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xué)》2019年第3期|雙雪濤:心臟(節(jié)選)
2015年之前,我從來沒來過北京,說也奇怪,按道理說一個成年人,參加工作有了幾年,總有來北京的機會,無論是來開會還是參加大學(xué)同學(xué)的婚禮抑或是單純地來看看偉人的遺體,或多或少總要來的??墒俏掖_實從來沒來過,培訓(xùn)的時候去過深圳,出差去過四川,就是沒去過北京,連河北都沒進過。2013年我從廣告公司辭職,開始寫小說,大多是一萬字左右的短篇,寫了大概三十幾個,其中有三篇發(fā)表,都在我們當(dāng)?shù)氐囊患覟l臨死亡的市級刊物上,其主編是一個想在退休之前做點好事的官員。2015年11月6日晚,我父親忽然犯了心臟病,這是一種祖?zhèn)鞯牟“Y,在我父親的家族里已經(jīng)因此死了五六個人,最早可以追溯到清末,我的太太太爺叔,一位優(yōu)秀的木匠,大到棺材,小到木梳,都可以做。在五十五歲的時候,他就是因為心臟爆裂死在了一堆木料里頭。因為死得太過突然,且七竅流血,家人懷疑是讓人下了毒,所以還開膛驗了尸身,據(jù)說在他的心臟里滿是細小的木屑,如果把心臟拿掉,可成一個尺余的木塔。自那時候起,我的族人便有了心臟的毛病,幾率在百分之三十左右,遑論男女,因為時代進步且沒人再做木匠,所以發(fā)作沒有那么厲害,通過手術(shù)是可以救治的,手術(shù)的原理是把一個小引擎放在心房中,彌補因為心臟上異于常人的縫隙所造成的衰竭,另外還需要一個類似于飲水機內(nèi)膽的東西放在主動脈上,抑制心臟吸納污垢。這個手術(shù)L市是做不了的,或者說沒有十足的把握,主要那個內(nèi)膽,很難準確地放入動脈,這個工作在L市類似于木匠的手筋,憑的是一種直覺,而在北京或者美國是用機器人做的,因為美國用不了醫(yī)保,所以我父親犯病時,我便跟著救護車一路開向北京。
出發(fā)時是晚上七點,父親臉色青紫,已不能說話,帶著氧氣面罩,躺在一張移動床上,隨車跟著一位L市醫(yī)科大學(xué)附屬醫(yī)院的急診室大夫,女性,三十歲左右,體態(tài)微胖,頭發(fā)為深棕色,戴著無框眼鏡,她說,我先跟你講一下,這一路大概八個小時,也許翻個身你父親就可能去世。我說,明白。大夫說,我姓徐,剛剛博士畢業(yè),這也是我第一次隨著夜車去北京,患者還這么重,我也有些擔(dān)心,希望我們倆能好好配合。我說,那當(dāng)然,一定一定。她說,配合的意思就是我怎么說你怎么做,不要自作聰明,不要擅自行動,不要問我愚蠢的問題。我說,一定,我沒什么問題。她說,你們家就你自己?我說,是的,可以嗎?她說,其實應(yīng)該再有一個人,我們大夫可以幫著推車,但是如果需要搬動病人,需要一個搬頭一個搬腳,我們不能上手。我說,我一個人可以。她說,這話是我必須說的,不勉強,我們曾經(jīng)有過事故,就是家屬把病人摔死了,聽著有點難聽,但是我必須得給你講一下。我說,收到,兩個人配合不好,容易摔著。您抽煙嗎?大夫說,不抽,你抽完再上車,我們盡量一路開到北京,中間不停。
十一月的L市七點天就全黑了,一個戴著安全帽的建筑工人被兩個工友扶著從我面前走過,他的一條腿摔斷了,像是水龍頭一樣歪向一邊,用一條腿跳著向前。急診室里熙熙攘攘,有人飛快地走著,有人捂著臉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三個安全帽走到人群里,消失了,許多的人擋在他們身前,像眼瞼一樣合上了。還有一個年輕女人,不知被誰砍了一刀,鼻子和眼睛中間冒著血,在冷風(fēng)中穿著睡衣跑了進來。我把煙抽到一半,發(fā)現(xiàn)一個清潔工人一直注意著我行將生成的煙蒂,就把煙在地上按滅,扔到了他的搓子里。我登上救護車,大夫跟司機說,走吧。車便從急診室的門口駛出,經(jīng)過醫(yī)院門口一排的水果店和壽衣店,拐入一支干道,路上的車子并不很多,但是司機還是開得很穩(wěn)當(dāng),他也身穿綠色的急診護士服,領(lǐng)口寬大,露出挺粗的脖子,我忽然想起應(yīng)該給他和大夫都拿一點辛苦錢的,一方面因為事出緊急,時間都花在了做決定上,另一個方面因為在家待久了,和社會多少有些隔閡,腦子轉(zhuǎn)得慢了,忘記了他們和我并非一個立場,而錢是統(tǒng)一立場的好工具。我不死心地在雙肩包里翻了翻,確實沒帶多少錢,想到到了北京肯定又有押金又有種種用現(xiàn)金的地方,心里忽然感到沮喪,確實哪里都沒有家里安全。
因為家族里有這個遺傳病,所以每人有每人的對策,有的是吃藥,有的是老去醫(yī)院體檢,有的人放浪形骸,結(jié)果倒是沒事兒,當(dāng)然也有因為過量飲酒在四十歲左右暴斃的,不是因為心臟的問題,而是因為酒精中毒。我爺爺?shù)姆绞绞蔷毴?,所以我父親和他的兩個哥哥都練,這里頭我父親的天賦最差,他天生四肢有點不協(xié)調(diào),身長腿短,不擅長任何體育項目,移動緩慢,但是不知為什么他堅持得最久,無論是上山下鄉(xiāng)還是回城進工廠工作,都沒斷過,他的秘訣是偷偷練,除了家人,很少有人知道他會拳,他都是早上早起先練兩個鐘頭,然后去上班,晚上睡覺前再練一次,自從我有記憶,每天如此,而且在我的印象里,沒有一天不練的。他不太愛說話,和誰都不怎么親。我爺活著的時候老說我爸,老三,你這人太獨,等你老了不好辦。我爸不置可否,也不頂撞,等我爺死了,也沒人說他了,這是他的耐心。我小時候老纏著他讓他教我兩招,他問我,你想學(xué)什么?我說,我想學(xué)打人的,一下就把人打趴下。他說,我不會這個。我說,那你教我別人怎么打我都不疼的,讓他們手疼。他說,這個我也不會,你這個是拳嗎?我們對拳有不同的理解,不能在一塊探討這個。他這一生要么沉默,如果說點什么,尤其是說到打拳,都很嚴肅,即使我只有十歲出頭,他說話也字斟句酌,句子都像是石磨磨出來的,既均勻又乏味。我高考之前,有一次我問他,你每天打兩次拳,一共三個小時,我每天都寫卷子,不比你打拳的時間少,肯定更多,你說是你的拳好還是我的學(xué)習(xí)好?他說,你不學(xué)習(xí)的時候想學(xué)習(xí)的事兒嗎?我說,不想,玩就是玩,學(xué)就是學(xué),涇渭分明。他說,是了,我不打拳的時候也在心里走拳,不只在心里,骨頭和肉也跟著有反應(yīng),我睡覺的時候有時候都在打拳,早上起來覺得挺乏,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我說,那你怎么能證明你的拳好?他想了想說,證明不了,打個比方,貓從五樓跳下來不死,它是要證明啥呢?它也可能摔死,因為半空中它打了一個嗝,這是命,不是拳,你現(xiàn)在不懂,我們還是不探討。我說,拳這么好,你為什么不教我呢?你怎么知道我哪一天不會從五樓掉下來呢?他說,還是不能給你打比喻,你承受不了比喻,一定會誤解。我為什么要教你?我說,我是你的兒子啊。他說,這是什么理由呢?你要是有這個緣分,這么多年你早看會了,還用我教你?別以為你是我的兒子就如何如何,我把你生下之前也不知道是你啊。我一時氣憤說,那你打我一拳。他說,你以為想挨打就可以挨打嗎?我的拳不是打人的,睡覺吧。
我爺爺活到八十五歲壽終正寢,我的兩個大爺一個死于“文革”時的武斗,另一個現(xiàn)在退休在家,風(fēng)平浪靜,已久不聯(lián)系。我爸的腳動了動,我才意識到應(yīng)該把他的鞋脫下來,他的雙腳腫得非常厲害,因此變得非常丑陋。他一動不動,像一截浮木一樣躺在那里,心率、血壓在一個顯示屏上閃爍著。徐大夫把他的雙腳看了看,分別用食指按了按。我說,是不是不太好?她說,你爸的腳怎么這樣?。课艺f,什么?她說,有人說腳的大小和心臟的大小有關(guān)系,這當(dāng)然是胡扯,但是你爸的腳確實小。我還有個費解的事情。我說,你說。她說,從給你爸的初步診斷里看,他的心臟應(yīng)該已經(jīng)無法工作了,我作一個簡單的比喻,心臟就像一個水泵,每天無時不刻不在吸水排水,你爸的心臟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有了一個挺大的裂縫,你看他的心率和血壓,都已經(jīng)低到無法想像的數(shù)字,心率是二十五,血壓是四十到八十,說句不好聽的話,按理說人應(yīng)該已經(jīng)沒了。我雖然剛上班不久,但是即使是行醫(yī)三十年的人,這種情況也是很少見的。你是干什么工作的?我說,我?我沒有工作。她說,你為什么沒有工作?我說,我不想工作,我特別懶,懶是一種病嗎?她說,你不像個懶人,懶人不像你這么憂愁,你的心態(tài)和懶人沒法比。你沒有工作是干什么?我說,我就是在家坐著。她是,你是佛教徒?我說,不是,我有時候坐著無聊,就打字。她說,打什么字?寫東西?我說,嗯,我寫小說,很幼稚,我專門寫短篇小說。她說,你要是困了,就睡一會,我覺得你爸比較平穩(wěn),我會幫你看著。我說,你這么盡責(zé),我有點過意不去。我停頓了一下,小聲說,我忘了取錢,請你見諒。她說,我不是盡責(zé),我剛上班,沒有話語權(quán),所以這半年排了太多夜班,到這個點我也睡不著,如果我困了,你給我多少錢我也得睡,你一個寫小說的人為什么有這么多烏七八糟的想法?況且你父親這種罕見的狀態(tài),任何一個從事醫(yī)學(xué)工作的人都希望能夠遇見,剛才你說這是遺傳病?我說,是的。祖?zhèn)鞯男呐K病。她說,家里還有誰發(fā)過?。课艺f,基本都是隔一代,像我爺爺就沒事,我太爺爺就死了。她說,你太爺爺應(yīng)該是1900年代的人,他什么時候死的?我說,據(jù)說是二十幾歲,生下我爺爺不久。她說,那就是1920年代,那時候是中醫(yī)還是西醫(yī)確認了他是心臟???我說,我不知道,但是他確實是因為心臟病而死。她說,你怎么這么確定?我說,我是他的后人,我就是知道,這是我們的歷史。她不再說話,我知道我已經(jīng)帶偏了話題,我扭頭看了看司機的后脖梗子,他好像完全沒有聽到我們的對話,車速平穩(wěn),幾乎沒有急停急轉(zhuǎn),卻悄然超越了不少飛馳的車輛。車窗外已經(jīng)徹底黑了下來,高速公路旁邊時見起伏的山丘,黑黝黝的好像畫上去的。沒有喇叭聲,也沒有車載廣播,我們就在這靜夜里前行,流動,就像是父親頭上的點滴,無聲無息地流入陌生的靜脈里。
之后的一個小時,我開始困了,如果是在家里,這個鐘點我是不可能發(fā)困的,我擅長熬夜,無所事事也能混到夜里兩點,翻兩頁書,寫兩個自然段,或者聽聽隨機派放給我的音樂。我父親睡得很早起得也很早,從來不打呼,但是有時候會在夜里咳嗽,他是工廠的噴漆工,所以患有慢性咽炎,我觀察過他,在盛夏的晚上,家里沒有空調(diào),只好把臥室的門敞著,他咳嗽時也不醒,他的咳嗽屬于睡眠,就像翻身一樣。原來的工廠倒閉之后,他換了一家工廠做噴漆工,所以夜里還是咳嗽,他說他在睡夢里打拳,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因為他睡著的時候身體勾著,雙手抱肩,毫不舒展,好像床上還有不少人,把他擠得沒有地方。夏天時他用雙腿夾著被,穿發(fā)黃的白色背心,從不裸露上身,冬天時他把被子蓋到自己的脖子上,通過被子的輪廓還能發(fā)現(xiàn)他弓著身體,雙手搭在肩膀上。我感覺自己大概睡著了十幾分鐘,然后突然醒了,然后一種內(nèi)疚襲擊了我,萬一他在這十幾分鐘內(nèi)死了呢?我感覺這短暫的一覺似乎睡了幾年,錯過了世界上所有最重大的變化,醒來時已經(jīng)遠遠和時間脫離了。我看見徐大夫盯著我父親的手看,先是在我對面用目光看,然后挪過來蹲著看。我說,怎么了?她說,你父親會彈鋼琴嗎?我說,不會,他是工人。她說,你看,他的手指在動。我也蹲過去,看著他的右手,他的左手上埋著點滴的針頭,一動不動,右手的食指上夾著一個夾子,連著顯示屏。他用拇指把食指上的夾子褪掉,然后五根手指依次敲打著床沿,一遍一遍,沒有停下來的跡象,緊接著反過來,從小指開始,最后到拇指,如此這般,又動了十幾遍,然后試圖把食指放回到夾子里,失敗后,徹底停了下來。
徐大夫看了看顯示屏上的數(shù)字,沒有改變,不能說是沒有改變,是心率還在下降。怎么回事?她問我。我說,我不知道。她等了一會兒,確定他的手沒有動靜后,把夾子夾在他的食指,然后坐回到自己的座位,怎么回事,她自言自語道。我說,我父親從小打拳。她說,什么拳?我說,我不懂,但是據(jù)我觀察,他一直在打一套拳,打一次一小時,招式順序都沒有變化。時間也剛剛好,誤差不會有兩分鐘,早上打兩遍,晚上打一遍。她說,去公園?我說,不是,在家里臥室。她說,在臥室練拳?我說,是,冬天夏天都是如此。她說,嗯,那應(yīng)該是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痙攣或者是肌肉記憶,不算罕見,我提醒你,你父親正在死去,他的心臟正在衰竭,我覺得也許挺不到北京了。我說,但是剛才他的手指動得非常規(guī)律。她說,這不重要,人的身體有時候也有障眼法,你要有心理準備。我說,如果像你說的,我們該怎么辦?她說,開回去。但是他應(yīng)該沒有很多痛苦,怎么講呢,就像一只氣球慢慢癟了,類似于這樣。我說,你這個比喻讓我覺得很痛苦。她說,你的痛苦和他的痛苦是兩碼事。我說,是的,雖然你都沒什么辦法。話一出口我就有點后悔了,憑什么讓人家有辦法呢?她只是一個跟車的急診室大夫,一個說話不中聽的博士,一個不知為什么被放在這輛車上的陌生人。我說,抱歉,這不是你的責(zé)任。她伸手掀了一下我爸的被角說,你不用道歉,你說的是實情。你幫我一下,給他放一片尿不濕。
又開了一會兒,我看看窗外,路上的車越來越少,我們應(yīng)該已經(jīng)進入河北境內(nèi),時間大概是凌晨將近三點。這一個多鐘頭里面,我想了一下我父親葬禮的事情,著實讓人頭疼,有無數(shù)的瑣事,有不少久未聯(lián)系的親戚,他們的聯(lián)系方式在我父親床頭一個巴掌大小的電話本上。我父親退休之后并未休息,因為那時我大學(xué)還沒有畢業(yè),他就又在一個民營工廠做了幾年噴漆工,到發(fā)病前還在上班,這些我從未見過的我父親的同事我也要去通知一下,因為按道理應(yīng)該是他們給一些喪葬費然后出幾輛葬禮的車的。我想像自己坐在這家茍延殘喘的小工廠的某一個辦公室,跟一個態(tài)度冷淡的中年男人討論這件事情的情形,感覺到比今天夜里更大的壓力。那是我必須獨立承擔(dān)的事情,而今天夜里,至少還有兩個人陪著我,我父親也在承擔(dān)他的一份責(zé)任,我意識到無論他以什么樣的方式存在,都是在參與我的生活,即使是我的累贅,當(dāng)他逝去,我的生活里只剩下我自己,完全的個人,現(xiàn)代性的自由,到了那個時候,我還需要寫作嗎?即使我父親從來沒有對我的寫作生活發(fā)表過什么意見,也從來沒有看過我寫的一行字,我竟然在為他寫作?要不然我為什么會有這樣的疑惑呢?我對自己說,我當(dāng)然要寫下去,我不是為了他寫作,他什么都不懂,我為了全世界除了他之外所有的人寫作,這結(jié)論在我內(nèi)心回蕩了兩圈,像是一個人對著空谷的呼喊,擴散開去,似乎有無數(shù)人在喊,卻只能證明山谷里別無他人。
在大概凌晨三點半左右,徐大夫說,我有點困了。我說,你瞇一會吧。她說,我睡半小時,你看著點點滴和心率。如果有異常你就叫醒我。我說,好。她側(cè)臥在椅子上,把胳膊墊在頭下邊,馬上睡著了。頭和腳的方向跟我父親一樣。凌晨四點,她并沒有醒過來,我也沒有去叫醒她,因為父親的指標都很平穩(wěn),沒有像她說的繼續(xù)下降。我一點困意都沒有,只是覺得坐得屁股疼,我把屁股挪了挪,忽然感覺到尿意,這尿意來得之急,好像有人突然拔掉了水池的塞子一樣。我低聲跟司機說,師傅,我想上趟廁所,這附近有休息站嗎?他沒有回答,只是直著身子開車,我感覺到確實憋得受不了,就哈著腰走到司機背后說,師傅,我得上趟廁所,我快憋不住了,給您添麻煩。他還是不回答,好像我的要求特別離譜,一旦回答就損害了他的尊嚴。我只好用手指碰了碰他的肩膀說,師傅,我快要尿褲子了,您把車停一下。這時候我透過后視鏡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是閉著的,我嚇了一跳,以為是他眼睛小,我看錯了。我把頭伸過去看他的臉,沒錯,他睡著了,呼吸均勻,用鼻子吸氣嘴巴呼氣,伴隨著輕微的鼾聲,臉皮完全放松,在路燈的照映下有一層油光,但是雙手還在操作著方向盤,前面有一個弧度不大的轉(zhuǎn)彎,他很自然地把車拐了過去,兩只腳也在根據(jù)路面的情況踩著油門和離合。我搖晃了一下他的肩膀,他跟著我搖晃,但是沒有醒來,我使勁掐了一下他的脖子后面,他還是沒有醒,只是好像被針扎了屁股一樣,渾身一震,從座位上彈起一點點,然后又恢復(fù)了剛才的樣子。此時的車速在九十邁左右,我無法挪動他。我的膀胱就像是馬上放學(xué)的孩子,已經(jīng)無法抑制,我走回我父親的身邊,掀開他的被子,把他的尿不濕抽出來,這段時間他并沒有排尿,尿不濕還是很干爽,只是有點溫?zé)?,我看了一眼徐大夫,她睡得很沉,我就脫下褲子尿在了上面,尿液迅速被吸收,但是我這一潑尿確實很長,以至于尿完之后,尿不濕好像塞了棉花的被面一樣,沉了不少。我把它又放回我父親的屁股底下,他的雙腿枯瘦,右大腿的上面還有一塊紅色的胎記,小時候我是知道的,現(xiàn)在我完全忘記了。我整理好自己的褲子,用手輕輕拍了拍徐大夫,醒一醒,我說,司機睡著了,我們得想想辦法。她一動不動,我抓住她的胳膊搖,把她的胳膊從她的腦袋底下拽出,她從椅子上摔下來,像一袋面粉,還是不醒。我探了探她的鼻息,她還活著,只是面部比剛才緊張,眉頭緊鎖,偶爾嘆氣,把頭在車底輕輕磕著,我把她抱回長椅,她突然問了一句,還有多久?我說,我不知道。她說,再給我一點時間,我馬上寫完了,然后就再沒有聲音。
我只好坐回自己的位置,窗外已經(jīng)沒有能看見的汽車,只有夜霧升起,四下飄浮著一種乳白色,看來是離北京近了。我發(fā)現(xiàn)出發(fā)時我不但忘記了多帶錢,也忘記了帶書,這時候太需要一本書帶我離開這個地方,即使是一本過期的文學(xué)雜志也行。我在腦中努力回憶近期讀的東西,希望能咀嚼他們,就像牛在反芻。我想起一首詩歌,準確地說是小半首,我記不起作者是誰,好像是在一個文友的QQ空間里看到的:1962年,他不知道該怎么辦。他,/還年輕,很理想,也蠻左的,卻戴著/右派的帽子。他在新疆餓得虛胖,/逃回到長沙老家。他祖母給他燉了一鍋/豬肚蘿卜湯,里面還漂著幾粒紅棗兒。/室內(nèi)燒了香,香里有個向上的迷惘。/這一天,他真的是一籌莫展。/他想出門遛個彎兒,又不大想……后面還有很長,通通忘記了,豬肚蘿卜湯,還有祖母,聽著就很滋補,我應(yīng)該是因為這個想起這首詩來,我現(xiàn)在挺需要一些這樣的念頭,人世間確實存在的聯(lián)系,或者是某種散發(fā)著熱氣的東西,或者是略顯吵鬧的景象,以驅(qū)散此時的向下的迷惘。徐大夫的腦袋還在時不時地磕著椅子的表面,好像打點的座鐘,我把自己的背包墊在她的頭底下,背包里只有兩包紙巾和一件外套,所以比較柔軟。司機師傅依然熟練地操作著車輛,我相信他是在用耳朵看著前方和后視鏡,只是因為夢中無法言語,所以不能用嘴說出這個事實。
在我很小的時候,可能是我剛有記憶的時候,我和父親談到了死,原因是我的發(fā)問,今天大老肥說要打死我,他能打死我嗎?他說,如果他想,他是可以的。那時他在洗菜,他會做幾個簡單的菜,但是從不吃土豆和蘿卜,因為在做知青時把他的胃吃壞了,在菜市場看到這兩樣?xùn)|西,他都會快速走過。我說,那我死了之后怎么辦?還能再報仇嗎?他說,不能了,你就徹底輸了。我說,那你會死嗎?他說,會的,我隨時會死,人身體里有個心臟,像你拳頭那么大,心臟不跳了,人就死了。我說,心臟為什么不跳了?它今天跳,明天跳,為什么有一天就不跳了呢?他說,它今天跳,明天可能就不跳,不過你的心臟很健康,你不會因為心臟的問題而死。我說,你怎么知道呢?他說,你出生時我聽過,聽過你的心臟,是健康的,按照概率,如果我的心臟有問題,你的心臟就應(yīng)該沒有問題,這是一個挺合理的概率,今天我們就說到這里,下次大老肥打你,你快點跑就是了,你就不會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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