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19年第3期|鄧安慶:豆芽(節(jié)選)
1
母親突然打電話給我。一般在我上班期間,母親是不會打電話的,這次聽她的語氣,卻是等不到下班后了?!拔錆h大醫(yī)院的醫(yī)生你認不認識?”我想了想,還真沒有認識的。母親嘆氣,“真是急人!”我問怎么回事。母親說:“豆芽出事了,現(xiàn)在在市醫(yī)院里搶救?!痹僖粏?,原來是今天早上有保安在造船廠附近的林子里聽到有人喊救命,跑進去一看,豆芽渾身是血地躺在草叢中。豆芽當時雖然身受重傷,意識還是清醒的,他告訴保安我家的電話號碼,是母親接的電話?,F(xiàn)在豆芽在搶救室里,生死未卜,他的爺爺夏康民、奶奶蕓香、我父親,還有幾個叔伯都等在外面。
掛了電話,我連忙請假,火速打的去傅家坡客運站,買最近的一班車趕回去。高速公路兩旁的油菜花都開了,遠山綠意蔥蘢,而我無心觀看。路上的三個小時,從來沒有這么漫長過。嘗試打電話給幾位老同學,看能否有辦法聯(lián)系上武漢這邊醫(yī)院的醫(yī)生,一圈問下來他們都說沒有什么辦法,我只好放棄。此時,我好懊惱自己平日認識的人太少太少,以致于到了現(xiàn)在這個時候完全束手無策。打電話再問家里,母親說豆芽還在昏迷之中,醫(yī)生已經(jīng)下了病危通知書。我一時沒有忍住哽咽聲,母親那頭也沉默了,半晌后嘆息了一聲,把電話掛了。
一直以來,我都把豆芽當我親弟弟看。他家在我家后面,都是本家,再加上我母親跟蕓香的娘家都在同一個垸,因而來往得十分密切。我大豆芽十歲,從小帶著他玩,每回他要挨打了,總會跑到我這邊來“避難”。我記得有一次坐在后門口剝花生時,蕓香揮舞著掃把追打豆芽,“你又給我闖禍!又給我闖禍!”豆芽一邊跑一邊回嘴,“我冇!我冇!”跑著跑著就奔到我這邊來。蕓香娘站在自家的稻場上叉著腰,“孽畜哎!有種你一輩子莫回來!”豆芽躲在我背后探頭看了一眼又縮了回去,他的小手扒著我的衣服。我說:“你莫躲咯,你奶已經(jīng)回屋去了?!彼媪艘豢跉?,坐在地上,幫我剝起了花生。我問他闖了什么禍,他不語。半晌后他怯怯地問了一聲,“慶哥,我能打個電話啵?”當時那一帶只有我家裝了座機,鄰居們要打電話都會到家里來。我問他要干什么,他從褲子里掏出皺巴巴的一張紙條,“我想給我爸打?!蔽业吐晢査澳隳虝缘绵??”他搖搖頭。我說:“電話不能瞎打?!彼麤]有吭聲。
上了個廁所回來,他還在,靠在門框上,個頭還沒到我腰高,頭大大的,身子卻細細瘦瘦,光著青頭皮,臉上不知道從哪里蹭的灰,再加上將墜不墜的鼻涕,顯得臟兮兮的。果然像棵豆芽,我心想。大家都快忘了他的真名夏斌,反倒是豆芽這個小名給叫開了。我看他,他掠了我一眼,身子一下又一下撞墻,我心軟了,“你自己去打吧?!彼宦牐吲d地跳起來,連忙往房間跑去。我又坐下來,繼續(xù)剝我的花生。聽著隔壁豆芽傳來的說話聲,怯生生的,不到一分鐘就掛了。豆芽又一次走了進來,垂頭喪氣,我問:“這么快就說完了?”他話中帶著哭腔,“我爸爸說他上班,沒得空說話?!蔽矣謫枺澳悄銒屶??”他撇過頭去,“她不跟我爸一塊兒?!?/p>
中午吃飯時,問起母親豆芽媽媽的事情。母親偷眼往屋后看了一下,這才壓低聲音說,“王利華跟別的男人跑了?!蔽疫@才想起來過年時,只有夏志良從佛山回來,問起王利華,他只推說工廠里事情太忙脫不開身。這么一算,我有兩年沒有見到王利華了。以前在家時,王利華站在稻場的一邊,蕓香站在另一邊,兩人高著嗓子對罵,罵到后面,王利華沖著屋子里喊:“夏——志——良——你——給我出來!”蕓香會立馬回道:“志良你莫管!”王利華又罵,“夏志良,你不出來,我就跟你離婚!”夏志良慢慢地從堂屋走了出來,弓著高高瘦瘦的身子,誰也不看,誰也不理,忽然掏出一把刀子,割自己的手脈。站在兩頭的女人嚇得都叫起來。
夏志良沒有死,王利華和蕓香也沒有話可說。同一個廚房,兩個灶臺,各自做各自的。但豆芽不管,他在自己桌上吃著吃著,跑到蕓香那頭,夾起一塊豆腐,舀上一碗湯,夏志良沉默地吃自己的,王利華便罵道:“夏——斌——你莫跳來跳去要得啵?!”豆芽只好又跑過來,王利華拿筷子對著他頭就是一下,“你是餓癆?自家這邊不夠你吃的?”蕓香和夏康民那頭沉默不語。過不了多久,夏志良和王利華就去佛山打工了。走的第二天,蕓香把王利華灶臺上的鍋碗瓢盆一一扔了出來,豆芽跑過來擋住灶屋門,“莫扔我媽的東西!”蕓香對著他劈頭一下,“你媽不是個好東西!”豆芽轉(zhuǎn)身去稻場上撿起鍋蓋和筷子,“你才不是個好東西!”蕓香氣恨地罵:“你有種跟你媽去,我不攔你!你要吃我一口飯,我剁你一塊肉!”
那天傍晚,蕓香急沖沖跑過來問我有沒有看到夏斌,一聽到我說沒有,她轉(zhuǎn)身往大路上跑。過不了一會兒,夏康民從村口的鐵匠鋪回來了,蕓香正沿路喊著“斌兒”,從地里回來的父親和母親,還有隔壁幾家,都分頭往不同的方向找去,大家都不約而同地喊著“豆芽——豆芽——”,從垸中央一路延伸到遠處的田野。我記得午后時分豆芽曾經(jīng)往江邊走,一想到此我心里一下子有點兒慌起來。我騎上自行車,飛快地穿過垸里的大路,沖上長江大堤。沒有風,稠密的熱氣從河坡繁茂的草叢中蒸騰而出,小飛蛾慌亂地從我手邊逃開。好不容易走到江邊,渾濁的江水借著夕陽最后一絲余暉閃著金光,我對著空曠的河岸喊:“豆芽——豆芽——”
沿著河岸走了一公里,沒有看到任何人留下的蹤跡,天慢慢黑了下來,我只得返回到大堤上,找到自行車,一路往市區(qū)的方向騎去。長江大堤下面的村莊零零星星亮起了燈,風也起來了,身上的汗?jié)u漸收干,皮膚有些發(fā)緊。過了百米港大閘,市區(qū)方向浮起一道光邊,大堤下面的街道路燈亮起,車子越來越多。已經(jīng)騎了幾個小時了,實在有些累,想著是不是該返回,也許豆芽已經(jīng)找到了。但我還是不甘心,繼續(xù)往前騎,過了市區(qū),路燈越發(fā)稀少,還好月亮升了起來。一路騎一路叫著“豆芽”,心里卻越來越不抱希望。
騎過劉家口,遠遠地看到一個小人在走。我試著喊了一聲,“豆芽!”那小人居然回頭了,回應了我一句,“慶哥?!蔽易屗谖业暮筌囎?,他乖乖地上去了,細瘦的手摟著我的腰,我調(diào)轉(zhuǎn)車頭往回騎時,他嘟囔了一句:“我不要回家?!蔽也焕硭?,繼續(xù)往前騎,他頭貼著我的背,摟著的手慢慢在松開,我扭頭看了一眼——他快要睡著了,看來是累壞了。我停下車推推他,“豆芽——豆芽——”他咕噥了一聲,“媽媽——”我又拍拍他的臉,“醒醒啊?!彼@才睜開眼睛,怔怔地看我半晌,說:“我餓了?!蔽易屗俅伪Ьo我,不要睡著,他連連點頭。騎到市區(qū),下了大堤,我找了一家面館坐下,點了兩份面,等面的當兒,我讓他乖乖坐在那里,自己去借面館的電話打回家,告知母親我已經(jīng)找到了豆芽,母親那邊說蕓娘都哭得不成樣子了。掛了電話,回來一看,豆芽趴在油膩的桌子上睡著了。我把他抱起來,放在我腿上睡,他發(fā)出細小的呼嚕聲,臉上手上全是土,手臂上有被茅草刮傷的血痕。面端過來了,我叫醒了他,他一下子來了精神,大口大口吃了起來,讓他慢一點兒,他也不聽。
吃飽喝足了,繼續(xù)上路。月亮正當空,長江大堤如一條白色的河流,往前流淌。風吹得越發(fā)大了,因為是順風,車子騎得特別快,豆芽的手摟得越發(fā)緊了。我問他為什么要離家出走,他說要找媽媽。我又問他不知道媽媽在哪里怎么找,他說沿著長江大堤一直走到頭就能找到。他把臉貼在我的背上,打起了嗝。我笑他是貪吃鬼,連我那份都給吃了。他嘻嘻地笑了起來。騎累了,我便哼歌,他也跟著哼。他常跑到我家里來看電視劇,我們便哼著那些電視劇的主題曲。他哼著哼著就跑了調(diào),哼著哼著聲音越來越小,那時估摸著已經(jīng)凌晨兩三點了,早到了該睡覺的時間。長江大堤下面的村落都已陷入沉沉的夜色之中。
回到家時,蕓香、夏康民、母親、父親,還有另外幾個叔叔嬸娘等在那里。我剛把車停下,蕓香已經(jīng)奔了過來,抱起豆芽,喊著,“兒哎肉哎你真是急得人死!”豆芽已經(jīng)困得快睜不開眼了,我對蕓香說:“你快帶他睡覺吧。”蕓香忙謝過我,抱著豆芽來到我家堂屋,夏康民走了過來,猛地拍豆芽的頭皮,“你個孽畜!”豆芽痛得哭起來,夏康民還要打,被父親和叔叔嬸娘拉住,“算咯算咯,人回來就是萬幸!”蕓香揉著豆芽的頭,憤憤地罵,“你再打一下,我死給你看!”夏康民又要沖過來打,蕓香抱著豆芽速速逃開。父親把夏康民拉到門口坐下,遞給他一支煙,他接著后手一直在抖,父親用打火機給他點火,半天都點不上,突然他不耐煩地把煙塞到口袋里,起身走開了。
2
夏康民在村口有個鐵匠鋪。夏志良已經(jīng)從佛山回來了,有時候我路過,見他蹲在灶前拉風箱,紅紅的火苗舔著灶臺。旁邊的鐵質(zhì)底座上,夏康民拿起一把鐵鉗鉗著一個燒得通紅的鐵釬,夏志良站起身過來,兩人配合著掄起鐵錘上下翻飛地敲打,當當作響,火星飛濺,敲打成型后,放進冷水中,“哧”地一聲,水汽蒸騰。除了敲打和冷卻的聲音,鋪子幾乎算是安靜的。父子倆沒有言語,一切動作都配合默契地完成。夏志良的帽子和衣服上,被火星燒出大大小小的窟窿,夏康民身上也好不到哪里去,因為眼睛受傷的緣故,還戴著黑框眼睛。到了午飯時間,原來是蕓香來送飯,現(xiàn)在改成于霞來送,她是夏志良帶回來的女人,胖胖圓圓的臉和身子,走路輕輕軟軟的,進了店鋪,也不說話,把小飯桌擱到門口,兩個矮樹樁便是椅子,鋪上報紙,從籃子里拿出一盤豆豉青椒,再拿出一盤油燜豆腐,還有一盤西紅柿炒雞蛋,備上一份花生米,旁邊一瓶白酒。夏康民夏志良父子倆洗完手后,過來坐下開吃,于霞進到店鋪里打掃。夏志良給夏康民斟酒,夏康民一小口一小口嘬。
門口大路上大貨車中巴小汽車來來往往,馬路對面麻將室里,嘩嘩啦啦洗麻將的聲音,還有從遠處田地吹來的風聲。不時有人路過,停下,“咿呀,吃得不錯嘛?!毕目得裾泻?,“來,喝兩口?!蹦侨藫u手,繼續(xù)往前走,“你們喝你們喝,我屋里飯做好咯?!庇谙荚阡伬镎f話,“夏志良,你為什么不把水杯放遠一點兒?又燙破了!”她因為不是本地人,說的是普通話。夏志良悶聲悶氣地說:“破就破了,我能怎么辦?”于霞嘆氣,“我下午去街上再買一個吧?!贝蠹矣忠淮伟察o下來。吃完飯,于霞就著店里的盥洗池,把碗筷杯盤洗凈擦干,放進籃子里,收起小飯桌和樹樁,擱在門后。一切忙畢,于霞走出去,“夏志良,我上街去了?!毕闹玖碱^也不回地“嗯”了一聲,于霞走到馬路對面的車站去等車。
豆芽身上有了新衣服,手上還戴了電子表,坐在稻場上,趴著在長凳上寫作業(yè),寫寫看看電子表,再寫寫再看看。蕓香在一邊用耙子耙曬干的麥子,一回頭看豆芽,便罵道:“你再看我把你頭剁落哩!”豆芽不管,還看。蕓香舉起耙子要打,豆芽敏捷地躲開,繞著稻場跑。于霞出來了,坐在靠大門的矮凳上,手里捏著一把瓜子。蕓香不追了,繼續(xù)耙麥子;豆芽又回去做作業(yè)。稻場安靜了下來,只有于霞嗑瓜子的聲音。豆芽有時候跑到我家來玩,母親問她:“豆芽哎,你后來娘對你么樣?”豆芽仰起頭,盯著母親的臉半晌,忽然說:“你有眼屎!”說完迅疾跑開。而蕓香坐在我家后門口,說起于霞,“我說話她聽不懂,她說話我也聽不大明白。一天也說不上句把話。”母親笑,“那還不好?你還想以前跟王利華那樣,吵得不可開交?”蕓香撇嘴,“那個王利華,聽說跟別人生了伢兒咯。”
有時候于霞也會來我們家借電話打,聽著是南方某地的方言,唧唧呱啦唧唧呱啦,不大聽得懂,基本上每周一次,一次說個十來分鐘就掛了。打完電話,留下十塊五塊的話費,母親讓她坐著歇息一下,她笑笑說還要回家給夏志良做飯,慢悠悠地晃了回去。不過,于霞有一段時間電話打得頻繁,幾乎是每天一次,雖然聽不懂說什么,但語氣急切,像是跟對方在爭辯什么。掛了電話,于霞坐在那里發(fā)了會兒呆,才起身,走了兩步,突然想起來似的,從口袋里掏出五塊錢放在電話旁邊,沖我點點頭,速速地走開了。
有時候于霞會帶豆芽去街上看電影,他們坐在鐵匠鋪外面等。于霞拿著一本雜志,陽光底下瞇著眼睛看;豆芽拿著一把小錘子,敲打塑料瓶子。夏康民和夏志良在鋪子里,悶頭干活,叮叮噠噠敲打之際,忽然停下,夏康民沖外面喊,“車子來咯?!庇谙继ь^看,呀呀呀地叫起來,“斌斌,車子來了!”說著把雜志扔到凳子上,一把拉起豆芽往馬路對面沖,豆芽手上還捏著小錘子。等他們都上了車,夏康民又開始叮叮嗒嗒敲打,夏志良悶聲不吭地在一旁翻轉(zhuǎn)鐵釬。到了下午回來,車子在鋪子前面停了,豆芽首先跳了下來,身上穿著一身新衣裳,嘴里還吃著冰棒,一邊吃一邊奔進鋪子里,抱住夏康民的腿,“爺,我好看啵?”夏康民笑了笑,沖夏志良說:“你看你兒子。”夏志良抬頭上下打量了一番,又掃了一眼隨著豆芽進來的于霞,“嗯”地一聲。于霞說:“斌斌,回去了。我要回去做飯了?!倍寡空f好,上前捏住于霞的手,一起離開了鋪子。
于霞走的那一天也沒有特別的征兆,還是像往常那樣,把午飯送過來,等他們吃完,碗筷洗干凈,裝飯的籃子依舊擱在鋪子里,走之前她跟夏志良說:“我走了。”夏志良忽然警覺地問了一聲,“去哪兒?”于霞淡淡地說:“上街啊?!毕闹玖肌班拧绷艘宦?,于霞走到馬路對面搭車去了。那天于霞沒有回來,第二天還是沒有回來。蕓香跑到我家里來打電話,問了一圈人,沒有誰再看到她。母親問起家里有沒有少什么,蕓香跑到家里翻了一遍,并沒有少任何東西,只是于霞的東西不知什么時候都已經(jīng)悄悄不見了。夏志良蹲在稻場上低頭抽煙,蕓香催他上街去找找,他便上街去了,白天去,晚上回來,說去了汽車站、火車站各處打聽,都不見蹤影,又問于霞過去好友,手機撥打不通,便知于霞不像是出事,是真走了。
豆芽那幾日倒是開心,今天一包辣條,明天一包方便面,嬸娘問他哪里來的錢,豆芽說:“媽給的啊?!眿鹉锔嬖V蕓香,蕓香把豆芽叫住問他,“你是不是偷了錢?”豆芽叫道:“媽給我的!”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把已經(jīng)找開的零錢,原來是于霞走之前悄悄給了他一百塊錢。這些零錢蕓香都沒收了,豆芽要去搶,蕓香把錢舉得高高的,豆芽使勁地上蹦,還是夠不到,只好蹲在地上哭。蕓香沒奈何,又往豆芽手上塞回五塊錢,豆芽突然起身把錢扔到地上,“我要找媽去!”蕓香問:“你媽在哪里?”豆芽說:“她上街去了!”蕓香說:“那不是你媽,你媽跟別人過生活咯?!倍寡裤蹲×?,一屁股坐在地上,“我要等媽回?!笔|香扭身往屋里走,“那你慢慢等,就算你等到太陽從西頭出來,她也不會回來?!?/p>
豆芽先是在家里等,不肯吃飯,還鬧脾氣,被夏康民打了一頓。后來他又坐在鐵匠鋪門前等,每逢有車來,他總是充滿期待地站起來,探頭去看下車的人,然后又失望地坐下。夏康民說:“你是豬油蒙了心是啵?!”豆芽不理,眼睛直直盯著車子來的方向。夏志良坐在灶臺前,點了一根煙,哧溜哧溜幾口吸完,忽然眼淚就下來了。夏康民看了他一眼,“幾大的事,沒出息。”夏志良又點了一根煙,一邊抽一邊讓淚水流著,也不去擦拭。煙吸完了,拿起火燙的鐵釬放在臺子上,配合著夏康民一下又一下敲打。
3
隔一天早上,蕓香說起沒看到夏志良的事情,夏康民說:“他可能去鋪子里咯。昨天一把鋤頭還沒打好?!背酝觑垼チ髓F匠鋪,夏志良并不在那里,夏康民自己在鋪子里忙了起來。中午蕓香過來送飯,問起夏志良,夏康民反問:“他不在屋里?”蕓香一下子急了,“該不是出么子事咯?”夏康民罵她,“你個大臭嘴!”蕓香沒有言語,跑回家問到我家,我們沒有見到,又問其他鄰居家,也說不知道。蕓香拉一把凳子坐在門口,拍著大腿嗚咽,“真是小的不省心,大的也不省心?!钡搅送砩?,豆芽放學,蕓香問起,豆芽說起夏志良昨晚到過他房間。半夜樓上老鼠跑,豆芽始終沒有睡踏實,模模糊糊地聽到房門外有走路的聲音,豆芽問:“爸?”腳步聲停了,門開了,夏志良走了進來,坐在床邊。豆芽問:“你要做么事?”夏志良說:“上廁所。”說著摸摸他的頭,“你怕是啵?”見豆芽點頭,“沒得么子怕的,明早叫你爺抱貓過來吃老鼠?!背橥暌桓鶡熀?,夏志良起身,“你好好困醒?!闭f完就開門出去了。
蕓香一聽完,叫了一聲,“不得了!真有事!”說完往鐵匠鋪那邊跑,夏康民已經(jīng)收了工,往家里走。蕓香剛一說完事情,夏康民立馬拐到垸里西頭,叫了自己兄弟,蕓香這邊跑回來叫了我父親母親和隔壁幾家?guī)兔?,豆芽就托我照顧一下。天已?jīng)黑了,大人們打著手電筒,有往田間地頭的,有往長江大堤的,有往隔壁垸的。豆芽坐在我房間里看電視,正好是他愛看的動畫片,他笑得很開心。我拿出花生和瓜子讓他吃,他吃了一把又一把。有時候我起身出去看看,豆芽家黑著燈,稻場上的衣服還沒有收,風吹起來的時候,衣服在晾衣繩上飛動,一錯眼還以為是一群人在走動。我心里一陣發(fā)毛,趕緊走進房來,豆芽已經(jīng)倒在椅子上睡著了。
到了凌晨兩點時,我也已經(jīng)睡下了,電話忽然響起,是母親從醫(yī)院打來的。他們在河坡的林子里發(fā)現(xiàn)了夏志良,看樣子是割脈自殺,現(xiàn)在送到醫(yī)院搶救。掛了電話,睡意全無,看豆芽在床上睡得正香,我走出了門。暗沉的夜色扣在靜默的村莊之上,屋前草叢中零星一粒兩粒蟲鳴聲。遠處的長江大堤像一抹粗重的黑條把我們這些人束縛在其中。有隱隱的叫聲傳來,仔細聽是豆芽的。我忙跑進屋,豆芽坐了起來,我問他怎么不睡了,他說:“爸爸來了?!蔽覈樍艘惶?,四處看了看,“那他人嘞?”他搖搖頭,“不見了?!蔽艺f:“你肯定是做夢咯?!彼麍猿值溃骸八鎭砹??!蔽掖蜷_電燈,房間里除了我們兩人,再無他人。豆芽眨眨眼,發(fā)了一會兒呆。我讓他睡,他說:“你莫走?!蔽艺f好,便陪他一起睡了。
清早我被母親叫醒,她眼睛里滿是血絲。她探頭看了一眼還在睡的豆芽,深呼吸了一下,小聲說:“你志良叔不在了。”我身子一沉,母親催我起來去蕓香家?guī)兔ΑN一艁y地起身穿衣服,“豆芽么辦?”母親說:“我來?!蔽襾淼教梦?,透過敞開的后門,能看到豆芽家里已經(jīng)聚集了一堆人。按照我們本地的習俗,非正常死亡,又有長輩在的年輕人,死后應立即埋葬,沒有停放守靈,也沒有樂隊奏樂。我去的時候,夏志良的尸身已經(jīng)被安放在匆忙準備的棺材里了。村里一個房頭的人都來了,壯漢們抬起棺材往垸外的墳地走,我們跟在棺材后面。上了貫穿整個垸子的大路,往西走。秋日天氣,天空湛藍,一絲云也沒有,地里還有人在撿棉花。沿途人家默默站在自家的門口,看棺材抬過去。
母親和嬸娘攙著哭得已經(jīng)走不動路的蕓香,夏康民抱著豆芽。豆芽一副剛睡醒的樣子,他趴在夏康民的肩頭,看向我,笑了笑,又看大家,“我奶為么子哭?”夏康民悶聲說,“莫說話?!倍寡慷⒅目得窨?,“爺,你鼻孔毛長出來咯?!毕目得癫徽Z,豆芽又看前面的棺材,“里面是么人?”夏康民不語,他又轉(zhuǎn)頭看向我,“慶哥……”我伸手摸摸他的臉,不知道說什么好。豆芽訝異地看看我,又扭頭看棺材,看完后又看自己的指甲,抬眼又看看棺材,又低頭看指甲,沒有再說話。
夏志良下葬之后的第三天,夏康民輕微腦中風,被送到醫(yī)院求治,蕓香待在醫(yī)院照顧,豆芽托付給我家照看。放了學后,豆芽坐在我家大門口寫作業(yè),我在一旁看書。他的課本和作業(yè)本都揉得不成樣子,下筆太重,鉛筆頭老斷。我讓他輕點兒寫,他手攥著鉛筆,在作業(yè)本的格子上掃,莫名讓我想起貓須掠過水面的樣子,筆記清淡得看不出寫了什么。我又讓他重一點,他寫了兩個字筆頭又斷了。我給他圓珠筆,他說老師不讓用,自己拿鉛筆刀削鉛筆,嘴里咕咕噥噥,我問他說什么,他說:“媽買的。”我沒聽清,他又說:“筆,媽買的!”我這才明白他說的是于霞。我說:“那你要好好學習啊?!彼緡伭艘宦暎拔乙阋粯涌即髮W。”我問他為什么,他說,“媽說的。考大學,有出息,讓我好好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