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19年第4期|馬拉:卑微的英雄
從北京飛往廣州的CZ3112次航班兩點半準時降落在廣州白云國際機場。這條航線周明晨每年要飛十次左右,三個小時左右的行程并不算長,讓他煩躁的是漫長的等待。首都機場和白云機場鋼鐵巨人一般龐大無比,兩頭都要坐擺渡車。人站在擺渡車上,行李和人擠在一起,手臂貼著手臂,各種奇怪的香水味混雜在一起,具有世界性的氣息。黑色的、白色的和黃色的皮膚,跟五彩繽紛的萬花筒一般,搖搖晃晃地游到飛機邊上,排著隊登機。到了白云機場,下機,又是擺渡車。從飛機停穩(wěn)那一刻算起,到達大廳需要四十分鐘左右。這段路程讓人煩躁。
起飛之前,周明晨做好了晚點的準備。那天的航班卻意外地準時起飛,甚至還提前了三分鐘。找到位置坐下,周明晨拿了本書出來,略薩的《利圖馬在安第斯山》。他喜歡略薩的小說,好些年了。最早知道略薩是從馬爾克斯那里,他們打了一架。出于好奇,周明晨買了略薩的書來看。他讀的第一本是《天堂在另外那個街角》。書很厚,讀完那本,他被略薩圈粉,把略薩所有的中文版全買回來了,一本接一本地讀。周明晨在豆瓣上翻查了關于略薩的話題,似乎更多人喜歡《綠房子》和《酒吧長談》,他更喜歡《公羊的節(jié)日》《壞女孩的惡作劇》,尤其是后一本。他經(jīng)常想,如果他碰到一個百變壞女孩,他會不會成為那個可憐的里卡多?
《利圖馬在安第斯山》是他不久前才買的,和《卑微的英雄》一起。他讀完了《卑微的英雄》,對書中的兩位主角菲利西托、伊斯馬埃爾印象深刻,他知道他永遠做不到那么決絕。這兩本書在略薩的作品中都算得上薄,他讀得卻比以前要慢,慢很多。三個小時的飛行,他讀了一百四十多頁,最后的幾行寫著:“他留著大胡子,頭發(fā)又長又亂,利圖馬只在《圣經(jīng)》上描繪的預言家和使徒的畫像上見過這種樣子的人,再就是利馬大街上的瘋子或衣不遮體的乞丐才是那個樣子。”坐在周明晨旁邊的中年男子拿著閱讀器在看《莊子》,注釋版。他看上去更像國企高管或職業(yè)經(jīng)理人,而不是大學教授。坐在走道邊上的是一位女士,自始至終都帶著口罩,露出兩只眼睛和三分之一個鼻子。她手里拿著一本藝術史的書,講的大概是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周明晨本來想問問書名,他想給兒子買一本,兒子也喜歡藝術。這本書的品相看上去相當不錯。他幾次都沒看清書名。飛機停下來,把書塞進包里,他到廣州了。
到達大廳出口,周明晨習慣性地朝四周看了看。每次從北京回來,如果沒什么特別的事情,邵思新都會來接他。這次,她可能不會來了。昨天晚上,他們吵了一架,不兇,畢竟還是吵架了。邵思新問周明晨航班時間,她好安排時間來接他。回來前幾天,周明晨告訴過她,她可能忘記了。邵思新公司剛剛走上正軌,事情多得要死。和周明晨談戀愛,幾乎都是用睡前、餐前的時間進行。說是戀愛,談情說愛的成分不多,他們談工作。昨天臨睡前,邵思新突然對周明晨說,她請了風水先生,最近生意不太順,她懷疑辦公室風水不好。風水先生看過后說,這個辦公室問題大了,建議換地方。邵思新有些沮喪,她說,如果換地方,幾十萬的裝修就打了水漂。周明晨壓抑著內(nèi)心的反感說,好的風水先生會改風水的,哪里需要這么興師動眾。邵思新說,先生說了,改不了,整棟樓風水都不好。周明晨忍不住來了句,那么多公司不都好好的,就你公司事兒多。邵思新說,你的意思是我無事生非了?周明晨說,風水隨人,你把你的事情做好,風水自然好了。邵思新說,那是我有問題了?周明晨沒接話。邵思新快四十的人了,有時候天真如少女,他搞不懂為什么會這樣。
早上起來,他看了看微信,沒有邵思新的信息,對話停留在昨天的位置。他想,她是不會來接我了。他可以坐大巴,然后打個車回家。即便如此,周明晨還是沒有直接去城巴站,他想去到達大廳出口看看。就算邵思新沒來,他也不過是多走幾步去城巴站。周明晨還是看到邵思新了,和往常不一樣,她不是站在出口的欄桿邊上。她站在后兩排,露出大半個腦袋。周明晨朝邵思新招了招手。見到周明晨,邵思新抓住他的手,笑瞇瞇地說了句,厚臉皮。周明晨說,我怎么厚臉皮了?邵思新說,你要不是厚臉皮,怎么不去坐大巴,還要人家接你。周明晨笑了笑。邵思新說,你怎么知道我會來接你,人家都不理你了。周明晨說,我厚臉皮,來碰碰運氣。上了車,周明晨摟過邵思新親了一口,邵思新推開周明晨說,不光厚臉皮,還喜歡耍流氓。邵思新穿著七分的牛仔褲,大腿從褲子的破洞處露出一塊兒。周明晨從破洞處伸手進去,他的手指頭像是觸碰到了細膩的油脂。邵思新拍了下周明晨的手背說,拿開,癢。又問,想吃什么?周明晨說,也不餓,飛機上吃了點東西。邵思新說,那種東西怎么能吃,我?guī)闳コ渣c好吃的。你在北京也是可憐,整天吃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東西。周明晨看了看手機說,時間也不早了,別吃了。邵思新說,不耽誤你回家,放心。
從機場到邵思新住的小區(qū)大約一個半小時車程,從邵思新住的小區(qū)到周明晨家打車需要三十分鐘左右。一個多月沒回家了,路旁的景物還是老樣子,溫度還是降了下來,沒上個月那么熱。北京的天氣已經(jīng)涼了,早晚得穿長袖,到了夜間,還隱隱有點冷,要蓋被子。前段時間廣東來了巨大的臺風,據(jù)說百年一遇,所到之處罕見地發(fā)布了停工、停運、停課、停市的最高警戒等級。后來看朋友圈,也著實可怕,海水翻卷起來沖向岸邊,大樹一棵棵地倒下,大廈的玻璃幕墻像被攻擊了一樣噼噼啪啪地從高空飛舞起來。不少人把家里的窗戶、玻璃門貼上了膠條,還是有碎掉的,弄得一地狼藉。周明晨看著車窗外隨處可見的斷頭樹說,這臺風可真夠厲害的。邵思新說,在廣東待了十幾年,第一次碰到這么大的,把我給嚇壞了。臺風來的那晚,周明晨給邵思新發(fā)信息,讓她注意安全。邵思新說,顧不上了,聽天由命吧,水電都停了。周明晨問,那怎么辦?邵思新說,能怎么辦,我這會兒縮在墻角瑟瑟發(fā)抖呢。她錄了一段視頻發(fā)給周明晨,臺風從外墻上擦過,發(fā)出刺耳的尖叫,平時指向天空的樹梢拉成了橫線。邵思新發(fā)過來一行字:要是你在,我就沒那么害怕了??赐?,周明晨覺得說什么都太蒼白。北京風平浪靜,星月滿天,他一個晚上沒有睡著,心放不下來。好在第二天風小了,街上有了行人,路上到處都是倒下的樹木,更多的是殘枝敗葉,車幾乎沒辦法走,政府的工程車忙著清理路障。
那個晚上真是可怕,我生怕有什么東西把窗砸碎了,那就完蛋了。邵思新家的臥室有一面巨大的玻璃窗,正對著床,平時躺在床上,能看到月亮。停好車,邵思新說,這家店你沒來過,前些天剛開的。周明晨說,我沒什么胃口。邵思新說,我有點餓了。店子面積不大,收拾得倒是干干凈凈的,兩邊的墻壁上貼著海鮮面的圖片,鮮紅的蝦蟹讓人胃口大開,魚和貝類鮮得讓人想流口水。知道你喜歡吃面,特意帶你來試試,這家店的海鮮面是全城最好的。邵思新找了張臺坐下來說,正宗的舟山海鮮面。邵思新是寧波人,寧波和廣州雖然都是沿海城市,對海鮮的理解卻有些不太一樣,她看不上廣州的海鮮,覺得除開個兒大,沒什么優(yōu)勢可言。以前,她經(jīng)常對周明晨說起舟山的海鮮面,還說去舟山不吃一碗正宗的海鮮面,舟山基本算是白去了。我?guī)湍泓c吧,邵思新說,這個我比你熟。周明晨說,隨你,我不講究。聊了一會兒天,面上來了,碗里有蝦、小黃魚和花甲。周明晨喝了口湯說,不錯,面的味道全在一口湯里,湯頭不錯。吃完面,邵思新心滿意足地摸摸肚子說,飽了。面館離邵思新家很近,不到十分鐘的車程,周明晨靠在座椅上,有點昏昏欲睡的意思。跑了一天,他有點累了。進門放下行李,邵思新說,你先洗個澡,我收拾下房間。周明晨走進洗手間,他的牙刷和毛巾放在他熟悉的位置上。他刷了牙,洗了臉,沖了個澡,圍著浴巾進了房間。邵思新說,換了新床單,睡著舒服些。還不到六點,天還亮著,邵思新拉上窗簾,房間里暗了下來。邵思新?lián)Q了睡裙,真絲的面料,下擺剛剛遮住屁股。周明晨靠在枕頭上,邵思新的身體貼了過來,他聞到了洗發(fā)水的味道,邵思新昨晚或者今天上午應該洗過頭。周明晨伸手摟住邵思新的腰,睡裙滑膩膩的,像是摟著一條蛇。他伸手把邵思新的睡裙撩起來,生育過的女人,屁股又大又結(jié)實,充滿雌性的欲望。邵思新親了下周明晨的耳垂說,你有沒有想我?周明晨說,想,想得不行了。邵思新扭了扭腰說,想我你昨天還和我吵架。周明晨翻身壓在邵思新身上說,我是個傻瓜。周明晨有點恍惚,他像是在給一個回答,而不是做愛,他的身體平靜從容,既不愉悅也不興奮??赡苷娴氖抢哿?,昨天晚上他睡得不太好。
他們認識時兩個人都結(jié)了婚。周明晨更早一些,他兒子已經(jīng)六歲了。邵思新剛結(jié)婚不久,女兒才滿周歲。兩人做過同事,邵思新從入職到離職,不到一年的時間。邵思新離職兩年后,周明晨也辭職了。邵思新入職那天,人事部門組織飯局。邵思新坐在周明晨邊上,她聲音悅耳,眼神明亮,舉止言談間有些少女的味道。
邵思新入職之前,周明晨聽說過她的故事。人事部門的同事說,這個女生挺奇怪的,放著那么好的單位不干,要到我們公司來。后來聽說,是她老公的主意,兩個人在同一個單位,她老公屬重點培養(yǎng)對象,以后是要當領導的。為了避嫌,也為了讓她有個好的發(fā)展,她老公建議她出來。周明晨說,來我們公司也不見得虧了她,收入不比他們少。同事說,那倒是。說完,拿了張應聘表遞給周明晨說,你看看,挺漂亮的,聽說還是個文藝青年,唱歌跳舞樣樣精通。
飯局進行到下半程,邵思新突然扭過頭對周明晨說,我知道你,聽說過你一些事兒。周明晨說,都不是什么好事兒吧。邵思新說,那要看怎么說了。周明晨說,反正都是些不著調(diào)的事兒。邵思新說,我倒覺得挺好的。兩人留了電話,又加了QQ好友。平時上班沒事,也聊幾句,僅限于工作或者無關痛癢的日?,嵤拢嬲H密起來是在邵思新辭職后。邵思新說,太可笑了,我也是快三十的人了,結(jié)婚生孩子了,他們還真把我當無知少女。周明晨說,多少女人想當無知少女還當不了,你知足吧。邵思新說,他們那點心思,我還能不明白,裝傻罷了。聊開后,他們的話題越來越私密,從男女關系談到了個人隱私。周明晨約邵思新吃飯,邵思新說,飯就不吃了,這么聊聊挺好的。你會是一個安全的朋友,就像我的樹洞,可以放心地把最私密的話說出來。周明晨說,我不想當樹洞。邵思新說,那要看緣分了。他想和她睡覺。雖然他從來沒說出這句話,但他認為她知道的,她不是無知少女,他也不是莽撞少年。
等到周明晨也辭職了,他們還是沒有見面,聊得倒是越來越多了。還在公司上班時,周明晨想過約邵思新,真要行動了,又覺得不太合適。辭職后,顧忌都沒了,又沒了那個心境。他們之間的關系發(fā)展到了曖昧的程度,偶爾調(diào)調(diào)情,說幾句肉麻的話,兩個人似乎都沒有把這種關系帶入現(xiàn)實生活的想法,或者說勇氣也行。
對彼此的愛人,他們都了解了。邵思新和周明晨說過她老公很多事情,比如家暴、性虐,冷酷無情又陰險狡詐等等。第一次聽說,周明晨嚇了一跳,極力鼓動邵思新離婚。邵思新說,離不了,我們有孩子。周明晨講各種利害關系,邵思新說,我想想。過了幾天,邵思新說,我不能離婚,他會殺了我的。周明晨生氣了,覺得邵思新可憐又可恨。他想不出來,什么樣的男人會對女人下手,何況邵思新說得上漂亮又聰明,還能賺錢。他的氣憤中有他自己都能意識到的嫉妒,如果邵思新是他老婆,他肯定舍不得動她一個小指頭。
有一兩個月時間,周明晨對邵思新態(tài)度冷淡。即使邵思新問他話,他也懶洋洋的。邵思新問,生氣了?周明晨說,是。邵思新說,對不起,讓你難過了。說完這句,她沒再說話。等周明晨氣消了,主動和邵思新說話,邵思新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依舊親親熱熱的。等邵思新再次說起她老公的惡行,周明晨已能應付自如,他甚至覺得邵思新說的都是假的,不過是她編的故事。一個男人怎么可能惡劣到把自己老婆剝光趕到樓道里?她有被害妄想癥。
大約辭職一年后,有天晚上,周明晨正在追劇,一個漫長得似乎見不到盡頭的美劇。他追了五季了,正在看第六季。第一季的人物幾乎都死光了,當年的孩子已成長為劇中的主角。推進節(jié)奏還是很快,故事卻冗長得像沒有結(jié)束的那一天,有點“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意思。周明晨一邊打呵欠,一邊盯著電腦屏幕,手機響了。他拿起手機,看到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周明晨掛掉了,信息提示音響了一聲:“我是邵思新,接電話。”接通電話,邵思新說,在干嘛呢?周明晨說,看電視,你怎么換電話了?邵思新笑了起來,換了快兩年了。周明晨說,這么久。他們快兩年沒打過電話了,真快。邵思新說,有空沒有?周明晨說,怎么了?邵思新說,出來陪我喝杯酒吧。周明晨看了看手機說,有點晚了吧。邵思新說,出來吧,這么久沒見了,我還能吃了你不成。周明晨問了地方,又問,還有誰?邵思新說,你還想有誰?周明晨說,我無所謂。邵思新說,那趕緊來吧,我等你。
約的地方是一家燒烤檔,做的麻辣小龍蝦全城聞名,算是網(wǎng)紅店。這幾年,小龍蝦像病毒一樣四處彌散,周明晨搞不懂那東西有什么好吃的,要什么沒什么,一口的作料味兒。桌子上擺了三瓶啤酒,見周明晨到了,邵思新說,給你點了烤魚,知道你不喜歡吃小龍蝦。周明晨說,你又沒有和我一起吃過。邵思新說,整天一副反小龍蝦斗士面孔,誰不知道。她指著桌子上的啤酒說,我女的,我一瓶你兩瓶,就按這個節(jié)奏走。周明晨倒了杯啤酒說,我們這是有多久沒見了?邵思新想了想說,三四年了。周明晨說,真是矯情。他說的是實話,同在一個城市,曖昧了這么多年,卻一直沒有見面,除開矯情,找不到別的說法。邵思新看起來沒什么變化,臉略略圓潤了點,身上倒是瘦了,她穿著長袖連衣裙,生機勃勃的樣子。怎么想到要約我出來,找不到人喝酒了?周明晨和邵思新碰了下杯說。我有那么可憐嗎?邵思新喝了口酒,我想給你看點東西。周明晨說,什么東西?邵思新把剩下的半杯酒喝完說,先喝酒,晚點再說。喝完九瓶啤酒,周明晨六瓶,邵思新三瓶。周明晨酒量說不上好,六瓶差不多是快醉的量了,邵思新看上去還不錯。買完單,邵思新湊到周明晨身邊說,你去開個房,我給你看點東西。周明晨說,開房?邵思新說,你不愿意就算了。周明晨只是意外,這來得有些突然,打亂了他的節(jié)奏。
車開到酒店附近,邵思新下了車說,你先去開房,到了房間告訴我房號,我走過去。等周明晨開好房,發(fā)了房號給邵思新,他匆忙洗了個澡。坐在酒店房間里,周明晨有些不安,她會不會耍他?幾年沒見面,突然約見面,然后就開房了,這個節(jié)奏不太正常。
在房間坐了幾分鐘,門鈴響了。周明晨從貓眼往外看了看,邵思新微笑著向他招手。把邵思新讓進門,他原本想好的動作變了。他原想,等邵思新一進門,一把抱住她,按到墻上狠狠地親她,再扔到床上,剝光她的衣服。曖昧了這么久,出來開房不干這個還能干什么?他沒想到他會禮貌地把邵思新讓進來,好像她只是一個平常的訪客。
邵思新坐下來,看了看房間說,房間挺好的。她對周明晨說,你把燈都打開,太暗了。洗完澡,周明晨特意調(diào)整了房間的燈光,溫馨昏暗,充滿情欲的氛圍。打開燈,周明晨有點不高興,似乎一個白日夢醒了。邵思新說,你是不是不高興?周明晨說,有點失望吧。邵思新說,我說過要給你看個東西,亮一些會看得清楚點兒。周明晨說,有必要那么清楚嗎?邵思新說,有,不然你會覺得我在騙你。邵思新伸出雙手說,你覺得我為什么要穿長袖?你見過我穿短袖嗎?周明晨想了想說,很少。邵思新解開袖口的扣子,把裙袖拉起來,他看到她的手臂上有兩塊淤青。周明晨腦子“嗡”的一聲炸了。我要讓你看清楚,我說的不是假話,我知道你一直以為我是在編故事騙你。邵思新脫掉裙子,又解開文胸,脫掉底褲,赤裸裸地站在周明晨面前。燈光下邵思新的身材凹凸有致,皮膚白皙,這讓她身上的傷痕更加觸目驚心。邵思新轉(zhuǎn)了一圈,她胸前,背后,大塊大塊的淤青,還有條紋般的鞭痕。周明晨渾身發(fā)抖,他有種殺人的沖動。邵思新站起來,把燈關掉,只留下一盞床頭燈。她靠在床上說,你現(xiàn)在相信我了吧?周明晨哆哆嗦嗦地點了根煙。邵思新說,你過來,抱我,和我做愛。周明晨用力地把煙頭捻滅說,我是個人,不是畜生。
你為什么還不離婚,你想被人活活打死嗎?周明晨托著邵思新的下巴,用力地捏住。邵思新說,我離不了,我有孩子。
男人一只手掐住女兒的脖子,一只手指著邵思新說,離婚?想都別想。你要是敢離婚,我先殺了你女兒,再殺你全家。邵思新跪在地上,披頭散發(fā),你放開她,她也是你女兒。男人笑了起來,我女兒,誰能證明是我女兒?你跟老子結(jié)婚時就是個爛貨。邵思新哭喊著,你想怎樣沖我來,放開女兒,你要把她掐死了。男人扔下女兒,扇了邵思新一巴掌,回過頭對女兒說,滾,你趕緊給我滾出去。關上門,男人撕扯掉邵思新的衣服,拿了條皮鞭,狠狠地抽在邵思新赤裸的身體上。邵思新尖叫起來,男人加大了力度,叫,讓你叫,讓你叫。邵思新咬住枕頭,像一條被拴住的狗,在床上劇烈地扭動。
我不信他真敢殺了你女兒,更不信他敢殺你全家。周明晨給邵思新穿好衣服說,你和你看上去完全不一樣。
你是個賤人,男人壓在邵思新身上,一只手掐住她的脖子,一只手揉捏著她的乳房說,一天不打你,你就以為自己真是個人了。邵思新用力地扭著頭,她快要窒息了。
我找個人,把他收拾了。周明晨抽了口煙說,我認識不少道上的兄弟,這種貨,也就是在家里橫。邵思新說,你幫不了我。
男人發(fā)泄完,指著邵思新說,我知道你家在哪兒,你跑到哪兒我都能找到你,這輩子你都欠我的。男人像開球一樣一腳一腳“啪啪”踢著邵思新的屁股,一看到你我就覺得臟。邵思新哭叫起來,是你叫我干的,都是你叫我干的,我又不想。男人又一腳踢在邵思新的屁股上,你還敢頂嘴,我叫你干你就干了,你是個傻子?男人抓住邵思新的頭發(fā),把她拖到客廳,拖到門口,扔了出去。邵思新在門口縮成一團,她像被拋棄的狗一樣撓著門板。等到天亮,男人酒勁兒過了,他會開門,把邵思新抱進去,抱著她的雙腿,一邊扇自己耳光,一邊罵自己不是個東西。
喝酒就能打人了,他有幾天不喝酒?周明晨說,我也喝了酒,難道我就可以打你了?邵思新說,你想打我嗎,你不是一直覺得我可憐又可恨嗎?周明晨說,我不是個畜生。邵思新說,我也對不起他,我不該那么做。周明晨說,他還有臉說,一個男人,為了升職,居然把自己老婆送出去。邵思新說,你能不能別說得那么難聽?周明晨說,難道不是嗎?邵思新說,你想做愛嗎?你要是不做,我就走了。周明晨說,我什么心情都沒了。邵思新說,你會后悔的,你很快會后悔的。你一直想我,想了很多年了,我知道。
再次見到邵思新還是在酒局上,這次,一桌子的人。周明晨走進去時,氣氛正值高潮。見周明晨進來,熟的朋友喊,老周,你怎么才來,等你一晚上了。周明晨說,我們剛散場,這不快馬加鞭地趕過來了。還在飯局上,朋友給周明晨打了好幾個電話,讓他過來喝酒,說有一幫姑娘。周明晨說,不來了,我們這兒一時散不了。在哪兒不是喝,到我這兒來,你們幾個男的死喝有什么意思。想想也是,整天和幾個男的喝酒,確實有些無聊了,他還想喝點兒。
晚上出門前,邵思新給他發(fā)了個信息,晚上干嘛?周明晨回,朋友約吃飯。邵思新說,我晚上也得去吃飯。周明晨說,不想去可以不去,干嘛要勉強自己。邵思新說,我不像你,很多業(yè)務還得求人。周明晨意外地看到了邵思新,他正想著坐哪兒。朋友對邵思新說,邵總,老周你認識吧?你們應該還共事過。邵思新說,認識,前輩。朋友說,老周,你挨著邵總坐吧,老同事正好敘敘舊。周明晨挨著邵思新坐下來,邵思新給周明晨倒了滿滿一大杯紅酒說,這杯酒敬前輩,感謝關照。周明晨看著酒杯說,干嘛呢?邵思新說,你個交際花,一晚上還趕幾個飯局。周明晨和邵思新碰了下杯說,看到你還是挺高興的。
喝完酒,兩人私聊了一會兒。邵思新說,看到對面那個胖子沒?周明晨瞟了一眼說,怎么了?邵思新說,他想搞我。周明晨說,你怎么知道?邵思新說,我是女人,那眼神我一看就懂。你等著,等飯局完了,他肯定要組織KTV。朋友拿了酒杯過來說,你們兩個還說起小話了。周明晨說,老同事,好久沒見了,多說了幾句。朋友說,就同事?周明晨笑了起來說,也算是前女友。朋友笑了起來說,好玩不過前女友,老周會玩,服氣。
那是一個漫長的酒局,周明晨到時八點半,喝到將近十二點,胖子果然說,我訂了房,去唱唱歌散散酒氣。周明晨喝了不少酒,他有點不舒服。邵思新似乎是在故意氣他,她端著酒杯,滿桌子敬酒,和所有沒帶女伴的男人調(diào)情。他們把手搭在邵思新的肩上、腰上、腿上,還有人拍了拍她的屁股。這些動作,包括放浪的笑聲,像一根根刺扎進周明晨的心里。他喝了兩杯悶酒。等邵思新回到位子上,周明晨說,你們唱歌,我就不去了。邵思新勾住周明晨的脖子,干嘛不去?周明晨把邵思新的手拿開說,喝多了,累了。邵思新把手放在周明晨腿上說,你嫉妒了,你分明就是嫉妒了。周明晨說,狗屎,我有什么好嫉妒的。邵思新摸了下周明晨的臉說,小氣鬼,別嫉妒了,等下去了KTV,我坐你邊上,哪兒都不去。
進了KTV,邵思新唱了兩首歌,拿了幾瓶啤酒坐在周明晨身邊,喝了幾杯,她說,我睡會兒。她趴在周明晨腿上,臉貼著他的腿。房間里光線昏暗,男男女女觥籌交錯,似乎沒有人注意到他們倆。周明晨把手搭在了邵思新肩上。睡了大半個小時,他甚至聽到了邵思新微弱的鼾聲。邵思新坐了起來,去洗手間洗了把臉。她拿著酒杯四處和人碰杯,周明晨開了瓶酒。中途,周明晨出房間打了個電話,等他打完電話回來,邵思新正和胖子一起跳舞,胖子像一頭熊,摟著邵思新像是摟著一袋蜂蜜,他的口水快要滴下來了。周明晨努力不去看她,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跳完舞,邵思新要唱歌,她站在點歌臺邊上,胖子摟著她,幾乎要趴到她身上去了。周明晨站了起來,他走到點歌臺邊上,拍了拍胖子的肩膀說,把手放開,這沒法看了,還要點歌呢。胖子終于把手拿開了。周明晨回到座位,又喝了一瓶酒。朋友拿了杯子過來,望著邵思新問,你們好過?周明晨說,狗屎。朋友和周明晨碰了下杯說,得了,傻子都看得出來,我觀察你一個晚上了。周明晨說,真沒有。朋友說,不管有沒有,你別當真。又指著胖子說,知道是誰嗎?周明晨說,關我屁事。朋友說,市長弟弟,不關你事,關邵思新事。周明晨說,太惡心了。朋友說,也沒什么,別搞得像純情少年似的。你這個人,難怪都說你古怪。聊了一會兒,邵思新唱完歌,朝周明晨走過來,朋友說,你們聊,我去招呼下。邵思新開了瓶酒說,你好像不高興。周明晨說,我要回去了,實在困得受不了。邵思新盯著周明晨說,你不送我回去嗎?周明晨說,這么多人,有人照顧你。邵思新說,你還是生氣了,隨便你。說完,走開了。她的笑聲從旁邊傳過來,周明晨坐立不安,他想走,又死死地釘在沙發(fā)上。他想狠狠抽自己兩個耳光,這算什么男人。
凌晨兩點,終于要散了,一堆人站在門口拉拉扯扯,邵思新臉上發(fā)亮。胖子在張羅宵夜。周明晨打了輛車,車啟動了,他給邵思新發(fā)了個信息:“我走了,你慢慢玩兒。”坐在車上,他覺得自己是個傻瓜,徹頭徹尾的傻瓜。晚上這個飯局,回想起來像是個騙局,主要為了看他這個笑話。他就是個笑話,一個巨大無比的笑話。
你為什么又要回來?邵思新摸著周明晨的肚皮說,你好像胖了點兒。周明晨望著窗外,天慢慢黑了,他該回家了。大概還是傻。周明晨說,如果不回來,我睡不安穩(wěn),會瘋掉的。的士快速地在街道上奔馳,平時紛擾的人群早已回到各自家中,多數(shù)人正在酣睡,凌晨兩點多的街道清潔無比。周明晨搖下車窗,風帶點涼意。喝了不少酒吧?的士司機問。都喝傻了,周明晨說,不知道為什么要喝這么多。開心嘛,喝多點也正常,誰還沒個多的時候。的士司機說。周明晨說,我不高興。他想著邵思新,這會兒,邵思新會不會和胖子開房了?他那肥胖的身體像蛆一樣在邵思新身上扭動。周明晨暗罵了一句。他把手舉起來,迎著風。你說,我要是回去,會不會顯得特別傻?周明晨問。也不傻,的士司機說,我們跑車的,這種事兒見得多了。眼看要到家了,已經(jīng)可以看見小區(qū)門口的欄桿,再不下定決心就遲了。一旦走進家門,他不可能再出來了。離小區(qū)門口還有一個紅綠燈,周明晨說,師傅,前面調(diào)頭,回我們剛出來那里。司機笑了笑,都這么久了,人怕是都散了。周明晨說,不管,你先調(diào)回去。
你要是再不回來,我都挺不住了,胖子一直拉著我,要帶我去開房,其他人都走了,我一個人站在路邊非常害怕,我怕他打我。邵思新說,她手里端著一杯檸檬茶,喝了一口,遞給周明晨。一會兒要我送你回去嗎?周明晨喝了口茶說,不用了,也不遠。
車很快回到了出發(fā)地,門口一個人也沒有?,F(xiàn)在去哪兒?司機問。圍著酒店轉(zhuǎn)一圈,周明晨說。如果找不到,他也死心了,該做的他都做了。車繞著酒店內(nèi)部道路緩緩前進,周明晨盯著路邊。走到下坡路,快到出口處,周明晨看到了兩個人影,一胖一瘦,胖子不停地拉扯,瘦的躲躲閃閃。車開到兩人旁邊停下,周明晨搖下車窗,喊了聲,老婆,喝好了沒有?邵思新垂下頭,應了聲,喝好了。胖子轉(zhuǎn)過身去,像是怕人看清他。喝好了上車,給我滾回家。邵思新乖巧地上了車。
她摸著周明晨的臉說,你知道吧,到現(xiàn)在我還忘不了你那聲“老婆,喝好了沒有?喝好了給我滾回家”,又霸氣又甜蜜,好像救兵從天而降。你怎么想到喊“老婆”?周明晨說,那個時候,喊什么都沒喊老婆管用。
邵思新坐在車上,真像媳婦兒一般。把邵思新送到小區(qū)門口,周明晨說,回去早點睡。邵思新說,你也下車。兩人去街心小公園坐了一會兒,邵思新說,我想做你老婆。周明晨把邵思新按在長椅上,急切地親她。這個晚上,周明晨像坐了幾次過山車,心臟病都要犯了。我不是這個意思,周明晨試圖脫下邵思新的褲子時,邵思新抓住他的手說,我想讓你愛我,像初戀一樣愛我。周明晨的手停下來說,我結(jié)婚了。邵思新說,那些我不要。周明晨說,你是我的,你要離婚。邵思新說,別說傻話,這樣也挺好。你該回去了,要不她該著急了。
幾個月后,邵思新離婚了。她拿著離婚證遞給周明晨說,我離婚了。周明晨掃了一眼說,離了好,你那是個什么男人,哪有男人這么對自己女人的。邵思新說,我覺得挺奇怪的,他怎么就要離婚了,以前怎么求他都不肯。周明晨說,人嘛,一時一個想法,誰知道呢,說不定他在外面有女人了。邵思新?lián)u了搖頭說,你不了解他,別的有可能,外面有女人我不信,他不是那種人。要是真有,他會告訴我。我告訴你個事兒,你別驚訝。以前,他在外面嫖,嫖完了還回來告訴我。他從來沒把我當個事兒,真在外面有女人了,沒可能不說出來。周明晨喝了口水說,真他媽是個賤人,賤到骨頭里了。邵思新說,要賤也是我賤,還習慣了。周明晨說,以前的事兒不說了,以后好好的就行。邵思新說,我想問你,你老實回答我,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手腳?他和我說離婚,眼神里有恨意,還有些驚恐,這和以前不一樣。我能干什么?周明晨說,你想多了。
大哥,求你了,放過我。男人跪在地上,帶著哭腔。他雙手反綁在柱子上,光著身子,瑟瑟發(fā)抖。你不是還想殺人嗎?打女人是不是很過癮?周明晨把一瓢熱水潑到男人身上,男人發(fā)出殺豬般的尖叫。他走過去,抓住男人的頭發(fā),把他的頭扭起來,一只手掐住他的腮幫說,小臉還挺白的,劃花了可就不好看了。你用哪條腿踢人?男人驚恐地看著雙腿。不記得了?沒事,沒事。周明晨拎著一只小鐵錘,輕輕敲了敲男人的右腳背問,是這只嗎?大哥,別,別。那,是這只嗎?鐵錘敲著左腳背。大哥,大哥,我再也不敢了,你別打我。那不行,我專門來欺負你的,不欺負你那不是白來了?周明晨一錘子砸在左腳上,一聲悶響。男人嘶啞地叫喊。又一錘子砸在右腳上,血像一條條蚯蚓在地面上緩緩爬行。周明晨扔下錘子,搬了個小板凳坐在男人面前說,你看清楚,認清我,想報警,想報復,隨你。男人閉上眼睛說,我不認識你,我近視看不清。周明晨笑了起來說,港片看得挺多的嘛,還挺懂事兒。周明晨撿起地上的匕首,說,你這玩意兒,留著也是個禍害。男人尖叫起來,你想干嘛,你到底想干嘛?周明晨說,也不想干嘛,你離個婚怎樣?男人說,離婚?周明晨點了點頭,離婚。男人叫起來,賤女人!你這就不對了。周明晨撿起錘子,在男人腰上砸了幾錘,你太不尊重女人了。又問,離嗎?男人不吭聲。周明晨說,還是離了吧。要不,我隔月揍你一次,看你這樣子,也經(jīng)不起幾次揍。你看,我還沒打你臉。他拿著錘子,做了一個砸的動作說,要是不小心砸到頭上,那可全完了。說完,閉上眼睛,猛地砸了一下,錘子砸在柱子上,發(fā)出一聲脆響,水泥掉下來一塊兒。男人嚇得縮成一團。周明晨睜開眼睛,摸了下錘子說,偏了。又問,離嗎?男人臉上刷白,離,離,回去就離。周明晨扔下錘子說,這就對了。他拍了拍手說,你也別指望報復,你那點破事兒我全知道,要坐牢,你比我坐得久。你舍不得吧?好不容易混到今天。為了個女人,不值得,對不對?你是個聰明人。
你別裝了,邵思新說,我沒想到你那么狠。我哪里狠了,你看我像個狠人嗎?周明晨說,我與人為善。斷了三根肋骨,雙腳足骨骨裂,胸前后背大面積燙傷,還有幾處淤青,邵思新說,我看了都怕。要我看了,我也怕。周明晨說,活該,欺負女人,報應。不知道為什么,我竟然有點愉快。邵思新說,我大概也是個心狠手辣的女人。那你要謝謝幫你揍他的那個人。周明晨說。不是你嗎?不是,我沒那么大能量,說不定是胖子。胖子不知道這事兒。那可能是別人。不可能是別人,沒人知道這些事兒,除了你。我不敢,我殺雞都怕。
你喝碗湯再回去吧,去接你時就煲上了,你在北京喝不上這么好的湯。邵思新端著一只碗,小心翼翼地,湯還很燙,冒著熱氣。真是一碗好湯。只要在家,每周,周明晨都會到邵思新這里喝一碗湯,他喝了三年七個月,還想繼續(xù)喝下去。
馬拉,1978年生,就讀于中國人民大學創(chuàng)造性寫作專業(yè)。中國作協(xié)會員,廣東文學院簽約作家。在《人民文學》《收獲》《十月》《上海文學》等文學期刊發(fā)表大量作品,入選國內(nèi)多種重要選本。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余零圖殘卷》《思南》《金芝》《東柯三錄》《未完成的肖像》,中短篇小說集《生與十二月》,詩集《安靜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