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19年第1期|修新羽:城北急救中(節(jié)選)
發(fā)現(xiàn)陳焯睡著的時候,我狠狠掐了他一把。而作為報復,他喊了驚天動地的一嗓子,引得周圍人紛紛側目。我不側目,我全神貫注地看著那正在翻樂譜的小提琴手,看著音樂廳天花板上一小塊脫落了的墻皮,裝作不認識他。
這種偽裝在音樂會結束之后終于前功盡棄,因為陳焯像條尾巴那樣緊緊跟在我身后,低眉順眼,一口一個對不起。票是提前好幾個月買的,英國小提琴巨匠來華首場演奏會,我為此期待了很久,還特意找出最得體的那身黑連衣裙。然而陳焯連兩個小時的清醒時間都給不了我,他只能給我對不起。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挫敗,腳步逐漸慢了下來。陳焯牽住我的手,說他確實不應該睡著,然而我也有錯,我剛才掐他的時候沒有堵住他的嘴。我試圖擺脫而未遂,就找了個路燈旁邊的位置,站定了望著他。他肯定看清楚了我眼里的淚水,因為他瑟縮了一下,猛然把手松開。那些亂七八糟的托詞對我不管用了,早就不管用了。
這就是我和陳焯,我們從來都這樣的。
我們在城北讀的大學,畢業(yè)后想盡辦法才留了下來。經過反復思考和反思實踐,不約而同地發(fā)現(xiàn)談戀愛是降低生活成本的最佳方式,就心照不宣地睡在了一起。
我們租的房子就在城北急救中心對面。每天都能聽見急救車烏拉烏拉的聲音,把那些快死了的人運進來。有些就這么死了,有些折騰一頓也還是死了,只有非常少數(shù)的幸運兒才能活下來。人們嫌這里晦氣,租金也就相對低廉。
夏天那陣子房間老跳閘,陳焯只好跑去陽臺上,靠著一盞應急臺燈批作業(yè)。陽臺上蚊子多,等他回到床上回到我身邊的時候,總是帶著一股很濃郁的花露水味,聞起來比我還娘。他會故意抬手摟住我。
我嫌熱,把他擋開。他會不依不饒地摟過來,只為看我一臉嫌棄又委屈的樣子。我說陳焯你都多大年紀了還喜歡欺負小姑娘?他會故作深情地說,在你面前我永遠八歲。我想把他踹下床去,而他會順勢抓住我的腳踝,把我拉向他。
樓體隔音效果很差,盡管每個窗縫里都貼了隔音膠條,卻還是能聽見由遠及近的警報聲。隔著窗簾,還有急救燈一閃一閃地飄過來再飄遠。剛搬過來的時候我總睡不好,只能跟陳焯整宿整宿做愛,汗津津地昏過去,直到第二天被鬧鐘吵醒,帶著黑眼圈擠地鐵。后來工作越來越忙,我們也越來越習慣,躺下就能睡著。只是隨著天氣變冷,有時候明明各睡各的,醒來的時候也會抱在一起,陳焯毛茸茸的下巴會抵在我肩膀上,胳膊也緊纏過來。
剛搬過來的時候,我還沒經驗,依舊留著那個功率過大的吹風機,洗完澡吹著吹著頭發(fā)房間就跳了閘。把窗簾拉開朝外瞅瞅,只看見旁邊幾戶的燈都還亮著,馬路正對面是熒熒的一排紅字,城北急救中?!靶摹弊植恢涝趺磯牡袅?。陳焯走到我旁邊,把窗簾重新拉上。拉得太急,房間里就彌漫起一股灰塵的味道。我說城北大概要沒救了。
陳焯說,那怎么辦,那我們只能傾城之戀了。
我不知道城北是不是要傾覆,只知道我們隨時都可能徹底完蛋。陳焯高中學理科,但因為是外語院校的保送生,到大學只能繼續(xù)學外文,學得就有些三心二意狗屁不通,畢業(yè)之后就找不到工作,最后去給外語培訓機構打工。而我被一家創(chuàng)業(yè)公司拉去當CCO,全稱Chief Cultural Officer,首席文化官;公司里只有五個人,人人都是首席,而我最重要的一項工作就是幫大家點外賣拿外賣。簡單來說,我們兩個誰也看不到未來。
陳焯的公司離這里很近,而我上下班要坐一個多小時地鐵。所以做飯和日常打掃基本都被他包攬,就連廚房里的圍裙都是他喜歡的花色。有時候我加班到很晚,從地鐵站回來黑燈瞎火,經常打電話讓他來接我。他就趕過來拉住我的手,一邊走一邊背誦社會主義價值觀來辟邪。
那時候只有壽衣店還開著,白慘慘的熒光燈亮著。我手心直冒冷汗。陳焯說我們都是社會主義好青年,都是年輕人,不要怕那些牛鬼蛇神。我嘴硬著說我也不怕牛鬼蛇神,我怕人,怕殺人放火搶劫。他倒覺得無所畏懼,走到路燈下的時候還突然朝我耳朵大叫,又一臉訕訕地說:“哎,你沒被嚇到啊?!碑斈晡揖烤篂槭裁磿X得他很可愛的?完全就是個傻×。
我們在一起快兩年了,可誰也沒說過“我愛你”。出去玩的時候,別人問我是不是他女朋友,他也總是很曖昧地笑笑。私下里他跟我講過好幾次,他說,你也是知識分子,是念過大學的,是講道理的,你不能強迫我。那時他剛跟女朋友分手,頭上長著一片草原,只想把自己變成野馬。他說,我心里那扇門關上了,現(xiàn)在只想找個人陪在身邊,其他的走一步算一步。
我說,每次你心門關上的時候,我的手都恰好在門縫里。
陳焯扭頭看我,就像在看一個陌生人。他說你什么時候這么文藝了。我說原文來自一本學術專著,《現(xiàn)代性與大屠殺》,豆瓣評分9.0,講的是猶太人總把手指放在現(xiàn)代性的門縫里。陳焯開始笑,他說:“好好好,我承認你還是你?!?/p>
我說:“我不承認。”而陳焯搖搖頭,表示他不想吵架。他慢慢脫掉外套,仔細疊好,然后把頭枕到我膝蓋上。如果我愿意的話,從這個角度可以很方便地掐死他。我用手指輕輕拂過他下巴的胡茬。
陳焯就那樣睡著了。人在睡著的時候看起來往往會年輕些,帶著一種毫無防備的天真,然而這個道理在陳焯身上并不起效。陳焯一睡過去就像是死了。
最開始,他的睡態(tài)總能讓我感到震驚。我們第一次出去開房的時候,并沒有正大光明,而是打著復習期末的旗號。隔壁傳來呻吟之后,我把臉湊到陳焯跟前,問,沒激起你的好勝心嗎?而陳焯立馬跳起來,抱著電腦找了半天,開始大聲外放一部聚眾淫亂的色情電影。
女主角聲嘶力竭地呻吟,而我笑倒在床上,還故意選好姿勢,讓腰上的皮膚露出一小截。陳焯看都沒看我。“陳焯,你真是個君子?!?/p>
陳焯對此不以為然。他說,我今天是真的要好好復習的,也勸你認真看看課件,不要老馬失蹄,在大四的時候把自己掛掉。他的話倒激起了我的好勝心,決定要復習給他看,跟他比比誰更能沉得下來。
結果我還在研究費孝通的差序格局理論,陳焯就已經咚的一聲倒在桌子上。姿勢很奇怪,額頭緊抵著桌面,像是猝死了,像是能這樣一直睡下去,睡個幾十年。我象征性試了試他的鼻息,然后把他搬到了床上。
那是我第一次認真地打量陳焯。他比我小半年,高瘦文靜,頭發(fā)濃密,皮膚白,在人群里打眼一看就很出挑,再配上那副黑框眼鏡,完全就是電影里那種斯文敗類??勺屑氂^察起來,五官也沒什么特殊的地方:眼睛不大,眉骨不高,下巴倒是有點兒尖。睡著之后,陳焯渾身的力量和戒備都卸掉,無論怎么推他,拉他,捏他,他都毫無反應。他睡得那么沉,那么死。
陳焯學過鋼琴,我也學過。但他考過了九級,我只學了三年就放棄。更要命的是,我?guī)⒓舆^幾次朋友聚餐,而他只是坐在那里,露出自己那臉傻笑,就能被所有人喜歡。
我拿毛巾沾濕了給他擦了擦臉,在他旁邊和衣而睡。其實從那天開始我就該知道,陳焯對我?guī)缀鯖]有興趣。他只是習慣了講軟話,習慣了對女孩子好,而我只是一個比較方便的選項。時至今日,我們的關系依舊更像是長期互嫖,甚至留不下什么干凈美好的記憶。
……
作者簡介
修新羽,1993年8月生,清華大學哲學系本碩,曾獲第十三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清華大學特等獎學金,《解放軍文藝》優(yōu)秀作品獎,第四屆老舍青年戲劇獎。
中短篇小說見《花城》《上海文學》《青年文學》《芙蓉》《解放軍文藝》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