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19年第1期|玉珍:坍塌時間
在這件事情上時間早已隱身
年歲與年代也消失無跡
只有一種感覺比任何事件清晰
那會兒天空很美,母親和小姨
剛邁出房門
在寂靜的風(fēng)聲中站立
我很矮,臉挨著母親某粒扣子
一個老舊的竹籃被拿在手里
將要被拿來盛裝香草
我們正準(zhǔn)備出發(fā),去幽谷中采摘植物
就在那時死神忽然掠過
屋子在風(fēng)中展開了裂隙
像一種放棄
坍塌在我們的身上
坍塌時間與美神之眼
文 / 玉珍
二十多年前一個寒冷昏暗的傍晚,父親從遠(yuǎn)方回來給我?guī)Я藗€大大的鴨梨,我抱著鴨梨站在門口,天色昏暗,陰冷,霧氣罩在我頭上,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笨重的衣服包裹在身上緊巴巴傻乎圓胖的樣子,那只鴨梨是我見過的最大的鴨梨,果實成熟的香氣使人喜悅。我的表叔路過家門口與我打招呼,他笑著問我梨子能不能給他吃一點點,我說不能,爸爸說分一半給叔叔嘛,我說不,堅決不,我把梨子抱得緊緊地,摁進(jìn)自己懷里,幾乎后退了幾步,我的叔叔有些疲憊,但神情溫和親切,他微笑著捏了一下我圓鼓鼓的臉蛋子,走了。我看著他瘦小的背影在就要黑透的傍晚完全消失,卻依然沒有一絲一毫要把大鴨梨拿去跟他分享的意思,通過這幼稚又遠(yuǎn)可原諒的孩子氣我判斷當(dāng)時的年齡不超過三歲。但我不知為何這段僅僅一分鐘的記憶穿越后來數(shù)不清的世事在我腦中頑固地存活了二十多年。
生命也許要依人的性格或情感去經(jīng)歷之樹上摘取記憶之果,一部分忽略,一部分珍藏,一部分任它自生自滅。
有些回憶給過我類似“大鴨梨”往事的相似滋味,譬如陰雨天傷感的傍晚我父親一身濕透地從暴風(fēng)雨中歸來,某個陽光燦爛卻使我沉默的降臨噩耗的時辰,譬如母親的眼淚和強悍,某些個恍惚如黑白電影的親人團(tuán)聚又分離的鏡頭,譬如紛紛揚揚的暴雪和末日般烏云下飛奔的我,譬如穿越臺灣在寂靜棕樹林和立交橋上難以名狀的悲傷,以及在南投縣冬日太陽下仿佛戀愛到來的莫名酸澀的甜蜜,我將這稱之為奧秘般的記憶。有些事十幾二十年過去絲毫沒變得更糊,但也沒有更清晰。它們顯然將畢生難忘。
我的創(chuàng)作很大程度上是在寫時間,它里頭很大一部分又是回憶。怎么可能不這樣呢?所有人活在時間中,死了也不可避免被拿來懷念或遺忘,當(dāng)我偶爾翻看舊作,驚奇地發(fā)現(xiàn)幾乎每首詩的臉上都是時間,除了時間,我還能從哪方面著手整理我的人生?我首先想到的總是時間。在完整或破碎的語言中,唯一的線條便是時間。譬如《坍塌時間》和《東方牛仔》,譬如長詩《時間》《八月》和別的。我不想從一首詩來談一件事,因為一旦我說出來,一首詩就變得像公式般乏味了。但從那兒可能窺見命運之臉。
我們一家四口中的三口經(jīng)歷過一場坍塌,那時我很小,還是個三歲小孩,跟三個親人一起打算出門,剛關(guān)上門,破舊的屋子就塌了,將我們埋在下面。
那一場坍塌并沒有讓我死,磚頭門板也沒砸死我,并為我得到過“鐵腦殼”的稱號,這件事使我看到了命的堅硬,我的頭很大,小時候應(yīng)該是很壯的,至于多壯我不太清楚,生下來就是個八九斤的胖子,長起來大頭大耳大眼睛,能吃能睡虎頭虎腦。人從艱難的事情中走過將得到一些東西,譬如大難不死必有后福,這些話無疑是獎賞,有時他們能得到此外更豐厚的獎勵,但大多數(shù)畢生過去也僅僅只得到一句鼓勵,然而我現(xiàn)在覺得,僅僅只獲得“必有后?!边@么一句話,或真正平安地活到老死,也是一種幸運與平凡之福。
我對這件事沒有任何痛的記憶,只是酸澀,很奇怪,這酸澀越過其它的一切在記憶中頑固存活了下來。經(jīng)過的時間越久越會發(fā)生變化,最后你會想,那究竟是回憶還是做夢?
因為它跟夢一樣恍惚,我記得被一塊布蒙住眼睛和臉,風(fēng)在耳邊吹,人在往前跑,我在人的懷中,嘴里喊著爸爸,連喊了很多聲,那聲音像散掉的魂魄發(fā)出來的,因為我完全感覺不到我的力氣和意識,但我想起了我的爸爸,我說爸爸救我,救我。但風(fēng)聲很大,刮跑了我的聲音,那風(fēng)像半空中載著我的一輛飛車,不知要去往哪里,之后我什么也不記得了,我的上一個記憶是我和家人拿著簸箕竹籃出門去,后來就是黑暗,然后是一張臉,這是這件事在我腦中最后一個記憶。
我站在病床前看著一個女人,帶著氧氣罩,不知道是誰,我居然認(rèn)不出我的母親了,一切都讓我覺得陌生,她躺在那兒,面容憔悴,還有傷,那張臉已經(jīng)脫形了。 我一個走在昏暗的走廊上,遇見到一個人,再往外走,人,聲音,色彩,什么也沒了,仿佛世上一個人也沒有了,很寂靜,很黑,然后我什么也不記得,接下來的記憶,也許是很久之后。
我用回憶縫補當(dāng)時的場景,從這兒看見和接近幼時的我。我醒來,但還很虛弱,很久后我的妹妹,母親也醒來,當(dāng)我們都醒來,很長一段時間過去了,當(dāng)我們吃上踏實的一頓飯,饑餓使我的飯碗看起來像神圣的拯救,我還像之前那樣活著,還完全不諳世事,還比較幼稚無知,但會幫我的父親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偶爾也失落地蹲在地上,樹下,去羨慕一只青蛙或一條狗,并為那單純的生死和激烈的生死而感嘆。直到再發(fā)生這樣那樣的不幸或更多命運給我們瞧瞧的顏色,種種,種種,催促我們要更快速更刻苦地勞作和節(jié)儉,使我們的生活在泥土或艱難中上岸,休息,吃著米飯,在停電的夜里靜悄悄地喝著蘿卜湯酸菜湯,那種恬靜的簡單的幸福使我們領(lǐng)會到生活樸素的真相,只要活著,只要還沒死,一切就有希望。
任何人也無法預(yù)知命運,這才是生命最有意思的地方,最值得稱之為生命的地方。坍塌是迅疾的解體,而人的重建卻需要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它滲透了后來的生活,甚至感染畢生。
在這些坍塌中,人的弱小暴露無遺,人在積貧積弱中的束手無策彌漫著巨大的黑色的哀傷,這一切反襯著愛與人性的偉大,同時使我看到人在事故中連螞蟻都不如的桎梏,在這個被人類主宰的大地上,一場小小的坍塌就讓人苦心維護(hù)和建造起來的東西毀于一旦,在野蠻大自然中邁著莊嚴(yán)穩(wěn)固步伐的大象或飛鳥面前,人幾乎脆弱得可憐。
作為坍塌的承受者,我內(nèi)心沒有十分龐大可怕的悲傷,短暫性失憶加上恍惚的睡眠或昏迷,事情很快過去,而父親在這其中遭受的痛苦是最大的。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體會到真切的絕望和生不如死。那時候他還是一個年輕人,跟現(xiàn)在的我一樣大小。我可以認(rèn)定他在這個年紀(jì)的時候思考問題遠(yuǎn)沒有我多,更沒有我深刻,我的祖母跟我說他年少就頑劣不堪,不好好學(xué)習(xí),也沒什么憂心,成天跟在別人屁股后頭四處游蕩,至于成了家短短幾年,平靜度日不問不思,思想上也絕不會有突飛猛進(jìn)的長進(jìn)。
但上帝命令他必須改變了,起初他遭遇了別的,然后是一場坍塌。當(dāng)他得知他的女人和女兒都在磚墻和瓦礫之下。在那場坍塌和廢墟中,當(dāng)他用雙手將妻兒扒拉出來的時候內(nèi)心什么感覺?我沒有問他,我永遠(yuǎn)也不會問。出于感恩或好奇我問過母親,但她總是回避,也許靈魂自己選擇了忘記,也許有些不幸不愿被誰講述。
那件事情之后他從一個玩世不恭的甚至還不太懂事的男人慢慢的變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從不幸的對立面來看,人必須從人生的無聊和軟弱中付出代價,責(zé)任和擔(dān)當(dāng),碎掉無藥可救的部分得以給過往的錯誤一個臺階,去創(chuàng)建更好的開始。這一切挖出了他體內(nèi)多愁,強悍,深思,專注的一面。人最可愛偉大的品格是在困境中克服,因為那勇氣人無知并頑強地度過了一切。從一片坍塌中擯棄不切實際的花里胡哨的歪念頭,幾乎接近了水的清澈。
但那場坍塌并不是結(jié)束,上天要給他瞧瞧的顏色遠(yuǎn)不止這些。在祖母對往事聲情并茂的講述中我甚至總能聽到命運在暗中說“后面還有得受,年輕人你還嫩著呢”。
等我們從頻繁的苦難中完全痊愈,一年又一年過去了,等事故被淡忘,坍塌的家被重新建立,幾年過去了,等我們可以提起來而過上苦盡甘來的日子,很多年過去了,我長大了。有時你會再次這樣想,他究竟是回憶還是個夢呢?
人生如夢。因而一場小小的苦難更像是一瞬的夢。當(dāng)我們經(jīng)歷了苦難,像經(jīng)歷了一場大雨那樣能歇口氣洗菜做飯,一群人坐在一起大口吃飯感恩生命感激糧食,那個時候我不把苦難當(dāng)成真正的痛苦。如今想起那道裂縫,以及由它而來的放棄與坍塌,已經(jīng)不覺得是惡魔的分裂,而是張開的美神之眼。
那場坍塌那是我人生中所能想起的最早記憶嗎?我不記得了。還有些同樣屬于年幼的記憶,忘了是在它之前還是之后。
我還記得比這稍微晚些的某個秋天,媽媽被籮繩綁在太師椅上,被親人們抬著去了醫(yī)院,我不知她得了什么病,大人們沒有跟我說,只要我在家待著,要聽話。我像個弱小的螞蟻坐在樹下,看著太陽落山,覺得惆悵,悲傷,卻不知該說什么。
靈魂將選擇合適的交談?wù)?,出于愛,出于對寧靜的愿望的考慮,他可能有別出心裁的認(rèn)識,有躲避世俗的嫌疑。但人終究不能將必要的表達(dá)長久隱瞞和憋著,這使他難受。
我有太多需要創(chuàng)作出來的東西,交錯著生命中復(fù)雜的往事,很多發(fā)現(xiàn)很多不錯的作品都誕生在我不自知的情形下,別人問我為什么要寫,是怎么寫出來的,我說不明白。它就這么過去,突然就寫了,對我來說,寫,仿佛也礙于造化。
我不知《坍塌時間》這首詩是怎么寫出來的,它僅僅來源于突然間的酸澀,到提筆記下它前后不足兩分鐘。我覺得與內(nèi)心所想差得太遠(yuǎn),幾行字怎么寫完一件有過淚水與痛苦的往事?但在這首詩中, 至少“放棄”這個詞是我覺得最恰當(dāng),最符合我內(nèi)心的。
它是“蹦”出來的。這個詞最使我心酸的便是一種倒下般的不幸,用它來形容坍塌,最顯得真實奪目,充滿不可逃避和切身的遭際感,其實屋子老舊的坍塌,從視覺上還原僅僅是瓦解和分崩離析,充滿了無能為力的心酸,它太老太舊了,是命運的,壯烈又隨意的不愿繼續(xù)下去的感覺,而這種瞬間的倒塌帶來的東西是巨大的,是命運的重新洗牌。
我不想解釋任何一首詩,現(xiàn)在就在我面前的這些作品,可能看來沒有任何意義,我寫過一首關(guān)于“天才”的詩歌獻(xiàn)給我的奶奶,在我這兒她具有某方面的天才,哪怕她沒上過一天學(xué),在外人那兒,她完全泯于眾人。
大多語言說出來離我內(nèi)心所想差得很遠(yuǎn),但說出來是種命運,我不能從不開口。
當(dāng)我談到回憶時諸如此類的往事便不得不提,甚至我全體將他們歸之于童年當(dāng)中。有時我不敢想象那就是我,不是做夢,不是看電視,不是從別的誰那兒看來學(xué)來想象而來,那就是我,她蹲在那兒,門口或墻邊,草垛或樹上,像個實在令人猜不透的小小的秘密那樣,若無其事地坐著,站著,而她的旁邊就是命運,還有時間。
齊奧朗曾在回答薩瓦多爾的問題時談到了童年,關(guān)于覺得童年是否過得幸福他說:我想象不出有比我的童年更幸福的了。我生活在喀爾巴阡山附近,在田野或者山里自由地玩耍,沒什么非得干的活兒,也沒作業(yè)。這是一個極其幸福的童年。后來,我同別人說起童年,我發(fā)現(xiàn)別人的童年無法與我的相比。我真想永遠(yuǎn)都不離開那個村莊;我忘不了那一天,父母用車把我接走,讓我去城里,上中學(xué)。那是我的美夢的結(jié)束,我的世界的廢墟。
我不知這世上有人與我如此相似,跟我一樣對童年有著如此真摯深刻的感情,將喀爾巴阡山換成為我的星羅山便可以算是我的童年了,它是美好的,富足的,燦爛,充實的。但它終將結(jié)束,將像一間老舊的屋子,在某個時辰坍塌,這是命中注定的,事事具有一個坍塌的時間,類似于人類的死亡和精神的解體。那種“美夢的結(jié)束和世界的廢墟”,在這個廢墟上我依然要感激它。
那個時候的我比現(xiàn)在更擁有原始的內(nèi)心力量,不為萬事萬物所動搖。她幾乎是所向披靡的,在那之后鮮有不幸且富有的時代,我卻常常感到并不那么快樂。
人也許要在這沒法說清道明的焦慮中與時代一同被擠著往前走,等我們從中走過,就將明白這完全是屬于我們的時間,屬于我們的道路。
玉珍,1990年生于湖南炎陵。作品見《人民文學(xué)》《十月》《詩刊》《長江文藝》《漢詩》《青年文學(xué)》等, 2013年曾獲第六屆張堅詩歌獎年度新銳獎,2014年人民文學(xué)詩歌獎年度新銳獎,2017年獲小眾年度詩人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