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學》漢文版2018年增刊-1|阿微木依蘿:歌聲從河面上傳來(節(jié)選)
一
阿峨史聰望著對面的山坡,那棵松樹要是再長上去幾米,父親的“新房子”就可以乘涼——如果他還像活著的時候一樣怕熱,一樣喋喋不休,一樣恨不得將房子建到樹上去,他會渴望那棵樹離得近一點。日子過得真快,一轉眼,父親的一生就混完了,三年前還活在世上呢。
父親埋在索瑪花最多的山坡上,阿峨史聰喜歡那些大團大團的花朵,完全綻放時,任何方向吹來的風中都是花朵的香氣。
父親走后的有一段時間,他留了很長的頭發(fā),后來又將頭發(fā)剃了,只在額頭上方標準地留著天菩薩,左耳上掛著耳環(huán),胸前配著自己雕刻的一只鷹。
在峨邊,阿峨史聰只擔心他居住的五渡鎮(zhèn)的秋天,秋天是不太好過的季節(jié)。遇上年份不好的時辰,山洪常有發(fā)生,災害雖然不算毀滅性,稍微留心幾乎夠不上麻煩,可提心吊膽的日子也難熬。春季最好混,即便有忙不完的莊稼。冬季稍微難一些,氣候冷起來幾乎出不了門。這兒的氣候隨著海拔升高有所不同,夏天山頂戴雪帽山下穿涼鞋的情景也常見。反正住在這兒的人已經學會怎樣與大自然打交道,天上什么時候來雨,什么時候想出太陽,什么時候又下雨又出太陽,都難不倒五渡鎮(zhèn)的人。五渡鎮(zhèn)的人幾乎不出門做工,即使外面的世界很繁華,他們也不為所動。只有站在家鄉(xiāng)的土地上才會感到心安。阿峨史聰算是出過遠門的人,他的文憑在五渡鎮(zhèn)不算低,足足上完了高中,是個懂文化的人,他也只愛五渡鎮(zhèn),除此,世上任何地方都挑不起他的感情。
此刻,恰好是初秋的早上,他坐在河邊抽煙,心情談不上好也不壞,面前的煙頭已經有五六顆了。家就在身后不遠的山壁旁,新建的木房里這會兒“嗚嗚”叫著幾只剛買來的小黑豬。他喜歡每年養(yǎng)幾只黑豬。父親活著的時候最喜歡養(yǎng)小黑豬了。
眼前的河水被陽光照得透亮,水面飄來樹葉和細碎的野花,阿峨史聰心情頓時暢快。這正是他每日空閑就往河邊閑坐的原因。河水會沖出許多想象,他想象中的五渡鎮(zhèn)在很久以前有五個渡口,有船只從遠處來,在陡險的山川間,游人撐著筏子從遠處來。
“所以說咯,史聰啊史聰,我們該吃飯啦,你不吃飯的嗎?”
母親來喊他吃飯了。每個早上的這時候她準時來。
“所以說咯,不知道的人以為你在這兒等什么人呢。你不會真的在等人吧?”母親走近了一些又說。
她張口不離的口頭禪就是“所以說咯”。剛剛開始學用漢語,能記牢的就是“所以說”。雙語交匯,搭配隨心所欲,十分奇怪但很有趣,比如說燈光,她說是光燈,比如說我還有很多事做,她說的是,我還有很多做事。現在她一定是做好飯了,不管有多忙,每天早上,煮好早飯就會來這兒喊兒子吃飯。她還不算年老,可兒子也不小了,只能說操心成了習慣,27歲的阿峨史聰在她眼里仍然稚氣不脫,仍然需要她無微不至的照顧。此刻,一路風風火火的,故意裝作急匆匆的,在早晨陽光下,穿著她的黑色百褶裙,浩浩蕩蕩地朝著河邊來。
“阿姆啊,”他喊了一聲,掐掉煙頭才說,“不是每句話前面都要用‘所以說’這三個字呀。都教你好幾遍了。你先吃吧我還不餓。”
“所以說咯,你不餓我餓呀?!彼烈话涯樕系暮顾?。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急忙說,“我又給你問了一門親,聽說……”
“阿姆,我早就跟你說過啊,我的親我自己去說?!?/p>
“所以說你不懂啊,沒有人幫你,哪兒去說?”
她只是嘴上抱怨兩句,其實無力操辦阿峨史聰的事情。自從死了丈夫,她一個女人家,掙不了大錢,小錢也掙不到幾個,要不是阿峨史聰懂事幫她分擔家務,這會兒她已經累死了吧。何況在感情這件事上,兒子是個執(zhí)拗的人,又見過世面,又讀過書,讀過書的人總會有點不讀書的人難以理解的想法。他偏要自己去說一門親,放在以前會被她當成笑話,現在不同了,她知道他是認真的,恐怕沒有比這件事更讓他認真的。
她順勢坐在面前的石板上。每次說起兒子的親事,她心里的想法就像河水一樣暴漲?!罢娌恢朗钦l家的姑娘?!彼睦镞@樣想?!安恢篱L什么樣子?”這樣想的時候突然憑著做母親的直覺,恍然大悟兒子為何堅持自己說親,看來他已經有了心上人。她高興得一拍大腿,脫口而出:“我得攢點兒錢了!”
“阿姆,你攢錢干啥,該花就花?!卑⒍胧仿斦f。
她沒有答話。
“每次說起到哪兒求親你就發(fā)呆,我的事情你不要操心啊?!?/p>
她根本沒有注意阿峨史聰說的話。
“阿姆?!卑⒍胧仿斣谒矍盎位问帧?/p>
“所以說,我總算知道啦?!彼f分高興。
“什么?。俊?/p>
“所以說咯,我還是不算笨的,你是不是有喜歡的姑娘啦?去吧去吧,放下家里亂七八八的事情,忙你的正事去。”她又將亂七八糟說成亂七八八。
“哪有這么快的事。”阿峨史聰臉紅了一下。說起這件事,他心里很慌,也很愁悶。有些事一兩句說不清楚,自己想了很久也沒想清楚。
“所以說咯,你只是有點膽小。我的兒子,你長得比蕎麥花還好看,愁什么?!蹦赣H驕傲地說。說完這些話起身獨自回家。她可能真是餓了。
阿峨史聰繼續(xù)蹲在河邊。這是習慣。每次他總要落在后面,一個人在河邊多坐幾分鐘。
河面漂來一件舊衣裳,還有只舊鞋子。河風一陣一陣敲在臉上。
二
課后,阿詩和阿牛在學校旁邊的山坡上閑談。
“我想得很清楚了。暫時瞞著父母。早晚有一天我會帶他去和父母見面的。”阿詩對阿牛說,語氣像在發(fā)誓。
“你要在五渡鎮(zhèn)的小學一直呆下去嗎?你留在這兒不愿調走就是為了能經??匆娝桑堪⒍胧仿旊m然也讀過書,還挺有幾分唱歌的才華,也許他將來會突然成了歌手?可畢竟輟學了,現在也沒有穩(wěn)定的工作,你要想清楚啊,你的父母遲早會知道,他們可能會反對。”阿牛說。
“我想得很清楚,阿牛,這件事先不告訴父母,拖一天是一天?!?/p>
“你們總要結婚的嘛,事情也不能一直拖下去。你是沒有想好吧?”
“你覺得我對他不真心嗎?阿牛,我敢發(fā)誓……”
“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算了,我其實沒什么好說的?!?/p>
“我只擔心父母不同意。你知道阿峨史聰的家境?!?/p>
“我知道?!?/p>
“反正,暫時瞞著吧。”
“隨你的意思好啦,我其實也不該多嘴?!?/p>
“阿牛,你該找個喜歡的人了。我看史嘎不錯?!?/p>
“你不要管我了。我不找?!?/p>
“阿牛,史嘎真的不錯……”
“我都說了不找?!卑⑴S行┥鷼?,起身走兩步又坐到另一邊,與阿詩隔著好幾米遠。
“我感覺你好像有喜歡的人?!?/p>
“瞎說。我都不知道的事情你怎么知道。不要再說這些。我沒有這樣的心思?!卑⑴u頭阻止,心里莫名感到慌亂煩躁。望著學校外面的山坡,往事像潮水在心里翻騰。她和阿詩在一個學校教書,好幾次她想申請調到山那邊的學校,又覺得調到山那邊仍然不會心安,她其實很茫然,哪兒都不想停留,只要一直走一直走,永遠不停下來就好,像個窮困潦倒的浪子也好,這才是她內心動蕩不安的主要成分??砂⒃姴欢@些。她也懶得跟她多說。對她來說,阿詩只是這所學校認識的老師當中,勉強可以多說幾句話的人,關系還不到掏心掏肺的地步。眼下聊的話題明顯已經超出范圍。她之所以坐到遠一點的地方,是希望阿詩自己結束話題,或者干脆離開,讓她一個人坐在山坡上靜一靜。以目前的心情,最好誰也別來打擾。她心里越想越難過,想起從前的很多個晚上,她打包好了行李,站在學校門口的路上幾次險些邁步出去,再也不要回頭,如果不是在這樣的關頭總會想起母親那張悲苦的臉,想到她費了很多心血才將她養(yǎng)大,她就真的勇往直前了?,F在她是母親的靠山,出不起任何差錯,她的生命絕大一半是為了母親而活。父親很早很早以前娶了別人,扔下她和母親,去跟別的女人過日子了。聽說他帶著那個女人去了水草豐美的地方,在那兒定居,養(yǎng)了很多牛羊,過得像個書本上的快活神仙或隱士,他永遠也不回來了。她已經忘了父親長什么模樣,她只記得他喜歡喝酒,喝完了酒跟母親吵嘴打架,吵完了嘴出去浪蕩幾天,直到他們終于容不下彼此,徹底分手。阿?;叵氲竭@些,只感到背脊發(fā)冷,仿佛父親走的那天,她站在路口吹的風還一直吹著她的后頸窩。她只看見父親的背影。現在她心里堵得滿滿當當,根本塞不進多余的心思。
“你在想什么?”阿詩問。即便搞不清阿牛心里想什么,但經過長時間相處,覺得好友的心里長著一對翅膀,也許哪一天,她突然就飛走了。
她們之間有上好的交情,但沒有相同的性情。說起來,她們是兩條道上的人,有時甚至感到彼此非常陌生,為了排除這樣的陌生感,她們必須經常聚在一起說話,一來打發(fā)苦悶的時間,二來在這空寂的山坳里,不至于身邊沒有一個朋友。在這里沒有朋友總覺得太可憐。
阿牛拍拍阿詩的肩膀說,“我只是在想,你的情郎說不定很快要去縣里,跟你的父母提親呢?!?/p>
“哎呀那可不行,你還真提醒我了。我得找機會跟他說暫時不能去。我父母的脾氣我太清楚了?!?/p>
“搞不好人家正在去峨邊的路上,你啊,做事拖泥帶水,什么事情都不早點考慮?!?/p>
“不會的。沒有問過我的意思他不會自作主張。你只要不把事情說給你阿姆聽,他們暫時不會察覺。我們兩家住得近,你阿姆和我父母關系好,兩棟樓對立著,中間只隔著一條不寬的通道,她要是知道了,在窗戶那邊喊一聲,那就等于我父母知道了?!?/p>
“好吧。只要你自己不說,我不會多吭一句?!?/p>
兩人對完話,往各自的宿舍走。
阿詩邊走邊往學校門口的方向張望,希望看到熟悉的身影??砷T口空蕩蕩的。最近阿峨史聰像懷著什么心事,有什么重要的話想說又不知如何開口的樣子。見面的次數也少了。
“難道他不如從前對我上心了嗎?”阿詩心里一通胡想,腳步加快,進了宿舍。眼睛仍然在雙腳踏入宿舍的一刻往大門那兒看了看。
三
是個晴天的早上,阿峨史聰終于下了決心趕車到峨邊縣城。只怪老天爺愛開玩笑,等他下了車,突然落了一陣不小的雨。匆忙在路邊買一把廉價雨傘,勉強撐著走到阿詩家樓下,傘把已經壞掉,被風吹折了。
“歪貨。”他嘀咕一聲,往樓上瞧了瞧。
這是他第一次來拜訪。手里提著的禮品已經快要墜斷他的胳膊。他想給阿詩一個驚喜,也為了表達自己足夠的誠意,以及向未來岳父母展示自己的真心與勇氣,他瞞著阿詩來這一趟。
這會兒阿詩應該也在樓上。星期天,學校不上課。
可是他站了好一會兒,雙腳就是沒敢往臺階上踩。要不是想不出到哪里緩一緩,他早就換了地方。
“來都來了,怎么不上去?”
是阿牛的聲音。阿峨史聰對這個聲音太熟悉了。扭頭看見阿牛站在后邊,環(huán)抱著雙手,十分悠閑的模樣。他低頭看看手里的東西,覺得自己有些狼狽,心里害羞,嘴上就不知道說什么好了。扯著臉子笑了笑。
“我?guī)湍愫耙宦暟???/p>
“不,不用啦?!彼泵]手阻止,心里砰砰跳,每次見到阿牛,他的心總是跳得比平??臁!爸奥犝f你和阿詩住得很近。想不到這么近?!?/p>
“阿詩知道你來嗎?”
“她不知道?!?/p>
阿牛想了想,抬眼看看樓上,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有些著急地說:“那你快到我家坐坐,站在這兒傻兮兮的?!?/p>
阿峨史聰提著東西晃晃蕩蕩去了阿牛家。連他自己也驚訝,怎么這么冒失和搞笑,明明是來見女朋友的家人,卻提著大把的東西進了女朋友同事家的門。最尷尬的是,阿牛母親一臉神秘的笑,經過幾句閑聊,后來再看他的眼神竟然是帶著觀察未來女婿的那種眼色的感覺了。阿峨史聰一時不知所措,好在他和阿牛平時說話很多,簡直比阿詩說得還多,如果她不是女的,可以做拜把兄弟了。之后,他不再拘束,越說越高興,還跟阿牛母親喝了半杯小酒。
傍晚,飯也在阿牛家里吃了。
“那就是阿詩家?!卑⑴T陉柵_伸手指著對面。順著她的手,看見對面房間里有人走動,有個穿灰色裙子的姑娘,他一眼認出來是阿詩??墒撬尤粵]有特別心動,特別想跑過去與她說話的沖動。他心里滿是此刻與阿牛說話的好心情。又喝了三兩左右的小酒,情緒剛剛好,站在陽臺上,照著傍晚的陽光,看見阿牛的長發(fā)被微風吹起。他想說點什么話,但是一小股眩暈的感覺使他更滿足于無聲地觀察眼前的一切,他莫名地覺得此時此刻,一陣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幸福的感覺像草地上細碎的花朵一樣開放了。
說來也怪,每次只要跟阿牛聊天,他總會忘記是來見阿詩的。此刻,阿詩從腦海里像小船一樣飄過去了,暫時停靠在某一處。只有他離開了阿牛,才會想起阿詩這只小船來,甚至有的時候要過了好一陣才想起。他說不好這是什么原因,目前有了醉意,更想不清楚。
阿牛母親的酒量向來不弱,在這幾棟樓里的彝族婦人當中,她的酒量可以說最好。但今天她大概喝超了量,臉比往日看起來更紅。
“你不能再喝了?!卑⑴δ赣H說。她準備清洗酒杯。
“不,今天我高興?!?/p>
“阿姆,你高興什么呀?!?/p>
“哼,”母親伸頭看看陽臺上站著的阿峨史聰,一臉得意又神秘莫測地說,“反正我今天很高興?!?/p>
“我都不曉得你在高興什么?!卑⑴W焐线@么說,但也偷偷看了看阿峨史聰。她希望這樣的局面不要被他察覺。他果然也看著對面的樓,好像沒發(fā)覺什么。
“你這樣讓我很高興。”母親繼續(xù)說。
“好啦,不要再喝啦。”阿牛其實更想對母親說,不要再多說什么。
阿峨史聰仍然望著對面的樓。他在想心事。只有他自己清楚,這樣的觀望并不是說他想跑到對面的房間跟阿詩說話,而是在想,為什么他會來到阿牛的家中,感到如此開心快樂,如此恨不得多呆上一會兒,阿牛指給他看阿詩家的時候,看到那個穿灰色裙子的身影,他沒有半點相認的沖動。
“給你。電話在那兒,隨便用。”
“什么?”
阿峨史聰接過阿牛遞來的紙條,瞄了一眼,上面寫著一串座機號碼。
“她家電話?!?/p>
“不。我不用?!?/p>
他沒有將紙條還給阿牛,但是用手不自覺地捏成一團。“我也不知道跟她說什么。”
阿牛作出打趣的笑,說:“不知道說什么你來縣城?來干啥?”
阿峨史聰被她問住了。想了想。
“你反正得跟她聯系吧?!?/p>
“是?!卑⒍胧仿斦f。心里想:“總得說清楚呀?!庇窒耄霸趺凑f!”
他越想越慌,這件事再次將他難住了。可是他也說不清,到底心里是怎么想的。抬眼看看阿牛,她也跟著他到了陽臺上,被燈光照亮的頭發(fā)和永遠帶著憂郁的眼睛,眼睛正望著對面,也許不是對面,而是更遠處,一股孤寂的味道漂浮在她臉上。他又像從前那樣,對這種狀態(tài)產生沒來由的癡迷、同情和憐惜。不過他立刻察覺自己內心的變化,裝出很平淡的樣子,將目光轉到另一邊。
“那就打電話吧。”
阿峨史聰“嗯”了一聲。仍然站著不動。手里的紙團估計已經皺得看不清字了。
“進來進來,史聰啊,進來我有話問你?!?/p>
阿牛的母親在沙發(fā)上招手。她明顯喝醉了。
“她說什么你都不要當真。喝多了。”阿牛輕聲在阿峨史聰耳邊說。
他們一同進了屋,坐在另外一邊的沙發(fā)上。
“嬢嬢,您問吧?!彼c著頭,心里非常高興,見到阿牛母親這慈母般的臉龐和親切態(tài)度,他就更覺得溫馨。按道理此時天已經黑了,他該出去找個小旅館將就一晚,明天再去阿詩的家里走一趟。既然來了縣城,好歹該去看看。
“家里父母都好吧?你這孩子,我是越看越喜歡啊,像我親戚家的孩子,和我們家阿牛年紀差不多吧?”
“我和阿牛一樣年紀?!彼喼笔瞧炔患按卣f了這句話。
阿牛沒想到他回答這么著急,而且臉上露出的神色萬分喜悅。她盯著看了一眼,又什么都不便多說,抽回目光,看著母親的臉,在燈光下,臉更比先前還紅。
“嬢嬢,我父親三年前去世了。母親健在。你們年紀也差不多。她人非常好,要是你們住得近肯定有很多話說,肯定親得像一對姐妹?!?/p>
“那是那是,從你身上,我就知道你母親是個好相處的人。”她停了停,雖然喝多了酒,卻仍然作出一番思考的樣子,“你可有喜歡的姑娘???”
“阿姆,你今天喝得太多了!”阿牛不高興,臉上也露出害羞模樣,看也不敢多看阿峨史聰,低頭走到母親身邊,扶她去臥室休息?!白甙?。”她搖了搖母親的手。
“傻姑娘,我就知道你什么都不敢說。你怎么能這樣呢。”她沒法甩開阿牛的手被推著進了臥室,但扭頭看著阿峨史聰,嘴里說,“我一看這孩子就可靠,哎呀你放開我,傻姑娘你傻了是不是,你以前不是說了嘛,你們認識好多年了。這有什么說不得。你喜歡他,他也喜歡你,我看得出來的,瞞不住我的?!?/p>
“阿姆,你不要再說啦……”
“好啦好啦……哎呀放開放開,我的手被你拉痛了……”
她們進了房間。聽到房里傳來抖被子的聲音。大概母親總算肯靠在床上休息了。阿牛出來接了一杯水端進去給母親喝。這之中她沒有看阿峨史聰,氣氛變得十分尷尬。
歇了有五分鐘,阿牛從房間里走出來。彼此的心情也從先前母親的話中脫離,又是從前兩個人兄弟般的相處方式,大方自在,看著對方有些狼狽的樣子忍不住大笑幾聲。
“我阿姆就是這樣,恨不得隨便找個人把我嫁了。年紀大的人,就是想得太多?!?/p>
“理解理解,我阿姆也這樣?!?/p>
兩人都作出彼此同情的樣子,擺擺手,對各自母親的做法無可奈何。
天色早就黑透了,在峨邊,秋天,只要暮色降臨冷空氣也跟著來了,此刻雖是初秋,寒意卻不弱,山頂上早就有人穿了很厚的衣服,出去牧羊的人甚至將羊毛的披氈都裹上了。即使在五渡鎮(zhèn),此時的天氣也只能用烤火相抵。來的時候為了好看,阿峨史聰穿得稍微薄了些。
“將就穿穿吧?!?/p>
也不知道阿牛什么時候去找的一件大衣。
“我穿的。”她大笑。不過大笑的聲音壓得很小。
阿峨史聰知道她很早沒有父親在身邊。這種時候如果要添一件衣服,只能添女人的衣服。要是一直穿著不出門,他倒是很高興,可是一會兒還得出去住旅館,總不好穿一件女生大衣在街面上走吧。
“不用啦,我不冷。”他說。
“別逞強啦,面子不如身體重要。峨邊的天氣你是知道的。何況白天還下了一場雨?!?/p>
他只好拿來披上。
兩人又坐了一會兒,喝了點牛奶,吃完一盤水果,才準備散場。
“我得走了?!卑⒍胧仿斦f。
“好啊?!卑⑴Uf。
她送他下樓。本來那些禮品也要跟著下樓的,阿牛說什么都要他帶著禮品走,那本來是給阿詩家準備的,沒有放在她家的道理,可是阿峨史聰說什么都不愿意將它們帶下樓。
二人在樓下關于禮品的事情進行一番推辭,最后,一個執(zhí)意不拿走,另一個也沒辦法,“那就笑納了,”她說笑著,揮手跟他道別。阿峨史聰高興地離開。
四
順河旅店。
阿峨史聰特意選了靠河口的房間,這兒的對岸盡是燈火,一眼望出去,仿佛望著天上的星子。
在窗口點了一根煙。阿牛的聲音還響在耳邊,她的笑容,身影,穿梭在腦海揮之不去?!安皇沁@樣的。只是剛見面的原因?!彼肫查_一切,只將腦海中的畫面歸于單純的剛剛見過面,是這個原因打攪心情。
然而,這份打攪不是一天兩天了,大概從去年初開始,他心里出現最多的人不是阿詩,是阿牛。起初他認定這是兄弟情誼加深,手足之情超越愛情的事很正常,用不著對阿詩感到抱歉?,F在卻不同了。他明顯感覺到,與阿詩的愛情出了問題,他有許多原本應該跟阿詩說的話說給了阿牛。這讓他很內疚也很無奈。最近幾個月,他夢里時常出現一個女人,開始覺得是阿詩,說著說著話,變成了阿牛,他的心情也從平淡轉成激動,總是在黃燦燦的野花地里——有時就是峨邊縣周圍的某座山上——他們吹著山風,看著遠處,聊著什么,互相牽著手。他們總是并肩走在草地上,心里比養(yǎng)了一萬頭肥牛還高興。只可惜好夢容易醒,醒來也反思這是不應該的。他難過,慚愧,糾結,可是第二天晚上,他照樣期待這樣的好夢。好夢做多了,會更加害怕醒來,更加膽小,恨不得永遠長眠。他也意識到這樣的狀況正是因為逃避現實,內心的愿望才會從夢里展露。有一點無法逃避:不能辜負阿詩。每次從好夢里醒來之后,他想得最多的就是這個。
掐滅煙頭,他連嘆兩聲,緊接著打了個寒戰(zhàn)。河風比先前還涼了。找來旅館的床單裹在身上。望著對岸燈火,想躲避先前的回憶,卻絲毫不差地接上了。
他已經想透了,不管從哪個角度考慮,他都必須跟阿詩在一起。做夢是一回事,現實又是另一回事。這次來縣城下了很大決心,如果不是偶遇阿牛,也許這會兒他正坐在未來岳父母的家中。阿詩是個善良漂亮的姑娘,她會為這次的相聚對他更加高看兩眼。
然而一切計劃都不在軌道上行駛。他的理智是這樣安排,心里卻有別的牽掛。只是遺憾,阿牛似乎根本不在意他的心情。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阿牛的內心像荒漠,根本寸草不生,微風細雨也罷,日月普照也好,都無法讓她心里出現一片綠洲??蛇@樣的姑娘卻更加牽動人。
“算了不想了。”他立刻剎住回憶。
這時,有人在河邊唱一首老掉牙的情歌,吹著那么冷的風,歌者的喉嚨被風吹得一會兒放聲大一會兒放聲小,不過他的情緒很到位。他敢斷定,唱歌的人是獨自一個。一個人面對整條河的時候,才會流淌出全部熱情。
夜深了,他睡不著。但是夜深了。他睡不著卻靠在陽臺的躺椅上逐漸聽著那個人的老掉牙情歌睡著了。河風時大時小,歌聲時大時小,仿佛從回憶里來,從他自己的嘴里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