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宇之間是故鄉(xiāng)
草原主人 尹瘦石 繪 宜興市美術(shù)館提供
江南的麥田里是不能跑馬的。但是,中國現(xiàn)代美術(shù)史上以畫馬著稱的畫家,一位是徐悲鴻,另一位是尹瘦石,二人皆出自小橋流水的江南宜興,這確乎令人稱奇。
其實,吳鉤遍地的江南自古便多豪杰,宜興更是忠義奮發(fā)之鄉(xiāng)。為什么這兩位江南畫家偏愛畫馬?因為中華文化里的龍馬精神,是要靠奔騰的馬蹄來傳遞的,還因為馬有五德,那恰恰是江南人最崇尚的品質(zhì)。
1919年1月12日,瘦石先生出生于太湖之濱的宜興周鐵,一個因周朝時朝廷在此設(shè)立鐵官而得名的古鎮(zhèn)。像許多耕讀傳家的江南小鎮(zhèn)一樣,因為有了人文的底色,富庶帶來的便是從容不迫的氣度,以及耽于藝術(shù)的執(zhí)著。賢才俊彥,飽學之士,自是代不乏人,就連鎮(zhèn)上的每一塊街石,每一扇格窗,都因長久地浸潤于這樣的鄉(xiāng)風中,而有了不一樣的面貌。
歲月在這個小鎮(zhèn)留下了太多的回響。在這里出生,成長,便如同日日在讀著一本厚厚的線裝書,歷史以一種無處不在的無聲力量,將薪火相傳的信念與品質(zhì)鐫刻進無數(shù)幼小的生命。
想來,孩提時代的先生必定常在城隍廟前的銀杏樹下玩耍,相傳孫權(quán)母親手植的這棵古樹雖歷千年風雨,卻依然虬枝茂葉,那一樹金黃所顯現(xiàn)的蓬勃與熾熱,深深烙進了先生的腦海。多年后,先生用畫筆繪其風姿,命曰《鄉(xiāng)情》 。
想來,當年竺西小學的課堂上,先生一定常聽老師們說起岳飛在此屯兵筑城、痛擊金兵的壯舉,也定然無數(shù)次遙想過竺西書院里那個不仕新朝卻悲憫天下的孤傲背影。家國情懷,丈夫擔當,就這樣注入了幼小的心靈,從此化為精神的火燭,秉持一生。
有些人的故鄉(xiāng)是用來懷念的,他們年少時離開,從此再沒有回來,故鄉(xiāng)成為一個地理概念,一段童年記憶;而有些人的故鄉(xiāng)是用來膜拜的,他們將故鄉(xiāng)融進了血液,無論走到哪里,他們的眉羽間有其神韻,筆墨里有其氣象,他們傾其所有,回報故鄉(xiāng),最終,將自己也交還給了故鄉(xiāng)。
尹瘦石先生便是后者。
19歲,日寇自太湖西犯,先生告別家鄉(xiāng),直奔武漢。在幾經(jīng)死地到達漢口后,毅然加入義勇隊,在課余積極參加抗戰(zhàn)宣傳,為保衛(wèi)武漢奔走吶喊。武漢失守,在迢迢流亡路上,目睹了山河破碎之慘相的瘦石先生常常夜不能寐,感嘆千百年來我們這個民族總是那樣苦難深重,九死一生;卻又那樣堅毅頑強,百折不回,于血泊中一次次站立起來,跌跌撞撞走到了今天。于是他相信,只要根植于血脈里的這種精神不死,中華民族定能擊潰外辱,獲得新生。
多少個秉燭奮筆的夜晚,先生總會想起凄風苦雨中的家鄉(xiāng),想起師長們曾經(jīng)講述的英雄故事,那些于民族危亡之際挺身而出的鐵骨男兒形象便紛至沓來,點燃先生胸中的火焰。他接連畫下《屈原圖》 《鄭成功海師大舉規(guī)復留都圖》 《史可法督師揚州圖》 《文天祥正氣歌畫意》等一系列作品,一個個鮮活的歷史人物筋骨畢現(xiàn),躍然紙上。先生在桂林兩次舉辦畫展,欲以藝術(shù)喚起民眾,鼓舞斗志。彼時的桂林,乃國統(tǒng)區(qū)進步人士集中之地,文化名流亦云集于此,一個23歲的青年畫家能夠脫穎而出,為李濟深、沈鈞儒、何香凝等諸多愛國人士以及田漢、郭沫若、陶行知等文化大家所盛贊,除了其杰出的藝術(shù)才華外,恐怕更因其身上憂國憂民的情懷和不屈的抗爭精神深深打動了每一顆報國之心吧。
也是在桂林,瘦石先生與柳亞子先生一見如故,結(jié)為忘年摯友。瘦石欽佩亞子先生之風骨,以他為模特創(chuàng)作了《屈原圖》 ,廣受好評。亞子先生亦欣賞瘦石的人品與才情,為其眾多的畫作題贈詩詞。一老一少兩位藝術(shù)家激情唱和,思想與藝術(shù)的火花漫天飛濺,締結(jié)成“柳詩尹畫”這一現(xiàn)代藝術(shù)史上的佳話。
1945年8月,八年抗戰(zhàn)宣告勝利,不久,國共兩黨開啟談判。這一年,山城重慶發(fā)生了太多深刻影響中國未來命運的大事。然而,這期間舉行的柳亞子與尹瘦石詩畫聯(lián)展,居然受到空前的關(guān)注。
在宜興尹瘦石藝術(shù)館,有一份珍貴的文獻資料,那便是當年聯(lián)展的來賓簽名箋。上面密密地簽著兩百多位來賓的姓名,其中有身份公開的中共黨員周恩來、王若飛、王炳南、錢之光、符浩、徐冰等;愛國民主人士郭沫若、沈鈞儒、黃炎培、史良、章伯鈞等;文化界名人葉紹鈞、老舍、馮雪峰、胡繩、潘梓年、張西曼等。當時, 《新華日報》出版“柳詩尹畫聯(lián)展特刊” ,毛澤東主席親筆題寫刊名,刊出了郭沫若《今屈原》 、茅盾《 “柳詩”“尹畫”讀后獻詞》和徐悲鴻《尹瘦石之畫》等介紹文章。社會各界蜂擁而至,甚是轟動。
聯(lián)展上,一幅毛主席的速寫像尤為引人矚目。當年,來重慶談判的毛主席在見到26歲的瘦石先生后,竟欣然同意讓這位年輕畫家為自己繪像。
畫中的毛主席目光如炬,雙眉輕蹙,或許他正凝神靜思,為國家和民族的未來而殫精竭慮??催^這幅速寫像的人都驚嘆,能在短短40多分鐘里將一代偉人的風范盡現(xiàn)筆端,年輕的畫家該有著怎樣的膽魄與自信,才能如此的氣定神閑,舉重若輕啊!只有先生自己知道,這份底氣里有故鄉(xiāng)的饋贈。
而這40多分鐘終成一段絕唱。據(jù)說,毛主席讓人現(xiàn)場畫像,此為僅有的一次。
至此,先生追隨共產(chǎn)黨的決心已定,他向周恩來同志提出去延安的請求,得到應允后,即穿過國民黨的封鎖線,來到晉察冀解放區(qū)。不久,又主動要求北上內(nèi)蒙古,在茫茫大草原一呆就是11年。
一個江南水鄉(xiāng)長大的書生,卻總是懷有“自嫌詩少幽燕氣,故作冰天雪地行”的豪情,也許骨子里,江南從來就不是柔弱的,江南書生并不偉岸的身軀里,同樣有著一腔熱血,幾多壯志。
塞上的生活是艱苦的,但在先生看來,與湛藍的天空,遼闊的草原,成群的駿馬,重情的牧民相比,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常年與駿馬朝夕相處,先生對這個草原上的精靈傾注了不同尋常的情感。
面對萬馬奔騰的景象,瘦石先生總會想起太湖的萬頃碧波;而當深沉的馬頭琴聲響起,耳邊總會響起太湖的陣陣濤聲。一樣的壯闊與柔情,讓他愛上了這個馬背上的民族,并讀懂了他們的喜樂哀愁。
同鄉(xiāng)兼同道,悲鴻與瘦石惺惺相惜,情誼甚篤?!耙伺d并代兩神工,石瘦鴻悲意境同。 ”這是先生26歲生日那天,田漢寫下的賀詩。但在先生心中,悲鴻始終都是讓他景仰與追慕的前輩,當年他赴桂林,也確乎是奔悲鴻而去的。而悲鴻對這位品格不凡的小老弟也十分敬重,為其著文力薦,與其書信交流,并多次以《奔馬》圖相贈;而瘦石則時時關(guān)注著悲鴻的動向,為他的成就而驕傲,為其參加革命而歡欣,并將自己心愛的明代廣窯筆洗回贈悲鴻。悲鴻如獲至寶,一直將之置于案頭,直至謝世。
當瘦石提筆畫馬之際,他一定想到了悲鴻的“奔馬” ,桀驁,狂放,執(zhí)著,隱忍。而在內(nèi)蒙古大草原上,他更多地看到了成群的駿馬,磅礴的力量,看到勇敢與堅毅,還有血肉相連的情義。這一切讓他筆下的奔馬有了不一樣的氣度與神采,也讓他自己在遭遇人生困境和不公待遇之時,始終心懷坦蕩,波瀾不驚。
故鄉(xiāng)宜興始終如影相隨,并且隨著年歲的增長,越發(fā)令他魂牽夢繞。先生一生數(shù)次回鄉(xiāng),特別是晚年,常常聽從心的召喚,一次次踏上故土,為鄉(xiāng)親們寫字,作畫,分文不取,卻樂此不疲。有一次,他居然為鄉(xiāng)親們連續(xù)寫字作畫6個小時,最終累倒了,卻笑得像個孩子。
面對故鄉(xiāng),先生恨不能捧出肝膽,以照赤子之心。
1994年3月31日是個令人難忘的日子,先生將其諸多書畫作品及畢生所藏捐贈給了家鄉(xiāng)。今天,在宜興尹瘦石藝術(shù)館,你依然能看到這些凝聚了先生一生心血與情感的珍品: 140多件新石器時代以來的珍貴文物,林則徐、康有為、章太炎、黃賓虹、徐悲鴻、柳亞子等明清以來眾多藝術(shù)大家的90多幅書畫精品,還有100多幅先生自己的佳作。據(jù)粗略計算,這一切的總市值應在2億元以上。這在當年絕對是個天文數(shù)字。
而在先生看來,與家鄉(xiāng)給予他的恩德相比,這些又算得了什么!
遵照先生遺愿,他的骨灰被撒入太湖,從此,他的魂魄日夜伴著家鄉(xiāng),看云帆點點,炊煙裊裊;聽漁舟唱晚,田野歡歌。
想象那江南的廣袤原野,一匹純凈的白馬在盡頭處飛奔而來,那是瘦石先生的精神寫照,那雄健的馬蹄聲,踩在時代的鼓點上,鼓舞著當代人奮進的斗志,與我們的生活同步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