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刊》2019年1月號上半月刊|臧棣:用于命運時,與其克服孤獨不如勝任孤獨
比奇境更安靜入門
——贈張夏放
如果不是身臨其境,
你不會想到:潛藏在我們身上的,
一些天性,其實是
北風(fēng)自己吹出來的;就差
那么一點,它們就要混同于
人性對獸性的克服。
現(xiàn)在,舞臺已浮出內(nèi)心;
表面的深刻再次輪到近在眼前。
河岸上,荒草已被刈過,
因斷茬觸動的記憶
如此相似,連成片的枯黃
獲得了罕見的尖銳性;
用于視野時,越開闊的,
越像孤獨的禮物。用于命運時,
與其克服孤獨不如勝任孤獨。
一只花貓已進入角色,死盯著
冷水里的小??;在它身后,
即使綽號很形象,也輪不到人取代黃雀。
卡米拉·克洛代爾致命運代理人入門
處女作一點也不含糊,
名字就叫“金色的頭”。
我是羅丹的學(xué)生。在盧浮宮附近,
有一件深藍色的中號浴衣,
配有白色鑲邊,很適合我。
看在成人禮的份上,買下它吧。
我很容易羞澀,但說話很直接。
只有贏得過純潔的心的人
才有機會懂得:河里洗澡歸來,
“我光著身子睡覺,好讓自己感覺
您就在身邊”。我所有的夢
都結(jié)實得像青銅已接近完成,
以至于聽上去,“唯一的遺憾”
嚴謹?shù)萌缤拔覐钠邭q開始
就從事雕塑事業(yè)”?!度A爾茲舞者》
是剛做好的,半人高,如果可能,
“我想為這件作品向您請求
一份大理石訂單”。亨利·封丹
打算用2000法郎買那尊小胸像,
雖然我很缺錢,但“我覺得
這有點太多了”。這年頭,
藝術(shù)嚴酷于人性,而“自發(fā)的
贊賞,實在太彌足珍貴了” 。
常常,我感到有一雙隱形的手
遲早會“把真正的藝術(shù)家從裹尸布里
拉出來,并輕輕合上棺柩”。
但更頻繁的,我覺得自己矛盾于
一個人害怕被埋葬的命運。
我還能和誰交流靈感呢?
“做一根神杖要花一整天”,
而磨掉上面的那些接縫
卻要耗費五六天的時間。
沉浸即代價?!拔乙延袃蓚€月沒走出
雕塑室半步了”,落款4月25日。
請原諒我的坦率,莫拉爾特,
“倘若您能巧妙地不露聲色地
讓羅丹先生明白,最好不要
再來看我,您將給我?guī)?/p>
有生以來最大的快樂”。
也許我有點過于敏感,因為牙疼
就能讓我覺得“幾乎要瘋了”。
如果我的判斷還像從前那樣,
我最心愛的作品是《珀耳塞斯》,
特別是頭部,真正的愛人
也不可能如此完美;但是很不幸,
它好像被羅丹暗中收買了。
————
注:詩中引文均出自《卡米拉· 克洛代爾書信》中文版,略有改動。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9月。
人須有冬天的心境入門
堤岸上,時間和荒涼交錯如
一筆剛剛達成的買賣,
以至于灰蒙蒙的地平線
看上去像螞蟻用過的絲弦。
登高點仿佛還在,枯草叢生的
斜坡收留春秋的托付,
把世界的表象帶來的麻煩
都推給了冬天。本該是冰封時節(jié),
流水卻翻滾著精神的分析。
輪替的癮還沒過夠呢;
哪能這么潦草,就把人生
打發(fā)給陰陽呢。有時堅決的
盲目反而是竅門。凡可歸入
結(jié)局的,都還不是真相。
凡憂慮被極度悲傷蒙蔽了雙眼的,
很可能早已偏離真理的對象。
希望即出沒,小??的分量
沒準剛好;別看身材瘦小,
它可是保持距離的大師——
那樣的距離不僅出沒在
你和世界之間,也出沒在
我和命運之間;以至于喜鵲驚飛時,
寒風(fēng)像透明的器皿里的
可飲之物,刺骨到蒼天有眼。
??的數(shù)量入門
暖冬如網(wǎng),抽象你
生來就知道生活是我們的
最大的漏洞,而假如有例外,
情形又危險得如同天機
一旦泄露,我們很可能就是
生活的最偏僻的漏洞。
口徑越純粹,好人就更難逃
好人也是好人的漏洞——
很深,但不是深淵
一味沉迷于原始的恐懼。
尋求平衡時,小??模糊如
時間的小黑斑,以至于
要把它們準確計入存在的理由,
你必須撿起石塊差一點就擊中
正蹲伏在河岸邊推敲殺機的
一只黑貓。如果你沒動手,
說明在附近拐彎的小河
起到了很好的分神作用——
還有比你說我要向它們道歉
更能分神的個人儀式嗎?
更何況你深知我們的歉意充滿了
道德的瑕疵,人類的曖昧——
比如你說我要為碩大的告示牌上
禁令醒目而排污卻源源不斷
而向這些可愛的??道歉。
沒錯,它們?nèi)狈φ嫦嗟母拍睿?/p>
它們?nèi)粺o知于它們實際上
是以我們?yōu)榈紫蕹鰶]在
冬天的風(fēng)景中的。它們的數(shù)量
牽動我的神經(jīng)就好像我的心
是一枚剛剛落定的骰子:
最少的時候,連續(xù)四天
你只能瞥見一只??
孤零零游蕩在冰冷的河水中,
現(xiàn)在,它們的數(shù)量已多達九只;
假如你不打算淺薄于解脫,
要辨別出哪一只??
是剛出生不久的,也不是什么難事。
河邊的黑貓入門
它身上的一團漆黑,僅次于
瑪麗蓮·夢露沒能活到
1962年的圣誕夜;它身上的花白,
面積要小很多,絕不是
點綴就能打發(fā)的,僅次于
你見過慕士塔格山脊上的積雪
令陽光刺癢。它真實存在,
卻很難回到現(xiàn)實。同屬于
首都郊區(qū),但它沒去過香山;
它身上濃重的味道,
你不會有機會聞到。
昨天和今天的區(qū)別就是
它依然蹲伏在河邊,枯黃的草色
將它暴露在一個邪惡的計劃中;
時間的流逝對它來說更像是
對潛在的獵物的一次次聚焦。
它的耐心已淪為冬天的游戲的一部分。
回過頭來判斷你的動機時,
它的眼神如戴著黑面具的巫師,
它流露出的緊張更像是
為了避免你會陷入某種尷尬;
它已猜到你知道它的一個秘密:
它的肚子里還殘留著
尚未消化干凈的喜鵲的羽毛;
它知道你還沒有告訴別人,
就好像這樣的事只能用詩來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