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斯卡·基尼亞爾:成連最后的音樂課
我擴展了一則古老的傳奇。我是在譯者張復蕊的一個真知灼見的注釋中知曉的,在《儒林外史》第二卷第432頁。這本吳敬梓之作的法文版問世于1976年。我圍繞伯牙的傳奇渲染出夢境與思考。對話和回憶是我編的。但最終的場景是傳奇本身的。令我著迷的是成連的最后一課。伯牙、方子春、成連,這些名字都是真實的。成連生活在春秋時期(公元前722—前481年)。他是琴仙的老師。中國古代文人賦予伯牙以“琴仙”的名號。據(jù)《樂府解題》所記,伯牙在成連門下學藝之前,就已經(jīng)習瑤琴五年、習琵琶四年。成連聽了他彈的曲子,收其為徒,讓他練了三年。一天早上,拂曉前,成連差人去找伯牙,命他即刻到琴房面見。成連跽座于地,左手持一盞油燈,沉默不語。
“把你的瑤琴給我?!彼蝗粚Σ烂畹?。
伯牙向他作了揖,把瑤琴遞了過去。
“聽聽這個聲音!”成連對他說完便把瑤琴舉過頭頂,摔到地上。
“這才是瑤琴的聲音!”成連說道。
這是一把歷經(jīng)七百年的瑤琴(始自公元前兩千年末)。
伯牙彎下腰,作了三次揖。
“把你的琵琶給我?!背蛇B命令道。
伯牙把琵琶遞給了他。
“聽聽這個聲音!”成連對他說道。
他把琵琶放在面前,站起身,跳上去,踩了許久。
看到自己被損毀的樂器遭到老師的布鞋折磨,伯牙流淚了。然后,成連把樂器殘骸踢向伯牙,對他說:
“以后彈琴的時候給我多用點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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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的伯牙倍受打擊。他只有幾枚銅錢。他失去了自己的樂器。在月盈月缺的一個輪回里,他沒有吃東西,思忖著要不要離開老師。他所有的銀兩都給了成連,用來支付課程、磚床、每天的飯食。屈林有時會把自己的瑤琴借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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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盈月缺了一個輪回后,伯牙見成連沒有叫自己,便去找他。他向老師作了揖,成連讓他在近旁坐下,叫人端來兩碗放了炒肉和花菜的面條。他們拿起筷子吃了起來。吃完面條,成連叫人拿來酒,熱了熱。他們喝了幾杯。終于,伯牙質問起老師來:
“我的瑤琴問世之時諺語才誕生沒多久!我父親用了三位美艷絕倫的妾女才從馮大夫那里把它換來。我的琵琶被七位琴師彈過。老伯,為什么你要打碎它們?”
伯牙說著,嗓音里滿是淚水。當吐出瑤琴、琵琶、老伯和父親這些字眼時,他的嗓音碎裂了。他突然號啕起來,頭埋在袖子里哭泣。
“伯父?。 彼暗?。
然后,伯牙抹了抹眼淚,向成連拜了三拜。成連回答說:
“孩子啊,我打碎琴的時候就已經(jīng)回答過你了!你的技巧是嫻熟了,卻沒有感情。我打碎了你的樂器,你的嗓音也已經(jīng)變了。剛才聽你呻吟,我在你嗓音的顫抖中已經(jīng)可以聽出某種歌唱。你開始從自己身上發(fā)出動人的音符了?!?/p>
成連拿去掉在袖子上的花菜。他繼續(xù)說:
“你像個嗓音變了的孩子。你像個嘴唇在奶媽的胸口和妓女的乳房之間徘徊的孩子。你像個孩子,味覺徘徊在乳汁和熱酒這兩方天地之間,一邊是新葉上如小鳥般猛然升高的嗓音,另一邊是伐木人或趕車人的粗厚嗓音,對著樹干哼曲兒或者沖著騾子叫嚷。你徘徊在所感和所知之間。你在接近音樂前還有很多要做!”
伯牙又作了三次揖。伯牙正要退下,成連叫住了他。他又請他坐下。成連問伯牙為何決定投身于音樂藝術。
*
有三件事促使伯牙決定投身于音樂。第一件發(fā)生在他剛會走路的時候。他用兩條小腿搖搖晃晃地跟著一位女仆,女仆要到村里找柴火和湖畔的稻子。在湖邊,他第一次看到樹干粗大的柳樹,還投下圓圓的影子。他走上前去,發(fā)現(xiàn)有個年輕人正看管一頭水牛,在岸邊一邊嘟噥一邊看書。柳樹的影子又圓又青。寂靜無邊?!八f,水,圓圓的影子,孩子,書,水牛,柳樹,把水牛拴在柳樹上的籠頭,這些都無需理由地扎根在我的記憶里!”伯牙說道。
第二件讓伯牙決定投身于音樂的事情,據(jù)他所說是在九年之后,那時父親的正室去世了。門上掛著白布。“第一個!”這是他當時的想法。他進了屋。他上了一炷香,雙手合十拜了四拜。他雙膝跪下,額頭磕著木板。他瞥見一顫一顫的微光,是油燈、影子,還有腳。然后,他同時聽到一滴油在大燈里噼啪作響和自己的眼淚墜到木板上。
第三件讓伯牙決定投身于音樂的事件,據(jù)他所說發(fā)生在南京附近。那時他正走出一家茶館。他依然記得當?shù)氐臒釟?,葉子和花朵的新鮮欲滴,水壺里竊竊私語的雨水的品質。天氣非常熱。他走了出來,臉上和臀部都出了汗,他正去往書法老師的家,暴雨突然來襲。他蹲在一處灌木叢里。暴雨極其猛烈。雨墜如山倒。天空黑得發(fā)亮,似艷美女子的秀發(fā)。雷鳴震耳欲聾,令人直想逃走。閃電撕裂了天空漆黑的濃稠,讓人隱約瞥到大自然的心臟處那不可見又可怕的原始狀態(tài)—夜晚的大幕后面可怕的太陽碎片。伯牙把臉埋在了袖子里。
隨后寂靜一片,雨猛地停下了。他睜開眼睛。似有一道新光照在世間。新光和寂靜落在洗過的樹上,綠得無以言表,葉子上散著露珠,一片天空藍得透徹,真美。
伯牙第三次興奮起來。伯牙肯定只有一種聲音能繪出那涓水流淌的嶄新原野,還有那些從未見過的色彩。伯牙認為這種聲音非常近似于寂靜。
“錯!”成連生硬地反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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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互相看著。各自沉默了一會兒。然后,伯牙既已陳述促使自己習樂的原因,成連捏著鼻子說:
“你離音樂還遠得很。年輕的讀書人和他的水牛不會帶你走近音樂。音樂不是藏在柳樹里的。音樂不是寂靜。音樂的聲音是一種不會打斷寂靜的聲音?!?/p>
成連碰了碰無名指,說:
“同樣,油滴和你在令尊正室靈位前的眼淚也不會帶你走近音樂。音樂不是死亡,也不是生命,它非常接近生命,在生命里,它非常接近出生之地。第一個聲音是第一次叫喊,在這個意義上,音樂不是跟隨生命的,而是在它之前。音樂先于單音節(jié)的發(fā)明!”
成連伸出中指,說:
“最后,暴雨的結束不會帶你走近音樂。你耳朵膽小。音樂不是暴雨的結束,它就是暴雨?!?/p>
伯牙對老師所說的沒有回應一句。成連稍事沉默,接著說:
“你說話的時候,我在聽你的嗓音。除了自負和空洞,那些話還說了什么?除了意圖和內心,那種語氣還說了什么?你陳述促使自己習樂的原因時,你嗓音的聲音是遠離音樂的。你的嗓音在逐漸堅硬。它離開了顫聲、眼淚和音樂。你怎么處理你的樂器的?”
伯牙回答說自己收起了樂器的殘骸,堆在一塊方綢緞里,用儀式上牛、羊、豬的部位祭奠了它們。他還說每天自己都在樂器的棺木前冥想。成連的臉變得深紅深紅的,他怒斥自己的學生:
“你在樂器的棺木前禱告做什么?那些樂器已經(jīng)入殮了!去,去問傅管家要一串銅錢,再以我的名義去找樂器修理師。跟他要一把斷了的琵琶,好歹修過的就行。跟他要一把琴肚破了的瑤琴,好歹補過的就行。用最簡單的樂器,重新習樂。記住你的嗓音破裂的時候。記住當你想起碎裂的樂器時自己發(fā)出的碎裂之聲。你那把和諺語同期誕生的瑤琴就像堅果的殼。要把殼打碎才能吃到果肉。記住,在音樂里,聲音不是果肉?!?/p>
*
當天,伯牙賣掉自己的禮服,找了傅管家,典當了兩條父親給的絲綢方巾。然后,他去了樂器修理師那里。這是一位老者。他的耳朵不靈光了。他的綢緞袍子已經(jīng)破爛。他的腳上穿著一雙紅鞋。伯牙請他拿出樂器。伯牙看到了一流的樂器,聽了怪異的聲音。修理師工作室的一角有個箱子,箱子底下有一些樂器的殘骸,是孩子們拿來練習用的。伯牙請修理師把這些拿給自己看。伯牙在這些修補粗糙的舊樂器上彈奏起來。
“草草修補的老舊叫喊??!”伯牙邊說邊笑。
樂器修理師詫異地看著他,眼睛瞪得滾圓,濕漉漉的。
“我們又還能是什么?”他說道。
伯牙感到羞愧。他拿起自覺損毀最嚴重的瑤琴和琵琶。錢還有剩余,他還給了傅管家。他竭盡全力地在沒有聲音的弦上練習,手指在沒有打磨光滑的木質琴鍵上不斷地跌跌撞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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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連一連八個月都沒有叫伯牙。春天了。伯牙獨自練琴,在田野盡頭,在斜坡上,在離村口不遠的地方。桃樹開花了。花兒粉得難以言表。伯牙穿著麻鞋。成連正巧經(jīng)過,聽到了琴聲。他走過去,示意他繼續(xù)彈琴,在他身旁坐下。
“聲音太難聽了!扔了這琴。”他聽了一會兒后對伯牙說道。
伯牙顫抖了。他的臉頰一下子變白了。成連繼續(xù)說:
“音樂不在最美的樂器里。它也不在最差的樂器里。最適合音樂的樂器或許是打動人的,但我們也可能用不了它,就像包裹著男人的軀殼?!?/p>
成連還說:
“你即興創(chuàng)作的音樂里是有些溫柔、悲傷,但還不是音樂。扔掉樂器!離開這個花園!去找音樂吧!跟我來!”
*
成連帶著伯牙一直來到村落。伯牙滿是敬意地看著老師,但他的樣子令自己不知所措。突然,成連發(fā)怒了,讓他閉嘴:他在聽樹枝間穿過的風,落了淚。
他們餓了。成連帶著學生來到一家小飯館:他突然一動不動,聽著木筷夾烤肉和干蝦的動靜,落了淚。
在附近的一條巷子里,他把他帶到一家青樓。伯牙抬起妓女的雙腿進入時,無意間,指甲劃破了她的腳踝。這滴血,妓女小聲的叫喊,掉在地上的木枕:成連落了淚。
他把他帶到烏鴉橋那頭的一處文人集會。大家喝了很多。成連讓他們安靜一下:他聽著帛上毛筆的聲音,落了淚。
他把他帶向村外的一處僻靜之所。路上,成連抓著伯牙的胳膊。他們停下腳步:一個孩子露出肚皮,朝著一處堆砌的紅磚撒尿。成連啜泣著,崩潰了。
他們來到寺廟的時候,一位和尚正在寺廟的外庭掃地:他們坐下來,聽了五個小時除塵的掃帚聲。兩人都落了淚。然后成連傾身朝向伯牙,對著他的耳朵小聲地說:
“你是時候回去了。到御用弦樂器商那里買一把打動你的樂器。去向傅管家要四兩銀子。跟他說我明天回去。我今天聽了太多音樂。我要在寂靜里清洗雙耳。我進寺去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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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牙一回來就去找傅管家,談了許久,終于拿到三兩銀子。他去了御用弦樂器商那兒。他在店中的櫥子里搜尋了很久,空彈著琴弦。他沒有找到滿意的樂器。他情緒不滿地走到街上。在重新踏上巷子回成連住所的時候,伯牙遇見一位非常年老的人拄著一根紅漆棍子在走下坡。他頭戴一頂氈帽,穿著破爛的灰色綢衣和紅色鞋子。他另一只胳膊下夾著一把小琴。伯牙認出了他,走上前去,雙手作揖。
“老伯,您可還好?”
“大點兒聲,公子,我耳朵不靈了?!?/p>
伯牙慢慢地大聲說:
“老伯,您可還好?”
“我一點兒都記不得您了,”老者答道,“我活得太久了!”
“老伯,我叫伯牙。大半年前,我在您的店里買過一把瑤琴和一把琵琶。就是無知小兒彈的那種!不知可否冒昧地請您去茶館一坐?”
他們去了茶館。他們在一把茶壺前坐下,茶壺里浮著從三四朵花上摘下的花瓣。味道妙絕。
“老伯,請問您貴姓?”伯牙徐徐問道。
“免貴姓馮,馮迎。”樂器修理師答道。
“您住哪兒?”伯牙問道。
“走兩步就到我的作坊了!就挨著這兒!在風的靈柩!”馮迎說道。
“老伯,您是修樂器的,您無須埋怨。您應該是幸福的!您是祭臺的守護人。您確保了音樂的美、維系、寂靜和可能。您無須成為音樂!”伯牙嘆息著叫道。
“您說的都是蠢話,”馮迎說,“我可不幸福。我修理樂器,餓得要死。我太老了。都快一萬一千年了,我忍受著生活。都快一萬一千年了,我徒勞地修著修不好的東西!都快一萬一千年了,我沒有完全活過。都快一萬一千年了,我沒有真的死去!公子,您看看我,我曾經(jīng)是一頭獅子,一位寡婦的耳郭,曙光中一朵玫瑰色的云!我曾經(jīng)是一塊葡萄面包。我曾經(jīng)是一條鳊魚。我曾經(jīng)是孩子濕漉漉的手指中一顆有點毛茸茸的小覆盆子!”
“老伯,”伯牙又說,“您是修樂器的,您在店鋪的最里面是否存著琵琶和瑤琴?”
“ 有的, 公子,” 老者答道,“ 我存了五六把,您上次來的時候可能沒看到。不過我年紀太大了,不能把它們送到府上了。我的手指顫個不停?。 ?/p>
“我何時能前往貴店叨擾?”伯牙問他。
“這就去吧,”老者說,“我能騎在您的肩上嗎?我實在是太累了!”
伯牙答應了,便讓馮迎騎到肩上。
“我太老了,”馮迎啰唆著,“我都不記得自己叫什么了!”
“您的尊姓大名是馮迎,”伯牙喊著,“您住在風的靈柩?!?/p>
“唉,”老者喊道,“風的靈柩,不是生的靈柩!我還沒有見識完生命!我還要做鳥,做沙灘上黑色的貽貝,還有蒲公英!我是真真地向往空無??!您想知道我最大的痛苦嗎?”
“想,”伯牙喊道,“我想知道您最大的痛苦!”
“我最大的痛苦,就是我又成了人!”馮迎說,“日月星辰和我所有經(jīng)歷的全部重量就這樣將它固定了。又成了人,是啊,比又成了送信的馬還要慘!又有好幾個世紀要忍受!又要看到光亮!又有令人傷心的聲音!又有哭泣的眼淚!”
伯牙發(fā)現(xiàn)肩上的老馮迎輕得驚人。他問道:
“老伯,算卦的可曾說您在什么地方會以人的身份復活?哪個行當?在哪個世紀?”
馮迎用蒼白干癟的指節(jié)敲了敲他的腦袋。
“地方啊,是克雷莫納。那是波河附近的一座小鎮(zhèn)。世紀呢,是拉丁人的十七世紀。工作么,還是個弦樂器商人?!?/p>
“您看起來會是什么樣?”伯牙問道。
“我會有件皮制的工作罩衫?!崩像T迎哭著答道。
他的手顫抖著。他摘下氈帽說:
“我在冬天會戴著一頂白色的羊毛軟帽,踏上橫跨克雷莫納塔河的小橋。”
“老伯,您知道您的名字嗎?”伯牙喊道。
“侄兒,”老人晃著紅紅的雙腳說,“ 我有一萬一千歲了。我叫托尼奧·斯特拉迪瓦里。我什么都做不成了。我是奧莫博諾和卡塔里納的父親。我的老師叫阿瑪?shù)?。我的朋友叫瓜奈里……?/p>
說到此處,淚水在他的臉上流淌。
“我好像,”他繼續(xù)說,“記得圣–多米尼克廣場,在瑪卓門對面。我碰到了金色的光芒。我看見了鐘樓??諝庵杏袞|西聞著像橄欖和魚膠!”
樂器修理師戴上氈帽,雙手抱著頭。他呻吟著。他抽泣著。鼻涕掉在了伯牙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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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來到馮迎的店。伯牙放下老者,試了很久琵琶和瑤琴。他試的第二把瑤琴發(fā)出辨識度特別高的聲音,像是一滴一滴的雨水。他試的第四把琵琶的確是一件很脆弱的樂器,卻有種無盡的悲傷和細膩。其中一根弦非常尖細,幾乎沒有回聲。另一根有種溫柔,顯然不是人類的。最后一根非常喑啞、低沉,但是寬廣,卻又靦腆,好像在不斷往自己的裸體之美上加外套、加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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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連一邊吃著瓜子一邊在雞鳴湖畔散步。每年,這片湖都會產(chǎn)出成千上萬斗的菱角。漁船在兩岸間來來回回。四個月后,就是在這里,伯牙向老師展示了自己在馮迎那里挑選的樂器。他們在一片竹林里坐下,面前有一條泊岸的藍色小船。伯牙在老師面前彈了一段小曲。
“樂器不錯?!背蛇B說道。
伯牙面色發(fā)白。
“……手指,耳朵,身體,心氣,都是對的?!背蛇B又說道。
伯牙的面色由白變藍,藍得就像面前停在竹籬后的那條漁船。
“不要再只是找音樂了!”成連總結道。
伯牙感到徹底的悲傷侵占了大腦。他感到心臟在胸口后面痛苦地緊縮著。成連讓他站起來。
“我再也教不了你什么了,”他說,“你的感情還不夠集中。你沒有讓自己感動的東西,比如湖面的水波搖晃著漁夫的藍色小船。我,成連,我再也教不了你了。我的老師叫方子春,他住在東海。他啊,他知道該如何在人的耳朵里生出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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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等到了十一月。伯牙和成連動身前往東海。他們走了十二個星期。來到蓬萊山腳時,成連對伯牙說:
“你,待在這兒!我,我去找老師?!?/p>
說完,他便撐著船走了。過了十天,他還沒有回來。伯牙環(huán)顧四周,又餓,又孤獨,又害怕。沒有一個人。他只聽見海水沖上沙灘的聲音和海鳥的悲啼。他感到更虛弱了,長嘆一聲:“這就是師祖的課!”于是,他開始邊彈琵琶邊唱歌,緩緩地落著眼淚。然后,他在內心深處落了淚,只有聲音是那淚水。當他的歌唱在唇邊消逝,成連緩緩地從水上回來了。伯牙登上成連用篙撐著的船。伯牙成了琴仙,天下最偉大的琴師。
選自《音樂課》【法】帕斯卡·基尼亞爾 著 王明睿 譯
女性從出生到死亡都是女高音,而男性經(jīng)歷過變聲就會失去童年的聲音,遭到嗓音的背叛,為了重新構造一個不會變聲、永不改變的聲音領地,他們用失去的嗓音作曲、借助樂器來彌補缺陷,重新?lián)碛型甑囊彩悄赣H的聲音。
本書文字風格介于小說與散文之間,通過三個簡短、有趣的小故事探索男性變聲的奧秘。其中第三部分,作者通過閱讀中國傳統(tǒng)文學作品和想象杜撰了伯牙學琴的故事,很好地領會到了中國傳統(tǒng)中關于“人籟、地籟、天籟”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