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19年第3期|南帆:關口三年
南帆,現(xiàn)居福州,福建社會科學院研究員,福建師范大學特聘教授。已發(fā)表學術專著和散文集多種。南帆先生2019年在《雨花》開設“村莊筆記”專欄,此為專欄第三篇文章。
灼亮的午后陽光穿過龍眼樹枝杈,斑斑駁駁地落在山坡上,空氣中彌漫著熱烘烘的泥土和樹葉氣息。我突然覺得困倦,躺在地上枕了塊磚頭睡著了。過了一陣子悠然醒來,睜開眼睛見到幾只螞蟻正在我耳邊的田埂上急促地爬行,領銜的那兩只大約如同小拇指指甲大小。頭頂上的樹枝間蟬鳴猛烈,山坡下方正飄來幾聲稀稀落落的吆喝。
這是在哪兒?怔忡之間我遲遲回不過神來。
我曾經(jīng)反復考慮如何敘述關口村,而一想到這個離福州城十來公里的村子,這個片斷總是不由自主地跳出來。好吧,那就從這兒開始。我在關口村插隊三年左右的時間,然后一別四十年。許多事情已經(jīng)逐漸淡忘了,這個村莊正從我記憶中一小塊一小塊地剝落。敘述又能挽留多少?
我記起了插隊時使用的那個簡陋的木箱。幾塊厚木板釘起來,一個搭扣上掛著一把鎖,藍色的油漆已經(jīng)褪得差不多了。長途公共汽車嗤地停在沙土壘出的公路旁,我端起木箱從車上跳下來。路邊一架大板車等在那兒,接我的是另一個先到幾天的趙姓知青。我把木箱和若干日常用品往板車上一擱,他笑了笑就拉起板車進村。沿途的土路坑坑窪窪,木箱不時被震得跳了起來,我急忙上前伸手按住。多年以后,我從一本油印的刊物上讀到食指的詩句——知青離開北京的盛大告別場面:“一片手的海洋翻動,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一聲雄偉的汽笛長鳴,北京車站高大的建筑,突然一陣劇烈的抖動……一陣陣告別的聲浪,就要卷走車站;北京在我腳下,已經(jīng)緩緩地移動”。他描繪的大約是下鄉(xiāng)潮初起時的盛況,輪到我背起行李離開城市時,各種告別儀式已經(jīng)銷聲匿跡,若是重新上演,就不免有些矯揉造作了。我想不起來家里是否有人陪同我去長途汽車站。未來的日子令人茫然,眼前的感傷反而顯出一些多余。
關口村的知青們暫且被安置在村莊外面的一個小山頭上。茂密的竹林和一些雜樹覆蓋了小山頭,樹的空隙之處散落著大大小小的墳塋。有些長年失修的墳塋已經(jīng)裂開了,看得見里面朽爛的棺木。一條黃泥路盤旋著繞到山頂,另一條小路徑直穿過竹林下山,小路上一些石塊鋪成了零零落落的臺階。山頂上有一個廢棄的米粉加工場。加工場的底樓扔了一臺銹跡斑斑的米粉機,廚房的灶臺和地面永遠是濕漉漉的;加工場的二樓就是知青的住處了:十多頂蚊帳橫七豎八地分割了一個大房間。加工場的樓梯設在房子外部。第一次下樓的時候,我在樓梯口不由地一怔:樓梯下方的幾米處正對著一座大墳墓,墓碑上的字跡與青苔混為一體。
我知道三年左右的關口村生活是意識深處的一個巨大烙印,可是,我無法說清收獲了什么。插秧、割稻、挑谷子這些農(nóng)活插隊之前已經(jīng)十分嫻熟。四年的中學生活,大約有一年左右的時間我都是在一個山坳里的分校度過的。遵循指示,中學生不僅研討課本,同時還要學習工廠的生產(chǎn)技能與如何種莊稼。佇立山坳里的分校猶如賽前的熱身,幾輪下地播種收割的錘煉之后,踏入關口村的水田就沒有任何陌生感了。
到村里當然不再像在中學那樣只是偶然踏入田里,而是大部分時間都必須耗在上面。這有什么可說的?鄉(xiāng)村勞動的最大特征是重復。無數(shù)次揮舞鐮刀、鋤頭或者插秧,無數(shù)次踩踏脫粒機或者在打谷桶里摔打稻穗,日頭起了,又落了,星月閃現(xiàn)了,又隱退了,一天天的時光就這么消失了。沒什么特別之處,記憶中關于它們的篇幅少得可憐,細細想了又想,也只想起割稻子、插秧或者脫粒的動作。駕牛犁田算是有個難度的技術活了,我曾經(jīng)申請學習,卻始終沒有獲準。這是一項我沒有嘗試過的農(nóng)活。村莊里的牛把式威風凜凜,而且可以掙到最高工分。生產(chǎn)隊長拒絕我的理由是,犁田的水牛是一些欺生的家伙,知青使喚不動它們。如果沒有扶穩(wěn)鐵犁耙,彈出地面的犁刃可能傷人,或者割斷水牛的大腿。站在田頭那一只圓滾滾的水牛不屑地瞥了我一眼,然后轉過頭繼續(xù)悠閑地甩著尾巴驅趕背上的蚊蟲。
大約一年之后,關口村在村莊外圍的鐵路旁邊撥了一小塊地皮建造知青點。我們用板車拉來石塊壘起地基,蓋了一幢兩層樓的小房子。房子蓋到二樓的時候,磚頭并不是挑上去的。幾個幫工的農(nóng)民來到樓下的空場上,貓著腰將一塊塊磚頭拋到二樓,墻頭的泥水工伸手撈住堆放在身邊。農(nóng)民可以一口氣拋一兩百塊磚頭,然后笑著讓我們試一試。這個活兒看起來簡單,沒想到拋了二三十塊就喘不過氣來。不服氣繼續(xù)來,到天黑收工之前,我已經(jīng)可以連續(xù)拋六七十塊磚,可是,右手大拇指上蹭掉了一層皮,拇指上的螺紋不見了。
我得承認,關口村讓我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饑餓。天黑之后跌跌撞撞地從水田返回,最大的事情就是沖到廚房取出晚餐。我可以一口氣吞下兩大飯盒的蒸飯,大約蒸了一斤的米。眨了眨眼兩盒蒸飯就消失了,而洗涮飯盒的時候竟仍然覺得意猶未盡。饑餓制造的驚慌淹沒了一切形而上的思想,腹腔里那個過分活躍的消化器官占據(jù)了思想的焦點。知青的日子始終彌漫一種得過且過的氣氛,多數(shù)人總是很快把城里帶來的菜肴吃光。飯桌上很長時間沒有葷腥之物,然后我們就開始互相打聽:這一段村子里有沒有人辦筵席啊?
我在一次鄉(xiāng)村的筵席中無意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還有些許酒量。那一天下午我到一個農(nóng)民的院子里尋訪一個熟人,無意撞上了正在進行中的婚宴。鄉(xiāng)村的院落光線不足,昏暗的廳堂里擺了幾張八仙桌,桌上幾盆冒著熱氣的白菜、筍和肥肉。估計酒席開張了一會兒,幾個面色酡紅的農(nóng)民坐在吱呀作響的竹凳上,每桌一壺自釀的米酒。一個熟悉的農(nóng)民非要和我對飲三盞,拗不過只能照辦。不料這是一個圈套:同桌的每一個農(nóng)民都提出對飲三盞,否則就是瞧不起他們。片刻之間,三十盞米酒進了肚子??绯隽嗽郝涞拈T坎之后,我在青石板路上東搖西晃了幾分鐘,然后很快就恢復了正常。
喝得下幾口米酒就不再懼怕鄉(xiāng)村的筵席,偶爾會與幾位知青結伴到相識的農(nóng)民家里打牙祭。鄉(xiāng)村的筵席沒有多少菜肴,三盤兩碗之后就開始猜拳斗酒。屋子外面寒風凜冽,屋子里的桌子上杯盤狼藉,桌子底下兩三條狗在腿邊擠來擠去搶奪骨頭,幾個劃拳的農(nóng)民換了個人似的直起喉嚨吼叫。微醺之中,想家的心思只剩下了一抹淺淺的影子。一個農(nóng)民告訴我,喝多了就把鞋子脫掉,酒氣會順著光腳板遁入冰涼的泥土,這樣又可以多喝幾盞。是否有科學依據(jù)?似乎并沒有得到過印證。知青中一個哥們有酒必飲,每飲輒醉。那天我在農(nóng)民家喝了幾盞踉踉蹌蹌地出來,看見他正在圍著路邊的一根水泥電線桿打轉。正待上前詢問,同行的另一個知青把我拉走了:別理他,每次喝醉了他都想和這根電線桿握手,團團打轉是因為他一直找不到電線桿的胳膊。
“村里有個姑娘叫小芳,長得好看又善良,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辮子粗又長……”當年有否在村子里留下一個“小芳”?每逢有人打趣地提問,我總是不知從何說起。脈脈含情的“小芳”是城市里那些文弱書生想象出來的。關口村的姑娘、媳婦健壯潑辣,一般皮膚都是古銅色的,我從來沒有見到哪一個人臉上閃動著幽怨而多情的眼神。農(nóng)閑的季節(jié)平整土地,大半個村子的婦女都來了。她們放肆地談論床上的事情,放浪的嘹亮笑聲回蕩在田野之上。歇息的時候一堆男人圍住一個媳婦逗笑,張三說她兒子的鼻子像他,李四說眼睛像他,王五說額頭是他的,總之,他們都可能是孩子的爹。一個還沒有發(fā)育好的小屁孩也上來插一嘴,言下之意那孩子的耳朵和他有什么關系。這時,旁邊的另一個媳婦突然發(fā)一聲喊,八九個婦女圍上來將一個男人按倒在地,扯開他的褲帶往褲襠里塞泥土。另一些時候,兩個婦女不知什么原因在田間吵起來,她們粗野地大聲咒罵,甚至舞起糞勺互相潑糞,田埂上一大群人嘻嘻哈哈地看熱鬧,每一張嘴都笑出一排不記得是白還是黃的大牙齒??梢圆孪?,要是哪個知青占了便宜又想臨陣脫逃,她們一定會揮舞扁擔追殺到天涯海角。
我想提到關口村一個不存在的姑娘,我似乎遇到她了。事情發(fā)生得有些突然。那天晚上全體知青要到大隊部集中,領隊干部打發(fā)我先走一步,將一個在農(nóng)民家做客的知青叫回來。我從山頂?shù)拿追奂庸龀鰜?,沿著小路穿過竹林下山。山路很空曠,兩旁僅有一座房子。我路過時,那戶人家的男主人正在門口點起一堆篝火,然后將晾干的竹枝伸到篝火之中燎去竹葉,一小捆一小捆地扎起來制成竹掃把?;鸸獍阉哪樣吵錾衩馗校路疸y幕里浮動的人物。我在篝火旁坐了一會,和他東一句西一句聊了些不著邊際的話,然后起身繼續(xù)下山。竹林濤聲洶涌,篝火晃動的光亮依然隱約傳來,踩著落在石階上的竹葉,下坡的路面有些滑。轉彎之處一個穿白色碎花裙子的年輕女子迎面走來。交錯而過時她仿佛輕輕一笑,我下意識地也回報一笑,然后側身讓了讓路——可是,眼前什么也沒有?;貓笠恍χ笕鶐蜕系募∪膺€未復原,身體仍然是讓路的側身姿態(tài)。剛剛發(fā)生了什么?鬼?片刻之間,汗水濕透了全身,我?guī)缀鯖]有勇氣再往山下走。
很長一段時間,知青之間隱隱地風傳這個山頭不太干凈。幾個知青行走山路的時候喜歡用湯匙敲打鋁飯盒,他們聽說鬼魂害怕聽到金屬的聲音,聞之即遁。事后我從各種零星的只言片語之中獲知,村里的確有一個年輕的女子自縊在這一片竹林,似乎是因為婚姻方面的失意。我曾經(jīng)自認為思想正派,神經(jīng)堅強,時常帶著輕蔑的態(tài)度嘲笑各種怪力亂神的無稽之談?!翱茖W”是一個堅硬的詞匯,所有的風言風語都在這個詞匯面前跌落在地。然而,世界突然不可理喻地抽搐了一下。這件事不僅帶來了瞬間的巨大恐懼,而且制造了長久的思想驚慌。那個科學知識裱褙的世界出現(xiàn)了深深的裂縫。我無法合理地解釋這件事,也不想把頭伸進這個裂縫查個究竟。我愿意遵循維特根斯坦的忠告:“凡不可說的,應當沉默?!?/p>
關口村就在鐵路旁邊,每日有好幾班火車轟隆隆地路過。知青點離鐵路僅僅二三十米,火車駛過的時候,臉盆里的水會蕩起一圈圈的波紋。鐵路為知青乏味的日子帶來許多額外的樂趣。每隔幾天就有消息傳來,哪個地方又有人被火車軋死了,鐵軌上的斑斑血跡有一里長,諸如此類。一個傍晚,生產(chǎn)隊的一頭水牛被火車撞死了。收工的時候,放牛娃牽著水牛悠然走在鐵軌上。冒煙的火車如同一匹鬃毛飄拂的鋼鐵巨獸飛奔而來,一聲長吼聲震曠野,鐵軌上的水牛嚇住了,怎么也挪不開腳步。放牛娃在最后一刻松開了手,水牛被火車撞得飛起來,重重地落到了路基下面的水田里。那一天夜里,生產(chǎn)隊的每一戶人家都分到了幾斤牛肉。
我顯然比那一只水牛幸運——那個夏日的下午,如果沒有搶到兩三秒的時間,我也將喪命于一列火車的鐵輪之下。那天暴雨如注,堅硬的雨粒如同砂石一般打得皮膚發(fā)麻,生產(chǎn)隊不得不提前收工。沿著鐵軌返回知青點的時候,我接受了一個農(nóng)民的提議:頭頂一捆稻草垛子充當斗笠。天地之間一片白茫茫的水簾,雨粒兇猛打在稻草垛上,噼噼啪啪的聲音淹沒了所有其他動靜。行走之間,我忽然覺得拖鞋底下的鐵軌似乎有些顫動,片刻之后突然醒悟,急忙扭頭一看,身后一列黝黑的長長火車正穿過雨簾飛速撲來。我驚慌地跳下路基,冒著白色蒸汽的火車頭恰好從身邊一晃而過。
生產(chǎn)隊交給我耘草的幾塊水田就在鐵路的路基底下,一個人需要五六天才能耘一遍?;疖噥砼R的時候,我就會直起身子歇一口氣??床灰娷嚧昂竺娴穆每停傆X得綠色的車廂里面肯定正載歌載舞。風馳電掣的火車向著未知的遠方駛去,我只能如同一株秧苗一般插在這一塊水田里。多年以后我終于有了許多乘坐火車的機會。每當經(jīng)過這個路段,我總是臉貼住窗口,心情緊張,目不轉睛地盯住每一個山坳,盯住每一叢芭蕉樹和龍眼樹,生怕不小心漏過了路邊那一幢兩層高的小磚樓。恍惚間,鐵路下面的水田里那個寂寞的家伙仍然孤獨無望地站著,滿臉嫉妒地目送火車飛馳而去,然后嘆一口氣繼續(xù)俯身耘草。
我已經(jīng)記不起多少關口村民的面孔,除了生產(chǎn)隊長。這是一個瘦巴巴的家伙,面孔黝黑,小眼睛,鷹鉤鼻,尖尖的下巴。很難相信,這個干瘦的家伙聲音卻非常嘹亮。每天清晨他會披上一件藍褂子站在村口的一棵龍眼樹下,操一口方言抑揚頓挫地罵人。許多農(nóng)民就是在他連綿不絕的罵聲之中挑著畚箕、扛著鋤頭聚焦到村口,出工下田。隊長另一個反差極大的特點是,明明胳膊上沒有多少肌肉,仿佛僅是一層皮裹住一根老骨頭,力氣卻大得讓人嘖嘖稱奇。一架滿載石頭的板車陷入水渠,鋼釬卡在巖縫里,一棵傾倒的大樹無法移走……類似的難題擺在那里,一大堆人正呲牙咧嘴地圍在一起使勁。這時他板著臉走過來,伸出手,總是嘿地一聲往上一提一拉,所有的問題就都不是問題了。他的飯量也是一個謎。午餐通常是半海碗的干飯,碗里幾片菜葉,偶爾會有一小塊咸帶魚。有一回生產(chǎn)隊聚餐,一大木桶的干飯擱在那兒任人食用。他對于桌上的菜肴沒有多少興趣,而是一次又一次地起身裝盛米飯,足足吃下了八九個海碗。那天我盯住他干癟的肚皮大惑不解地看了很久——那么多的米飯到底裝哪去了?
那一年的七月半鬼節(jié),他邀我到家里喝酒。傳說之中,所有的鬼魂都會在七月半鬼節(jié)的晚上溜出墳墓四處游蕩,享用祭品,順便戲弄路上的行人。生產(chǎn)隊長的家距離知青點好幾里路,我不太愿意在這種氣氛之中穿過黑暗的曠野,于是酒足飯飽后就在生產(chǎn)隊長家里留宿。天氣炎熱,我睡在廳堂的一架竹床上,月光清晰地勾出了屋檐的輪廓。半夜我突然被一種聲音驚醒,仔細聽了聽是生產(chǎn)隊長臥室里傳出的鼾聲。我從未想到一個人鼻腔可以發(fā)出如此強悍的低吼:鼾聲如同澎湃的大潮破壁而出,在廳堂的四堵墻壁之間來回碰撞,上下盤旋。當然,這個晚上我再也睡不著,即使用枕頭捂住耳朵也無濟于事。掐指一算,這個瘦得像塊堅硬石頭的生產(chǎn)隊長如今大約年逾八十歲了吧。前幾年我路過一個村莊,見到一個穿藍褂子的老人神情木然坐在門口的石條上曬太陽,身后的村莊空寂而潦草。那一瞬無端地覺得,現(xiàn)今的生產(chǎn)隊長大約就是這個模樣。
知青下鄉(xiāng)插隊是一個頒布多時的社會規(guī)劃。還在中學讀書的時候,就已經(jīng)知道日后必將遇到一個村莊,我將在那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真實的關口村與我預想的那個村差異很大,但究竟差在哪里,當時我并沒深想。多年過后,我一直覺得可以說出關口村的許多故事,可是,寫下來的僅僅是這些。早一些動筆是不是可以記得住更多的情節(jié)和細節(jié)?不得而知。總之,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可彌補了。
兩年前的某一天心血來潮,我駕車去了一趟關口村。出乎意料的是,那兒正在變成一片新興工業(yè)園區(qū)。我曾經(jīng)居住的那個小山頭剛剛被夷平,兩層樓高的知青點早就消失了,遠處曾經(jīng)濃密的村民房子也不見蹤影。幾輛鏟車還在那兒忙碌,不知為什么平整出來的土地面積似乎比我記憶中的村子小很多。我突然記起了加西亞·馬爾克斯《百年孤獨》的結尾:一陣突如其來的颶風把那個稱為馬孔多的小鎮(zhèn)從地球上刮走,從此無影無蹤。隨著城市一圈圈擴大,關口村很快會蕩然無存,連同竹林茂密的那一座小山頭和游蕩的鬼魂。今后世界的主角將是那些鏟車,它們正轟鳴著伸出無堅不摧的鐵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