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19年第2期|黎晗:泰國白
一
“現(xiàn)在后悔了吧?一開始我就說,要趕緊給露臺加個頂,前埕后院都蓋滿,你偏不聽!”二嬸從上海堂弟那趕回來,見到他,顧不上說別的,一個勁只是這樣數(shù)落著。
他笑笑,沒接二嬸的話茬。二嬸好像也并不需要他的回應,接著絮叨:“你又要說你是干部,多少雙眼睛盯著。人家金鎖兒子狗鵬,在成都也當官,前年聽到要拆遷,還拿錢回來叫兄弟姐妹們趕緊加蓋……你衣領拾掇得這么正,到時候保準會吃虧?!?/p>
有什么可吃虧的呢?他在心里暗道,老家都沒人住了,要是不拆遷,還不是要倒貼錢回來修修補補?他捋了捋頭發(fā),輕輕地吐了一口氣。這時候,不經(jīng)意間抬頭,他看到了老屋大門檐下的那個燕子窩,舊年月里燕子活動的痕跡還在,但是,不知道從哪年開始,燕子們好像已經(jīng)不來了?!斑@鳥獸也是愛熱鬧啊……”他轉(zhuǎn)過身子對二嬸說。二嬸打斷了他,聲音又蒼老又尖銳:“你這個人就是太正規(guī),你爸你媽要是在世,保準跟你翻臉。就是你二叔還活著,也會罵你的?!倍鹪秸f越氣的樣子,“算了,現(xiàn)在說什么都來不及了,房子就是這么個樣,賠多少算多少。那些果樹、田地,你要盯緊了,我跟你講,圍莊人現(xiàn)在都變賊變土匪了!”
圍莊要拆遷的事傳了三四年,忽冷忽熱、半真半假的,圍莊人一驚一乍地在各種小道消息里煎熬了挺長一段日子。二嬸之前也不斷問他,真的要拆嗎,什么時候開始?。克偸遣恢每煞?,還沒最后定,說不定就不拆了,這是個大項目,大學城要搬到這里,圍莊整個村要搬遷,光拆遷安置費都得花好幾個億,政府可不敢隨隨便便亂動?!白詈貌灰鸢?,拆了我們要去哪里??!”二嬸總是這樣憂心忡忡。“我們現(xiàn)在又不住圍莊……”他輕聲道,自從二叔去世后,跟二嬸說話,他總是盡量壓低了聲音。他沒有告訴二嬸,其實他是知道內(nèi)情的,這個項目規(guī)劃、審批的工作一直都在快步推進著。他在市里上班,負責大學城拆遷項目的副市長知道他是圍莊人,還特意找他了解過村里的一些現(xiàn)狀:圍莊有些什么人在外任職,主要有什么大家族,現(xiàn)任的村干部有沒有戰(zhàn)斗力,等等。他把所知道的,都如實說了:圍莊人口不多,讀書人有一些,村民收入主要靠打工和果樹,大富大貴的人家沒幾戶,等等?!澳闱闆r這么熟,索性陪我一起回去做工作吧!”副市長半開玩笑半試探他?!澳遣恍?,同村同族的,還不被鄉(xiāng)親撕了吃掉!”他忙不迭地又搖頭又擺手。
到春天,滿山枇杷吐蕊的時候,圍莊拆遷安置工作終于正式啟動。和他事先刻意的從容和無所謂相比,政府是做足了功課才出手的,等到拆遷指揮部正式入駐村部,上百號工作人員把一個小村子攪得日夜喧騰,他才感到了一些壓力。指揮部隔三岔五通知他回圍莊,一會兒丈量房屋水田,一會兒清點果樹、園地,一會兒確認公示賬目,他漸漸感到了煩瑣和啰唆。沒想到確權(quán)事務這么復雜啊,遇上指揮部的工作人員他總這樣說?!邦I導你可以叫兄弟姐妹代勞啊,寫個授權(quán)書就行了。”“嗐,說起來曲折?!彼麌@了嘆氣。本來,他不是很愿意跟別人提起自己的家史,可是,以他這樣的身份,老是一個人不斷跑回來,什么雞毛蒜皮的事都要親力親為,鎮(zhèn)里村里的工作人員多少也會覺得奇怪。他不想留給別人某種異樣的解讀,就把自己家的情況陸陸續(xù)續(xù)透露了出去:母親1999年就去世了,之后這十幾年里,家族順順當當?shù)模玫芴妹枚即髮W畢業(yè)成了家。不知道為什么,近幾年家運卻忽然不濟,先是祖母,接著是父親,然后大叔、二叔,一兩年一個,紛紛發(fā)病離世。大叔年少考上大學離家,最后在北京一個陵園里入土為安。二叔兒子在上海做白領,女兒嫁在潮州,二叔二嬸早就停了農(nóng)活兒,幫著兒女在外帶孫子帶外孫。二叔在圍莊剛傳出要拆遷時病倒在了上海,臨終前提出一定要回老家。還好,最后還來得及在圍莊老屋合了眼。二嬸身體不錯,上海也不遠,他們家拆遷的一應雜事,二嬸自己回來處理。她是土生土長的圍莊人,這里的一草一木、一溝一坎,沒有她不熟悉的,可是畢竟年紀大了,也不好什么事都讓她老人家代勞。他呢,沒有兄弟,只有一個姐姐外嫁,按照拆遷政策,姐姐沒有資格分享遺產(chǎn)。這樣,父母留在圍莊的所有家產(chǎn),就要一一由他來接手了。妻子呢,一來要上班,二來是外省人,本地話聽不懂,什么忙都幫不上,回來只會添亂?!坝袝r候想起來真是世事難料啊,”他跟工作人員們說,“誰能想到圍莊離市區(qū)這么遠,也會面臨被拆遷的命運……”
雖說政府給的拆遷安置標準并不高,但不管怎樣,舊屋、果樹、田園,一一清點到位后,他的名下應該會有一筆不小的補償款。和那些咋咋唬唬的村人不同,那本有關拆遷安置的政策指南,他是仔仔細細研究過的。也算是一份意外的收獲吧,他跟妻子這樣說。“可是如果不拿安置房,我們明顯會吃虧。拿了安置房,又不知道什么時候能轉(zhuǎn)手。安置房什么時候交房誰都不能保證,咱閨女可是再過兩年就要畢業(yè)了……”妻子皺著眉頭說?!霸倏纯矗綍r候再說吧?!彼偸沁@樣說。他不理解,為什么一談到拆遷,每個人都是憂心忡忡的。關于安置方案,他從一開始就想得很明白的,只是不到最后,他不想把底透出來。這是老家給的最后遺產(chǎn)了,賣掉了,連故鄉(xiāng)都沒了啊。他在心里一遍遍嘆息著。
這些遺產(chǎn),大部分來自母親。父親是老師,不曾在村里分得一寸土地。摸底丈量工作開始后,他隨身帶著的包包里,有一個藍色封皮的戶口本,薄薄的幾頁記錄了他們家家庭成員的流動情況:戶主是母親,她去世后戶口被注銷了。這之前十年,姐姐出嫁、他考上大學,戶口早遷走了。最后一欄是父親,父親退休后把戶口遷回了圍莊。他有時候會想不起來父親到底是哪一天去世的,看到戶口本后,他想,再也不會忘掉了,那上面記得清清楚楚的。父親去世后,戶口也被注銷了。現(xiàn)在,那個戶口本其實是空的。在確權(quán)清產(chǎn)期間,時不時地要用到這個戶口本,每次翻開那薄薄的幾頁硬皮紙,他都有說不出來的隱痛:母親是從外村嫁入圍莊的,最后卻只有她在圍莊獲得了土地、房屋和果樹。而他自己,曾經(jīng)拼盡全力要離開圍莊,逃離不堪重負的農(nóng)活兒,現(xiàn)在年近半百了,憑借這個薄薄的空戶口本,卻成了圍莊的一個拆遷對象。
“也確實是難為你了,要是你父母在就好了?!笨吹剿钜荒_淺一腳地行走在圍莊的田間地頭,鄉(xiāng)親們有時會這樣跟他說。他笑笑,大多時候會很熱情地給他們派煙,跟他們攀談幾句。有時候卻繃著臉,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二嬸回來住在老屋,每次回去,他都在那里吃飯。好幾回,他動了動嘴,想跟二嬸提起村里有關他們家的那個謠言,最后還是閉緊嘴巴不說了。有什么好說的呢,他在心里跟自己說,反正都要拆了,不僅是這座居住過一個不小家族的老屋,就連圍莊,一年半載之后,也要被連根拔掉,從地圖上徹底消失了。
然而,穿梭在圍莊熟悉如初的小橋、流水、溝壑、山丘時,往事總會如疾風襲來,躲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那個恐怖預感,總會突然地冒出來嚇他一跳:很早的時候他就發(fā)現(xiàn),自己每上一個臺階,他的長輩就會去世一個。可憐的母親,就是在他提拔為副科級干部的那一年悵然離世的。這幾年,他進步得相對快一點,長輩們就走得更為密集。他也不知道那是為什么,八年前,他認為自己根本就不可能再獲得什么升遷機會了,卻令人意外地獲得了現(xiàn)在這個職位。他幾乎忘掉了那個不祥的預感,可是上任不到一個月,老祖母突然無疾而終,之后,他的好運雖不再到來,家里死人的節(jié)奏卻一下子加速了。
這到底是為什么啊,難道真的有什么神秘的運數(shù)?他暗自擔憂著,卻百思不得其解。堂弟堂妹們的事業(yè)也在長進啊,為什么卻跟長輩們的健康和壽數(shù)毫無關聯(lián),莫非因為自己是長孫嗎?他想起祖母曾經(jīng)說過,長孫代表著這個家族的興衰成敗。然而,印證在他身上,為何卻老是一種相反的方向?也許是巧合吧,他努力這樣勸解著自己,在農(nóng)村,死人的事不是經(jīng)常發(fā)生嗎?圍莊和附近的村莊每隔幾個月都有人過世的。父親在世時,最喜歡打聽和傳播的就是,圍莊又有誰去世了?!澳氵€記得金鎖吧,就是咱們七隊那個跟你媽搶地開荒種枇杷的,他昨天死了,就死在那片枇杷林里?!薄斑€有,我差點忘了告訴你,半山那邊,那個叫和尚肥的,壯得像頭牛,可能你不記得了,是你二嬸娘家的親戚,前兩個月也死了?!备赣H當年提到這些來自圍莊的死訊時,言語間總是透著一種莫名的興奮。他知道這是老年人皆有的毛病,對死亡的恐懼,常常讓他們有一種怪異的比對心理?!F(xiàn)在輪到別人談論他的親人了。一個遠房的堂哥,他們叫他生子笛,原來在莆仙戲民間劇團待過,人長得像小生,卻并不扮演戲里的角色,只做后臺伴奏,一根笛子吹得能穿云破霧。后來民間劇團生意寥落,生子笛就回來專事水果收購和銷售。圍莊的枇杷、龍眼遠近聞名,民國時期就有村人深諳將龍眼制成桂圓干的技藝,生子笛那一脈的一個曾叔祖甚至在上海開起了干果店。生子笛跟過民間劇團,圍莊人說他是“吃十方”的人,見過世面,腦子活絡、那些年,中國臺灣和泰國等地的水果尚未大舉侵占大陸市場,按二嬸他們說的,生子笛是“掙了一簍一斗笠”。正是這個看似頗懂人情世故的生子笛,在他父親、叔父們接二連三過世后,不止一次地提醒他,說他家房屋是建在一個廢棄的尼姑庵上面的。雖然很早就脫離了圍莊的日常生活,但是宮前廟后不宜安居的道理他當然也懂,何況是直接把房子建在廢庵之上。他不能理解生子笛出此危言的用意,但對這樣的聒噪甚是反感,二叔的葬禮結(jié)束后,發(fā)現(xiàn)生子笛又在親戚間扯淡,他終于翻了臉?!昂f,這房子都蓋多少年了,大學生都出好幾個了,我奶奶還活了九十四歲呢!”“可是……”“可是個屁啊,誰家老人能一個個活著堂上坐一排呢!”他一張臉臭得跟什么似的。
見他動怒,生子笛不敢在他跟前再亂嚼舌頭,然而從此以后,他對圍莊漸漸心存芥蒂。下一步要如何應對確權(quán)中的爭議,他漸漸也有了迥異于二嬸他們的對策。冷淡的心思其實早就有了,他只是不說出來罷了。他想,我要跟誰說呢?誰信他的解釋呢:“根本沒有廢庵建宅這種事,完全是胡說!哪怕真的是這樣,那又怎樣呢!我們這一輩的發(fā)展,都是有賴長輩教導有方,都是自己努力的結(jié)果,那和長輩的壽數(shù)有什么關系呢!”然而,他知道,在農(nóng)村,謠言只要一出,就再也沒有辟謠的可能。何況,一母三子,接二連三過世,著實是有些嚇人。然而,這和他的那個恐怖預感又有什么關聯(lián)呢?他想不明白,也無法躲避內(nèi)心那若隱若現(xiàn)的恐懼。他從未跟妻子提及那個老屋宅基的惡毒謠言,更是把那個“此長彼消”的古怪預感藏得深深的,卻時不時地和她說起老家?guī)淼哪切?。大前年葬完二叔后,二嬸去了上海,圍莊老屋的門窗至此緊閉。他雖在市區(qū)居住,離圍莊也就二三十公里,卻已斷了?;厝サ哪铑^。前年夏天最后一個臺風過境后,二嬸從潮州堂妹那里打電話給他,說是鄰居打電話告訴她,老家的屋瓦被颶風刮掉了一大片,屋子估計進水了?!斑@次臺風本來要在潮州登陸的,怎么跑福建老家去了?”二嬸絮叨著。他答應馬上聯(lián)系師傅修補,回頭卻跟妻子發(fā)起了牢騷,“整個家族天南地北,只有我們留在家鄉(xiāng),難道一輩子都要我們來守護那座越來越破敗的老屋嗎?”他沒有把話說完,后半句留在了心里:“何況老屋被造謠是建在廢庵上面……”有時候,他感覺自己就是個油漆匠,一層一層又一層,把自己的心思緊緊地涂裹了起來:灰的下面是白,白的下面是黑。別人,二嬸、妻子、遠在外地的堂弟堂妹、村里的親戚、指揮部的工作人員,他們頂多只能看到他對于老家被征遷的灰色情緒。只有他自己清楚,不僅僅是灰,灰的下面躲著白,他自己暗暗把那個謠傳中的廢庵想象成了白色。是的,就是白色,那代表了他們家這幾年所有喪事的顏色。白的下面,就是那讓他無法釋懷、不可示人的黑了。那是黑,他想,除了黑色,別的顏色都無法代表?!昧?,現(xiàn)在好了,麻煩終于要徹底解決了,拆吧,趕緊拆,越快越好,越干凈越好!拆光光了,什么顏色就都沒了!他暗暗跟自己這樣發(fā)狠著。
“你最單純啦,誰都不跟你搶?!被厝サ臅r候,村人們總喜歡這樣說他。最初的時候,他很不適應這樣的玩笑。后來回去多了,慢慢也就習慣了。他知道他們并無什么惡意,無非就是一種搭訕與調(diào)侃。當然,那些話里也透露出了他們自己爭來爭去的煩惱和怨恨。拆遷嘛,都是傷筋動骨的事,誰家不折騰個底朝天呢。
“是啊是啊,我現(xiàn)在就是總統(tǒng),天上地下都歸我管。”他努力裝出一副與村人親近的和氣模樣,“但是你們要幫我,我媽種下那么多果樹,我是一棵一棵都要找回來的。”
他這樣說,完全就是虛張聲勢,母親留下的果樹、田園,他其實是丁點兒印象都沒有。田地村里還有底賬,果樹可不長鼻子眼睛,人家要是量走,他也是束手無策。好在有二嬸在,慢慢地,這邊那邊,山上山下,屋前屋后,樹啊、田啊、園啊、雞鴨豬舍、柴火雜間,差不多也都找回來了。中間有過一次糾紛,一棵龍眼樹,二嬸說品種叫“蒲金丹”,殼薄肉脆,好吃得很,而且產(chǎn)量驚人?!澳阃??那棵‘蒲金丹’小時候你最愛吃了,剝了殼,埋在熱粥里泡,你都不用配菜的。”二嬸的話說得快,好像這樣就能快速把他的記憶喚醒,“剛承包到戶的時候,行情好,一季收成,那棵龍眼夠你一年上學開銷都不止?!彼麑W⒌芈犞饑Z叨,腦海里似乎有了些印象,但還是沒法把熱粥中的龍眼味與那棵具體的大樹聯(lián)系起來。這棵“蒲金丹”,按二嬸從拆遷指揮部那兒了解到的,說是已經(jīng)被隔壁生產(chǎn)隊的黑星搶先量走了。
“哪個黑星?。俊彼麊??!熬褪悄莻€跑摩的的,臉黑漆漆的,六生產(chǎn)隊的,有時講話有點結(jié)巴?!倍鸨犬嬛K氩黄饋碚l是黑星,等到拆遷指揮部安排雙方見了面,他微微笑了:黑星就在他工作單位的大樓里做保安?!安皇钦f你在跑摩的嗎?”他劈頭就問。黑星還穿著上班的那身保安服,可能是騎摩托車,一路上風吹亂了,嶄新的保安服給他穿著,卻是一副邋遢樣。
“怎……怎么是你呀,要知道是你,我……我去你辦公室,就……就可以啦!”見到他,黑星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皮,轉(zhuǎn)頭跟指揮部負責協(xié)調(diào)的小伙子說,“他,他可是我們圍莊出……出的大官,在我們市委最……最后一棟樓上……上班呢!”指揮部負責協(xié)調(diào)的那個小伙子見他們倆挺熟稔的樣子,對他眨眨眼轉(zhuǎn)身就要走。“來……來,抽根煙,你們做拆遷真……真是累死掉了!”黑星作勢在口袋里掏煙。那小伙子是個小人精,忽然就學起黑星說話,“累……累不會累死,氣……氣會被氣死……不好意思,我接個……個電話?!闭f完扮個鬼臉溜了。
黑星一只手插在褲袋里,一時有些茫然,停了停,感慨道,“圍莊真是要變天了,同一個村的,名字和人卻對……對不起……起來了!”“我也不知道黑星就是你……”他忽然有點不自在。黑星的手終于從褲袋里拿出來,抓出了一盒還沒開封的香煙。他趕緊擋了,塞過去自己的一根煙。黑星嘴里嚷著,“這怎……怎么行,我……我怎么好意……意思抽領導的煙!”“一樣的一樣的。”他申辯似的這樣說道。黑星還是固執(zhí)地撕開了自己的煙盒,遞了一根給他。“好好,那就交換交換?!彼S口道。黑星側(cè)身點上煙,眼神閃爍了片刻,語調(diào)沉重起來?!邦I導啊,真是誤解了。你嬸嬸一定記錯了,我黑星是臉黑心不黑,我臉再黑也不能黑別人家的財物,何況是領導家的。我就這么說吧,我今天拿了你的,明天就去醫(yī)院看急診!”他點上煙,心想真是奇怪,黑星怎么忽然不口吃了。“一棵樹而已,一棵樹而已?!彼铝丝跓?。黑星一聽激動了起來,“走,馬上去看,馬上去看,你嬸嬸胡說八道沒好死!叫上你嬸嬸,我們馬上到‘社公’那里去舉香發(fā)誓,那棵‘蒲金丹’要是你家的,我黑星活不過今天晚上!要不是你家的,你嬸嬸……”“好啦黑星!”他臉色一沉打斷了黑星,“你都這么說了,我還去看什么?不過,話不要講這么難聽……怎么說,我們還是同宗同姓,供奉的是同一尊‘社公’?!绻谴笃兴_,這么小的事,就別去打攪他老人家了。”黑星有些傻愣,滿臉困惑地盯著他。他順手拍了拍黑星的肩膀,“就是你家的,我嬸嬸一定記錯了。你也不要再說什么了,省得她老人家操心。明白我的意思嗎?”“真的是誤解啊,領……領導……”黑星老半天沒回過神來。
“記住哦,不要再跟我嬸說什么,我這就跟指揮部確認一下,那棵‘蒲金丹’就是你家的?!彼ゎ^便走,黑星卻拔腿跟了上來。“不……不過領導,你媽……你媽那時候真……真是死拼啊,種了好多好多樹,有枇杷有龍眼。我跟你講,園山那邊溪旁,那一排枇杷,是……是‘白梨’品種,都……都是你家的。我再跟你講哦,你不要……不要說是我說的,我老婆說,那十幾棵枇杷,有……有人盯上了,還說不要……不要告訴你……”黑星說著,又結(jié)巴了起來。
“誰啊,誰這么貪心敢動我媽的勞動成果?”他故意板起臉,裝出一副惱怒的樣子。
“遠……遠在天……天邊,近在眼……前,就……就是你鄰居……殺豬坤和玉治的兒子們?!焙谛菧惖酶?,滿臉堆笑著,晚風把他的一頭亂發(fā)吹得更亂了。
“那不行!那我必須爭回來,不然我媽保準會托夢罵我?!彼寻敫鶝]抽完的煙扔掉,擺擺手,走了。
二
“你知道嗎?白梨回來了。”那天去村部看完果樹丈量公示,剛進老屋院子,二嬸就過來神神道道地跟他說。
他沒接二嬸的話,那天他心里有些難受。之前在村部,下午的太陽照在公示欄玻璃罩上有點晃眼,他粗略看了看大致的賬目,看到自己名字下面的果樹記了滿滿兩頁的白紙,不由默默嘆了一口氣。母親當年該有多拼命啊,他感到從未有過的心痛。
“白梨不是嫁臺灣去了嗎,回來干嗎?難不成也要回來爭家產(chǎn)?”二嬸又絮叨道。
白梨?他想起來,剛才在村部門口遇上一個打扮時髦的中年女人??吹剿臅r候,她愣了一下,臉上忽然出現(xiàn)了一種奇怪的表情。
“她是嫁出去的女兒,哪有她的份呢。”二嬸撇撇嘴。
“這個,別人家的事,也不好說?!彼烈鞯?。
“你去看公示了?黑星有沒把那棵‘蒲金丹’還給你?”二嬸又問。未等他回答,她又急急道,“還有園山那邊,有人說,我一下子也想不起來是誰說的,那十來棵枇杷,‘白梨’的品種,也是你家的。這個我是記不起來了,溪那邊路不好走,也只有你媽那么拼了。你爸真是糊涂,走之前什么都不交代給你,但是既然別人說了,就要去爭取。你在市里上班,他們都說指揮部那些人都認你的面子。這房屋你又不違建又不加蓋,他們還不給你一點照顧?我去年就說這院子里要搭建,你不肯,到時候算房子面積,咱家要吃大虧……”
“該是咱的,別人搶不走。”他默默掏出一根煙來,拿在鼻子下面聞了聞。
“煙少抽點。你弟現(xiàn)在都不抽煙了。”二嬸又絮叨道。他笑笑,點了點頭。
“白梨到底回來干什么呢?”二嬸嘀咕道。
“圍莊要拆了,回來看看吧,怎么說大家都對老家有感情。”他又聞了聞那根煙。
“都是無利不起早,冬至掃墓都沒這么多兒孫回來!你看這半年出現(xiàn)在圍莊的面孔,好多我這老圍莊人都不認識。多少年用竹枝條都打不回來的兒孫,眼睛眨一眨全冒了出來。”二嬸說著又有了些憤憤不平的樣子。
“那是,祖宗物,都想要。”他忽然想起來,等到真正要拆的時候,老屋院子里的這些花木,倒是可以選一些移植到市區(qū)的家里去。
“你知道嗎,白梨年輕時候在福州做過小姐……”二嬸忽然道。
“???”他瞪大了眼睛。
“這是祖?zhèn)鞯?!”二嬸朝白梨家方向吐了口痰?/p>
二嬸這天心情不好,明顯能感覺到她心里正窩著一團火。剛才在村部,他遠遠看到遠房堂哥生子笛怒氣沖沖在找村支書理論什么,后來旁邊的人語意含混地跟他說,是二嬸跟生子笛因為一個牛欄的歸屬權(quán)一直爭吵不休?!捌鋵嵞桥谑巧a(chǎn)隊每家都有份的,就是你家,也能分得一個平方米的?!彼戳丝脆粥止竟镜哪莻€村嫂,一時想不起她的名字。那村嫂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甩甩手走了。等她走遠了,他才想起來,好像是黑星的老婆。正猶豫著要不要走到村支書和生子笛那里去,那時候,白梨忽然出現(xiàn)在了他的身旁。是的,那是白梨,即便是五十多歲的中年女人了,她的面容與風韻也迥異于村道上走來走去的那些村嫂?!八舱J不出我了吧?雖然是鄰居,畢竟后來都離開了圍莊……”他的思緒有些飄忽,“可是二嬸為什么從來沒有提起自己跟生子笛爭牛欄的事呢?”聽黑星老婆那閑話,他們有關牛欄的爭執(zhí),是幾年前風傳要拆遷的時候就開始的。就是因為這個,生子笛造了那個他們家老屋基地的白色謠言嗎?他不禁暗暗打了個寒戰(zhàn)。還好當時沒有過去和生子笛打招呼,他暗自慶幸。那棵“蒲金丹”龍眼的協(xié)調(diào)結(jié)果,一開始他就沒準備告訴二嬸,如此看來,這樣處理也是對的。
“你還記得嗎,小時候,白梨打過你姐姐,她弟弟阿貍狗打過你?!笨吹剿行┬牟辉谘傻臉幼樱鸸室馓岣吡寺曊{(diào)。
“為什么,有什么天大的仇恨?”這樣說的時候,他的腦海里慢慢有了少女白梨的一些模糊印象,麻花辮子,花手絹綁著,白皙的腿肚,從老井那里挑了水,經(jīng)過他家門口,苗條的身材隨著扁擔兩端水桶的晃動而輕輕搖擺……白梨可能是圍莊最白的姑娘,正是因為怎么也曬不黑的皮膚,當年也不知道是誰,借枇杷新品種“白梨”皮薄肉白的特性,給她起了這么好聽的綽號。
“你真的忘光光了?算了,不說了。好人有好報,惡人有惡報,你奶奶以前常這樣說,反正他們家后來都得到報應了?!倍鹫f完有些夸張地揮了揮手。
“真的被打了?”他把手上的煙夾到耳朵后,從屋里搬出凳子,跟二嬸對坐了下來。
“哎,咱家當年真是被他們家欺負死了!還好你二叔壯,有一回阿貍狗看咱家沒人,跑到咱家來偷番石榴。咱家原來在墻角有一棵番石榴,你記得不?是搬新家后你爺爺栽的。番石榴結(jié)果的那年,你爺爺走了。你記得吧,那棵番石榴?對,阿貍狗那時候也就十二三歲,他該死,跑到咱家來偷番石榴。你二叔在對面田里看到了,一路踩著泥田沖回家,一個巴掌把那死仔拍了飛出去!后來他父親跟他三個哥哥舉著殺豬刀和鋤頭沖過來,你二叔就像戲臺上的將軍,揮著鐵鍬擋在咱家門口。我從來沒見你二叔那么憤怒過,那天他們要是敢過來,你二叔手上那把鐵鍬保準會出人命!”二嬸站起來,腰板直直的,比畫出當年他二叔持鍬怒立的樣子。
“我有點印象了,后來他們姐弟才打我們姐弟的?”他目光在院子里掃了一圈,卻沒有發(fā)現(xiàn)那棵番石榴。他有點恍惚,記憶里那棵開白花的番石榴一直都在墻角的,怎么不見了?
“不是,是先打你們的,你叔憋著一口氣。你叔多疼你,你也知道,你是長孫,誰都疼著。你在學校被阿貍狗打了,回家不敢吭聲,第二天背上疼才哭出來,你奶奶抱著你大哭了一場。那時候我們家也打不過他們,白梨他父親叫殺豬坤,你記不記得?殺豬坤養(yǎng)了四個兒子一個女兒,三個大的兒子都兇得像殺豬刀,阿貍狗最小,打你卻是剛剛好。你父親是個讀書人,膽子比誰都小,咱們家要是沒有你二叔,每天都會被他們打?!倍疬€是站著,臉上的怒氣尚未消除。
“哦,我想起來了,小時候是被誰壓在樹下暴打過……”他反手去自己背上摸索,很快就找到了背椎左側(cè)的一個痛點。“真的是童年的一次傷害嗎,我還一直以為是常年伏案造成的?!彼@樣想道,把在手里玩了好一會兒的香煙點了起來。
“你奶奶詛咒他們,壞人保準沒好死。后來阿貍狗瘸了一條腿,他大哥狗屎輝那年‘八一八’嚴打,第一批就被送到了新疆勞改。再后來,白梨就去城里做了皮肉生意?!倍鹄死首?,坐了下來。
“這樣啊,阿貍狗后來在鎮(zhèn)上賣水果,有一回經(jīng)過他店門口,還喊我進去喝茶呢。有說有笑的,好像什么矛盾都沒有……白梨的事,卻是第一次聽說?!彼K于想起來,那棵番石榴早就沒了,是在爺爺過世的第二年枯死的??墒侨氖赀^去了,為什么卻老覺得一直都在呢,真是奇怪。
“白梨?她是野雞要趁鳳凰飛。你記得金鎖家那個兒子鐘鵬嗎?高考補習了好幾年,后來考到四川什么大學,留在成都工作,就是前年拿錢回來叫兄弟搶建了一排房子的那個狗鵬?!倍鹫f著,嘴角忽然有了笑意。
“我知道啊,鐘鵬是個奇跡啊。我們那時候都把他當笑話,補習了那么多年,差點都要被我趕上了?!薄俺啥肌边@個詞把他一直沉睡的某種記憶喚醒了。許多年前,他想起來,他去成都出差,事先從金鎖那里問過鐘鵬的電話號碼??墒呛髞淼搅顺啥迹降子袥]有聯(lián)系過鐘鵬,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了。他只記得是見過人到中年的鐘鵬的,也許不是在成都,是在圍莊,鐘鵬回來看父母的時候。鐘鵬長得特別,頭很大,想起鐘鵬,現(xiàn)在的記憶就是那顆碩大的頭上白發(fā)蒼蒼的。
“狗鵬也是沒良心,白梨跟他一起補習,幫他拎米拎菜洗衣服。后來狗鵬考上了大學,白梨沒考上。狗鵬答應畢業(yè)了回來娶她,沒想到‘陳世美’一去不回來,至今白梨一家跟金鎖家還是死對頭。”二嬸把屁股下的凳子挪近了,欠身壓低了聲音說。
“咦,不對呀,我想起來了,以前我媽說,鐘鵬是答應要回來娶半山那邊你娘家親戚阿霞的,害得阿霞熬到三十出頭才嫁了個二婚頭?!彼那榫w慢慢被二嬸帶了起來,他想,也許真的應該在老房子被拆掉前好好跟二嬸聊聊家常。
“阿霞,你說和尚肥家的阿霞?不是的,阿霞是被另外一個大學生,那個叫什么鑄的誤的。那個叫什么鑄的,三十歲不到就死了。這次圍莊拆遷,那個什么鑄的老婆也回來了,吵著要分家產(chǎn)?!倍饟u了搖頭。
“這不正是圍莊版的《人生》嗎?”他脫口而出。
“是啊,每個村都有高加林和劉巧珍啊?!倍鹬刂貒@了一口氣。
“嬸,你怎么會知道高加林和劉巧珍?”他驚訝道。
“高加林先是愛劉巧珍,后來進了城不要她,娶了城里姑娘黃亞萍。劉巧珍哭死了,這是幾十年前電影《人生》的故事。我們那時候看電影,不知道陪劉巧珍流了多少眼淚。”太陽在圍莊走得慢,那天說到《人生》時,夕陽剛好照著二嬸,她滿是皺紋的臉上,忽然有了些神往。他看到了,心里有了一種久違的溫暖。
他知道,《人生》是路遙先生的成名作,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發(fā)表后改編成電影,可謂是風靡天下,萬人空巷。他只是沒想到一直在圍莊田間地頭勞作的二嬸,居然也對之如此熟悉。當時演劉巧珍的那個女演員是誰呢,他想不起來了,但是他記得,那時他剛剛上初中,當時的學校也是奇怪,居然也組織孩子們?nèi)タh電影院看《人生》。電影散場時,一個個少男少女哭得眼睛腫腫的,每個女生看男生的眼神,都像是在看負心郎高加林。思緒盤旋之際,他忽然又想起,二嬸在她的少女時代,也當過業(yè)余演員。這應該算是他們家族一個被禁止的話題,他的堂弟堂妹都未必知道,他們的父親和母親,在年輕的時候,曾經(jīng)上演過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父親晚年跟著他生活了幾年,偶爾會提起老家的一些舊事。也許是因為遠離了老家,父子間的話題一度變得百無禁忌。二叔和二嬸因為排演樣板戲而自由戀愛的故事,就是老父親晚年透露出來的。可是“文化大革命”時期也并不禁止自由戀愛啊,為什么在以后的很多年里,卻成了家族的忌諱呢?他問父親,父親閃爍其詞。他再問,父親還是不說。等到他幾乎忘了這件陳年舊事時,有一天父親卻隨隨便便揭了秘:你二嬸是半山那邊的童養(yǎng)媳啊,你二叔搶了別人家的準媳婦,人家還不提著刀來算賬?“我還以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他當時大大咧咧這樣評點道?!翱墒呛髞?,她家里的那個兄弟,卻上了工農(nóng)兵大學,成了國家干部?!备赣H說。這樣啊,他忽然有了一種恍然大悟的感覺。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啊,他想象著,那一年圍莊排演樣板戲,十八九歲的二嬸,出演的是《杜鵑山》里的黨代表柯湘,而他英俊的二叔演的是農(nóng)民自衛(wèi)軍領袖雷剛。那時候,他想,他應該還被抱在母親的膝蓋上,還沒上小學,還沒被鄰居壞小子阿貍狗摁在樹下打,那時候,祖父還在世,那一棵后來誘惑過阿貍狗的番石榴,也還是一株幼苗……多少年了??!想到這里,他的好奇心突然涌動,他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道:“嬸,你那時候好像也演過戲啊?”
二嬸看了看他,假裝沒聽明白的樣子,抻了抻衣服,坐直了。“你奶奶英明,從小要你們讀書,不然你看留在圍莊都是被人家恥笑的料?!?/p>
他不好意思再問什么,只好順著二嬸的話頭繼續(xù)聊?!翱墒钦f了這么多,我還是沒想起來,到底殺豬坤一家為什么那么恨我們?”
“說來話長,殺豬坤一家本來就是惡霸。咱們家一九七六年不是來這個地方起新厝嗎?這個地是大隊批的,原來是個園子。殺豬坤之前已經(jīng)在前面蓋了房子,說是他家兒子多,咱家這個地方,以后他們家還要起厝。明明大隊批給了我們,卻不斷阻撓我們。打基礎的時候吵,夯墻的時候吵,上脊的時候吵,就是成心要攪我們新厝的風水。咱家的風水他們攪得亂嗎,笑話!后來咱家新厝蓋起來了,他們?nèi)揖吞幪幤圬撐覀?。你奶奶說,還好有你二叔在。其實主要是你大叔已經(jīng)大學畢業(yè)在北京工作了,你大叔雖然沒做官,但那個時候在北京工作就很有臉面。大隊把這個園子給我們家起厝,主要是看你大叔的面子。還有,你那個時候小不知道,殺豬坤家那時候已經(jīng)失勢了,白梨她老娘長交的大隊長鄭世林已經(jīng)下臺了?!?/p>
“白梨老娘叫玉治,這個我記得,好像我媽也說過,跟那個大隊老書記有些瓜葛?!?/p>
“那個老婊子!”二嬸忽然發(fā)狠道。
“白梨就是鄭世林生的,這是圍莊公開的秘密。”二嬸用手遮住嘴巴,“殺豬坤那么丑,哪生得出白梨那么標致的女兒?鄭世林人倒是有本事。圍莊那些灌溉渠,就是鄭世林帶領大家挖出來的。還有那些枇杷龍眼的新品種,都是鄭世林從外面農(nóng)科所求回來的苗?!呀鸬ぁ邶埼病鞘驱堁鄣男缕贩N。還有白梨枇杷里最好的‘泰國白’,是從泰國來的苗。到處都沒有,就圍莊有。以前果子好賣錢的時候,‘泰國白’是普通枇杷三四倍的價?!?/p>
“那個白梨白白嫩嫩的,我以為給她起這么個外號,是夸她好看呢,沒想到還有這么一層意思。” 他朝二嬸笑了笑。
二嬸沒接他的話,自顧自感嘆道:“那個鐘鵬也是沒眼力,前年帶老婆回來,嗬,那個番婆又矮又黑的,跟白梨比,真是宮娥比皇后。宮娥都不能算,哪個皇宮要那么丑的宮娥呢。不過啊,那時候跟現(xiàn)在不能比,現(xiàn)在年輕人找媳婦不一定看身份。那時候不一樣,要是沒城鎮(zhèn)戶口,沒固定工作,就是吃苦受累的命。你爸以前最怕農(nóng)忙,你媽肯拼,種了那么多地,管了那么多樹,你爸一放假就找機會偷喝酒,喝醉了就不用干活兒嘛。你媽生氣,動不動就砸他的酒瓶子。”二嬸說著說著咧嘴笑了,停了停,神情卻忽然黯淡了下來?!安贿^怎么說還是比我們家好,你爸好歹有份工資,不像我們家買醬油的錢都要從果樹上摳回來。唉,現(xiàn)在果子也不值錢了,滿山的枇杷被鳥吃光了也沒人心疼?!?/p>
“所以,拆了算了……”他在心里暗道。
“白梨的名字,就是你媽起的?!蓖A送?,二嬸好像下了一番決心似的說道。
“???”他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那一年,鄭世林帶村里幾個年輕人去省農(nóng)科所學果樹栽培,這些人都是村里干活兒種樹的能手。白梨她老娘玉治去了,你媽也去了。鄭世林就是那時候和玉治那老婊子交上的。后來玉治生了個女兒,白白胖胖的。咱家那時候還沒跟白梨家結(jié)仇,你媽去看玉治生小兒,抱那一團白肉丸在手上,張嘴就夸,哎呀,真白,像一顆‘白梨’枇杷!后來白梨的名字傳了開來,鄭世林交玉治的秘密也傳得人人皆知。就這樣,玉治恨死了你媽,她以為是你媽傳的。玉治恨你媽,是暗暗恨心里,她做賊心虛,哪里敢找你媽對質(zhì)。那時候鄭世林一手遮天,殺豬坤再兇狠,也只能做縮頭烏龜。鄭世林報復心強啊,他不管是不是你媽傳的,再不讓你媽做技術員,大隊有什么重活兒,就派你媽去干。你媽是果樹栽培能手,我還沒嫁到你家就知道,這家的大嫂子心眼活。后來,咱家在他們家后面起新厝,殺豬坤那樣欺負我們,就是玉治背后燒的火?!?/p>
“我想起來了,小時候,我媽一直不準我跟白梨姐弟一起玩。”他的思緒又飄了起來,模模糊糊的記憶里,當年的那個鄰家小姐姐,并沒有現(xiàn)在追憶起來的那么大,好像就是同齡人,一起在兩家之間的空地上追打,在附近的樹木、草叢和柴木間捉迷藏,一起去蠶豆田里摘大大的蠶豆葉子做毽子。月光下,一朵朵暗綠色的葉毽子在白梨和姐姐的身旁飛舞,他跑過去搗蛋,白梨把葉毽子塞到他脖頸后,冰涼冰涼的。月光更亮了,一條橡皮筋拉直了,一頭套在他的腳踝上,一頭套在阿貍狗那里。姐姐和白梨他們在中間的皮筋上踩踏、勾踢、跳躍。橡皮筋不斷上升上升,從腳踝到膝蓋,最后到了他們的腦袋上。場上只剩下了白梨,她的腳也勾不到了,這時候,只見她遠遠跑來,一個倒立,身子直直樹在橡皮筋旁邊,然后慢慢放倒了,把皮筋踩在了腳下。白梨的肚皮翻了出來,月光下白花花一片。應該有兒歌吧,對,有兒歌,還是普通話,不知道誰先學到了圍莊:“一二三四五六七,馬蘭開花二十一。二十五六,二十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這時候生子笛的笛聲響了,噓噓噓,噓噓噓,剛開始的時候不成調(diào),后來終于連成了一闕歌,那是莆仙戲里的曲子,尾音盤旋,不斷盤旋,是小姐在后花園見公子時的伴奏小曲。孩子們忽然都安靜了下來,月光照著他們的臉,有白梨,有姐姐,有阿貍狗,有小小的他瘦瘦的小臉,還有五官虛化了的其他小伙伴們……這時候,他母親出現(xiàn)了,手里拿了一根竹枝條,對著他姐姐的小腿就抽。這時候,白梨的母親玉治也出現(xiàn)了,她的手里也有一根竹枝條。小孩子們都跑散了,生子笛的笛子繼續(xù)吹著,笛聲悠揚,月光灑滿了圍莊四處散落的房屋、田野和阡陌。
“你媽不在了,當年她那么拼命開荒種樹,就是要做給鄭世林和玉治看?,F(xiàn)在她要是活著,看到這一棵棵樹被政府收走砍掉,一定會傷心得不能吃不能睡……”二嬸悵然道。“我跟你說,你做事太‘破’了。溪邊那些‘泰國白’,你一定要去爭回來!你不要,殺豬坤他家也不會感謝你?,F(xiàn)在又不是靠鐵鍬鋤頭打架的年代,你一個電話都壓得過他們。”
“破”在圍莊方言里,是大方、隨便、無所謂的意思。我做事真的太“破”嗎?他問自己。他沒有接二嬸的話,只是輕輕扭了扭腰。背部那個小時候被阿貍狗小拳頭敲打的地方,隱隱又痛了起來。那天驅(qū)車離開圍莊時,忽然間他想到了,也許二嬸早就知道那棵“蒲金丹”的最后歸屬了,可她為什么故意不挑明呢?他不知道二嬸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但他明白,等到最后提出純貨幣安置,把父母留下的所有家產(chǎn)換成錢帶走,不在消失的圍莊留下哪怕是一小套的安置房,這樣的決定,一定會遭到二嬸的嚴厲指責。管他呢,就這么定了,走,大步跨出圍莊,徹底離開圍莊。誰都別想阻攔,他要遠離灰色,更要遠離白色和黑色?;疑?、白色、黑色,都是糟糕透頂?shù)那榫w,他已經(jīng)年近半百了,如果繼承母親早逝的基因,他甚至沒有幾個年頭好活了,如果有幸獲得父親和祖母一樣的壽數(shù),他還有二十年、三十年,甚至半輩子要活。就這樣了斷吧,再也不能活在那層層疊疊無法排遣的情緒里了,他這樣告訴自己。
三
“也許你不會忘記跟你打過架的人。這讓他們在你的人生中占據(jù)了一個位子。”那天他從圍莊回家后翻書,剛好翻到美國作家理查德·福特的這句話。那是福特的一本短篇小說集《千百種罪》,隨手翻開,第一眼就看到了。他有一千冊的藏書,一千冊里的一句話,奇跡一般的概率啊。那一刻,他心里有了一種過電的感覺。
這樣過電的感覺,于他并不陌生,這跟他最近在做的一件事有關。幾個月前,多少受圍莊拆遷情緒的影響,他突然發(fā)現(xiàn),家里書柜上的某些書,這輩子再也不會重讀了,而另外一些書,它們擺上書柜后,從來沒有被打開過……他的眼睛老花得越來越嚴重,也許哪一天,連一本書也讀不完了。想到這里,他不禁悲從中來。老家既不可保,藏書留著何用?于是他斷然決定:捐掉,全部捐掉。
然而書籍畢竟不同衣服雜物,說捐就能捐,多少也需要一些敬重與謹慎。他把舊書從書柜上逐格抽下來,用干布將封面封底細細擦拭過,再拿到陽臺上反復拍打。那些舊書雖然不能恢復當初簇新白皙的模樣,但多少是干凈了,可以逐頁翻開了。從少年時代起,他就喜歡邊讀邊在書上畫線做記號,現(xiàn)在他要做的就是,把那些畫線的部分重新瀏覽一遍。這算是一種特別的告別儀式嗎?最開始的時候,他是這樣想的,但是慢慢地,他陷入了復習和回憶的泥沼。雖然不再需要從一本書的前言序言讀起,那些后記也不能像當初那樣引起他的興趣,然而僅僅是翻尋那些畫線的部分,也一點都不輕松。由一句話兩句話勾連而起的浮想不斷發(fā)生,時不時地,他還會停下來,慢慢猜想當年閱讀這些文字時的心情:這么普通的一句話,為什么要在它們下面畫線?當時究竟想到了什么,為什么而怦然心動,因什么而心潮澎湃?如果一篇文章畫線的部分較多,他還會把全文再讀一遍。這樣,他的節(jié)奏就慢了下來,甚至一整個星期里,他可能一直都埋頭在某一本書里?!斑@未免有些好笑了,本來是想放棄對一本書的擁有,現(xiàn)在反而實現(xiàn)了出乎所料的精讀?!彼@樣對自己說。
當然,不是所有的書籍都值得為之停留。在已經(jīng)翻檢過的書籍里至少三分之一,一條畫線都沒有。這些書被他堆在一起,哪天得閑了,就裝上五十本,親自開車送到市圖書館去。市圖書館一位年輕的圖書管理員小柳,短發(fā),個頭不高,眼睛亮亮的,業(yè)余也寫點散文,寫得不多,文字倒不俗。每回他把車開到圖書館前面廣場上,給小柳發(fā)個微信,她就腳步匆匆趕過來。他把裝書的袋子交給她,說句謝謝,就上車走了。在這座城市,他有一定的身份,要是走進那座剛剛在城郊開館的簇新的圖書館,館方少不得要泡茶請他坐坐聊聊,甚至還要給他開一個類似于收藏證明那樣的單子。他討厭這樣的繁文縟節(jié),一個一輩子和書籍打交道的人,不到五十歲就陸續(xù)把自己的藏書捐掉,這樣的行為在外人看來多少有些離譜。他不想有過多的解釋,還好圖書館那邊好像也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這樣便省了許多麻煩。之所以每次只捐五十本,倒不是因為那個階段淘汰下來的舊書就這個數(shù),更多的是他要考慮到小柳的臂力:他既不想和小柳一起搬運,親自登上圖書館那高高的臺階;也不想讓純粹是幫忙的小姑娘跑兩趟。在圖書館前空蕩蕩的廣場上待太久,同樣讓他掃興。這個圖書館所處的地方,有些讓人生疑,說是在城郊的所謂“綠心”,一條小溪環(huán)繞著三座簇新建筑,然而四周荒無人煙,一片沉寂。他每回總是匆匆來去,跟小柳也交流甚少。奇怪的是那個小柳居然也寡言,只有一次,她輕輕地問了一句:“老師,我可不可以留一兩本喜歡的帶回家看?”“哦哦……行啊?!彼@樣說多少有些敷衍,其實,他不是很喜歡她那樣做。那些有過閱讀痕跡的書籍,最好的去處,就是混入圖書館大海一般浩渺的藏書里。他一開始就是這么想的。
最近一次去送書前,他發(fā)了微信給小柳?!袄霞也疬w,我?guī)С隽艘慌芘f很舊的圖書雜志,主要是雜志,不知道合適送過去否?”
“越舊越好啊,謝謝老師。”小柳在這句話后面加了個“喜悅”的表情。
送完書的那天晚上,小柳給他發(fā)了條微信:“老師,你那么早就喜歡上文學了呀?我在你今天送來的這些雜志里發(fā)現(xiàn)了一本1982年的《收獲》,那上面有路遙先生的《人生》……”
天哪,那瞬間,他的某種記憶被激活了:那本《收獲》,就是白梨借給他看的。1982年,圍莊有人在看《收獲》,那個人就是白梨。那一年,她應該陪著鐘鵬,為鐘鵬打水洗衣服,一起準備高考??墒撬秊槭裁匆柽@本雜志給兩家交惡的他看呢?記憶在這里出現(xiàn)了巨大的空白,他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奇怪的事情接二連三到來,第二天他剛起床,接到了一個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鈴聲響起來的時候,他剛好正把手機從充電器上拔下來,本來這種陌生號碼他是不準備接的,但是因為剛好手里抓著,遲疑間就滑動了屏幕。這樣的狀態(tài),讓他有一種猝不及防的感覺。對方的聲音瞬間傳進了他的耳膜:
“你什么意思,???你以為你會讀書當大官就了不起嗎?你以為你送幾棵枇杷樹,我們就會感恩你,把你塑成菩薩,天天給你燒香磕頭嗎!”
是個陌生的中年婦女,聲音里有些疲憊,普通話非常標準,而且有這個地方少見的酥軟。他一時沒反應過來,對方這樣連珠炮一般說完就掛斷了。
是你嗎,白梨?他不禁對靜默的手機咕噥了一句。
他回撥過去,對方掐斷了。過一會兒,他再撥,通了,卻一直無人接聽。
又過幾天,拆遷指揮部通知他回去,說是還要確認一批枇杷樹的歸屬權(quán)。他躊躇了老半天,不知道要怎么辦。
他打二嬸的手機,怎么也打不通。又打了一遍,還是無法接通的狀態(tài),他放棄了。他點了一支煙,吸了兩口,拿起手機,直接打給小柳,請她找出那本舊《收獲》。
“哎呀,老師真對不起,那本雜志,我昨晚帶回家,被小孩撕……撕破了。”小柳在電話里囁囁嚅嚅道。
“怎么會這樣啊!”他忽然生氣了。
“對不起老師……不過沒事的,我們舊籍修復部的同事說,能修補的。我早上一上班就帶過來了,我這就去看看,說不定就修好了?!毙×穆曇糨p輕的,不知道為什么,說著說著,她的話里透出了一種輕松。
“算了?!彼舻袅耸謾C。
黎晗,福建莆田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福建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出版有小說集《朱紅與深藍》、散文集《流水圍莊》等,獲十月文學獎、福建省百花文藝獎等多種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