn)著頭。之后珍珍和小林在學(xué)校周圍走一走，小林一句話也不說。珍珍便問他：“表哥來找我有什么事呢？”小林半天才回答：“我爹我媽，就是你表姑、表姑父，怕你在學(xué)校過得不好，讓我來看看你?！毙×值谝淮芜@么有心地編了個謊話?！芭叮愫捅砉?、表姑父說，我在學(xué)校挺好的，叫他們不用擔(dān)心?！薄班?。他們……他們還說……讓你有空去我們家玩兒。”小林向珍珍笑了一下，顯得很輕松似的。于是繼續(xù)走著。繞了學(xué)校一周，兩個人也沒有說幾句話。珍珍一直不和小林走得太近，小林便好像更加明白了。又到了學(xué)校門口的時候，小林就狠下心來，對珍珍說：“行了，那我就走了?！闭湔渫炝袅藥拙?，表達(dá)了謝意，也就順勢回學(xué)校去了。小林走了幾步，終究還是回過頭來，看見珍珍的身影消失在校門口，一切像從來都沒有過一樣。小林恍恍惚惚回了家。

05

畢業(yè)之后，珍珍嫁給了她的一個大學(xué)同學(xué)。小林再見到珍珍時，珍珍已是新嫁娘了。小林再沒有對什么女孩兒動過心。有時候小林會忽然覺得茫茫然沒有什么寄托，不過一下子也就過去了。上班的日子忙得哪兒想得起這些。慢慢地，什么都淡了，人覺得懶懶的，連姐姐給介紹的對象也不想去見。玲子說：“去吧。聽姐姐的，姐姐不會害你?！毙×植⒉幌肴?，不過他終于知道玲子還是對的，她是那樣聰明、能干，順著人情事理，永遠(yuǎn)不會出錯，讓人喜歡和安心。

也許玲子這一輩子就只是錯了那么一次：小林那時怎么也沒想到，在自己從珍珍的學(xué)?；貋聿痪?，玲子突然宣布要結(jié)婚了。對方是一個高干子弟，不過他本人只是機(jī)關(guān)單位的一個小職員，看上去倒是老實(shí)，可是玲子認(rèn)識他不過幾個月。之前玲子也交過幾個對象，哪一個不是哄得玲子開開心心的，天天看電影、逛公園。這中間還真有一個讓玲子動了心的。就是她們工廠的一個技術(shù)先進(jìn)。人家聽說玲子喜歡聽鄧麗君，跑了半個北京城，又托朋友，集齊了鄧麗君所有的磁帶，當(dāng)作生日禮物送給玲子。收到禮物的那天，玲子哭了，一邊哭一邊說你干嗎這么認(rèn)真這么傻呢。玲子是覺得難得有人真正對她這么好?？删瓦@么著，最后玲子還是沒答應(yīng)。分手那天，玲子自己買了根冰棍吃，回到家，連她媽都坐在床邊搖頭嘆氣，替她可惜。小林不明白，這次怎么就這么痛快呢？

玲子當(dāng)然有自己的想法。之前的無論再怎么好，玲子都好像不滿足似的。她看慣了世故人情，就總想考慮得長遠(yuǎn)些。她貪圖他的家室。她需要身份還有保障，還有讓人羨慕的眼神。她不想從家里的小黑屋子里走出去又進(jìn)了另一個小屋。她不想再每天一睜眼就是灶臺，天天圍著灶臺轉(zhuǎn)，連每個月最難受的幾天都得在這個冰冷的地方待著，冷得只求晚上鉆進(jìn)被窩就是最大的滿足了。她想離開這兒，住樓房，又大又暖的樓房。玲子自己也驚訝怎么就像著了魔一樣，也顧不了這許多了。這個人是拐七拐八地介紹過來的，玲子怕錯過了她再沒有這樣的機(jī)會了。好在這人看起來還算老實(shí)，應(yīng)該是個會心疼人兒的。爹媽自然是反對的。無論玲子表面上再怎么若無其事，她的心思還是一下子就被她媽給看穿了。于是叫她過來談話。談話的時候，小林坐在一旁看電視，根本不參與意見。小林他爹在一旁走來走去，臉雖然有點(diǎn)陰沉，卻也不言語。就只有母女倆在那里說來說去?！澳阋詾榇髴羧思业南眿D這么好當(dāng)?shù)模窟^去的人不是常說，門不當(dāng)戶不對嗎，咱們家實(shí)在高攀不起呀?！薄澳挠惺裁锤吲什桓吲实模克几艺f了，其他的女孩子都嫌他太老實(shí)，不會哄人不跟他，他能找到我就算是他有福氣了?，F(xiàn)在是他求我，不是咱們求著他們?！薄澳氵@么著過去肯定會吃苦的。好閨女，聽媽一句勸，咱們嫁個真正心疼咱們的，一輩子不受氣?！薄安皇軞饪墒鞘芾郯　！绷嶙铀餍哉f出來。玲子她媽一下子也說不出來話了，過了半天才說：“反正你現(xiàn)在不聽我的話，以后有你吃苦受累的時候。外面雖然風(fēng)光了，里面還不知怎么苦！”說完又嘆一口氣。玲子心里一涼，她媽說的正是她自己所怕的。本來她自己就不敢往這里想，總盼望著、相信著不會這樣，沒想到讓她媽給說破了，一下子好像感到自欺欺人一樣，心里一酸，反而要表現(xiàn)得更強(qiáng)硬了，就怕被別人看透自己的心里。她便說道：“受苦受累我自己認(rèn)命就是?！绷嶙?jì)屄犓@么講，也氣起來：“你以后就是受了氣，也別到我這兒來訴苦，你自己選的路，怨不得別人沒提醒你?！边@話一出，母女倆也就僵在那里。玲子心里特別難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卻硬忍著不讓掉下來。玲子?jì)尳o老伴遞眼色讓他說話，她爹卻只說：“你媽也是為了你好，她剛才也不過說氣話。不過你既然這么堅(jiān)持，我們做父母的總不能攔著你，還是你自己決定吧?！闭f完，就走到廚房去做飯了。玲子便也起身，回自己屋子去了。

這之后，別人不知道，玲子卻知道自己有點(diǎn)害怕了?？墒且呀?jīng)答應(yīng)了人家，聘禮也收了，和家里又鬧成這樣，玲子也只好狠一狠心，忘了她媽說的話，一心一意準(zhǔn)備起婚禮來。到了結(jié)婚的前一天晚上，玲子?jì)屨绽蚕駝e人的媽一樣來玲子屋里說些囑咐的話，告訴她為人婦的道理以及做女人需要知道的事。玲子敷敷衍衍聽了過去，這些話她其實(shí)早已聽結(jié)了婚的好朋友們說過。等她媽出去了，玲子關(guān)上屋門，眼淚就唰唰下來了。玲子自己覺著悲哀，卻不知在哭什么?？蘩哿?，她就坐在床上，拿出那一整套鄧麗君來聽，咿咿呀呀的，玲子突然懷念起這間小屋，畢竟在這么多年里，在她各種不為人知的難受時，這里是她的窩。玲子久久撫摸著床單，一直到她那一夜伴著鄧麗君的歌聲睡著。

第二天早上，玲子悄悄托小林把那些磁帶燒了，這才安心地出門，出嫁到另一個未知中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