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19年第1期|李治邦:孤獨的城市(節(jié)選)
一
張心計所在的這座城市是古城,有千年的歷史,城市里邊被定為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的就有一百六十多座。隨便去一個地方就能看到前輩留下來的建筑,最多的是寺廟,還有名人故居。另外居然有九座教堂,雖然經(jīng)過戰(zhàn)爭但保留完好。其中一座是猶太教堂,據(jù)說在二戰(zhàn)期間有上千的猶太人居住在這里,被保護下來沒有遭到蹂躪。其中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這座城市的善良,多少次要拆,都被各種理由阻擋住了。為此,這座教堂成了這座城市善待別人的一個象征,后來逐步影響擴大。
張心計是市博物館副館長,在全省是一個很有名氣的文物鑒賞家。他個子高,皮膚灰白色,清瘦文雅,有一點兒玉樹臨風(fēng)的感覺。熟悉他的人都覺得他不在這個社會的狀態(tài)下,按照他自己說的,就是跟不上這個時代,因為喜好古字畫,潛移默化,他的精神就停留在古代了。張心計老婆叫安安,在公安的刑偵大隊,兩個人差距很大。安安說跟張心計結(jié)婚就是一個歷史錯誤,他給自己營造了一個烏托邦,就他一個人的心靈在那里棲息,都容不得她。安安一聲嘆息,我們倆都不吵架,我每次說到他,他就閉目養(yǎng)神。我跟他說,現(xiàn)在是一個紅塵滾滾、物欲橫流的背景,你也不能不食人間煙火吧。安安說,跟他說急了,他就走人,真不是個男人。最讓安安生氣的是,說他喜歡收藏古書,其中有上萬冊的善本,大都是宋元時期的,還有上百幅的字畫。那天,安安就是開了一個玩笑,說,隊里給了我半個月的假,真是破天荒,你干脆跟我去一趟瑞士,我特別喜歡那里。張心計說,沒有這么多錢,我算了,咱倆起碼要八九萬。安安說,你隨便賣一張扇面就夠了,還就是民國時期的。張心計竟然惱火了,戳著安安的鼻子說,以后這樣的話你不能再說。安安很是意外,她就是一個玩笑,而且張心計也知道她在開玩笑,就問,我再說了怎么辦?張心計怔了一會兒說,我會半年不跟你做愛。
說來,張心計跟安安結(jié)婚是在他三十四歲的時候,安安比他小六歲。兩個人在結(jié)婚前就要進行婚前財產(chǎn)的公證,張心計弱弱地說,我所有的書都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我死了就全給博物館。安安很不高興,說,誰惦記著你那些破書舊書,都是發(fā)霉的味道。有的時候安安也去看他的收藏,張心計都逼著她戴手套。安安也有辦法回敬他,那就是做愛的時候逼著他戴避孕套。張心計喊著別扭,我太難受了。安安就笑,說,你怎么跟我說的一樣呢。安安和張心計的關(guān)系說不上怎么樣,一個是博物館搞字畫鑒定,有名氣的副館長。一個是刑偵大隊的刑警,每次上現(xiàn)場,都是在那勘察嫌疑犯留下的痕跡。兩個人的認識是通過張心計的父親,一個銀行家,安安的母親是張心計的部下。兩家嘻嘻哈哈地就定了婚事,那時候張心計還在上高中。后來,張心計之所以同意這門婚事,很簡單,他就覺得博物館里總是被什么人盜畫,他找了安安就等于有了破案的人。安安喜歡張心計,沒有別的,就是覺得他有學(xué)問有膽識,一個男人沒有學(xué)問狗屁不是??傆腥撕闷娴貑査麄z怎么能走到一起,完全不搭的異路人。張心計就說,我倆沒有絕對的好,也沒有絕對的不好,就跟冬天刺猬取暖,靠得太近了會扎到,離得遠會冷,到最后既不疼也不冷的距離最好。
張心計的父親是一家銀行的行長,他收藏的古書或者善本嚴格意義上講都是他父親的。他上小學(xué)的時候,父親就跟他講這些收藏的故事,這些善本的來歷。更主要的是講解這批字畫的作者風(fēng)格流派淵源,還有怎么識別這些仿照他們的東西。后來,張心計也想跟父親一樣講給安安聽,安安就只給半個耳朵。因為安安喜歡的是美食,中西餐通吃。每次張心計心情不好的時候,安安就帶他去享受。很多次都是悄悄跑到上海,或者廣州,再后來甚至到法國。張心計的父親留給他一筆錢,安安的母親也能接濟他們。兩個人互相熏染著,安安也能在古字畫里看出個子丑寅卯,張心計也能知道牛排幾分熟為好,什么樣的牛排配什么樣的紅酒做伴。在張心計上高三的時候,他父親就在自己辦公室里懸梁自盡了。因為什么不知道,說什么的都有,但多數(shù)的版本都說是侵吞了國家財產(chǎn)后被發(fā)現(xiàn),畏罪自殺。當(dāng)時公安局竟然沒有去搜查他的家,只是象征性地看了看,張心計站在父親的遺像前冷冷地看著。因為母親跟父親離婚了,所以父親自殺后,母親就重新搬了回來,她不忍心看兒子孤獨。張心計從南開大學(xué)歷史系畢業(yè)后又上了兩年研究生,但研究生學(xué)的是文物?;貋砗笕チ瞬┪镳^,他去博物館沒有考試,算是招聘人才。因為他在上研究生期間回來一次,在博物館看了一場明清名家字畫展,當(dāng)場就告訴人家,你們這幅王寅的畫是假的。起初博物館不信,最后在北京找了一個專家看,印證了張心計的判斷。在張心計和安安戀愛的時候,他突然對父親自殺的原因有了濃厚的興趣,開始艱苦地調(diào)查。他的母親是一家字畫店的營業(yè)經(jīng)理,人很老實,長得也很一般。張心計從小就崇拜父親,父親英俊瀟灑,飄逸倜儻。他鬧不明白父親為什么會選擇了母親,他覺得這也是個謎。當(dāng)然,后來父親當(dāng)上行長后開始膨脹,喜歡上一個美術(shù)學(xué)院的女老師,跟母親離婚了??珊髞硪矝]有娶這個女老師,女老師就去了英國。父親自殺后,母親回到家里,張心計總愛問母親這個問題,父親怎么選擇了您呢。母親解釋很枯燥,說是因為一張張大千畫的《溪山茅舍》。母親說這是家傳下來的,她一直留著。后來你父親知道我有這幅畫就總找我,讓我賣給他。我不同意,說是家傳的,除非我死了。后來你父親為了得到這幅畫就娶了我,自然這幅畫就成他的了。母親說的時候很生氣,張心計覺得很好笑,認為母親在欺騙他。他對母親說,你知道他為了這幅畫娶你,你就跟了他。母親說,我那天和他喝了酒,喝多了,你父親就強奸了我。我有了你,你說我能不跟他嗎。張心計這次倒是信了,因為父親生前無意中說過,我跟你母親做愛生了你,但你母親當(dāng)時很不情愿。
母親搬回來以后,張心計才看到張大千的那幅《溪山茅舍》,是張大千1933年畫的,畫面很簡單,就是一座突兀的巖石,臨著一江悠閑的溪水,一幢半顯半掩的小屋。木橋從水中搭過,點綴著寥寥的蘆葦。那是安安第一次上他的家,據(jù)安安事后說,你家的氣場有些不對,我總覺得你父親沒有走,在昏暗處能吮到你父親的味道。張心計說,你別嚇唬我,我不信這個。三個人吃飯,都是母親做的。母親是湖南常德人,做的菜有些辣,但煮的豆腐泡很香。母親從后屋把那幅畫捧出來,走路的姿勢都小心翼翼的。母親親自打開,張心計在那兒仔細地看,他很奇怪,這幅畫為什么父親沒有給他看過。母親說,你姥爺當(dāng)初在北京琉璃廠當(dāng)過管店面的,會裱畫。他到這座城市來,也是因為裱畫。說那次過中秋,你父親找我,當(dāng)時你姥爺還在,兩個人賞月喝酒。一壺燙熱的白酒,兩三只鮮靈靈的大湖蟹,他們大醉。你姥爺拿出《溪山茅舍》顯擺,被你父親一眼看中,愛不釋手,要拿十萬塊買走。你姥爺酒醒了很懊悔,當(dāng)場拒絕。后來,你父親就等著你姥爺去世,下功夫盯上我。我嫁給你父親,這幅他夢寐以求的《溪山茅舍》就成了我的陪嫁。安安當(dāng)時問,這幅畫現(xiàn)在值多少錢?母親很不高興地剜了一眼安安,說,沒有價格,你要是給心計生一個兒子,那就是他的了。母親又把畫拿走,張心計就再也沒有見過這幅畫。
二
在這座城市有兩座文化地標,一座是那座猶太教堂,因為在全國少見。再一座就是建了沒幾年的市博物館,它的構(gòu)造像一只白鷺,四周是碧水,寓意著白鷺在水中游弋。當(dāng)時政府投資了五六個億??山ǔ梢院?,很少有人去看。擔(dān)任市長的袁學(xué)明很生氣,幾次開會都發(fā)脾氣,說,沒有很多人去博物館,說明這個城市的墮落而愚昧。這句話很厲害,于是,很多部門為了討好袁市長,就組織人輪流去參觀。參觀的時候里面就像個會議廳,你要是不知道的話,進去以后聽到的都是官場上的互相應(yīng)酬。講解員本來準備好的講解都被這些官話和廢話淹沒了,沒人聽,誰也沒興趣。有一次袁市長帶著意大利的外賓到博物館,因為這個博物館有一張意大利的一位華僑捐贈的中國地圖,是意大利1860年出版的。華僑無償捐贈給這個博物館。經(jīng)有關(guān)專家鑒定,該地圖把釣魚島及其附屬島嶼均列入中國版圖,為進一步證明釣魚島是中國固有領(lǐng)土提供了歷史依據(jù)。袁市長本來心情不錯,但看著空蕩蕩的博物館,再看著大廳里有一些大媽大娘在里邊摘菜聊天,痛心疾首,對陪著的張心計說,博物館在國外就是藝術(shù)的殿堂,在我們這兒怎么成這個樣子,政府投的幾個億真是打水漂了。張心計只是笑了笑,然后對意大利外賓介紹著博物館,主要說兩件鎮(zhèn)館之寶。一個是八大山人朱耷的幾幅畫,再有就是雍正琺瑯彩官窯一個半尺高的瓶子。
就是這個小瓶子,張心計進博物館的時候,老館長自豪地告訴他,價值在兩個多億。張心計好奇地問,為什么會這么高的價呢?老館長告訴他,文物不是以年代是否久遠來論價的,漢朝的陶和罐頂多就是萬八千塊,因為太多太爛了。而這個雍正琺瑯彩的瓶子,官窯燒的時候就這么一件,居然燒成了。就這一件,價格就高了。做人和文物的等級一樣,你要是都和別人一樣,沒有你自己的絕活,也就是個漢朝的陶和罐子,永遠不會到琺瑯彩。為了這個雍正琺瑯彩,老館長讓他在展廳里站了半年,就守著這個不起眼的小瓶子做講解。張心計不服氣,悻悻地說,我是搞研究來的,不是當(dāng)講解員來的。讓我為這個小瓶子站崗,我的臉面往哪擱!這話最后傳到老館長的耳朵里,老館長笑了,說,他不愿意站可以離開,想站的人多了。張心計是用英語講解的,講雍正時期的官窯和來歷,講這個小瓶子燒制的過程和技術(shù)難度,講這個小瓶子的色彩和質(zhì)地以及紋路,最后說出了那個兩個億的天價。外賓們大為驚嘆,其中一個漂亮的女人還當(dāng)眾擁抱和親吻了他,弄得張心計失去了往日鎮(zhèn)定。當(dāng)外賓離開的時候,袁市長告訴他,那個漂亮女人是意大利羅馬市長的女兒。也就是幾分鐘的時間,這個漂亮女人擁抱張心計的照片就在網(wǎng)上瘋傳,跟帖的有幾萬人。安安給他發(fā)微信,張心計才看到。他幾乎不看微信,沒有朋友圈。張心計很詫然,誰給拍攝的,而且拍攝的角度很有誘惑,他臉上的表情色瞇瞇的。他跟安安說,這是誰發(fā)出來的。安安回復(fù)他,查不出來。張心計知道最近這一兩年總有人背后整治他,告狀信很多,而且十分惡毒。他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來,剛才跟外賓介紹的時候有誰在旁邊,他只記得有不少人跟著。每次只要是他出面講解,都會來很多人。他知道整治他的人就在這個人群里,不知不覺地潛伏。
晚上吃飯,母親做的常德米粉,張心計愛吃,安安說你母親再做這個我就絕食了。母親給安安炒了一個油燜蘆筍,安安吧唧嘴吃著。張心計發(fā)現(xiàn)安安下巴頦很好看,尖尖的,圓滑而清潤。他甚至想去撫摸。安安對他說,你有心事。張心計問,你幫助我分析一下,我得罪誰了,怎么總是害我呢?安安說,我又不是你們館里的人,我哪知道,反正你現(xiàn)在就是一個色鬼,我看你的手在那個女人的后背,而且這個女人的后背是裸露的。母親不說話,就在旁邊吃著飯,看著電視。電視里是央視的九頻道,總是看見一群獅子在吃一個什么動物,血淋淋的。張心計哪次都跟母親說,咱能不看這個嗎?母親就說一句,就這個好看。安安說,你們館是不是在評職稱?張心計說,早評完了。安安說,你不要把誰都當(dāng)成你的朋友。張心計哼了哼,我必須要找出這個人,或者幾個人,他們已經(jīng)寫了我上百封的匿名舉報信,這得跟我有多大的仇恨呀。安安收拾著碗筷,說,誰跟你最好呀?張心計說,我知道你要說什么,跟我最好的一定是對我最恨的,都不會是。母親在旁邊說,你臨帖吧,氣太亂了。張心計走進父親的書房,開始靜心臨王羲之的帖子。父親對他說過,漢字是由點和線組成的,紙上的字就是黑白兩色,那可是寂寞之道。張心計說,知道,書法就是修煉自己的。他給自己寫了一幅座右銘,掛在墻上:寂寞之道不寂寞,其樂無窮。最近,張心計頭疼的事比較多。上面組織人查賬,發(fā)現(xiàn)他違紀了幾條,就是有一筆花費沒有上館務(wù)會,那一筆就是八千多元。是到外地買宣紙的錢,每個月都要買。還有就是他到江西南昌開會,有半天去了朱耷博物館,而且在那里請館長吃了一次飯,花了六百多元。上面的人明確說,你去朱耷博物館是錯誤的,因為在請假日程中沒有這一項,你是借著公家事辦了自己的事。張心計很不服氣,跟上面的人頂撞了幾句,最后肯定是找他談話,然后全系統(tǒng)通報批評。他曾經(jīng)跟安安說過,懷疑就是這個人給他寫的匿名舉報信,被安安排除了。她說,這個人盯你已經(jīng)三年了,可你跟上面的這個人剛剛頂撞的。張心計和安安住在母親樓下,回到自己房間,發(fā)現(xiàn)對面的樓房都是黑的。他覺得有些恐怖,整幢大樓都是黑的,像是一個黑眼珠。安安在接電話,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是一個人把他們廠長家的房子點著了,廠長和他老婆都燒死在里邊?,F(xiàn)在他在看守所不承認了,說是他就是這么想,可沒有真的去干。廠長家著火是有人點的,因為他跟別人說過這個想法。他聽見安安說,有可能的,這個人聽到他說過,結(jié)果就借著這個人的想法做了,他一定比這個人還恨廠長。張心計覺得自己心思確實有些亂,母親說的沒有錯。他在館務(wù)會上申辯,沒有人肯站出來替他說話幫腔,都是悶著臉坐著。他很生氣,他去朱耷博物館是準備聯(lián)系借展的,走的時候說過,怎么就都不吭聲呢。館長空缺,現(xiàn)在主持工作的是他。他覺得自從主持以后,他就沒有安生過,過去跟自己好的人都躲著他走。有一次他在館務(wù)會上認真地說,我不想主持,現(xiàn)在誰想干,我就拱手讓給誰。大家竟然笑了笑就散會了,而且好像他剛才放了一個屁,走得很快。
安安習(xí)慣把汽水倒進紙杯里靜靜地喝,快喝完了才漫不經(jīng)心問張心計,你喝嗎?張心計搖搖頭繼續(xù)問,你是專業(yè)的,你說啊,誰這么不放過我,那么對我耿耿于懷。安安說,你說現(xiàn)在人怎么這么狠呀,說報復(fù)就放火,要不就殺人,而且能大卸八塊,從容自若。張心計沒有理會去洗澡,回來見安安又打電話,還是那個案子,越說越激動。張心計喊了一聲,安安你的洗澡水滿了。安安放下電話,說,那個被懷疑放火的提供出兩個嫌疑人,一個是他的師兄弟,一個是他的情人。張心計問,這兩個人都恨廠長嗎。安安說,不,都恨他。張心計笑了,說,安安,你穿上警服也很精神,真的。你什么時候穿著警服到館里走走,我陪著你走一圈,我會大聲地喊,我老婆是刑警。
天空完全黑下來,外邊的燈光像沙子般地罩過來,影影綽綽地散在地上。張心計發(fā)現(xiàn)對面黑著的大樓陡地亮起了燈,萬家有了溫馨。
……
作者簡介
李治邦
1953年5月出生天津,河北省安平縣人。1970年入伍,1978年轉(zhuǎn)業(yè)到天津市群眾藝術(shù)館工作。曾任館長,天津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中心主任,研究館員,文化部優(yōu)秀專家,公共文化理論核心庫專家。
出版長篇小說六部《逃出孤獨》《城市獵人》《紅色浪漫》等;中篇小說百余篇,代表作有《巴黎老佛爺?shù)辍贰吨覍嵉挠涗洝贰短焯螟B》《成熟》《演繹情感》《新聞眼》《我找你找了好久》等。短篇小說百余篇,代表作有《關(guān)于我爹和鳥》《人有幾張臉》《叫陣》等。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等選載。編劇作品曾獲得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文化部“群星獎”銀獎、全國廣播劇“政府獎”銀獎、全國戲劇小品比賽銀獎,并于中央電視臺和天津電視臺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