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球房地產(chǎn)推銷員》
《月球房地產(chǎn)推銷員》李唐 著 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9年1月出版 ISBN:9787559425560 定價:42.00元
曾有一段時間,我著迷于思考自己為何會變成如今這個樣子。每天,我回到家中,半躺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凝視昏暗的天花板。快要入冬了,天黑得很早。不一會兒,客廳就完全沉浸在了黑暗中??晌也幌腴_燈,只想靜靜地待上一會兒。
我厭惡這些無謂的情緒。我知道,傷感無濟于事,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
當我聽到那“嗡嗡”的聲響在我耳邊徘徊,我立刻回過神,打開燈,尋找聲音的源頭。我看到一只黑色的小飛蟲正在我左肩稍上的位置飛旋。又來了。我瞅準時機,伸出手,敏捷地抓住了它。它在我掌中掙扎著。我使了使勁,它不動了。
我張開手掌。這個有小拇指指甲蓋大小的蒼蠅躺在我的手心里。它是機器做的。我將它放在茶幾上,然后到浴室洗了一把臉。
大約過了兩分鐘,我聽到按門鈴的聲音,接著便是大力的敲門聲。我拿起毛巾擦了擦臉,又將毛巾放回架子上擺好。敲門聲越來越用力了。我檢查了一下牙膏,還有四分之一,暫時不用買新的。敲門聲依然在繼續(xù)。我拿起梳子,揪出梳齒間殘留的干枯的頭發(fā)。這時,敲門聲逐漸低了下去。我走出浴室。
打開門,阿鯨正站在樓道的燈光里。
我面無表情地讓他進來。
他一進屋,就開始在冰箱里翻找起來。我坐回沙發(fā),看著他。我這才發(fā)覺,回家后我一直沒有脫外套。
“全世界最干凈的冰箱?!卑ⅥL“嘖嘖”著關上冰箱門,站在茶幾前面,伸出手,說,“還給我吧?!?/p>
我抬起頭,故意問他:“什么?”
“蒼蠅。”他有些著急,“我的蒼蠅,你把它放哪兒了?”
“剛才你有沒有聽到?jīng)_馬桶的聲音?”我笑著說。
他臉色變了,慌忙沖進廁所里,趴在馬桶旁往里看,就差沒把頭伸進去了。他的樣子很滑稽,我真想從后面狠狠地踢他屁股一腳,不過我忍住了。
“你真的沖走了?”他絕望地喊道,“那可是我好不容易做出來的偵查蒼蠅??!兩個月的成果!就被你……”他幾乎快要哭出來了。
“誰讓它這么容易就被發(fā)現(xiàn),”我說,“而且噪音很大?!?/p>
“還在測試階段?!?/p>
他慢慢地站起身,整個人顯得軟塌塌的,像是被掏空了一般擠到沙發(fā)上。怕冷似的蜷縮著身體,占據(jù)了沙發(fā)大半的空間。
我們沉默著??蛷d的吊燈不時會閃爍一下,那是電路不穩(wěn)的信號……或許我也應該考慮換一盞核動力燈泡了。
我指了指茶幾上的那只偵查蒼蠅,說:“拿走吧,在茶幾上?!?/p>
他往茶幾看去。終于,他發(fā)現(xiàn)了他親愛的蒼蠅。
“我就知道你不會這么冷酷絕情!”他忙將蒼蠅放進褲子口袋里,就像不這么做它就會自己飛走似的。而我累極了,只想睡一覺。
他碰碰我的胳膊肘,“喂,要不要去打游戲?”
我不想說話,閉起眼睛,假裝睡著了。他嘆了口氣,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站起身說:“那我就先走了,有事叫我?!?/p>
我聽到了關門聲。我以為我真的會睡著,但是沒有??赡苁窃谏嘲l(fā)上睡太難受了,況且我連外衣都懶得脫。我看了眼電子鐘,才九點一刻。我想,現(xiàn)在睡覺是不是太頹廢了?于是我起身來到窗邊,看著外面車水馬龍的立交橋。汽車的燈光在立交橋上匯聚成了一片光的河流。遠處,鱗次櫛比的高樓閃爍著繽紛的霓虹光芒,照亮了夜空。它們之中有的已經(jīng)高聳入云,上半截隱沒在云層里。玻璃幕墻此刻變成了一面面大屏幕,上面播放著各種汽車、旅游或房地產(chǎn)的廣告。租賃這樣的廣告位是非常昂貴的。
我拉上窗簾。
從沙發(fā)底下,我把一箱子酒挪出來。如果我把它們放在冰箱里,不出一天,就會被阿鯨席卷一空。他就住在我的隔壁,隨時會光臨,而且還有偵查蒼蠅。我不得不留個后手。我拿出一罐啤酒,打開電視,一邊看電視一邊喝起酒來。
十分鐘后,我關掉了電視。
不知不覺就到了十一點鐘。我喝了五罐啤酒,卻一點也沒有醉意。我放了一張邁爾斯·戴維斯版本的《我的王子終會到來》——我經(jīng)常聽著這張專輯入睡——但今晚它失靈了,一整張專輯聽完,我依然毫無睡意。不論是邁爾斯·戴維斯還是約翰·科川,或是“加農(nóng)炮”阿德雷,都挽救不了我的睡眠。
我決定出去走一走。
天氣漸漸地冷了。整個夏天我東奔西跑,即使是在最炎熱的日子里。我依然一無所獲。在公司里,我的業(yè)績總是排在最末。老板是個好人,但他有時看我的眼神分明在說:這樣下去可不行啊。
當然,我知道,可是推銷不出去那片荒蕪的土地我也沒辦法。我覺得我并不適合這份工作。
我心煩意亂地走在街上。
此時正是這座城市最熱鬧的時候。我裹緊大衣,走過兩旁的商店、飯館、美發(fā)店、小型超市……再過兩條街,就是有名的酒吧聚集區(qū)。從門口路過,可以聽到從酒吧內(nèi)部傳來的震耳欲聾的音樂聲。到處都是各種膚色的人。衣著時髦的年輕男女,醉醺醺、相貌模糊的酒鬼,探頭探腦的拉客者,還有被五光十色的燈火炫花眼的旅客。他們?nèi)紦頂D在并不寬敞的馬路上,身子被燈光染成了各種顏色。汽車的喇叭聲不絕于耳,慢吞吞挪動著,艱難地開辟出一條路。而那些騎摩托車的飛車黨則見縫插針,在人群中穿梭,當他們終于擺脫人群,便轟鳴一聲,絕塵而去。
我看到了“雙峰”酒吧紅藍相間的招牌,很想進去喝一杯,但是我不想讓這個夜晚變得麻木不仁。況且第二天我還要上班。我已經(jīng)有好幾次迷迷糊糊地去公司了。
“不能喝酒就不要喝,”老板訓斥我說,“你看看這叫什么樣子!”
確實,我的酒量很差。與其說我喜歡喝酒,倒不如說喜歡酒吧里的氛圍。那些音樂、喧鬧很容易便將你填充。當我一個人待著時,時間是難熬的。電子鐘的數(shù)字似乎要過一百年才會變動一下,窮極無聊時我會跟它聊聊天。當然,我也可以放放唱片,寫寫東西,打發(fā)這些無聊的時間??晌胰匀桓械酵纯?。我總是會思考寫作的意義。寫下這堆文字究竟有什么意義?這個想法幾乎使我寸步難行。我寫下一行字,然后再刪掉,這樣重復一整晚。
“雙峰”里有我的朋友。我知道他們就在那兒。
我從“雙峰”紅色的大門走過,透過兩旁的窗子,我看見庫珀正站在一張桌子前,跟一個年輕女孩嬉笑地說著什么。但愿這一幕不要被戴安看到。我默默地為他祈禱。然后我穿過了酒吧聚集區(qū)。
空氣一下子安靜下來,音樂被遠遠地拋在身后。我放慢了腳步,抬起頭,看見天空中明亮的月。我承認,月亮總是很美妙,尤其是在這樣糟糕的夜晚。可是我已經(jīng)沒有心情去欣賞它的美好,現(xiàn)在,當我看見它,腦子里最先浮現(xiàn)出來的是我那怎么也賣不出去的土地,還有那些難纏的客戶。
我是一名房地產(chǎn)推銷員,而我推銷的土地就在月球上。
準確地說,那還不是房子,那里什么也沒有,與荒漠無異。我們推銷的是月球的土地?!霸虑虼箝_發(fā)項目”已經(jīng)在世界各國如火如荼地進行著。月球的土地可以在各種渠道(公開或非公開,合法或非法)進行交易。月球房地產(chǎn)公司遍地開花,而我供職的就是其中一家。老板通過私人關系,得到了月球的某幾塊地皮。
我停下腳步。
現(xiàn)在,在我面前的是一家24小時便利店。無論多晚,它都燈火通明。里面的核動力燈泡總是開得很足,當你走進去,會有一種如入白晝的錯覺。隔著櫥窗,我看見阿樹正懶洋洋地在收銀臺后面看雜志。
我推門走了進去。門口的感應器發(fā)出“叮咚”的響聲。
便利店里的溫度很適宜。我走到柜臺前。阿樹仍然專心致志地讀著手里那本叫《知月》的雜志。這份雜志是“月球大開發(fā)”興起后創(chuàng)刊的,每期都會刊登很多與月亮有關的科普文章和民間故事,有時也會刊登些相關的小說。我站在她面前,她依然沒有發(fā)覺我的存在。
“歡迎光臨!”一個男人的聲音在我背后響起。
這時阿樹才回過神來,看到我,愣了一下。“你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她放下雜志,沖我笑了笑。那個向我打招呼的店員也走了過來。我認識他,因為他實在太有特點了——這個人的歲數(shù)和我差不多,可是頭發(fā)卻幾乎全掉光了,為此他也很苦惱?!八墓べY基本上全都用在各種生發(fā)產(chǎn)品上了。”有一次,阿樹提起店里的趣聞時這樣對我說。我知道他倆的關系不太和睦,主要是由于對店里背景音樂播放權的爭奪。禿頭店員堅持要放輕柔、舒緩的輕音樂,而阿樹每次都要求放戶川純或椎名林檎——兩個她最喜愛的歌手。
禿頭店員也認出了我,剛才那股子親熱勁立刻消失了。他干咳了兩聲,轉過身繼續(xù)檢查貨架上的生產(chǎn)日期。
“你怎么過來了?”阿樹穿著藍色的員工服,她的身后是各種酒類和香煙。她總是喜歡留一種像是小男孩的短發(fā)。
“睡不著,過來看看你?!蔽艺f,“幾點下班?”
阿樹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還有四個小時,四點鐘下班?!彼f。
我的女朋友阿樹是一個工作狂,認識她的人全知道。不過,也事出有因。在她大約四、五歲左右的時候,曾出過一次車禍。在那場車禍中,她失去了父母,而她的腦袋則受到了猛烈的撞擊,從此留下了嚴重的后遺癥——她再也沒辦法睡覺了。醫(yī)生說她腦子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受到了損傷,她只能閉著眼睛休息,卻無法真正入睡。就這樣,她的時間比正常人多出了一倍,整個夜晚都可以任意支配。便利店店員算是她兼職的第二份工作。
“下班后回家嗎?”我問。
她露出一副為難的表情。
“我答應好庫珀了,下班后去‘雙峰’打掃衛(wèi)生?!彼龘狭藫项^,“你也知道,他那里總是缺人手,戴安自己又忙不過來……”
“好吧好吧?!蔽矣行┚趩?。我真的希望她可以在工作之余回家陪陪我,有時我們連續(xù)好幾天都見不到面。由于她的杰出表現(xiàn),“效率委員會”還特意給她頒發(fā)了“杰出市民”的獎狀。這事還登上了報紙。
“給我一杯熱咖啡?!蔽艺f。
她聽出了我語氣中的生硬,便湊過來笑嘻嘻地說:“新書寫得怎么樣了?”她的臉離我很近,明亮的眼睛閃爍著。這么多年過去了,她的眼睛跟小時候沒有分別。我們從小就是鄰居——我,阿樹,以及阿樹的哥哥阿鯨,我們一起長大。
“唔,嗯,正在寫……”我嘟囔著,“只是不太順利……”
“我哥是不是又打擾你了?”
“還好?!蔽业母觳仓夥旁谑浙y臺上,把全身的力氣都集中在上面,這樣會使我舒服一些,“只是他最近總喜歡用偵查蒼蠅偷窺我?!?/p>
這時,我的耳邊傳來椎名林檎的《今》。
“你什么時候又把音樂換掉了?”禿頭員工從層層疊疊的貨架中猛地站起身,怒氣沖沖地喊道,“這是什么歌???難聽死了!放這樣的歌還不把顧客全嚇跑了?”
“現(xiàn)在哪有顧客?”阿樹一邊從暖柜里取出咖啡,一邊不緊不慢地說。她回到收銀臺前,把咖啡遞給我。
“明天還要上班?”她問道。
“是啊,”我拉開咖啡罐的拉環(huán),小抿了一口,“還有客戶要見。”
想到工作,我的心情又黯淡了下去。我磨蹭了一會兒,然后跟阿樹告了別。我必須要睡會兒覺,否則明天打不起精神又要被罵。我低著頭,匆匆走在有些潮濕的路面上(剛剛下雨了?)月亮懸在頭頂,發(fā)出柔和的幽光。已經(jīng)快兩點了,四周依然有不少人在游蕩。不可思議,他們都是從哪兒冒出來的?不過我很快意識到,我也是其中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