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19年第3期|盧德坤:逛超市學(節(jié)選)
最長紀錄多久沒出門?他沒算過。誰有空算這個?一個星期總有罷,不然也就沒有計算的必要了。
每次過來,母親都說,他臥房中有股“油氣”。自然,不是說他這個人油里油氣,甚而沾染了臥房——他要是能油滑起來,母親倒不必常來了——也不是說,房間有汽油味、花生油味、防曬油味或其他什么亂七八糟油的味道,而是說他久久未換洗的床單、被套、枕頭散發(fā)的一股子被汗液或其他什么體液浸染的味道。或可統(tǒng)稱為“人油”??赡懿恢勾采嫌闷?,床腳、窗旮旯也散發(fā)這樣一股子“油氣”罷。母親也說他的毛巾“油”起來了,意思是他長久沒拿毛巾到洗衣槽那邊泡一泡搓一搓絞一絞,擰毛巾時手都抓不牢,滑得很。她還說,他衣柜里也有股“油臭”??梢路髅鞫荚谙匆聶C洗過又在陽臺曬過才堆在衣柜里的不是嗎?母親說,準有幾件什么衣服,他穿過一兩次,并不覺得臟,沒洗過又放回柜子里去了。倒不是沒有這個可能,他想。再來,是廚房以及衛(wèi)生間……實在不必說了,母親無話可說了。對于整套房子沒有一個干凈點的房間,母親最后只提一個意見:沒事的時候,拿掃帚隨意掃一掃,樣子看上去就會大不同的。窗戶也得多開開,她忍不住又多說了一句。
他沒出聲。母親又說,你自然是動都不想動一下的。話里,有一種原諒的口氣。他知道,只要自己不說話,就能自動得到這種原諒。得請一個鐘點工來,錢由她來出也沒問題,母親說,一個月可以叫上兩次,那房子就不一樣了,人待著也舒服。他不置可否。他并不喜歡陌生人上門,除了快遞員和送餐員。事實上,他也不喜歡母親一來就打掃這清理那。在她動過之后,很多本來他瞇著眼就能拿到的東西找不著了。路由器還常出問題。她是一路用掃帚狠命撲打地面上的一切嗎?路由器太可憐,命犯掃帚?在重啟、整修路由器的過程中,他覺得時間白白流逝了。關于請專業(yè)鐘點工的事,母親就算給他留了額外的清潔費,他也不想真的去請。更何況,母親并未留下她說過的額外的清潔費。
雜物堆滿各個房間,或許會叫那不曾來過的清潔工吃驚。弟弟結婚沒多久,搬離了與弟妹的東西。一度,房子多了些空間出來。他把書房地上堆疊得太高的書,搬了些到弟弟臥房中,擺在弟妹以前放瓶瓶罐罐的墻桌上,后來,連床底也霸占了。有那么一小段時間,雜物重新區(qū)隔出來的空間,看上去有了一種正確的曲線比例度——也就是說,沒有哪一種雜亂比這種雜亂更貼合他的心思了??珊镁翱偛婚L,雜物永遠在繁殖中?,F在,母親來的日子,就住在與他的臥房一樣雜亂的弟弟的臥房里。母親開玩笑似的跟他說,要是弟弟住回來,會說你把他的房間給弄烏糟了。到時候,你東西哪里搬過來,還得往哪里搬回去。理智告訴他,弟弟不會搬回來了,但他腦海中總克制不住地浮現弟弟搬回來的情景:弟弟和弟妹,現在又多了個侄子,三人一起站在門口,帶著同時也可以裝下這房子里的雜物的大包小包。到了那時節(jié),加上他,房子就有四個人了。母親來,就是五個人。一道有趣的幼兒園數學題。
弟弟搬出去后,在濱江區(qū)買了套房子。侄子現在到了上幼兒園的年齡,是時候考慮小學學區(qū)了。2016年9月之前,弟弟賣了他的第一套房子,換了套老城區(qū)的新房子。9月之后,價錢就發(fā)生了較大變動。雖然,蟄居多年,但數字上幾個零的上下翻飛還是頗能觸動他。賣濱江房子時,弟弟說,有些東西留給新屋主,有些干脆不要,搬來搬去麻煩。母親說,丟了可惜,而且為什么要白白便益了人家?就都揀過來,放在他這里,雖然她嘴上不停說,這里擠死了擠死了。從弟弟那里搬來的東西計有:袖珍的或許造出來只是給小學生騎的自行車一輛、體積較大的轉輪皮椅一張、塑料小凳子四條、立式電風扇一個、顏色鮮艷的洗衣盆兩個、已被涂亂的兒童繪本十幾冊、陳舊的怪獸娃娃五六個、已拆卸的嬰兒床一張、嬰兒推車一輛、徘徊在保質期邊緣的茶葉十幾罐……或許還有別的什么他不記得的東西藏在哪個角落里。他自己的換下的舊椅雖磨掉一層人造皮,斑斑駁駁的,可也沒扔掉,跟一些廢紙箱、飲料罐一起,堆在后邊陽臺上。收廢品的人來了好幾次,也沒能賣出去。收廢品的人說,愿意無償將椅子搬下樓去。因此,就一直放在陽臺上吃灰。過了一段時間,弟弟的舊房交了出去,新房還沒裝修好,就在外頭租了個小套間。從舊房帶去的東西無法全部放下,于是又暫時轉移到他這里:用暗紅格子紋箱裝的兩床嶄新被子、四個沒用過的枕頭、侄子的一張安全座椅、也是裝箱的新碗碟,等等。等弟弟住進新房,只拿走了碗碟,其他東西像是生了根。母親慫恿道,不如開個網店,把不要的東西賣掉一點。他想過這個事情,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一天,弟弟的一個朋友正好需要一張小孩安全座椅,弟弟想起他這里還有一張。弟弟他們忙著,只好讓朋友親自上門來取了。拜這樣極偶然的機會所賜,房子多出了一張兒童安全座椅的空間。
以前弟妹在時,他能蹭上幾頓住家飯。母親來的日子,就由母親下廚?,F在,他天天叫外賣。母親說,外邊的東西吃不得。你現在時間空,可以回老家待一陣子,就不怕吃壞了。說起來,母親美味的重油重鹽的菜肴,也比外食健康上一些罷?這句稱許母親的話,他沒說出口。他回說,沒準我可以自己做飯吃。母親問,你會嗎?他反問,有什么不會的,不就是洗一洗、切一切、煮一煮、炒一炒、燉一燉?——噢,還要買一買。這么說的時候,他心下想,沒準真的可以去買兩本食譜以及營養(yǎng)搭配的書來。母親有點被逗樂了,但仍舊是不相信。自然,她是對的。后來,買食譜和營養(yǎng)搭配書的念頭一直都在,但他從未真正下過廚,煮方便面不算。上一次來,母親留了個塊頭不大不小的南瓜給他,讓他切來放水里煮一煮當早餐吃。她說,這個南瓜還不很熟,放久一點會更甜,又不會壞掉。母親把南瓜放在后面陽臺那張丟不掉的舊椅下,被四條椅腿用無形的線條框住,形成一個結界。他沒再去動過。反正不會壞的,他想。是這樣嗎?不會壞?弟弟偶爾打電話、發(fā)微信給他,叫他去新宅吃飯。他想,不如帶這個南瓜去?
母親、弟弟、弟妹、侄子同在這座房子時,嬉笑、吵鬧,及一些悄悄話的余音回蕩于雜物之間。電視也要開的。他記不清多長時間沒去交數字電視費了,也沒開通自動扣費服務。什么頻道都不能放,購物臺還能看。電視購物推銷員總吊著一種費嗓子的高聲調,時刻提醒你正處于某種虧損狀態(tài)中,如果再不買的話。但是,一點兒關系也沒有,她們說些什么,他都不感到厭煩。他甚至有點喜歡被包裹在這些銳聲當中,虧損也好,不虧損也罷。同時,母親、弟弟、弟妹、侄子也不反對開著沒人看的電視。電視說電視的,他們說他們的,偶爾瞥一眼。當然,一個人時,他絕不會想去開電視。有時候,洗衣機會洗上一個下午,好像他累積如許多臟衣物,只為一次性滿足洗衣機。洗衣機之聲比較動聽。
躺久了,坐累了,他就在幾個房間里走來走去,美其名曰“房間內的旅行”。他最常走的路線是從書房到弟弟的臥房,再從弟弟的臥房走到書房。有時候,一口氣可以走上幾十個來回。還有其他路線:從書房到餐廳,從自己的臥房到客廳。偶爾從各處房間到廚房燒上一壺水,到衛(wèi)生間坐一坐算不上“行走路線”。偶爾,會與什么雜物如沒放端正的一張椅子、弟弟裝新被的盒箱磕碰到。他不討厭這種糟亂,事實上,他喜歡穿行在各種雜物隔出的小徑中??呐鲆幌?,亦是好的。他覺得自己的行走,勾畫出無數條無形曲線。閉上眼睛,他可以看見在快速鏡頭下接替、交叉、纏繞的曲線。偶爾,他沒事找事,移動房內一些雜物,把一兩本書從這個房間拾掇到另一房間,把椅子從哪個房間搬至客廳?;蛘?,反著進行一遍。曲線度發(fā)生了小小的改變,房間亦出現輕微變化——就像一個人去剪頭發(fā),難以理喻的發(fā)型師只花幾秒鐘,拿起剪刀又放下,貌似只剪掉幾縷空氣,似乎就算完成了什么工作——這讓他的心情舒暢。他甚至能體會到侄子為何那么喜歡搭樂高了。自然,后者是一樁繁復的活動。
但可使用的多巴胺額度總不夠。一個月里,總有那么幾天不安于室。夏末秋初,這樣不安于室的日子越來越多。是因為忽涼忽熱的緣故?總還是熱的日子居多。他以為涼快日子就要來了,后來發(fā)現還沒影兒呢。
如此,就讓人輕易憤恨起來。作“房間內的旅行”時,唯有焦躁,什么東西要從腑臟內、血管里、皮膚下沖出來似的。沒辦法,只好出去走走,好像新鮮空氣可作麻醉劑用。
以往,決定了要出門,再決定去哪里,是個問題。他決定出門,總是臨時起意??滔?,他腦中迅疾跳出一個明確地點——超市。不是附近的公園,不是以前愛去的酒吧,不是書店,不是新建的巨型商場,也不是和別的什么人一起攀過的矮山,而是超市。
他想,吸引他的,或是某種較平穩(wěn)的頻率所發(fā)出的召喚聲:差不多半個月,他就要去附近超市一趟。家里的衛(wèi)生紙、洗漱用品、方便面、烤雞烤鴨、烘焙糕點、特定的幾種水果——是的,他也吃水果。他不光靠在室內逛逛,就自然生成充足維生素。他最愛吃橘子和香蕉。他喜歡一切剝皮就能吃的水果,遠勝削皮才吃得的水果——巧克力、速溶咖啡、小桶裝牛奶,橙味夾心餅干、火腿腸、葵花瓜子、咸蒜花生,罐裝啤酒、可樂,等等,均需定時補貨。蔬菜、生肉永遠不在他的視線內。以上種種,也是構成他房間雜物的一部分,但規(guī)律性地一件件消失,只能再去購買它們的“副本”或“幻影”。屈指算來,他上一次去超市,不過四天前的事。現在,烘焙面包、小蛋糕已經吃完了;烤雞只剩下細弱的骨架,仍存放于冰箱中;烤鴨還有半只,也放在冰箱里,已然生出“冰箱味”,比較難下口了;火腿腸還剩三四包,已撕開的包裝膜掛到垃圾筒邊沿,像盛開的塑料花;水果大概吃了一個……但他還是決定,再去附近超市一趟,雖然,這樣一來,就打破了穩(wěn)定的頻率。
初秋午后,氣溫仍在三十度以上。桂花香尚未如洪水般侵襲全城。天空有一層淡灰色的薄靄。陽光透過薄靄,似乎經過了一番熏蒸,再到達地面,使周遭愈加燥熱。呼吸之間,有一種顆粒感。他把厚棉布格子襯衫袖子挽上去。
走兩個街區(qū),就到他平常去的那家超市。樓高五層,超市在第一層,面積還算廣大。一層另一部分空間,隔出來給獨立的面包店、花店。二樓有家舞蹈室,三樓有一家網咖,他從沒去過。
他試圖如往常般走進超市,但在門口,便襲來異樣感。超市沒幾個人,熟口熟面的一個收銀員正倚著柜臺,瞌睡改變了她的面容。今天是工作日罷,他想。這家超市,沒多少窗戶,不多的幾扇,也被肉脯區(qū)、散裝糖果區(qū)的裝飾墻板擋住大半。這當兒,一半或三分之二的照明燈沒開,視線無法鋪展到較遠的地方,林林總總的物品似乎趁機于暗中偷起閑來,搓手搓腳??諝鉁?,好像,此處并非超市,而是倉庫什么的。他不信邪,喜歡硬著來??滔录幢闶亲叩秸娴膫}庫門前,也要當假的超市逛起來。
依照慣常順序,他迅速經過收銀臺,逛起近旁的烘焙區(qū)。他很快找到自己常吃的豆沙餡面包,抓三個在手里,才忙不迭去找購物籃。然而,卻不見撒滿糖霜的小蛋糕。一連繞兩圈半,還是沒能找到。他攔住一個戴廚師帽、似乎正在清點數目、臉色黯淡的中年婦女,問怎么不見小蛋糕。她回說,今天的還沒開始做,昨天的也沒剩下。五點鐘以后,再來看看。
可是,每次來這家超市,小蛋糕不是一早就等在玻璃櫥窗中候著他嗎?
失落感如約定般襲來。他進而想,要是沒有小蛋糕,豆沙餡面包也不要了罷。按慣常路線,逛完烘焙區(qū),該去飲料區(qū),然而,他也再沒興趣挑瓶汽水。
硬來,說到底,還是不行。失落歸失落,他臉上仍只是木然,但心里的什么東西像漣漪一樣,蕩了開去。對此,他有過豐富的經驗。
豆沙餡面包原本放在什么地方,他照原樣放回去。購物筐也放到一個角落。兩手拍拍。
出了超市,他看一眼手機,不過十四點二十六分。時間過得好像有點慢。不能回家。這一刻,更不能像個敗軍似的調轉腳頭往回走。在他,不管什么地方有了裂痕,總迫不及待要填平。他記起,過一座橋,向西再走三四個街區(qū),有兩家不同品牌的、規(guī)模更大的超市沿街對視。它們總不至于馬虎到大下午的不開燈罷。不必多想,只要有一家開,另一家怎么也不會不開。他去到近旁的公交車站,看了站牌,記下三輛路過的公交車。摸一摸口袋,零錢充足。等七八分鐘,三輛中的一輛開來了。時間過得好像有點慢。十分鐘后,他順利抵達目的地。
下站口正好在其中一家超市不遠處。超市門口,一輛空的兒童玩具車正發(fā)出甜熟的簡易電聲旋律,上下顛簸著。透過洞開的大門,可以看到一些上了年紀的人正在收銀臺夾道中排著不長的隊伍。更里面的地方,便是豐盛的所在了。這家超市,與他家附近那家分屬不同品牌。他沒怎么猶豫,就斜穿過馬路,到了對面與他家附近牌子相同的超市。三層樓,清一色,都歸超市所有。
如他所愿,燈光明亮。四周鑲嵌了不少玻璃、鏡子、金屬壁面。事物展現了在超市里該有的樣子。他穿過占據一樓兩旁過道的連鎖品牌服飾店以及中心區(qū)的金飾店,置身與大門相對立的光線稍黯淡的底部,搭上一架速度緩慢的斜面扶手梯。沒什么人擋在前頭,他走上去,給緩速再加一點緩速。
抵至三樓,迎面撞見的是3C產品區(qū);向左拐,是家用品區(qū):床上用具、小電器……有人在榨豆?jié){;接著是與底樓連鎖服飾店風格不同的服裝區(qū)——大概隸屬超市本身——彌漫著一股塑膠拖鞋的味道;隔壁為蹲據長方形樓層一個墻角的文具用品區(qū)及兒童玩具區(qū),也有股較淡的塑膠味,可能是服裝區(qū)飄過來的,也可能是自產的;再往左拐,是洗漱用品區(qū);走到長方形較短一邊的另一個直角,被廚房用品所填充;再往左轉,直線走四五分鐘,就能看見通向二樓的扶手梯了。
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個上了發(fā)條的玩具鴨子,被驅趕著在光滑的地面上往左轉,再往左轉,再往左轉,繞出一個圈圈。橡膠鞋底與地面摩擦,發(fā)出惱人的吱吱聲,像是老鼠。超市里有玩具貓,沒有玩具老鼠。
一樓跟他沒關系;三樓的東西,他暫時不必再購“副本”。他最喜歡的,永遠是作為一樓和三樓的夾縫存在的二樓——就是超市故意讓你打轉轉,最后才轉到的地方。
從三樓下到二樓,抬眼便是烘焙區(qū)。面粉、奶油、糖料及其他什么東西混合、烤炙后的郁厚味道沖鼻而來,將人裹實。兜兜轉轉,他終又找到烘焙區(qū)。這里的烘焙區(qū)更大些。他逛蕩一圈,沒找到與他家附近超市同款的鋪滿糖霜的小蛋糕。它們不是同一品牌的超市嗎?但是,一點關系也沒有,他的心緒沒出現絲毫波紋。他挑三四個號稱用新西蘭奶油做的、個頭稍大點的方形蛋糕,放到后來才找的購物筐中,角落里總有什么人丟在那里。新買的蛋糕,雖標“新西蘭”三字,價格比小蛋糕卻貴不了多少,讓他起了小小的疑心。
順著被規(guī)劃好的路線,他依次買了烤雞烤鴨各一只,葷菜多過素菜的涼拌菜一份,香蕉五根,蘋果一個,蘇打餅干一袋,夾心餅干兩袋,標明產地為香港的方便面四桶,兩種口味的大號裝火腿腸四袋,特惠裝速溶咖啡一盒,加送百分之二十分量的巧克力一罐,瓜子一袋,花生一袋,可樂兩瓶,運動功能飲料一瓶。
旋風似的掃了一圈。他再看一眼手機,不過十五點十三分。時間過得好像有點慢。他還不想回去。一樓和三樓都改成食品區(qū),就合心水了罷,只怕仍舊不堪逛。
他盯視購物筐,心想,是否漏買了什么?一眼望過去,只覺購物筐鋪了淺薄一層而已。瓶裝飲料翹立,似乎期盼更多甜頭。但想不起來漏買了什么。不像他牽個小筐,其他人多用推車的,甚至同時推兩輛——在他廉價的想像中,如果超市店主或其他什么主兒來消費,準是用上全部的一輛接一輛推車,從門口開始,穿過一樓扶梯,上去三樓,通過二樓,再綿延至一樓,抵達另一個出入口。連接而成的超市推車,像一條七扭八拐的蟲豸,又像一條腸鏡插管——都裝滿了,似乎才能勉強說上一句“好了,差不多了”。他再次感到一種失落?;蛟S,他想,可以多買上幾瓶飲料。又想,如此,未免太敷衍。保險起見,不如再從一樓逛到三樓,三樓下到二樓,整個復習一遍?因為,想起來,有點讓人不安的是:沒準,從一開始起,他就像個篩子,流水般漏過,或主動遺棄一件件東西?那些被遺漏、丟棄的東西,如芝麻般撒了一地。燈光明亮,可他就是看不見。重頭來一遍罷,他先懊喪地確定這個念頭,轉而有點歡欣。一樓沒有直達二樓的扶手梯,二樓有直達一樓和三樓的扶手梯呀。但是,刻下,他一點不想挪身,在飲料區(qū)和收銀臺之間呆立了好幾分鐘。那些芝麻早被人撿了去罷,都可以裝滿整整一玻璃瓶了罷。即便推著數十輛車子,執(zhí)行“寧可錯買,不放過一個”的安全策略,那種“漏買”的感覺也不會消散的罷。
最后,不知道站立多久,他感覺再不決定下一步行動實在不行了,因為,離他最近的收銀員時不時就要打量他一下。她一邊動作麻利地掃著一束青菜或一盒餅干的條碼,一邊歪過頭來看他。他怕被她誤會自己得了什么重癥,馬上就要過來問候他一聲,因此必須動一動了。
循一股尚未熾烈起來的煙油味,他決定到烤雞烤鴨鋪附近一家敞開式小吃店坐一會兒。一圈五顏六色的塑料可旋轉高腳凳環(huán)繞小吃店吧臺,他坐一張被擠出隊列的高腳凳上。此刻,沒什么顧客光臨。兩個年紀看上去很小的男服務員,一個在備料,一個在擦拭炒鏟、煎鍋等等,并不問離得稍遠的他要吃點什么。他轉動高腳凳,背對吧臺,假裝等人?!暗取币粫?,他自己也覺得赧然了,于是拉近凳子,開口點個廣式炒河粉。男服務員東磨蹭西磨蹭一陣,才端上吧臺來。這盤東西,當晚飯吃早了點,當下午點心吃多了點。而且,他一點不覺得餓。沒關系,他喜歡硬來。他慢吞吞吃起來,像只為填充時間的罅隙而吃。
如同其他很多快餐店出品,河粉味道過咸,但他不想多點一杯小吃店中飲料機里正緩慢攪動、顏色鮮黃的果汁,好像點了,就中了什么計——倒不一定是中人工色素的計。他也不想去開新買的可樂來喝——倒不一定是因為還沒付錢。他腦中轉的是這樣的念頭:吃了這盤炒河粉,回去再把上次逛超市留下的尚放在冰箱里的半只烤鴨吃掉,晚餐就算對付過去了。剛才買的東西,今天就不去碰它們了。不錯的安排,他自我夸贊。他感到一種豐足感,感到一種持續(xù)消耗之中的精打細算,一種蕩開的漣漪的暫停。
他仍舊坐著,望著眼前一排排貨架,覺得正置身一條好像流著奶與蜜的河川,他只取了一瓢飲。這一刻,到他手里的,切切實實,就是他的了。盡管,他知道,到最后也要埋到五臟六腑或別的什么鬼地方去的。
吃完炒河粉,差不多十六點。超市里人開始多起來。他覺得某種儀式已然完成。不必再逛,可以回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