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18年第6期|孫頻:河流的十二個月(節(jié)選)
那應(yīng)該是三年前了。
李鳴玉坐著蝸牛綠皮火車一路慢慢爬行到西北,清晨一下火車,看見一望無際的戈壁灘里只蹲著這么一座小小的火車站,孤零零的,天高地遠(yuǎn),感到?jīng)鲆獾钠つw忽然清醒,長出一層雞皮疙瘩。而皮膚的下面仍然是一種深不見底的靜默,她整個人看起來木訥、寡言,甚至懶于開口說話。司機(jī)說,四十塊。她不反對。上車。路上司機(jī)自問自答道,你是來旅游的吧。司機(jī)繼續(xù)自語,這幾天破煩滴很,不過,我想拉人就拉人,不想拉人就不拉,活個自在,你說是不是?然后不等她回答他就轟隆隆地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全身看上去堅如磐石,連一絲縫隙都沒有,用一塊地攤上買到的大披肩把自己連人帶包都裹了進(jìn)去,只把一顆頭露在外面,頭上抓著一只髻,狀如出土陶俑。站在嘉峪關(guān)城樓上可以看到遠(yuǎn)處的雪山,那些雪山若隱若現(xiàn),如同懸浮的神殿。又聽人講這個城市里的大部分人都在一個巨大的工廠里上班,少部分不在這廠里上班的人又都是那些上班的人的親戚,便覺得這個城市與別的城市都不同,像一個被遺棄在塞外的原始部落,又像是長在地下的某類群居小動物的巢穴,大家都擠在一起找食物烤太陽,一大團(tuán)毛茸茸的感覺。好得很。
…………
連著幾天,每到黃昏時分,她便一個人到戈壁灘里的明水河邊散步。戈壁灘里有很多干涸的古河道,象征著這里曾經(jīng)河流眾多。離河邊不遠(yuǎn)處有一座土堆,但土堆上沒有長沙蓬。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黃土堆里夾雜著紅柳枝和干蘆葦,少說也在這戈壁灘里站了幾千年了,紅柳和蘆葦都已經(jīng)失去了植物的質(zhì)地,摸上去更像巖石。這種土堆叫烽燧,是冷兵器時代打仗遺留下來的烽火臺的殘骸。她在烽燧下?lián)炝藥讐K白色的石頭。夕陽大得有些匪夷所思,已經(jīng)幾乎要觸到戈壁灘了,整個戈壁灘有一種大火燃燒之后的蕭索和遼闊,夕陽的余暉如金色的鱗片包裹著茫茫戈壁,使這寸草不生的戈壁灘看上去自有一種奇特的豐饒。在這戈壁灘的中間經(jīng)過一條金色的河流就是明水河。她坐在河邊看著這條大河目空一切地向西而去。
在離開北京之前她確實已經(jīng)出版了幾本書,獲得了一些小名聲,獲了幾個小獎。然而,某一天,她忽然決定,要從眼前的生活里徹底消失。
眼下,整個戈壁灘上的活物似乎只剩下了她和這條河。
天空里的金色正漸漸變成橙紅、玫瑰紅、緋紅、血紅,當(dāng)最后一縷血紅色的晚霞燃燒殆盡的時候,黑夜升起,溫度驟降,整個戈壁灘迅速朝著一個幽冥之處撤退,金色的河流蛻變?yōu)楹谏?,像大地上涌出的時間一樣,仍在一刻不停地趕路。她能聽見河流在黑暗中撞擊巨石又裂開的聲音,甚至能感覺到河流正在黑暗中靜靜看著她。北斗初上,一把巨大的勺子橫掛在戈壁之上。
…………
每個月拿到工資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十里地之外的欲泉鎮(zhèn)給母親匯出去大部分工資。有一次他在大漠里挖到兩根肉蓯蓉,第二天就急忙趕到鎮(zhèn)上給母親寄回去一根,另一根他留下泡了酒。酒泡得差不多了他倆決定先嘗一嘗,趁那兩天沒什么客人,她跑到梨園村唯一的一家小飯店買了兩只鹵豬手,二斤手抓羊肉,他砍下一顆甘藍(lán),切成絲用麻油拌了涼菜,兩個人啃著豬手吃著羊肉喝著酒。
他給她倒了一指頭肚酒,給自己倒了滿滿一玻璃杯酒,舉起酒杯和她碰杯,說,玉姐,你肯收留我,我要敬你一杯。說完便咣當(dāng)一聲把滿滿一玻璃杯酒倒進(jìn)了嘴里,然后抹了抹嘴角,慢慢啃了一口豬手。她嗔怪道,哪有這么喝酒的,悠著點。他說,在部隊里和首長喝酒就是這么喝的。她說,我又不是你的首長,少喝點。他點頭。過了一會,他又倒?jié)M了一大杯酒,舉起來對她說,玉姐,我再敬你,你隨意。話音剛落,她還來不及沖過去攔住他,他已經(jīng)又把滿滿一杯酒嘩啦倒進(jìn)了肚子里。她叫道,不要命啦。他把那塊羊肉小心翼翼地啃了半天,像是怕一口吃完就再沒了。她又遞給他一塊,還有呢,我這兩天正想著要不要養(yǎng)兩只羊,等過年的時候我們把羊殺了,就有羊肉吃了。不行的話再養(yǎng)兩頭豬,它們平時也好做個伴,這樣過年的時候就豬肉也有了。他接住羊肉,攢在自己面前的碗里,說,我小時候養(yǎng)過羊,我養(yǎng)了就舍不得殺了。他抬起頭來,用怯怯的目光瞅著她,玉姐,我覺得人家會寫詩的人真好,能把肚子里想的都寫出來。
她這時也已經(jīng)喝下去兩個半杯,開始有點頭暈,她用手指頭指著他說,能啊,只要你想寫,你在哪里都能寫,但你要寫給自己看,不要老想讓別人看。他說,玉姐,我知道了。又給自己倒了滿滿一大杯,她剛剛喊出一聲,別。就見他手里的一大杯酒又是一滴沒剩,她又是吃驚又是佩服,怎么這么能喝酒,簡直是一只酒桶,好像酒喝下去就從腳心里就漏走了。他略略有些得意,硬練出來的,在部隊里首長讓你喝你能不喝嗎?像練功夫一樣,一開始能喝半斤,慢慢地就練成一斤了,有的人還能練成二斤,二斤是很嚇人的。
又吃著喝著聊了一會,盤子里的豬手還沒有啃盡的時候,兩個人忽然之間就不認(rèn)識對方了,眼睛都吊得直直的,半夜出來夢游一般,一個又是哭又是笑,把酒瓶摔碎,還使勁捶打著桌子。一個吐著白沫滿嘴胡話。
兩個人大鬧天宮一番之后就在原地睡倒,一直昏睡到第二天下午有人使勁擂門,藥酒的勁兒也過去了一些,才各抱著一只被塞得滿滿的大腦袋勉強(qiáng)從地上爬了起來。雖然蘇醒過來了,但藥酒的威力猶在,接下來的兩天兩夜里兩個人都沒閉一下眼睛,白天黑夜地醒著,太興奮,沒法入睡。白天只好使勁干活,使勁干活也一點沒覺得累,簡直是力大無窮,到了晚上還是一點不累,沒辦法,兩個人只好大晚上接著干活,快要把兩年內(nèi)需要干的活都干完了。儲東山半夜還在院子里打制柜子,他要在每間房里擺一只這樣的衣柜。李鳴玉則大半夜坐在院子里腌泡菜,她用刀把苤藍(lán)的皮砍掉,切成塊,整整齊齊地碼在壇子里,一層一層撒上鹽,再用一塊洗干凈的大青石鎮(zhèn)壓在最上面,像是怕苤藍(lán)自己還會跑出來,據(jù)說這樣腌出來的咸菜才好吃。凌晨時分,金星已經(jīng)像孤魂野鬼一樣游蕩在天邊,月落烏啼,大漠的最東面有一層蛋殼青的霞光開始快速生長漸漸變白。兩個人經(jīng)過漫漫長夜還是精神抖擻,彼此抱怨這天怎么就又亮了,聽著梨園村的公雞已經(jīng)在高高低低地打鳴,相信天確實要亮了,便坐在院子里喝了一碗熱灰豆,然后繼續(xù)干活。
這事已經(jīng)過去很久之后,李鳴玉還時常和儲東山提起他那根了不起的肉蓯蓉,你那根肉蓯蓉是人參變的嗎?就是人參變的也沒那么大勁兒啊,簡直是千年的妖精。說話的當(dāng)兒,那根肉蓯蓉正被泡在一只巨大的玻璃罐里,像個吉祥物一樣被擺在旅館的前臺,罐子上貼著一張紙條作為友情提示,“藥酒大補(bǔ),適量斟酌”。
…………
李鳴玉為旅館生意焦頭爛額,嘴角長了一個瘡遲遲下不去,問梨園村的一個赤腳醫(yī)生要了點無名白色藥膏抹上,一照鏡子,活脫脫一個媒婆。她終日一條棉布褲,一件舊襯衫,早晚罩上一件水洗布夾克,頭發(fā)早已剪成短發(fā)。有一次儲東山批評她道,玉姐,你不要穿的像個男人嘛,你一個女人家還得找男人嘛,哪個男人敢找你這樣的。她晃著二郎腿得意地看著他,姐樂意。
她買了一輛二手的長安面包,儲東山開始開著這輛車四處拉客人。他每天早晨四點就起床,開車到火車站守株待兔地等游客。有時候拉不滿客人,他就和別的旅館搶客人,他舉著大漠旅店的牌子跑過去攔住人家,說我們店里比他們干凈比他們便宜,就在戈壁灘邊上,一出門就是大漠風(fēng)光,還送客人一包當(dāng)?shù)禺a(chǎn)的沙棗。說著就把一包早已準(zhǔn)備好的沙棗塞過去。
李鳴玉自己當(dāng)導(dǎo)游,儲東山當(dāng)司機(jī)拉著客人,行程一般是先去看看明水河墩,再到嘉峪關(guān)城樓,再去懸臂長城,最后到李家營古墓群。進(jìn)古墓的旅行團(tuán)很少,據(jù)說大漠里足有一千多座,露在地面上的只是幾十座坐落在廣袤戈壁灘里的詭異的小廟。小廟外形矮小,圓形窗口,廟門緊閉,看著不像是住人的地方。車在小廟間穿行而過的時候,遠(yuǎn)處的明水河正在陽光下安靜地閃著金光。車在一座小廟前停下,客人們下車,一個戴著墨鏡用絲巾裹住頭的女人說,就這么一個破廟,古墓呢,古墓在哪里?李鳴玉說,古墓在下面。一進(jìn)廟就看到里面空無一物,只有一個陰森森的通往地下的墓道口,李鳴玉打開手電筒在前面帶路,后面跟著幾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游客,有個游客問,這古墓里還有金銀財寶嗎。來到墓門,李鳴玉介紹墓門上雕刻的力士、雷公、雞首人身。然后彎腰進(jìn)了墓室,墓門狹窄,游客們猶豫著也紛紛彎腰鉆進(jìn)來,進(jìn)來之后又畏懼地縮成一團(tuán)。那個女人一進(jìn)來又叫道,怎么什么都沒有?死人呢,墓室里怎么沒有死人。李鳴玉不耐煩地說,死人是幾千年前的,早就成灰了。金銀財寶也早被盜墓的拿走了。
李鳴玉打著手電筒介紹道,來古墓里主要是為了看這些壁畫,這些壁畫都是一磚一畫,內(nèi)容十分豐富,大家看這些壁畫上有農(nóng)桑、畜牧、林園、釀造、狩獵、宴會、出行,都是當(dāng)時社會生活的真實寫照,大家看這匹馬,栩栩如生,這個造型和武威出土的銅奔馬十分相似。通過這些保存在地下的壁畫,我們能看到幾千年前的古人們是怎么生活的,其實和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也沒有太大區(qū)別,都是吃喝玩樂衣食住行生老病死。這些壁畫是研究當(dāng)時社會生活、文化和藝術(shù)的地下畫廊。
從魏晉墓出來又帶客人們?nèi)チ宋鞑跄?,然后是一座唐墓。唐墓的墓道很長,感覺一直在往地心里走,越走越冷颼颼的,甬道頭頂刻著祥云和飛花。走著走著忽然在地底下看到一座完整恢弘的唐代建筑,樓頂為廡殿式,翼角上翹。墓室的頂部有天象圖,有星辰、紅日和白月,地下鋪著花磚。墓室東面的壁畫里繪著六人樂隊坐在方毯之上,五個男樂人分別演奏著銅鈸、橫笛、蘆笙、琴、琵琶。一個女樂人似懷抱圓形鼓,中央為男女兩個舞者。觀賞樂舞的仕女里似有一個女主人,端坐于繡墩之上,手持團(tuán)扇,身后有六個并排而立的宮女。李鳴玉用手電筒照著壁畫介紹道,這古墓結(jié)構(gòu)與壁畫都是模擬著唐代貴族的真實生活場景,這就是中國古代的“事死如事生”。大家對比魏晉墓看看,在歷史上,幾百年的時間能留下的只是兩塊畫磚的不同。
從古墓出來忽遇沙暴,黃沙漫天。太陽、雪山、遠(yuǎn)處的大河、矮小詭異的小廟都在風(fēng)沙中慢慢消失不見了。好像時間迅速撤退到了遠(yuǎn)古時期的一個角落,開天辟地,鴻蒙未開,十幾個人被困鎖在期中,嘴里,鼻子里灌滿黃沙。女人用綠色紗巾把整個頭包住,仙人球似的。男人把頭縮到衣服里,扛著兩個肩膀,看起來像群無頭人一樣。一個客人忽然在風(fēng)沙里模糊著一張臉嘆息了一句,我今天算看明白了,不管什么人死逑了都一個樣。
一行人終于躲進(jìn)車?yán)铮囅衩と艘粯釉陲L(fēng)沙中跌跌撞撞地摸回了旅店。過了一夜,風(fēng)沙被所羅門的瓶子召喚了回去,大戈壁重回寂寞與莊嚴(yán)。早晨起來一看,院門推不開了,李鳴玉就知道肯定是黃沙堆在外面把門封死了。沙暴最厲害的時候,幾乎一夜之間都能把整個旅店埋進(jìn)去,那次早晨睜眼一看,怎么天還不肯亮,過了一個時辰,天還是亮不起來,這時,窗戶里忽然透進(jìn)來一束光線,居然是從一個小洞里鉆進(jìn)來的,是儲東山從外面挖的。原來是風(fēng)沙太大,把窗戶都埋進(jìn)去了。
儲東山見院門推不開,就拿著鐵鍬翻墻出去鏟沙子去了??腿藗円布娂娖饋砹耍犝f昨夜的沙塵把院門都埋起來了,個個興奮地滿臉通紅,像海南人第一次見到天降大雪。有人爬上墻頭拍照,趕緊發(fā)到朋友圈里,底下有人笑道,我想起一個笑話,某人在公路上遇到車禍大難不死,交警趕來要把他帶走,他連忙說,警察同志,這是我第一次遇車禍,讓我先發(fā)個朋友圈再說。
有兩個女人一人裹一條花絲巾,孿生姐妹似的,正邊涂防曬霜邊聊天,你是哪里人?
北京人。
我是南京人,咱們都帶個京字。
我來得這個后悔啊,不在家消停著,跑到戈壁灘里來吃不好睡不好就為了看幾個古墓。
要說看古墓,這哪能和我們南京的明孝陵比,還用跑這么遠(yuǎn)來看。
正在這時忽聽見騎在墻頭的男子喊了一聲,哎呀,才這么一會兒功夫就點了四十個贊了。
儲東山把客人們送到嘉峪關(guān)火車站的時候,挨個送給客人們一個他用枯胡楊木刻成的小觀音菩薩,每個小菩薩他都是用兩只手捧著送到客人手里。一個客人順嘴說,下次來了還住你家。明知道幾乎沒有回頭客,他還是像當(dāng)真了一樣,高興地裂開嘴笑。
這個黃昏,李鳴玉正在院子外面翻曬干豆角,忽看見一個人影正在巨大的夕陽里艱難地蹬著自行車移動過來,不一會,那輛二八自行車搖搖晃晃地在她身邊停下了。車上伸下一條長腿叉在地上,是那天的老警察張谷來。她像門神一樣立在門口看著他,又要查身份證?張谷來從自行車上跌落下來,從車把上摘下一個布包,從里面取出一本書來,沖著李鳴玉一笑,一嘴黃牙先亮出一個黑洞洞的豁口,作家,還你的書來了,我全看完了。他說著走到她身邊來,像匹馬一樣嘴里往外噴著酒氣,目光呆滯緩慢,盯住什么就愣愣地看上半天才來得及移動。她發(fā)現(xiàn)他的長睫毛下面掛著兩個皺皺巴巴的大眼袋。一張馬一樣的瘦長臉因為發(fā)福吹了起來,染了色一樣上面爬滿紅血絲。
他坐在院子里用一根指頭蘸了點唾沫把書翻了幾頁,又往前翻了幾頁,告訴她,作家你看,我把你寫的好的地方都標(biāo)出來了,這里寫得好,這里也好,這一段寫得是真好,我看完一遍又看了一遍,把好的地方都抄到我的筆記本上去了,看不出你這娃娃家年紀(jì)輕輕就能寫書。
她皺了皺眉頭,我有名字呢。
他用呆滯的雙皮大眼睛愣愣地瞅著她,半天才說,那我叫你妹妹吧,你這么年輕,你猜我多大,我都四十九的人了,馬上就五十了,比你大吧。
她說,你們警察也能喝酒?
他點上一支煙,瞇起眼睛很享受地抽了一口,警察還能寫小說呢,怎么就不能喝酒了?我年輕時候喝得更厲害,喝完了還要騎著自行車回家。你知道我的這顆牙是怎么沒有的?就是喝多了從自行車上摔下來把這顆牙摔沒了。不過我們哈薩人就是喜歡喝酒的,酒都不喝了還有什么意思,我們哈薩天生就是愛自由的嘛。
她詫異道,你是哈薩人?
他眼睛隆重地盯著一個遙遠(yuǎn)空虛的地方,好像那里立著一座巨大的建筑,我是半個哈薩,我媽媽是哈薩人,跟著我爸爸一個漢人跑到酒泉,為了愛情的嘛。本來我們哈薩人是住在阿克塞的,我們哈薩天天騎著馬放羊,放完羊就喝酒,一大杯酒就那么端著一口氣喝完,一口菜都不要的。冬天的時候嘛,下大雪,哈薩們邊喝酒邊放羊,喝多了撲通一聲從馬背上摔下來掉進(jìn)雪地里就睡著了,然后嘛,有的就凍死了。走得遠(yuǎn)了的話,要到春天才能從雪地里露出尸體來。你說這樣活有什么不好嘛,關(guān)鍵是哈薩沒錢也不覺得自己窮,有錢也不覺得就多好,他們也不知道什么叫當(dāng)官,什么叫權(quán)力,就知道放放羊,喝喝酒,活到哪天忽然死了就去見真主了,也不住院也不用吃藥打針。
她把干豆角用針線一個個串起來,半笑著說,那你回阿克塞放羊去唄。
…………
中秋節(jié)來了,戈壁灘的早晚已經(jīng)很冷了,她在襯衣外面套了一件毛衣。戈壁灘無視任何季節(jié)的變化,一年四季反正就擺著一副面孔,只是到了深秋時節(jié),戈壁灘變得更硬更冷,表層上的鹽堿愈發(fā)雪白晶亮,下了一場薄雪似的。李鳴玉決定在這個中秋節(jié)做一個當(dāng)?shù)厝顺缘牟噬嘛?,她拍著儲東山的肩膀說,生活嘛,這就是生活。做月餅用的發(fā)面幾天前就發(fā)酵好了,一大盆,又準(zhǔn)備了紅曲、姜黃、苦豆子、胡麻、玫瑰、芝麻、花椒葉都磨成粉,搟好七張面餅,每張面餅上刷一層粉,然后把七張面餅摞起來,再用一張大面餅像包包袱一樣把七張餅都包起來,再在包袱上放一些面花和面蝴蝶之類的裝飾品,然后下鍋蒸熟。出鍋之后的月餅足有汽車輪胎那么大,她和儲東山一起把大月餅搬出來,扛到院子里,切開,果真看到了月餅里包著七種顏色。
想想來戈壁灘這么久了,日復(fù)一日枯燥無邊的黃色,第一次集中看到這么多顏色,稚拙,燦爛,蠻橫,如一幅掛在幼兒園墻上的兒童畫,一定要天真地告訴你這個世界上到底有幾種顏色,一定要告訴你這個世界的真正堅固之處究竟在哪里。她看著那月餅,忽然想流淚。她發(fā)現(xiàn),當(dāng)她讓從前的李西梅消失之后,她確實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存在在這個世上。讓一個人變成另一個人,原來并不是什么難事。
她拿刀把大月餅切成一小塊一小塊,分給住店的每個游客,分給梨園村的幾個老寡婦和村口開雜貨店的母子,分給看守著古墓的老人。她問老人,大伯,你一個人守著古墓害怕不?老人干巴巴的肩上挑著一件三十年前的舊中山裝,似乎時間在他身上從不曾發(fā)生過效力,他衣架似地立在那里笑瞇瞇地說,我給你佛(說),墓子老了就不是墓子呢嘛。你娃娃家潑實著哩,侯(不)害怕。
晚上到了,一輪巨大的明月高懸在萬物之上,戈壁灘上鋪著一層肅穆的銀霜,明水河邊蘆葦嗚咽,大河夾雜著月光的碎片只是向前奔流,那些已經(jīng)死去的時間如魂魄沉浮于水中。她在桌子上擺好花牛蘋果、白蘭瓜、黃河蜜、紅石榴、月餅,點了三炷香祭拜了月亮。儲東山在旁邊笑她,看不出你還信這個。兩人吃著瓜果聊天。她邊吃邊說,我以前什么都不信的,從小就被教育成唯物論者了嘛,但我慢慢覺得心里真的什么都不信就好嗎?你說宇宙這么大,咱們這么小,誰知道這宇宙里到底藏著什么力量,你不覺得我們每個人的命運(yùn)都像在暗中被什么力量牽引著嗎?儲東山搖頭,我當(dāng)過兵,我是不信。李鳴玉掰開一只石榴遞給儲東山一半,磕了幾粒石榴籽,又說,像張谷來那樣對他的真主半信半疑的,我看他心里倒比我們多個依靠。一聽說到張谷來,儲東山立馬不吭聲了。李鳴玉干巴巴地補(bǔ)充道,其實你真的不用怕他的,他這個人,倒也不算個壞人。儲東山還是不說話,也不再吃東西,只是抬頭默默看了會月亮。
中秋節(jié)過去之后,戈壁灘里的氣溫迅速轉(zhuǎn)冷,霜降,立冬,冬天的氣息已經(jīng)悄然而至了。游客一下少了很多,有時候儲東山出去游蕩一天也拉不回一個客人。沒有客人的時候,儲東山比李鳴玉顯得更焦躁和不安,他會大聲地鋸木頭做更多的家具,或者再一次捧起他那本《幸福的哲學(xué)》一看半天。大漠旅社看起來愈發(fā)多了些世外的蕭索之氣。屋里已經(jīng)生起了爐子,夏天的時候儲備的木柴派上了用場。李鳴玉到鎮(zhèn)上趕集時買回一只銅火鍋,沒客人的時候就和儲東山一起守著爐子涮火鍋。木炭燒得紅紅的,火鍋咕嘟咕嘟叫著,羊肉、羊蹄、肉丸子、白菜、豆腐、土豆、粉條、紅薯,一涮半天,時間變得更加遲緩悠遠(yu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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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頻,女,1983年生,現(xiàn)為江蘇作協(xié)專業(yè)作家。2008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已發(fā)表小說兩百余萬字,出版有小說集《松林夜宴圖》《隱形的女人》《疼》《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