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19年第4期|馬青虹:食草動物(節(jié)選)
阿洛是最杰出的水手,一生從未見過海洋,從出生起,他的腋下就長著一片草原,困時,就把自己丟進胳肢窩里食草,然后長大長肥,變身待宰的肥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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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對于肥羊阿洛來說,和家里的后檐溝沒有太大區(qū)別,只是他從出生起就在這條臭水溝里撈死魚蝦,雖然從沒見過有屋檐的房子,唯一能拿來作比的就是手里的水袋,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大海有沒有被天上惡毒的太陽曬成海干,和甲板上的魚干一樣干脆,嚼起來嘎嘣脆,很是帶勁。
對于阿洛來講,航海是一件極其無趣的事情,單調重復的藍色讓他懷疑自己明天就會變成色盲。阿洛從出現在船上的時候就被一個擁有雄偉乳房的女人抱在懷里,只要一哭,阿洛的頭就被一雙海水侵蝕過的手掌摁進兩輪白花花的月亮中間。這是一種享受,暖和柔軟,像從一只羊羔的身上拔下的上等皮毛。享受是好事,但是好事太多太單調也會感覺厭倦,男人渴望得到生理上的滿足,但把這個當飯吃也會覺得吃不消。阿洛哇的一口把剛吸的乳汁吐進海里,一條半米長的灰色鯊魚從幾十米深的地方迅速地游上來,準確地說是沖出來,或者跳上來的,一口吞掉阿洛剛吐出的奶,連帶著稀釋奶的海水。留下一句“龜兒浪費”就拍拍屁股走魚了,舵手和水手聽見也跟著說“龜兒浪費”。暈奶現象只在正午的時候裝一下就行了,老是暈也不行,不然他們得斷了我的奶,阿洛躺在吊籃里眼睛眨巴眨地盤算著。這樣的盤算是一件體力活,每當盤算完阿洛就會覺得肚子里的
奶都被鯊魚搶走了,得吸干一桶奶才補得回來。直到一歲以后斷奶了,這樣的煩惱才就此打消,據阿洛分析,是那頭消失的鯊魚把他的奶和煩惱一起吞了。煩惱是沒有了,但是暈奶的樂趣也沒有了,阿洛其實是享受每天所有人按部就班地在他暈奶的時候痛心疾首來一句“龜兒浪費”或者說至少把視線從枯燥的藍色上移開看向自己的。
水手水手,快看,你老婆跟著舵手跑了。水手如被堵住了耳洞的雕像一般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在甲板上。舵手舵手,快看,你老婆被鯊魚搶去吃奶了。舵手如船底的齒輪一樣只知來回地摩擦都快被磨成針的方向盤。船長船長,舵手和水手還有鯊魚在左后方的甲板上打起來了。船長晃著手里的紅酒杯,兩只眼睛如固定的攝像頭盯著杯里的囚犯。船長船長,海鷗在你的窗臺上大便了,船長猛地從椅子上跳將起來,披上鶴氅如一只扎猛子捕食的鷹往著甲板飄去。還是船長有意思,但很快船長罵罵咧咧地回來了,船長就是船長,就是斯文得多,船長的嘴里騙子不是騙子,是謊報軍情,阿洛就因謊報軍情被罰到甲板上面海思過。謊報軍情,謊報軍情,軍情是什么?可以吃嗎?阿洛面對著無邊無垠的無趣藍色,突然想起船長從攝像頭變成人的樣子,阿洛的嘴角不禁就扯高了幾分。一只海鷗,兩只海鷗,三四五六只,每一只都是第一只用打印機或者鍵盤復制出來的,沒一點意思,有意思的是最小的一只飛到船舷左前方上空的五十米高時突然向下的傾斜,像船長的雪帽一樣掛在桅桿上,原本已經飛出老遠——相對于海鷗的身體長度來說是的——老鷗們一個急轉彎就圍在小鷗的旁邊,準確地說是兩側,桅桿的寬度容不下第二只與它并排,所以形不成包圍。阿洛的腦袋突然射進來一道高智商的太陽光,胃部不知所以地記起暈奶的程序,哇——哇——哇——一口接一口的青草汁和魚干呈井噴態(tài)勢順著食道上涌,快到噴了,速度再快一點就噴了。水手和舵手一個盤旋也圍住了阿洛,除了船長,所有阿洛沒有騙活的人都來了。太有意思了,阿洛一邊噴著青草汁一邊跳著嚷嚷。從那以后每天最大的意思就是在正午的時候裝暈船或者暈太陽,然后大家也裝不知情去慰問一下:小胖子,這么大了還暈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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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越陌生的環(huán)境下,阿洛就越顯得不合群,一覺醒來,整個天空只有西方還剩下一團火,如即將燒盡的蠟燭,可能是受盆地氣候的影響,暈奶暈船的事情再有趣也只能作罷了,畢竟天黑了,誰還認識誰。他可不想成為放羊的孩子。阿洛一直是被圈養(yǎng)好的一頭羊,現在他已經快成年,越來越肥壯的肚子成了他每天花一個小時來悲傷的理由,實在想不通的時候,就把牙齒拿下來放在肚皮上啃,希望能夠慢一點長,掛在架子上的那頭沒毛豬就是前車之鑒。只是啃下來的肉還是回到肚子里了,剛啃出的坑還沒來得及吸一口氧氣就又被填上了,這年頭地皮不哄肚皮,能用肚皮哄一下肚皮也不錯了,想到這里,阿洛覺得自己還沒有那么凄慘,至少不用被別人,不對,是別地哄。
在盆地的家里醒來,第一件事情就是看看四面的墻壁還在不在,畢竟阿洛的所有財產就是這四面土墻了,阿洛看了看四面墻壁還在,心里就稍微安定了一些,失落的是還是沒有人愿意給他蓋上一個屋頂。阿洛的家沒有門,或者說他的門比誰家都要大,他進屋從來都是靠翻墻,從屋頂進家,這節(jié)約又省事。
阿洛沿著一條獸跡罕至的小路來到野外,他本身就在野外,取出耙向著無人之地使出吃奶的勁拋出去,一只鳥,一個古老而稀有的物種就從湖面露出頭來,在確信這只鳥是忠誠可靠的之后,阿洛才扯下鳥翅然后替受難的小鳥包扎好斷翅的傷口。運氣不錯,如果是擅長欺騙的鳥,阿洛是絕對不敢食用的,因為這類鳥大多狡詐并渾身帶著致命的毒素。做完這一切,阿洛虔誠地對著水鳥像祭拜神龕上的祖宗一樣三叩首。阿洛產生水鳥才是他祖宗的錯覺,家里的祖宗只會每天向他索要貢品,從來沒見給他回贈半根鳥毛,鄰居都比祖宗好,東墻外邊的院子至少真的給過他一根雞毛當被子取暖,雞雖然不會飛,但好歹也是有翅膀的,雞毛也是鳥毛啊。鳥翅足夠吃半年了,骨頭可以拿來當柴火燒,鳥毛可以讓他在冬天多蓋上幾層,可屋頂還沒有,西墻外有人說:阿洛,你就別等了,除非石頭開花馬長角,要是那時候還沒人幫你蓋上屋頂,我就給你蓋一個大的。
阿洛把一匹馬牽到一塊大石頭上,坐等他們開花長角,一個月過去了,一點響動都沒有,阿洛急得心臟莫名地多了一團火蹭蹭地往上躥,燎得直捶胸口。忽然想起船長說過滴水石穿,見過南墻外有人把桃子結在了李子樹上。阿洛就拿出水袋往石頭上不停地滴,石頭就開了花,把牛角鋸下來,然后用錘子硬生生敲在馬頭上,雖然這角是安裝反了,牛角也是角,反了就反了吧。西墻外的人見后不得不承認阿洛的智慧,立馬就著手在地上開始繪制設計圖,著手幫阿洛蓋那個大屋頂。
阿洛再一次回到盆地的時候欲哭無淚,屋頂沒見著,連僅有的四面光溜溜的墻壁都不見了。看哪里。西墻外的人指著頭頂。就你阿洛這樣的大智者才配得上全世界最大的屋頂,你的屋子太小了,我就給你擴建了一下,天就是你的屋頂,四周的高山就是智者阿洛的墻壁。算了,有總比沒有好,這樣也好,不用每次進家還翻墻,省事。房子一擴建,阿洛的家就大多啦,他每天都要沿著山腳繞著盆地跑上一圈,看看自己家的墻壁有沒有被偷走??磥砑耶a太大也是麻煩事啊。哎,那只鳥,你跑我屋里亂飛什么?有通行證嗎?你這是非法入侵他人住宅,你再不走,我要到法官哪里去告你。鳥被嚇得脖子一縮,趕緊飛出了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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