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19年第3期|于堅:密西西比河某處(三)
于堅,“第三代詩歌”代表性人物。20歲開始寫作,持續(xù)四十余年。著有詩集、文集三十余種,攝影集一種,紀錄片四部。曾獲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年度杰出作家”獎、人民文學(xué)獎、朱自清散文獎、百花文學(xué)獎及魯迅文學(xué)獎等多種文學(xué)獎?,F(xiàn)為云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主持西南聯(lián)大新詩研究院。于堅先生2019年在《雨花》開設(shè)“逝者如斯”專欄,此為專欄第三篇文章。
“哦”了一聲,我從曼哈頓37街的一個出口走進紐約。我進了那河流的深處,在真實的河岸上,深處是永遠看不見的。紐約是一個深處,河流底下的世界。五光十色而表面為下面的黑暗所充實。在飛機上你對這個城市的壯麗輝煌感到絕望,輝煌與壯麗意味著生命無法存在,沒有生殖的樂趣。但在下面,你發(fā)現(xiàn)紐約生機勃勃,無數(shù)物質(zhì)在發(fā)光,無數(shù)生命在搏斗。各種速度并存于同一空間,在高處,直升飛機像鳥一樣頂著風(fēng)穿過摩天大樓的樹干;在中間,一棟棟建筑像是直立著的黑鰻,周身布滿閃閃發(fā)光的珍珠,高速運行的列車在其間穿行,像一個瘋狂的舌頭扯著大樓內(nèi)部的腸子飛馳而去。下面的大街流彩溢金,有個牙齒雪白的黑人從一家時裝商店里走出來,兩只手各舉著一摞還掛在衣架上的名牌襯衣甩到汽車的后座上,一踩油門,飛馳而去。更下面,黑暗的下水道冒著熱氣,無數(shù)的管道像梅杜薩之筏載著紐約城在時間的靜流上飄搖。紐約像一臺巨大的織布機那樣飛速地運轉(zhuǎn)著,光芒閃爍,晴朗的夜晚,月亮小到只是一只獨眼,在紐約你感覺不到月亮的存在,也沒有人注意這個老古董。那些巨大的玻璃后面站著世界第一流的櫥窗設(shè)計,商店里在出售減價的世界名牌。車流和人流在大街上以不同的速度移動,五彩繽紛地在摩天大樓和街道表面上下飛竄、橫行霸道,最醒目的是可口可樂公司的廣告。一切都出品了,剩下的事情只是永恒的推銷。小伙子踏著滑板飛馳于車流之間,警察騎著高頭大馬昂首而過,黑人小販在賣烤白薯。賣報刊的小鋪子里各種雜志堆積如山,有些在中國被大學(xué)教授視為經(jīng)典,以能夠閱讀并引用為榮,一個大學(xué)教授的名字如果出現(xiàn)在這些刊物上,會夠他受用一輩子。我看見這些“一刻鐘”經(jīng)典被許多人買過來,只是隨便翻了一下就扔進了路邊的垃圾箱,正像我在昆明對付那些蒼蠅般的小報。
帝國大廈,內(nèi)部猶如監(jiān)獄,無數(shù)的門、號碼、樓梯,買票之后魚貫而入。
《登紐約帝國大廈》
一個被忘掉的日期
排著隊
警察盯著 擔(dān)心你把泥巴帶上來
儀器檢察完畢 帝國就安全了
電梯滿載 升向86層
圣人登泰山而小魯
群眾去巴黎 要爬埃菲爾鐵塔
在紐約 每個裁縫都登過帝國大廈
門票是12美元
被一條直線拋了上去
幾分鐘 未來到了
一個平臺將大家截住
全世界有多少人憧憬著這兒
贊美之聲 來自高山 平原
來自河流 沼澤地 來自德國的咸肉
北京烤鴨 巴爾干奶酪
紅脖子的南美鸚鵡 非洲之鼓
美女們 你們的一生就此可以開始
有一位鞋幫綻線的先生忽然
在出口停下捂住胃部 按實了
深藏在懷中的綠卡
哦 謝天謝地
他的口音有點像尤利西斯
帝國之巔是一個水泥禿頂
所有高速路的終端 幾根毛
分別是紀念品商店 衛(wèi)生間和旗幟
在鐵欄桿的保護下
面對秋天的云
如此巨大的臉
經(jīng)不住一陣風(fēng)
紐約露出來
工業(yè)的野獸
反自然地生長著
無數(shù)的物積累到這兒
已經(jīng)空無一物
大地上沒有可以比擬它的事物
墓碑林立……這個比方是最接近的
腐爛就是誕生 但這是誰的墓
四個季節(jié)過去了 沒有長出一根草
先天的抑郁癥
啊 可怕的美已經(jīng)造出來了
隱喻無能為力 無法借鑒歷史
也許可以像一輛工程車的方向盤那樣
描述它 用幾何學(xué) 用材料手冊
用工具論 用偵探手段 用拋光法
用紅綠燈和……一場同性相戀的車禍
紐約 你屬于我不知道的知識
哦 紐約 男性之城
欺天的積木 一萬座玻璃之柱
刺著 高聳著 炫耀著
抽象的物理學(xué)之光
星星變黑 月亮褪色 太陽落幕
時光是一塊諂媚的抹布
一切都朝著更高 更年輕
更輝煌 更燦爛 更硬
永恒的眼前一亮
猶如股票市場的指數(shù)柱
日夜攀升 更高才是它的根
天空亙古未有地恐懼
這烏龜可不會再高了
取代它的已經(jīng)君臨
飛機像中風(fēng)的鳥 雙翼麻木
從A座飛向B座 最后一點知覺
保證它不會虛擬自己最危險的一面
朝著癡呆的金融之王撞上去
摩天大樓的縫隙里爬著小汽車
這些鐵螞蟻是下面 惟一
在動 令人聯(lián)想到生命的東西
它們還不夠牢固 太矮 流于瑣碎
盡管屹立于歷史之外 古代的風(fēng)
經(jīng)過時 這個立體帝國也還是要
短暫的暈旋 風(fēng)吹得倒的只有
頭發(fā) 三個寫詩的小人物
還沒有垮掉 在巨顱上探頭探腦
福州弗胄 紐約帕特 昆明于堅
一游到此 不指點江山
不崇拜物 但要激揚文字
大地太遙遠了 看起來就像
天堂 帕特為我們指他的家
他住在一粒塵埃里
永遠長不大的格林威治
瘡疤 小酒館 煙嘴
不設(shè)防的裙子 有綽號的橡樹
金斯堡的沾水鋼筆患著夢游癥
天一黑就令警棍發(fā)瘋
尿騷味的地鐵車站總是比過去好聞
吸引著年輕人 憂傷而美麗的交易
危險份子在黑暗中交頭接耳就像
革命時代的情人 各種槍暗藏著光芒
電話亭子隔板上的血痕屬于六十年代
上演韻事的防火梯永不謝幕 哦
彈吉他的總是淚流滿面的叔叔 那個黑人
還在流浪 居然還有美人愛上窮鬼
圣馬克教堂一直開著門 那地區(qū)
有三千個風(fēng)華正茂者 稱自己為
光榮的詩人 一塊牛排躺在
祖母留下的煎鍋里 有些經(jīng)典的糊味
太小 塵埃中的灰
完全隱匿在地面了
更遠處 哈德遜河之背光芒幽暗
不知道什么時候轉(zhuǎn)過去了
帝國大廈 上來是一種榮耀
下去就隨便了 沒有光
免費 也不搜身
時代廣場。百老匯和五大道的交匯地。這就是傳說中天堂與地獄的交匯之處。大白青天,這里也是燈火通明,電力與陽光交輝競技。太陽沒有地面燦爛。四周是旋轉(zhuǎn)而上,光芒燦爛或者漆黑如夜的摩天大樓,巨大的廣告牌恐龍般地攀著摩天大樓的身子向天空飛去,各種廣告上下奔馳流動,變幻,七巧板般地自動組合出各種巨大的圖案,都是世界名牌的廣告。廣告牌上一閃而逝著各種美色。紐約城的風(fēng)景,非洲的動物園,加拿大的瀑布、北歐的大海、印度的教徒、泰國的集市……許多廣告牌追求原始主義風(fēng)格,印第安人、非洲、埃及人、印度人、越南人、大胖子、輪椅、肌肉結(jié)實的運動員,廣告牌日夜上演著羞澀、天真、原始、野性、樸素、純情……等等這些與商業(yè)無關(guān)的東西,人們內(nèi)心渴望這些,但他們永遠不能如此,那樣樸素純情的話,他們就永遠攀登不上紐約的高樓了。商業(yè)得往與它的本性完全相反的方向做廣告,商業(yè)有多么貪婪,廣告就多么清心寡欲。商業(yè)內(nèi)幕多么黑暗,廣告就多么光明燦爛,商業(yè)多么無恥卑鄙、爾虞我詐、背信棄義,廣告就多么天真純潔、誠實無欺……廣告其實永遠在宣傳它一秒鐘都不會是的東西。最醒目的是可口可樂公司的,那桶棕色的水驕傲地升起來,又變成水花,一個愚蠢而英俊的男子在水花四濺中咂著舌頭,意思是,好喝得要命。過分地宣傳,就像騙局,世界騙局早已不是地攤上的土玩意,摸張牌,手帕下面變出個雞蛋什么的。如今的大騙局利用的是最先進的技術(shù)、機器,分分鐘在升級換代。
廣場的地面上聚集著五光十色的人群,拖著旅行箱的(有人擠進來看一眼就要去趕飛機)背著旅行包的、捏著手機的、捂著胸口的、牽著小孩的、攙扶著老人家的、端著冰激凌舔的、戴墨鏡的、西裝革履的、風(fēng)塵仆仆的、霓衣羽裳的、花枝招展的、黑人、白人、黃人、希臘人、波斯人、漢人、瑪雅人、印第安人、愛斯基摩人、哈尼人、彝人、藏人……廣場的中心搭了一個可坐幾百人的玻璃看臺,人們一堆一堆地坐在看臺上看美國最偉大的西洋景。這不是一個普通的廣場也不是三十年代的時代廣場,不是那個知識分子的美國廣場,這是商業(yè)和物質(zhì)主義的圣地,猶如麥加、故宮、長城或者梵蒂岡。就像是安迪·沃霍爾或者勞森博格的巨大裝置,波普早已不是先鋒藝術(shù)而是美國生活的廣告業(yè)務(wù),已經(jīng)拼貼出這時代最艷麗華貴的裝置。在這里最可以看出人類的普遍心思,很少人不被征服,很少人不重新開始思考自己的未來。這是一個崇高的廣場,所有人都仰著脖子看電子屏幕,不屑一顧、非禮勿視根本做不到。那些廣告飛升到天空,又降落在地面,載著各式各樣的墨鏡,無數(shù)的墨鏡,紐約的光輝太奪目。“支配想象的是未來,而不是過去。黃金時代是在我們前面,不是在我們背后。”“世界是我的觀念,我的活動,我的經(jīng)驗?!薄吧罹褪前l(fā)展,而不斷發(fā)展,不斷生長,就是生活。”(杜威)。附近的洛克菲勒中心的塑鋼雕塑是一根通往天空的大梁,幾個彩色的、背著旅行包的青年男女沿著柱子爬向天空。這就是美國的文化精神。條條大道通羅馬,虛無就是我們時代的羅馬。許多人甫一從42街的地鐵車站出來,驚魂未定,剛剛擺脫國家或者民族主義的噩夢,旋即被時代廣場驚得目瞪口呆,喪失判斷力,傻掉了。不知道這是天堂還是地獄,都是,就看你自己怎么混了。未來開始了??磁_上的人屁股下都墊著一張地圖,似乎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到了終點站,不再需要啦。西裝革履的總裁、靚女、成功人士、明星、政治家、銀行家、科技精英、推著嬰兒車的婦女、來自東歐的難民、穿越亞馬遜叢林而來的印加帝國的后裔、警察,乞丐、賣藝人、街頭畫家、賣薯條的小販……以及亞當和夏娃都潛行在廣告公司培養(yǎng)的伊甸園中。一個烏黑發(fā)光的非洲裸女在為汽車工業(yè)的一份廣告宣傳,她的豐乳肥臀、秋波和翹起的高跟鞋暗示著那些面包般的鋼鐵侏儒通向溫柔之鄉(xiāng)。世界各地的灰塵,被發(fā)家致富的狂風(fēng)卷到這里,來自西安的塵埃,來自匈牙利的塵埃,來自波黑的塵埃,來自克里米亞的塵埃,來自波哥大的塵埃,來自哥倫比亞的塵埃,來自朝鮮海岸的塵?!@些灰塵現(xiàn)在來到了他們夢寐以求的烏托邦,被紐約的洪流攪拌著,就要成為摩天大樓骨骼中的水泥粒子,現(xiàn)在還沒有被密封進去,還置身事外,他們被瘋狂壯麗高邁挺拔的電子屏幕上的圖像驚得目瞪口呆,微風(fēng)掠過大海般地發(fā)出陣陣驚嘆。新人類誕生之地,亞當和夏娃隱藏在廣告牌的光怪陸離的伊甸園中,萬光千色,每個人都在想象中向上爬去。向上是天堂,人類的灰俯伏在深淵底部。那些圖像就像南美叢林發(fā)瘋的大麗菊一般每隔幾秒爆炸一次,許多人都做出勝利的V手勢。一船船的五月花,都是到岸得救的樣子,這就是彼岸。千千萬萬的手臂朝摩天大樓上的光譜高舉著照相機、手機,快門的聲音就像是陣雨,仿佛1938年的德國廣場,只是這些手臂亂哄哄的,像是剛剛生長出來的雜草。那種來自阿姆斯特丹紅燈區(qū)盯著櫥窗內(nèi)的全裸妓女的人們的眼神,那種崇拜,那種嫉妒,那種羨慕,那種摩拳擦掌,那種躍躍欲試,那種箭在弦上、不知道有多少肱二頭肌悄悄地在衣服下面鼓著……與物合影留念從來沒有像此時此地這么光明正大、理直氣壯,拍了一張、再拍一張,就像是一種祭祀,只要將這個物質(zhì)女巫拍下來,你就會擁有,拍照就像在大雄寶殿燒香叩首。人們發(fā)呆,忽然笑起來,被廣告逗笑了。有人在這里舉行婚禮,新郎新娘以廣告為背景照相,親戚好友圍著他們做出V型手勢歡呼。世界變了,婚禮都從教堂搬到了廣告牌下,這種細節(jié)意味深長。
時代廣場的黃昏燦爛、激烈、活躍。地鐵穿出地面呼嘯而過,無數(shù)的電視屏幕上面的人們都在跳假面舞,那都是世界第一流的廣告,色情被設(shè)計成純潔昂貴的東西,粗俗丑陋被設(shè)計成紳士派頭。西部牛仔們昔日骯臟危險、俠骨柔腸的生活的行頭,今日成為紐約上流店鋪空虛昂貴的時髦貨。在那些落日般的廣告牌下面的深淵里,汽車的洪流滾滾,仿佛水庫剛剛開閘。最顯眼的車子是黃色的大出租車。交通時時被洶涌的人流阻斷,警察不得不站在馬路上指揮。全副武裝、騎著高頭大馬的巡警高于人群,但也是廣告牌底下的小不點兒。廣告牌的光芒五顏六色,游客的臉也跟著變幻成紅色、粉色、藍色、紫色……人群像是會變幻臉譜的假人。這兒有點像喬伊斯筆下光怪陸離的都柏林。它要求一種拼貼的智慧,無數(shù)的碎片,被商業(yè)的粘合劑修補得密不透風(fēng)。警車聲不時撕開時代廣場,又迅速合攏,像一個速凍的傷口。那些擠在觀景臺上的伸著脖子看西洋景的家伙們有許多是非法移民?是不是有人會在瞬間想起這一點?摩天大樓和廣告牌下面的深淵里,垂著美國國旗和黑色的已故政治家的雕塑。瞧,那小子今天還在街頭劃著滑板穿過汽車縫隙,明天也許就上電視了。這個國家的藝術(shù)領(lǐng)袖安迪·沃霍爾說每個人都有一刻鐘成為明星,是的。人群滾滾而來,被五光十色的櫥窗刺激得發(fā)狂,許多人提著一摞掛著名牌衣服的衣架鉆進汽車,連衣架都不拿下,這樣到家可以直接掛進衣柜。黑人在賣光盤,衣著光鮮的青年昂首街頭,忽然有一個人停下來,唱歌或者搖擺起來,成了藝術(shù)家,開始賣藝。無數(shù)的酒店、商店,從時代廣場放射出去,紐約周邊被無數(shù)空無一人的街道包圍著,停著幽暗的小汽車。
一個俗不可耐的商業(yè)主義的廣場,但依然給人靈感,自由的潘多拉盒子解放欲望,也激發(fā)了原始的創(chuàng)造力。那個叫做安迪·沃霍爾的家伙起身回到他的工作室,他的詞匯不再是惠特曼式的,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丑陋的可口可樂筒和夢露的明星照是他的靈感之源,他因此成為這個時代的美國詩人。他不再歌唱大地和身體,也不批判諷刺工業(yè)化的現(xiàn)代牢籠,就是這樣,一切都毫無意義。他深得道家精髓。紐約就是安迪·沃霍爾的作品,他的拼貼。紐約人在審美上的古典趣味、浪漫主義趣味早就被波普運動改造完畢。波普不在現(xiàn)代藝術(shù)博物館里,就在紐約的大街上。就是一個垃圾堆,看起來也仿佛是勞森伯格的作品。安迪·沃霍爾們?yōu)橘Y本主義賦予了一種無所不在的美,顛倒了傳統(tǒng)上美與丑的位置。時代廣場是新名詞的累積,無數(shù)廣告碎片的累積。各種創(chuàng)意,用過立即作廢,無休無止的創(chuàng)意一個個襲來,垃圾般地占有空間,一個空間接著一個空間。累積起名詞和廣告的積木。過去永遠是廢墟,只有未來在不斷地延伸。更高、更快、更N。名詞意味著空間。時代廣場這個大教堂只有當下、轉(zhuǎn)瞬即逝乃是一種美,決不尋求千秋萬歲。紐約認同的只是成功,成功就是美,美沒有死板固定的標準。成功是紐約美學(xué)的上帝。美只需要存在15分鐘,天機早已被安迪·沃霍道破。這種轉(zhuǎn)瞬即逝也隱喻著永恒的一面,難道時間不是轉(zhuǎn)瞬即逝的?有凝固的時間么,凝固的時間不是時間而是死亡。倫勃朗在紐約絕對是一個孤獨過時的老怪物??煽诳蓸烦錆M詩意,汽車充滿詩意,電腦充滿詩意,馬桶充滿詩意,摩天大樓充滿詩意、玻璃、水泥、鋼筋充滿詩意,資本、技術(shù)、商業(yè)巨頭別著徽章的白袖口充滿詩意,詩意不再是惠特曼、迪金森的那一套,不是什么頭上的星空、荒野、草葉、森林、落日、螢火蟲、月光……你得在這兒,在這個人工的大地上活個滋潤。認命吧,這就是你的天堂,天堂不在來世,就在紐約。安迪·沃霍爾在諷刺么,沒有。他戴著在塞尚們看來奇丑無比的墨鏡。一個王維、賈科梅蒂或者莫蘭迪永遠不會出現(xiàn)在這里。他們是動物保護區(qū)的野獸。穿黃皮鞋,戴羅敦司得眼鏡、肘子里夾著一個磨舊的小牛皮包的紐約知識分子不屑一顧地穿過,他必須穿過這個廣場,才能抵達他的工作室。紐約一日游的觀光車頂坐著乘客,看紐約這個國家級保護公園。就像行駛在非洲的野生峽谷中。忽然,某塊巨型玻璃被陽光一擦,登時射出利刃般的光芒,刺得游客全閉了眼睛。
周圍是麥當勞、運動店、點心店、電器中心、CD店、禮品店、教堂(在舊大陸,城市以教堂為中心,在曼哈頓,教堂只是一些龜縮著脖子等著太陽的老人),陽光像舞臺上被忽略的射燈,這里打出弱弱的一束,那邊掛著干巴巴的一條,像是遙遠的回憶,這曾經(jīng)是光明普照的原始叢林,印第安人的島?,F(xiàn)在不需要太陽了。燈火和廣告牌徹夜不滅,就算太陽已經(jīng)落山,夜晚來臨,這里一切照舊,沒有時間,沒有停電的時候,像是一種人造的永恒。停電就是世界末日,末日只是拉一下電閘。
最輝煌的商店都在賣運動服裝、跑鞋。“羅拉,快跑!”正是時代廣場的基調(diào),在這里你必須奔跑,這里沒有凝固,一切都瞬息即變,無數(shù)的機會,你得手疾眼快立即抓住。
很難相信這個國家竟然誕生過愛倫·坡這個陰郁的詩人?!拔以僬f一遍,我確信愛倫·坡和他的祖國不可同日而語。美國是個巨大而幼稚的國家,天生地嫉妒舊大陸。這個歷史的后來人對自己物質(zhì)的、反常的、幾乎是畸形的發(fā)展感到自豪,對于工業(yè)的萬能懷著一種天真的信仰。它確信,像我們這里的一些不幸的家伙們一樣,工業(yè)的萬能最終將吃掉魔鬼。在那里,時間和金錢的價值是如此之大!物質(zhì)的活動被夸大到舉國為之瘋魔的程度,在思想中為非人間的東西只留下很小的地盤。愛倫·坡出身良好,他公開表示他的國家的大不幸是沒有貴族血統(tǒng),因為在一個沒有貴族的民族中,對美的崇拜只能蛻化、減弱直至消失。他譴責(zé)他的同胞身上的只有暴發(fā)戶獨具的惡劣趣味的種種征象,直至譴責(zé)他們的鋪張昂貴的奢侈。他把社會進步這一當代的偉大思想視作輕信的糊涂蟲的迷狂,稱人類住所的改善為長方形的傷痕和可憎之物。愛倫·坡在那里是個孤獨得出奇的人。只相信不變、水恒、 self-same ……”(波德萊爾) 1845年1月29日,《烏鴉》在紐約的《明鏡晚報》發(fā)表,各報刊爭相轉(zhuǎn)載,愛倫·坡成為紐約最著名的詩人。紐約轉(zhuǎn)載這樣的詩句:從前一個陰郁的子夜\但我獨自沉思\虛弱無力\想著許多鬼怪\早已被遺忘的逸聞\我開始點著頭打盹\就要入睡時\突然傳來一陣篤篤之聲\好像有人敲門\來了一個訪客\我喃喃自語\敲著我的房門——只是這個\僅此而已……那不過是風(fēng)\僅此而已……只有黑夜\僅此而已……”愛倫·坡顯然失敗了,事情并非“僅此而已”,那只烏鴉比他暗示得更加強大。
紐約結(jié)實、精致、耐用、聰明、笨重。這是一個生活之都。在物質(zhì)主義席卷世界的三十年代,紐約最偉大的雜志是《生活雜志》。一切都是為生活,哪怕那是不道德的生活,只要生活,怎么都行,“生活就是藝術(shù),藝術(shù)也是生活。”(杜威)生活,這就是紐約的政治正確。在這里瘋狂爆炸的乃是生活的花朵,有商業(yè)主義的實力和活力、有技術(shù)和想象力的極致,怎么都行,只要生活。一個瘋狂的生活之城,除了生活它沒有別的目的,紐約并不是所謂美國形象的象征。紐約并不是為了象征所謂的美國主義,那里的一切都來自對生活的迷狂。陽光是好的,紐約享受陽光。股票是好的,紐約購買股票。陰謀是好的,人人詭計多端。善良是好的,人們普遍行善。權(quán)力是好的,人們熱衷于選舉。藍調(diào)是好的,紐約到處是音樂家,地鐵,公園、百貨公司門口,許多人的腿里面藏著一段舞蹈,忽然就打開起舞,忽然走了。忽然就出現(xiàn)一支帶著鼓、小提琴、單簧管的樂隊,站在一個街口就吹拉起來。小販是好的,每個街口都有小販在賣熱狗、燒烤什么的。耳機是好的,每個人都戴著一副耳機,被藍調(diào)之海養(yǎng)著。總之,什么是激越生命、生殖的,紐約就干什么。自由不是概念,必須一點點爭取,它永遠不會大面積地一次性地到來。紐約就像街頭的那種蒜味烤腸,一根根男性生殖器般的怪物,微微發(fā)紅,冒著油粒。紐約的危險來自它與西方傳統(tǒng)的關(guān)系,西方那個根據(jù)觀念設(shè)計世界的傳統(tǒng)是危險的,紐約也不能幸免,紐約無論如何都是西方的一部分。雖然它是新英格蘭,但新英格蘭沒有擺脫五月花號起錨的地方的傳統(tǒng)。以觀念去設(shè)計規(guī)劃世界,從柏拉圖就開始了,紐約成功地修改了這種思路?!耙环N思想的真,并不是那種思想所固有的一個靜止的特性……它是逐漸成為真、通過種種事件而被造成為真的。因此,真理的檢驗要在結(jié)果方面才能找到……某一真理究竟意味著什么,其最終的檢驗?zāi)嗽谟谒甘够蚣ぐl(fā)的那種行為?!保ㄕ材肥浚皞鹘y(tǒng)上一般人說到一個名詞,往往誤認名詞自身是固定的,殊不知從一個變動的歷程上來看,實際上名詞是一種活動的過程。例如:‘健康’并不是一個靜態(tài)的、固定的名詞,而是具有發(fā)展與變動成分的名詞。要健康,就得從事各種的活動:健康檢查,熟讀有關(guān)健康的書籍,培養(yǎng)健康有關(guān)的各種習(xí)慣,實踐各種健康的活動,攝取營養(yǎng)的食物,選購食物等等,這些都是活動,是一個歷程,不只是一個靜止的、認知的健康名詞而已。它實際上是串連成一個發(fā)展的歷程,吾人對健康的認知與理解,實應(yīng)掌握其活動的歷程或各種活動,才更能落實而具體?!保ǘ磐┘~約把保守的英格蘭傳統(tǒng)修改得更隨便、更粗魯、更有活力,拋棄了死板的觀念,更傾向于身體、行動。但紐約依然暗藏著危險。紐約過于堅硬冷酷,摩天大樓不是百獸相親的森林,一股股冷風(fēng)從水泥框架中暗暗襲來,如果你分文不名,那么紐約就是地獄。分文不名在世界任何地方不是都很危險么,不是,在亞馬遜森林里,你至少可以采集野果。人開始就是這樣活下來的。紐約沒有一粒野果。
街道、公園里忽然會冒出巨大的樹,可怕地蒼老,周圍是如此年輕,所以很可怕。比美國的歷史更古老的樹木。曼哈頓原來是原始森林,印第安人沒有蹤影。下水道冒著熏肉的熱氣。紐約的火藏在摩天大樓下面??蓜e小看這些摩天大樓,與古代文明藏在大地上不同,在密西西比河岸的某個洞穴里,你遇到一個出神入化、戴著鳥羽王冠、超凡絕倫的酋長。而如今這個時代最頂尖的語言、智力、天才、大師、方案、鬼主意,陰謀詭計、行動計劃……都藏在這些灰色的玻璃后面。
紐約響著藍調(diào),來自黑教堂的鐘聲。藍調(diào)是大地音樂,產(chǎn)生藍調(diào)的大地是悲傷的,這是黑人對世界的一個偉大的貢獻,世界的朝天耳終于俯首朝下,聽見了棉花地里的黑色甲殼蟲們的聲音。
設(shè)計是為了更新、淘汰,美國的做工太牢固、結(jié)實,很難被用壞,只有通過設(shè)計來更新?lián)Q代。名牌并不存在,名牌是做工的結(jié)果。普遍的結(jié)實、精致、耐用。名牌只是牌子被叫響了,其他都一樣,并不意味著質(zhì)量的更上乘。質(zhì)量是普遍的,普遍的上乘,每樣?xùn)|西的做工都是一流的,美國的做工普遍誠實,都有資格自我吹噓。名牌并不意味著質(zhì)量,只是誰家的廣告做得更成功而已。質(zhì)量是由法律來保證的,你如果制造假貨,你就完蛋了。廣告并不是宣傳質(zhì)量,而是要在浩若煙海的名牌中被注意到??煽诳蓸返某晒?,在于它日復(fù)一日地重復(fù)。
在紐約的一處露天的舊貨市場,擺著很多玻璃瓶子,這個國家喝掉了那么多酒,美國喝各種酒,不僅僅是威士忌、葡萄酒,還有伏特加、二鍋頭、清酒、大象酒、燒酒……這些瓶子現(xiàn)在空著,等著一個叫莫蘭迪的人。舊并不是不能用,只是落伍了。紐約有許多二手貨市場,有強大的淘二手的族群,使用二手貨并不是貧窮,而是愛好。怎么過都可以,沒人說三道四,都有理論,都有整套的哲學(xué),生活的哲學(xué)不只一套。怎么都行,只要你自己活得好,只要如此生活不危及他人,觸犯法律。美國的自由主義其實是很小心的。紐約人在公共場合,都很小心,尤其在人群擁擠的地鐵里,小心著不觸碰到別人,不斷地說“三克油”。而在私人的領(lǐng)域,比如自己的頭型,那真的是自由自在地飛翔了,什么頭型都有,千奇百怪,令人作嘔,燦爛如花,編結(jié)成繩子,炸彈、刺猬、藤子、鏈子、絞架……隨便。
公園里到處是享受夏天最后之陽光的人們,光輝的公園。睡覺的、遛狗的、小口小口在嘬咖啡的、在小本子上記點什么的、讀書的、跑步的,許多人朝著不同的方向發(fā)著呆,朝一棵從前印第安人部落留下的大樹,朝某種花,朝公園外面的行人,朝一塊草坪,朝草坪上幾個玩飛碟的人……生活不是為了證明某種意義,而是證明生活本身是值得過的。
時代廣場與帕特里克教堂不同,時代廣場是拜物教的教堂。它沒有頂,那是空間的累積,無限地永不休止地上升。而帕特里克教堂有一個黑暗的圓頂,上帝在這黑暗的圓頂之下,上帝并不能超越這個頂。頂對于底下的朝圣者來說,其實意味著上帝是可以抵達的,他和他們共處于一個頂下,上帝意味著有限。但時代廣場的拜物教教堂則意味著無限。帕特里克教堂充滿著回憶,它總是回到開始,每當你進入那沉重的金屬巨門(它反復(fù)地重復(fù)著一個回到過去的動作)你就回到了中世紀,雖然這是21世紀。但管風(fēng)琴響和贊美詩的質(zhì)量依然是中世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