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2019年第3期|弋鏵:難得有你(節(jié)選)
作者簡介
弋鏵,女,現(xiàn)居深圳市,中國作協(xié)會員。
獲首屆魯彥周文學獎,首屆廣東省小說獎,第七屆深圳青年文學獎等。出版有長篇小說《琥珀》《云彩下的天空》和中短篇小說集《千言萬語》《鋪喜床的女人》,作品散見于《當代》《中國作家》《花城》《天涯》《山花》《上海文學》《長江文藝》等刊物,部分作品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小說月報》《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雜志選載。
經(jīng)過多年奮斗他終于在加拿大扎下根來,幸福卻未如約而至。與國內(nèi)同學相比,他甚至有了一種深深的失落感。年過五十的他,索性踏上一個人的歸鄉(xiāng)之旅……
1
群里熱鬧了兩天,現(xiàn)在清凈下來。劉春平擺弄手機,不停地看有沒有新會話消息出來?,F(xiàn)在是接近晚上九點,那邊應該快到第二天的中午十二點,該是他們午飯前的放松時段。這個時間點,理應是朋友圈熱鬧的時辰,但,毫無動靜。
小鶴懶洋洋地下樓,隨手在餐桌上拿個蘋果啃起來。這段時間她剛懷上,精神明顯有點懶怠,原本朝氣蓬勃的臉,也盡顯厭世的憔悴。她并不靠近他,在另一張單人沙發(fā)上歪著。樓上有衛(wèi)生間嘩嘩的沖水聲響起,過一會兒,聽著清晰的開門關門聲、篤篤篤的腳步聲,好久,才終于復歸平靜。小鶴眉頭皺緊,撇著嘴道:“真他媽討厭!還以為是豪宅呢,原來是個鄉(xiāng)村土坷垃,這什么破別墅,一點聲響弄得整棟樓都聽得見!”
劉春平用眼神制止了小鶴的再次發(fā)泄。
帶小鶴來溫哥華的時候,他就告訴過她,國人口中的別墅和這邊的HOUSE不是一層意思。該怎么解釋呢?也許區(qū)別在價位,國人的別墅是富人的標配,而這邊的HOUSE雖說外表有點類似,但畢竟在字面意義上純指一個“家”的意思。小鶴不理解。當時她蹦跶在兩層樓的建筑里,有前院又有后院,還有獨立的車庫,錯把生活理解成上了一個高端的檔次,在朋友圈里不亦樂乎地秀了大半年,現(xiàn)在終于疲憊。特別是騰出兩套獨立空間租給兩個留學生后,被打擾的生活眼見得由從前的姐妹淘羨慕的圈子里跌出來——因為租金可以補充還貸,她深惡痛絕劉春平的精打細算。
劉春平?jīng)]有理會小鶴的暗中較勁,他還在專注他的大學朋友圈信息。有消息蹦出來,老梁在喊話,讓大家接龍參加三十年同學大聚會,現(xiàn)在的名字已經(jīng)有七個了,五個男生,兩個女生。
定的是十一國慶節(jié),說好大家都有空,再忙也把手頭的事情全盤放下。畢業(yè)三十年必得團聚,當時二十年團聚時相約過的,誰都不能落下。
劉春平把接龍名單復制,續(xù)上自己的大名,但猶豫很久,最終還是一字一字地刪除,沒有發(fā)送出去。他想再等等,總得有二三十個同學都報上名,特別是王鳳妹簽到后,他才能最后以點睛之筆亮相吧?怎么說他也是海外華人,該有歸僑的待遇。
小鶴問:“我不能總吃蘋果吧?我還想吃老干媽呢!今天一天都沒胃口,你回家來就擺弄你手機?你不管不顧我,也不管不顧我肚里的孩子嗎?”
劉春平在國內(nèi)初見小鶴的時候,沒覺著她有那么大的脾氣。雖說是東北人,有颯爽之風,但她喜歡笑,嘴角老是彎成一只月牙兒,眼睛又大又嫵媚,性格直爽。這點李凡和她不能比,你永遠不用去揣摩她的心思,而且小鶴畢竟是做保險出身,曉得如何哄客戶開心。現(xiàn)在把她迎娶上門,對客戶的那份貼心全消散在祖國大地上了嗎?只把戾氣對著劉春平?
老干媽在超市里有,現(xiàn)在這個時辰,大約只有華人的超市還在營業(yè)。劉春平拾了手機,起身,準備去給小鶴買她喜歡的中國食品,巴結(jié)她還沒能適應過來的中國胃。
“你就知道跑!你跑啥跑?你還是個男人嗎?把老婆留在這破房子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發(fā)動了車,小鶴還能跑出來追著他叫喚,身影趴在門框上,像一只晝伏夜出的蝙蝠。鄰居家有人探頭探腦的,在簾子后面影影綽綽。素里這一帶,還是西人住得多。劉春平有點怕,哪天物業(yè)管理的會不會找上他,說他干擾左鄰右舍的寧靜?
回來后,給小鶴下點方便面,多擱點老干媽,人吃飽后估計就能聽得進話了,讓她在家里怎么鬧騰都行,千萬別影響到鄰居家。來加拿大二十多年了,劉春平還是不習慣和西人打交道,那是種有理說不清的狀況。
王鳳妹現(xiàn)在是院里的副院長,主管行政和招生。誰能想到當初唯一一個從農(nóng)村考進來的妹子,現(xiàn)在按身份來說,比他們當年的一班同學都要混得強?
8403班屬計算機應用系,當年計算機是尊貴的,考入大學的一眾同學,五十二個學生里有五十個在此之前都沒見過真正的計算機。十個女生中,七個來自大城市,兩個來自縣城,只有王鳳妹,來自湖南窮鄉(xiāng)僻壤的山里,卻以當年他們?nèi)h第二名的成績進入了這所大學。當年的王鳳妹得意洋洋地說過,縣里派了一輛小車到他們村,進不去;又借了幾輛自行車,再徒步好幾里到她家門,爆竹、紅綢帶、帶鏡框的光榮獎狀,張燈結(jié)彩地喧鬧到她家。
王鳳妹后來改了名字,優(yōu)雅地叫作王彤,她對著一眾同學說:“我爸沒一點重男輕女的思想,我爸很為我自豪,說,你能讀出來,國家就供你了,我給國家做貢獻了!”她用手腕擦擦衣袖,完全沒有一點羞澀和不出頭的鄉(xiāng)下妹樣。她從來是好學生做慣了,所以在大城市、大學校、大講堂也是一副出人頭地的模樣。但她知道嗎?當年坐在下面的那些女同學們,那些和她一道度過四個春夏秋冬、和她一道擠在六人一間的宿舍里的姑娘,在背地里,在表面上,都是多么地瞧不上她,多么地毫不掩飾地冷嘲熱諷過她。
李凡是最咄咄逼人的一個,劉春平親耳聽她取笑過王鳳妹:“她身上那味兒啊……”李凡的聲調(diào)拖下去,像青衣出場前甩的水袖,迤邐而綿長,女生們?nèi)夹Φ萌搜鲴R翻,好不熱鬧,似當年馬拉多納的橫空出世,那個上帝之手對王鳳妹的召喚,贏了世界杯,卻到底也還是假球。
李凡一直是刻薄的,劉春平怎么能沒感覺到。但當年他是那么地愛慕她,癡心妄想地暗戀著她。她是他的神,而神的一切就是毫無理由地受人朝拜和臣服。他深深地拜倒在李凡的腳下,那個臉龐美麗、身材苗條、體態(tài)端莊的大城市女孩子,她的一顰一笑都能牽扯他的五臟六腑。
劉春平嘆了口氣。同學群里,有幾個人沒有加進去,李凡是其中之一。她冷笑著說過:“那種熱鬧有什么好湊的?你以為你混得挺牛嗎?我才不要和他們聯(lián)系,我想活成傳奇!可惜因為你,我竟然成了一粒塵,灰撲撲的塵?!彼购迱憾镜刂北浦?,像剜著他的心……
“嚓”,右邊好像碰到了什么,劉春平忙靠邊停車。
這條路本不該有多少車的,今天這么晚了,怎么偏碰著這事?劉春平有點氣惱,諸事不順的連鎖反應,墨菲定律嗎?
后面的車也已經(jīng)靠邊停了,打著雙閃,人卻沒出來。車里的燈亮著,駕駛位上是個戴眼鏡的白種人。他朝著走過來的劉春平打手勢,示意自己在打電話,讓他先等一下。旁邊副駕駛位坐著個白種女人,在陰暗的車燈下,打個呵欠。
劉春平?jīng)]有停下來,他走過去,對著打電話的白人說:“先生,你違規(guī)超車了,你把我的車撞了?!?/p>
白人司機掛掉電話,看見劉春平靠近,就把本來開著的車窗搖上去了。
2
末末很久才回復,問有什么事。
劉春平用語音說:找你一直沒回應,在QQ上閃你也不理,打電話也沒接,是接了活兒嗎?
又過了許久,末末才回過來:要不在上課,要不在上班,不能接手機。
還沒等劉春平的語音發(fā)過去,又過來一句:不要給我發(fā)語音。
劉春平只好磕磕絆絆慢慢打出一行字:這周日中午有空嗎?來我這兒吃餐飯。
末末回復:周日沒空,現(xiàn)在有時間,約嗎?
劉春平趕緊到末末指定的一家上海餐館去等兒子。
末末是上世紀末出生的,從小在加拿大長大,李凡當時沒強行讓他學習中文,所以這孩子只會說漢語,卻不會寫也不會認中國字,是個真正的黃皮白心的香蕉人。劉春平想,末末老是不喜歡他發(fā)語音信息給他,是不是也因為他的同學都是西方人,不想在同輩面前有“少數(shù)民族”的感覺?有時候劉春平也拿不定主意,到底該怎么教育他。
“你的根是中國,你是徹徹底底的中國人!”
但懵懂的末末睜著驚異的大眼睛,用流利的英文反問父親:“我不是加拿大人嗎?怎么成了中國人?”
那會兒李凡有點不耐煩地走過來,微笑地表示接受末末的疑問:“對的,你是加拿大人,我和爸爸也是加拿大人,但我們的祖先是華人,我們的血液是華人,我們的皮膚是華人,我們?nèi)际侨A人!”
李凡反過身來瞪著劉春平:“沒必要老是怕忘祖,而時時刻刻數(shù)著典吧?”李凡摸摸胸口,嘲諷地對著劉春平,“看我們這皮膚,到哪里也沒人把我們不當華人的?!?/p>
劉春平不知道說什么好。
末末的外語是法語。當初想給他報國文的,但那會兒國文班在溫哥華沒多少,把這孩子的國語就給耽誤了。所以劉春平有時候想想也覺得可笑,一個華人,最擅長的語言卻是英語和法語,反而中國文字不識幾個。
但末末還是習慣吃中國餐,胃也一直固執(zhí)地長成了個中國胃,對粵菜和本幫菜情有獨鐘,這還是李凡從小喂養(yǎng)的功勞。
末末準時到餐館,和劉春平打過招呼,坐下來翻看菜譜,老到地點過一籠湯包和三鮮燴,便把菜譜移給了老爸,又專注在手機上。
劉春平給兒子倒茶水,問:“學業(yè)還能應付吧?難不難?”
末末選的是考古學,這個專業(yè)不知以后的就業(yè)方向好不好?,F(xiàn)在加拿大經(jīng)濟不景氣,但即便拿最低薪水也有生活保障,社會福利還是不錯的,但到底人生的方向還是越早明了越好。
末末抬頭:“還行吧,我喜歡這個專業(yè)。以后還想學個架子鼓?!?/p>
劉春平饒有興趣地問:“怎么又想弄架子鼓了?不弄弦樂了?你的大提琴不是拉得不錯嗎?”
大提琴是從小的童子功。當時李凡賦閑在家,帶著兒子學這學那,把毫無音樂基礎的劉春平都唬著了。剛過十歲,末末就能拉一首馬奧蒂歐的《搖籃曲》。一整間房端坐著的全是衣袂齊整光鮮亮麗的白人,神情向往地幻夢般地欣賞兒子的表演。那大提琴比末末還大些,看他懸著雙腳煞有介事地拉弓緊弦,劉春平仿佛身在世外,完全不能理解怎么生出了這么個值得驕傲的兒子。
“我喜歡架子鼓,挺夠勁的,剛加入一個樂隊,有時候會忙一下。”末末淡然地道。劉春平緊張起來,樂隊?這些年輕人組的樂隊?他一貫把搞音樂的和墮落的青春聯(lián)系在一起,搖頭丸、大麻、亂淫,飛揚跋扈的青春。他的青春不是這樣的,他的青春不是墮落和沉淪的,他的青春全部用來拼刺高考、過獨木橋、成為天之驕子、從農(nóng)村到大城市,再從大城市到海外。
他按下自己的緊張,問末末的工作。這孩子自從到大學后便獨立起來,離家搬走,和西人一樣,自己為自己攢學費。
“在一家很火的中餐館做幫廚,前兩天才從學徒轉(zhuǎn)正,一小時的薪水是十七加。”末末漫不經(jīng)心地答道,說完想起什么,又加一句,“挺好的一點是可以免費在那里吃飯,香港人開的店,食材和味道都不錯,現(xiàn)在為了應對大陸過來的人的胃口,也有麻辣的菜,顧客多得要翻幾次臺,每天忙到晚上十點才下班?!?/p>
劉春平真不知說什么好,想著以前自己考上大學前,家里跟著緊張。媽媽把最好的菜都給他補給營養(yǎng)了,盼著他將來能拜相封侯、光宗耀祖,連農(nóng)忙的時候都不讓他插一手,把他養(yǎng)得白白嫩嫩的,比城里的后生還嬌慣。而現(xiàn)在,到了資本主義的國土,過著父母做夢都無法理解的生活,自己的兒子卻下廚當著幫徒,曾經(jīng)拉大提琴弓弦的手,舞弄的是一張張白案紅案的邊角配料,那流利的法語英語只是被支配著成為中式侍者的翻譯,痛快淋漓地擺弄著西人的語言,拗口成一道道塑膠紙上的菜名。
“你媽媽最近還好吧?”終于忍不住問一句,劉春平盯著上來的一盤東坡肉說道。
“挺好的,每天忙她的超市生意,過得挺充實?!蹦┠┢降鼗貜偷?,低著眼,不看父親的表情。劉春平嘴里的那口肥肉膩在嗓間,半天吞咽不下去。
“你給誰打電話?是給保險公司嗎?你知道你錯了嗎?你超我的車了?!眲⒋浩皆诎兹说能嚺酝O拢笾らT試著跟對方說話。如果對方只能講法語,那還真麻煩了。
有一輛車也靠邊停過來。他們正好處在變道的一個三岔路口,劉春平想,會不會是自己的車擋了人家的道?他瞇著眼,沖著強烈的車燈光看過去。
那車搖下窗,也是白人,單身一個,欠著身體問:“需要幫忙嗎?”
劉春平聳著肩膀,擺擺手。身后的那部車突然開窗,戴眼鏡的白種人大聲叫道:“我得報警!他把我逼停了,還沖著我大叫大嚷!”
劉春平生起氣來,轉(zhuǎn)頭向肇事的司機叫道:“你沒弄錯吧?明明是你超車,你把我的車剮了,你沒看到嗎?”
想幫忙的那白人也對劉春平說:“你先安靜,先安靜下來,可以嗎?我現(xiàn)在打給警察,讓他們趕快過來處理就可以了。”
有一部敞篷車過來了,三四個像末末那樣大小的男孩子女孩子不知是磕嗨了還是喝高了,一聲尖厲的剎車音,車停下了。劉春平想,太他媽的混蛋了,怎么這大晚上的,都約著跑出來?
一個白種男孩高叫道:“滾回你的國家去!”旁邊的男孩女孩大聲附和起來。劉春平這時怒火中燒:“F!”他罵了一句,“我他媽就是加拿大人!”
管閑事的白人還在叫他安靜,肇事的卻被唬住了,發(fā)動車子準備離開。劉春平突然擋在他的車前,撲在整個車前身上。
他實在太生氣了,好多天的委屈,好多年的委屈,大學分配,娶李凡,移民加拿大,生下末末,二十年來如一日的毫無進取,和李凡的離異,回國后和小鶴的速戰(zhàn)速決的婚姻,小鶴的孕期反應,同學會,林局長,劉董事長,老梁的公司上市了,王鳳妹都混成副院長了……這幫磕嗨了的青年還在大叫著讓他滾回自己的國家去!他的國家在哪里?
馬達在劇烈地吼叫,車身在劇烈地蠢蠢欲動,他感受得到駕駛員那恐怖和矛盾的心理博弈。他死盯著那張戴著眼鏡的白人的臉,那完全是一張末日降臨前的驚恐到變形了的面孔。他聽到一聲恐懼的女音的叫喚,像被五馬分尸的商鞅那種撕裂般的極致的痛徹心扉。
3
這天半夜,劉春平被驚醒。小鶴撲在床邊,長發(fā)披散,形同鬼魅,那曾經(jīng)十分吸引他的明眸皓齒,在慘白的月光下亮晶晶白森森,更加重了恐怖的氣氛。
劉春平忙起身問:“怎么了?”小鶴孕期反應特別重,每天鬧得人不得安生。劉春平竭力回憶,也想不起生末末的時候李凡給過他這樣的罪受。唉,李凡!只要一想到這個前妻,這個視他如草芥、如仇敵的前妻,他還是沒辦法不想到她所有的好、所有的美麗,沒辦法不對她牽腸掛肚——這真算是他的命中注定、他的劫數(shù)、他的下賤。
“我實在受不了,我難受得不行,我怎么辦???”小鶴淚眼漣漣。這個楚楚可憐的女孩子,和他來到異國他鄉(xiāng),以為所有的好日子撲面而來。這個每天發(fā)朋友圈秀著自己美麗而前途不可限量人生的女孩子,在這暗夜里,好像活不下去一般。
劉春平把她拉到自己身邊,小鶴就勢躺下,枕著他的大腿,大眼睛無助而空洞地盯著他。
“要不,我送你回國去生吧?省得在這里,你也過不慣,又沒個親人沒個朋友,連說話的人都沒有?!眲⒋浩饺崧暤卣f。小鶴一直在抱怨,夜里的天車聲音太響,兩個租客的聲音太吵,每天就像在耳朵邊一樣。還有,叫來的快餐有股味道,和家里的飯菜雖然名字一樣,但個中滋味全變換了花樣,她適應不了,每次面對著這種飯菜,她就只想作嘔。
天知道!天車離這邊遠得很,根本就聽不到任何聲響。劉春平當時還當作稀罕事把它介紹給小鶴:無人駕駛,運營到夜里兩三點鐘,早起五點就又開始運作了——這一切卻全成就了小鶴的幻聽。這個從小縣城來到大城市的女孩,把住了好多年的出租屋、在人聲狗吠中求生存的日子全然忘卻,卻將這異域他鄉(xiāng)的一點噪音當成全部的錯覺,而以為茍活得似乎不能夠生存了。
她的嘴巴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刁鉆?那些地溝油弄出的不知道是多少天的食材、做成的快餐她吃了那么多年,卻竟然在這個發(fā)達國家的餐飲里食而不知其味,口氣里的譏誚和嘲諷,就好像這么多年劉春平生活在狗窩里一樣。
“你可以自己做??!待在屋里也沒什么事的?!?/p>
這種話只講過一遍,就招來懷孕初期婦女的撒潑賣傻:你娶我回來做什么的?我懷著你的孩子你不知道?你對我不好也就罷了,還對自己的孩子也這樣?你以為你那個兒子能對你好成啥樣?是不是你上次有了他就是這樣的,所以這次也對我這樣?你要不想和孩子搞不好關系,從現(xiàn)在開始就要對TA媽好……
溫柔得像小貓般伏在他腿上的女孩子“嗖”地一下起了身,小貓陡然間變成了美洲獵豹,張牙舞爪地狂嘯:“我怎么能回去生?我的身份還沒定下來,我怎么能回去?我的孩子呢?你到底是什么狼心狗肺做的良心?你想讓我們母子都成不了加拿大人嗎?”小鶴一直認為自己肚里的是男孩子,這是小縣城的思維或者從小重男輕女的原生家庭帶給她的根深蒂固的執(zhí)念,她總認為,生男孩子才是她福氣的象征,殊不知經(jīng)過了末末,劉春平更渴望能有一個女兒。
劉春平趕忙捂緊她的嘴巴:“好好好,我們就在這邊生。你別急,加拿大政府辦事就是這種節(jié)奏,比較慢一些,今年肯定會定下來的。你和孩子都是加拿大籍,至少也能馬上拿到楓葉卡的。”他是真害怕她的吵鬧和不管不顧的瘋狂。他有時候不敢多想,怕回想起來全是對這段婚姻的懊悔不已。五十多歲的人了,他怎么能讓別人、讓他的那幫同學,看到他這些年來,生生地把一副好牌打得稀爛!
李凡應該過得很好吧?瞧瞧當時她對資產(chǎn)分配的不屑:“得了吧,你也不用把房子都留給我,我可不愁住的地方,倒是你,這么多年就剩下這套還在還貸的房子,你處理下,我們一人一半吧?!彼褏f(xié)議推過來,還是學生時候的脾氣,對違反自己意志的決定,先用白眼否決掉。
“還有末末啊。”劉春平小聲地說一句。確實,如果把這套房子拱手相讓給他們母子,他可真的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了——這在國內(nèi)他那些有幾套房產(chǎn)幾棟樓的同學面前,完全是無法想象的吧?但是,他還是感激李凡的白眼,他心里一直期望她的白眼,好讓他在割舍間留一絲半星的尊嚴。他真是熱切地盼望著這次想象中的確已成定局的李凡的大度。
“末末的學業(yè)有信用金,你根本就不用費那些心了。而且他也大了,不用靠父母?!痹儆懻撓氯?,李凡的下巴都快戳上天,他趕緊簽署協(xié)議。
他不知道李凡是不是在婚姻內(nèi)就有了那個男人,現(xiàn)在再糾結(jié)這些又有什么意義?聽末末一星半點的透露,李凡現(xiàn)在住在本那比那幢據(jù)說賴昌星被捕前住著的高層,是一套精裝公寓,鋼筋水泥的樓,比他們的HOUSE用料講究,隔音好,也干凈。主要是管理超市比較方便——那男人是那家著名連鎖超市的二公子,家庭企業(yè)的繼承人,年輕時據(jù)說也是個嬉皮,現(xiàn)在年過半百,終于把休閑的心放下,不再過冒險的人生,遵父遺愿,打理好自家的生意。他的母親是老板,白發(fā)蒼蒼卻對生意毫不放手,只是把名下的兩家店面丟給二公子,讓他好好打理,日后再做股權(quán)和商鋪的調(diào)整。
李凡是在男人整日里對商業(yè)抓耳撓腮的困惑中認識他的,一來二去,有點并不刻意的幫忙就變成了愛情。西方男人對東方女性所有的幻想,都在二公子這么多年的游戲人生漸趨疲累中迸發(fā)出來。他需要一個安定的居所、一份事業(yè)、一段婚姻、一場靈魂相遇的羅曼蒂克。李凡成就了他中年后對愛情的奢望,并把這種虛幻而燃燒的情欲奮力變成了對家庭的渴望。
劉春平嘆口氣,也許和李凡,他們的愛情早就消磨殆盡了。
托馬斯打電話過來,說了一堆模棱兩可似是而非的話。劉春平打斷他:“你的意思是想讓我撤訴嗎?”
托馬斯在那邊語氣平緩地道:“劉,這樣吧,你現(xiàn)在有空嗎?我過來直接和你談比較清楚些?!?/p>
劉春平拒絕了,他那會兒正在上班,醫(yī)院泌尿內(nèi)科的電腦系統(tǒng)有問題,和打印機的設備又串不上去,他和另一個小伙子在檢測那臺主機的系統(tǒng)處理器,他不能現(xiàn)在和律師聊,他得把奉養(yǎng)自己的活計干好干完?!皼]事,你直接說吧,不要用那些術(shù)語了,直接說怎么回事吧?!眮砑幽么筮@么些年,他還是挺怕那些冠冕堂皇的專用詞語,總是整不明白。
“你起訴的話,百分之九十五會輸?shù)暨@個官司的?!蓖旭R斯這次講得特別直接了。
“為什么?他的車撞我,還不肯認錯嗎?他還想把我人都撞了呢,這點夠故意謀殺的罪名吧?”劉春平氣惱地叫道,旁邊的小伙子連頭都沒抬,裝作沒聽見。
“對方有人證:幾個青少年,一個男的,還有一個女的,全都愿意作證,他們?nèi)w都說是你的錯在先!”托馬斯大概和對方的律師談過,對方攤了牌。
全部作證是我的錯?沒毛病吧?這群白佬!
當天還有個女的?是的是的,想起來了,劉春平撲在對方正在發(fā)動的車子上時,另外有輛車在旁邊緊張地鳴笛,他憤怒地斜眼看過去,是個金發(fā)碧眼的女郎,驚恐的臉上寫滿慌張。他當時以為她慌張的是什么?不就是肇事者要把發(fā)動的車子猛地開動嗎?那會是對劉春平的生命在極度危險下的一種同情和憐憫嗎?
他媽的,全錯了!他們一伙合起來整他!整這個華人!整這個和他們不同膚色不同祖先的異鄉(xiāng)人!整這個他們私心里以為侵略了他們領土的外來者!政治正確呢?
“他們還準備一起作證?你知道當時他們罵什么嗎?‘滾回你的國家去’!他們敢說他們沒有這樣侮辱過我嗎?我是加拿大公民,加拿大合法公民!”劉春平差點把電話都摔掉了。
4
如果情竇初開算早熟的標志,劉春平大概成熟得比較晚了。大學已經(jīng)過去兩年多,他才有天在夜里夢見女孩子。他喚著叫著,追逐著奔跑著,那個前面披著一頭黑發(fā)的女孩子終于婉轉(zhuǎn)回首,裊娜一笑,他大駭一聲,醒了。單身宿舍的另五個男生被他攪亂好夢,集體爬起來把他臭罵一頓。他魂不守舍地坐在床頭,不敢相信夢中的幻覺:那個回首對著他淺笑低吟的女孩子,赫然正是李凡。
在白天的課堂上見到李凡,他就覺得完全分不清現(xiàn)實和夢境了。李凡高傲、冷然,活潑倒是活潑的,有說有笑,眉目含情,大方而不失端莊,不過這活潑不是對著他們,而是對著她喜歡和欣賞的人。比如系里的學生輔導員,或者教經(jīng)濟應用文寫作的副教授,又或者是那個體育運動會上老出風頭的、以特才生招進來的帥哥。李凡也和自己班上的同學玩,但適可而止,有禮有節(jié),女生里沒太多朋友,男生還算是熟稔的,一般來往的本意大概是找人幫她做點活計兒。
班上同學對李凡還是頗有微辭的,特別是王鳳妹:“她太傲氣了,老覺著自己是大城市的人。”王鳳妹確實是班里最土氣的女孩子。別的女孩子上了大學,在外表上就有些脫穎而出,畢竟在高等學府里浸潤過,那氣質(zhì)一看就是女大學生。但這兩年多,王鳳妹還是太鄉(xiāng)氣、村氣甚至山里氣,頭發(fā)又密又厚,剪短了,老是挓挲著像堆稻草;老愛穿褲子,從上到下一般尺寸的長襠褲,顯得特別窩囊。但是她成績好,一如既往的優(yōu)秀,幾乎每門都能拿系里前三,這比剛上大學就舒展一口長氣再也不思進取的很多同學都要強得多,“李凡還覺著自己能上清華呢。哼,就她那個分數(shù),比我還低一百多呢。這可真不公平,像她那種分數(shù)的,我好多中學同學只能第二年再復考,或者從此就斷了入大學的夢了。”
王鳳妹喜歡找劉春平聊天。宿舍里的男生取笑劉春平:“她是不是看上你了?”劉春平不太相信,而且也不愿意相信??v有愛情,初戀的對象也一定應該是像李凡那樣的可人兒:漂亮,身條兒靚,氣質(zhì)顯得卓爾不群,看誰都沒放在眼里。女孩子就應該是這樣的:人家都追求不到的,才顯得你得到的才真是最好的。
他預備把夢境搬到現(xiàn)實,開始狂熱地追求起李凡來。李凡也不是沒察覺,她這樣出眾的女孩子,從初中就有大把的男生垂涎欲滴,她根本沒把劉春平放在眼里,這個長相一般,有時候甚而帶點猥瑣氣質(zhì)的小鎮(zhèn)青年——說是小鎮(zhèn),家里卻還是務農(nóng)的。小城市、地區(qū)、鄉(xiāng)鎮(zhèn)、農(nóng)村,這些在大都市生大都市長的女孩子李凡看來,都是一模一樣的,他們是一個階層的,根本和她不在一個段位上——那時候流行圍棋,聶衛(wèi)平芮乃偉正風行天下,如果劉春平的棋技略高一籌,那又另當別論,至少可作才子,或者會寫詩吟曲也行,這也是才子的另一種表達方式。但劉春平太低端了,圍棋據(jù)說來到大學才見識過,寫詩吟曲?除了會為班主任寫點代筆文件,怕真沒什么文采了。
這也是李凡看不上劉春平的另一點。小城來的也就罷了,偏偏還愛巴結(jié)人,見誰有價值就巴結(jié)誰,這種虛頭巴腦的人物是李凡這種世故的大都市姑娘最討厭的。班主任連教授的家?guī)缀蹙褪莿⒋浩降膭趧訄鏊?,扛煤氣罐,背大米白面,幫助連教授的孩子撥弄自行車,夏天安裝電扇,冬天跑著領大白菜,天啊,哪有這么沒骨氣的學生?
連教授對女生都還好,對男生卻比較嚴厲些,有時候卡在他的分數(shù)上,58、59也愣不給你過關,比中學老師還壞。但女生的成績普遍優(yōu)秀,高于男生,而且女生雖說在理工科類,畢竟花枝招展千般嫵媚秀色可餐,男老師都有這點毛病,即便是上了年紀的男教授,這點毛病也沒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減少。所以連教授在男生女生的口碑中活出了兩種人格。劉春平對連教授的阿諛逢迎自然遭到男生們的普遍反感,他其實是被孤立的,還懵懵懂懂地不知其所以然。
李凡高聲叫起來:“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喜歡他!就是天下的男人都沒了,我到銀河系去找太陽神阿波羅嫁了?!?/p>
那天是在校園的大柏樹下,那株柏樹很有些年頭了,據(jù)說經(jīng)歷過北伐和抗戰(zhàn),歷經(jīng)磨難,百折不摧。有個男生可能是故意的,挑起劉春平喜歡李凡的話頭,大伙兒一起哄,李凡有點下不來臺。如果美女和帥哥弄成一對兒,當事人估計還有點隱隱作樂,可惜這大美人竟然和那樣貌普通身材五短而且還人前人后溜須拍馬的男生放在一塊兒,不由得李凡動了火氣,昂然宣告警世恒言,發(fā)下狠誓。
大伙兒更加起勁地哄笑成一團。
劉春平在影影綽綽的人群里,卑微得竟然沒人留意到他的存在,或者留意到了也不怕折損他的尊嚴,讓他的體面消失在樹枝招搖的風影中。
我一定要娶到你!劉春平對著那株歷經(jīng)風霜的柏樹也發(fā)下誓愿。就像當年拼著一股向死而生的決心,頭懸梁錐刺股般地挺進這所著名大學的校園,他堅信自己的毅力,一定也能把心儀的女孩子變成自己的妻。
劉春平缺乏好多東西,英俊的相貌,倜儻的身材,幽默的談吐,豐厚的家世,但唯一不缺的就是他的毅力和恒心。他為著目標誓不罷休的努力和奮斗,埋首進取,百折不屈,窮追猛打,他要得到他認為自己該得到的東西。
畢業(yè)兩年后,李凡嫁給劉春平。沒有太多人大跌眼鏡,同學們看到了太多劉春平的付出與一往情深,這么些日子下來,反倒覺得李凡若是沒嫁給他,倒對不起劉春平一般。劉春平不差啊,他畢業(yè)后分配得相當好,留在了本城,戶籍和李凡平等了;而且他的工作是市里的社科院,多少同學只有在夢里羨慕的份兒——條件真優(yōu)渥,劉春平馬上有套一房一廳的單身宿舍,而且工作還極為清閑,分在社科院的統(tǒng)計處管理那剛買回的新計算機,天天和社科院的頭頭腦腦們打交道,將來升官晉爵的日子指日可待。
他和托馬斯又見過幾面,托馬斯仍舊勸他放棄起訴,沒什么贏的希望,何必打這個官司?
劉春平盯著托馬斯粉色的肌膚、冰藍的眼珠,心里罵道:這些白人,全都是一伙兒的。他告訴托馬斯,他已經(jīng)約好體檢,當時他趴在車蓋上,肇事司機發(fā)動了車子,雖然只一秒,但緊急剎車后卻造成他的摔傷。他的脊骨當時就覺得不好了,報案后立即做了檢查,醫(yī)生說如果想看進一步損傷,需要全面檢查,他已經(jīng)做了預約。
托馬斯說:“沒有監(jiān)控,也不知道現(xiàn)場情況到底如何,你知道,現(xiàn)在的情形是所有的證人都向著對方?!?/p>
劉春平喊道:“他發(fā)動了車子!他竟然發(fā)動了車子!你知道嗎?這算不算是蓄意謀殺?”
托馬斯的喉頭咕嘟著,好像在吞咽著什么東西,然后說:“車子一直沒熄火。你一撲上來,他非常害怕,慣性使然,發(fā)動了。但他馬上停止了,只行了大約兩米多,你摔下來?!蓖旭R斯看看劉春平,“他說是你故意往地面摔的,那種速度不可能造成你摔下去。”
劉春平冷笑起來:“我故意?我不想活了嗎?我好好兒的,我要在他的車前自殺嗎?”
托馬斯盯著劉春平,看得劉春平有點發(fā)怵。白人就是這點特別讓人難堪,他會眼不錯地一眨不眨地盯著你,琢磨對方腦袋里的事嗎?托馬斯點點頭,那行吧,我盡力而為。
劉春平打定主意,如果官司輸了,他立馬炒掉托馬斯,他不能再雇個不為自己說話的律師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