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19年第2期|葉延濱:草深花繁蹄聲遠
從北京南苑機場出發(fā),兩個小時后到達中國鎳都金昌。剛剛下過一場雨,祁連山麓的金昌退去了盛夏的暑熱,清涼宜人。金昌是重要的有色金屬資源城市。近年下了大氣力改善城市的生態(tài)面貌,映入眼簾的是一座山光水色綠樹成蔭的江南風光。我要去的馬場還有較遠的路程,是在金昌所轄的歷史古城永昌與山丹接壤之地,那里有一座滋養(yǎng)永昌縣和軍馬場的西大河水庫。水庫在上世紀70年代建成,由永昌縣管理,是真正意義上的風水寶地。
在祁連山海拔四千多米的冷龍嶺現(xiàn)代冰川融雪的西大河,在古鸞鳥古城的遺址旁,西大河水庫,背靠祁連峽谷,峽谷里青松翠柏,蓊蓊郁郁如同屏風守護著這池碧水。四周是綠毯般的大草原,軍馬一場的六個牧隊放牧的馬群、牛群和羊群,遠遠望去像珠寶一樣嵌鑲在這無垠的綠毯上,環(huán)抱著這晶瑩的水庫湖泊,如同一面寶鏡,鏡中的祁連峽谷草灘,云霧繚繞,如幻如仙。守護的管理所副所長,在這里已經(jīng)工作了三十多年,生活在這仙
景般的高原峽谷,守護著祁連賜給這方百姓的一池碧波。前些年,一度喧囂的祁連山開礦開發(fā)熱,曾給祁連山生態(tài)造成很大的破壞。經(jīng)過這兩年的整治和保護,祁連山又重新成為綠水長流青山不老的人間仙境?!皝碛^光很美,常年守在這里還是很寂寞的,特別是冬天,大雪封了路,有時十幾天見不到一個人。”他說這話,我信,因為歲月刻在他臉上的印痕,還有他身后的古鸞鳥城遺址土堆,以及波光粼粼的湖水,映出的歲月風云,讓我想他也是這皇家馬場的現(xiàn)代守護者。
著名的“皇家馬場”就在絲綢之路的祁連山麓寫下了自己千年歷史。祁連山冷龍嶺北麓的大馬營草原,地跨甘青兩省、毗鄰三市(州)六縣,總面積三百余萬畝,地勢平坦,水草豐茂,是馬匹繁衍、生長的理想場所。從西漢王朝設皇家馬場牧師苑距今已有兩千一百多年的歷史。1949年9月21日,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一野戰(zhàn)軍和西北軍政委員會奉毛澤東電令:要完整無缺地將大馬營軍馬場接收下來,正式接管山丹軍馬場,1961年6月,改稱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后勤部山丹軍馬場。我就在此后,與軍馬場結下了一生的緣分。遙望這蒼山下的馬場綠草原,我與軍馬場的一幕幕故事,出現(xiàn)在眼前……
1971年深秋,我已在延安農(nóng)村插隊兩年多,有一天,從北京派來管理知識青年的帶隊干部,興沖沖告訴我,總后勤部來人招知青,去不去?我一聽總后勤部,便報了名。報到后上了軍車被拉到更深的山溝里,我才明白無誤地看仔細“總后勤部”后面還跟上一串補語“軍馬局延安軍馬場”。出了延安向南,到富縣的茶店子鎮(zhèn)向西,再走六十里到一個叫任家臺的地方,這是軍馬場的場部。從場部再往西走二里,向北一拐,就進了甘溝。這是我報到的連隊所在地。那年我一到這個地方,便覺得這個地名也許錯了,應該叫“干溝”。這的的確確是一條干涸的大山溝。在我們這批知青到來以前,老隊的農(nóng)工就讓滿溝的苞谷長出來等我們來收割。走完了這條溝,就到了隊部,人稱“甘溝二連”。在這個地方,我只生活了不到半年的時間,但這是我從延安農(nóng)村來到的第一個國營單位。拿工資,每月二十七元。吃國庫糧,還是干農(nóng)民的活,放馬種莊稼。
今天在地圖上也還是找不到這個地方,這么七拐八倒,甘溝的位置在一片原始林區(qū)中部。因為我在農(nóng)村當知青時,能下力吃苦,當過生產(chǎn)隊副隊長,所以在這兒很快成了“好樣的”,上調(diào)到總場去看倉庫??磦}庫是在場部,還是在這原始林區(qū),但我是從新職工中百里挑一選出來的,心情如范進中舉。如果不是從甘溝上調(diào)場部看倉庫,而是從北京下放到這里來看倉庫,我就不是范進而是林沖了。終點相同,起點變了,心境也就不同。說到這里,想起有人說“老三屆”有特殊性,這其中有這個道理:下過十八層地底的人,只要往前走,就一步上一層,層層新天地。說遠了,還是說甘溝吧,說說我還記得的幾個同隊知青。
有兩個北京知青是安塞招來的,一男一女。他倆一來,大家就看出這是對相好。混熟了,知道他倆在一個隊里插隊。再熟些,知道這個隊就只有他們兩個知青。真熟了,才知道隊上只給了他們一孔窯洞。為什么不多給一孔窯?窮,隊上沒有錢多砌。怎么住呢?一個大炕,中間用大箱子隔開,一人一半。于是,大家“啊”地一聲!說的,裝作說明白了。聽的,裝作聽懂了。這事在連里曾讓知青男和知青女們著迷地幻想了一段時間。他倆插隊滋味自會是與眾不同另一番天地啊。不過,大家對他們的想像偏向于浪漫而非下流,因為他們在多次招工中,只招男時,男的沒走,只招女時,女的不去,于是雙雙來到我們這個甘溝二連。上次看《孽債》,我就想到他倆,《孽債》是海派故事,他倆是京派言情。
我們的排長是老職工,當上排長就算干部了。軍馬場與軍隊的規(guī)矩一樣,排長是干部,班長還是工人。大家都知道,他當排長的原因是他娶了副場長的千金,當過駙馬爺。駙馬爺不是自由戀愛,是經(jīng)人介紹,讓場長看上了。可惜駙馬爺只當了半天?;槎Y后,夫婦進了洞房,不到一個時辰,駙馬就被趕出家門。第二天,倆人去辦離婚。一進門,女的就說,他是流氓,一上床就對我動手動腳耍流氓!民政干部一邊聽一邊開離婚證。男的還沒開口,這婚就離完了。排長自己說到這,也笑,那是個石女嘛。駙馬撤了,不能把排長也撤了。他就從場部調(diào)到甘溝來了。
另一對就亮色得多。男的是從老軍馬場調(diào)來的老機耕隊長,隊長夫人是北京知青。用知青的方式評價,盤亮,條也好。盤是指臉,條是說身材。算得上是軍馬場場花。調(diào)皮的知青把軍馬場的場歌稍加改動,放聲歌唱:“我愛馬場啊我愛馬,馬場還有一枝花……”那機耕隊長模樣實在太一般,得到這么個妻子是什么原因?頭一個說法是自然原因,山丹軍馬場地闊天寬,機耕時節(jié),拖拉機開出去,可以睡上一覺,醒來也沒到地頭。轉過車頭,再接著睡,也絕對不會出了地頭。這女知青是他的助手,整天孤男獨女,望不到邊地開荒地,又沒有其他的事情去做,就自然成了一家人。第二個說法是社會性的,說女的是個高干子女,被打倒了,無家可歸,死了心,找了個根紅苗正的“工農(nóng)兵”。
想起他們,也就想到了我青春時代的軍馬場。這些平凡人物吹來了我從不知道的人間煙火。偏僻深山老林中的延安軍馬場,場部還有更多人,讓我認識了“社會”大舞臺。
他是我入職后,第一個業(yè)務上司。在軍馬場的基層連隊當了半年牧工,我調(diào)到場部供應科做了倉庫保管員。供應科的最高行政首長姓周,叫周華斌,是四川人,個子矮矮,待人和氣,臉上總是掛著笑。這笑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時候,中國處于物資最短缺的時期,僧多粥少,供應科就是熱點,也是出氣孔。周科長的笑容可掬,讓他在這個總叫人抱怨的位子,無人可以替代。供應科的業(yè)務首長,是一個中年會計,姓榮,都叫他榮會計。他是軍馬場的場長從山丹軍馬局帶過來的。榮會計說:“我這榮會計三字,從參加工作就這么叫,一輩子跟著我,不像這個‘主任’,那個‘部長’,三天兩頭換稱呼,所以,我的名氣也就大了?!睒s會計是軍隊后勤學院高材生,大概親屬背景復雜,畢業(yè)后沒能穿上軍裝。他一生氣,在填寫表格時,給自己職務一欄,寫上“淘汰軍人”。正逢遇上“反右”,沒給他戴帽子,只是客氣地把他從北京發(fā)配到山丹去養(yǎng)軍馬。
榮會計雖沒有職務,在供應科可是無冕之王。小事他不管,大事他說了算。榮會計看上去是個樂呵呵的樂天派,“文革”時期,人與人都互相提防,他在供應科的這段日子,倒像身在世外桃源,見人有說有笑。想來也有道理,榮會計是永遠當不成官的人,只憑本事吃飯,也就敢說敢做。周科長也知道,縱然讓榮會計在供應科一言九鼎,也絕不會危及自身前程,干脆開明敬賢到底。起初我還不明白,榮會計哪能有這等威信,后來才知道,榮會計又被領導層叫做“榮決算”。一年下來,領導先開會,決定今年是報憂還是報喜。形成決議后,上頭就會找榮會計。領導說今年要盈利一百萬,榮會計就決算出個一百萬;領導說虧了一百萬,榮會計就給刨出一百萬窟窿。成了榮會計朋友后,喝酒間我就問他:“這決算的竅門在哪?”“嗨,計劃經(jīng)濟就是上面有人計劃,下面有人對著上面的要求報計劃。年年增產(chǎn),年年大豐收,年年有人沒飯吃。上面唬下面,下面騙上面。我是看咱的領導們老實,才幫他們。你想想,當官混到軍馬局的大山里了,夠窩囊了。我?guī)退麄円话?,他們安心點,你和我這樣的人日子就好過。完不成上頭要求,只會年年換領導。新領導上任必然要搞三把火,整來整去,倒霉的還是老百姓。”這些話今天說來不算個啥,當時聽得我心驚肉跳。
榮會計的老婆是山東人,身材高大,模樣也俊,愛熱鬧,一幫年輕人是他家的??汀!鞍?,‘聞香隊’又掃蕩榮府來了,你們比當年的鬼子還厲害?!逼鋵嵤撬裏趿艘诲佈蛉?,讓榮會計把我們拉去的。他們夫妻關系好,在軍馬場出了名。山丹馬場的工作條件艱苦,許多牧工酒量大,喝醉后打老婆撒野竟然成了一種風氣。領導想了許多辦法,收效都不大。榮會計知道后,笑著說:“這個好辦,聽我的,打一次老婆扣五塊錢!”百般無奈的領導實行了榮會計“打一次老婆扣五塊錢”的政策,立竿見影。一是喝酒打人的少了,二是縱然挨了打,女人怕罰款也不告狀了。領導耳根立馬清凈了許多。我的記憶中,這是“文革”期間按經(jīng)濟規(guī)律辦事的唯一例子。那時,一個好牧工每月也只能掙四十多塊錢,馬場自釀的苞谷酒每斤五毛錢,打一次老婆要少喝十斤酒。這個賬,男人會算,女人心里也清楚。
榮會計看起來樂呵呵的,什么事也不放在心上,但是煙抽得厲害,四十多歲就得了肺氣腫。1976年“四人幫”倒臺后,我調(diào)回四川工作,他也在那一年去世,死于肺心病。我一想到他,就會想起“淘汰軍人”四個字竟會影響一個人一生。也會想起他“榮決算”和“五元罰款”的故事。軍馬場里他是我敬重的有才華的長者和同事。一想到他,我就覺得“生不逢時”和“生逢盛世”,真是個人不能自決的命數(shù)。
今天的馬場也是祁連山麓工作和生活都十分艱苦的牧區(qū)。天蒼蒼,野茫茫,高天在頂,四圍是大山。一望無邊的草場,一場雨水,綠野無涯,低矮的小花,一簇又一簇地從草原上冒出來,把草灘繡成斑斕的花地毯。這個季節(jié),馬場的馬兒只顧低頭吃草,羊群和牛群也像紳士般在草地里沉醉。吃飽了就安靜的牛羊,讓牧民能偷閑搞一點“皇家牧場”觀光游,騎馬,射箭,酸馬奶,讓外來客來這里喊幾聲“空氣真好呀”!
越野車在西大河水庫到軍馬一場之間的柏油路上急駛。細雨朦朦中公路像一條絲帶穿過草原,鉆進天邊的云彩。自從各級領導一層層抓緊了祁連山生態(tài)治理工程,這片雪水灌溉的綠洲又披上綠袍。也許今天到這里的游客都會像我一樣,想起唐詩中的那些名句:“秦時明月漢時關”……“濕云如夢雨如塵”……“草深一鳥忽飛起”……“晚歲猶思事鞍馬”……啊,草原就是一張大詩稿,眼前的綠因了無邊的軍馬場,讓我想起的不僅只有飛渡千載的邊塞詩。
記得當年在軍馬場,實行“大禮拜”。一旬一休,一個月只有三天休息日。九天勞作才能有一天休息,洗衣、購物、整理一下內(nèi)務,眨眼就天黑了。延安軍馬場的場部人員,大多是從山丹軍馬局調(diào)來的老職工,從延安招上來的知青只有應科幾個人。除了我當保管員,還有兩個外交部的子弟當會計。一個是小劉,父親原是在香港工作的高干,“文革”開始不久,便被秘密逮捕,渺無音訊。小劉向我展示過他還保留的一些照片,香港半山的豪宅,小模樣打扮如資本家少爺。當時我就這么想。另一個是小蔡,父親是外交部機關管理局的頭兒,據(jù)說全中國的好廚師都歸他爸管??上У犊窟呎玖?,否則小蔡也不會來當馬倌。我們所在的供應科,一到“大禮拜”天,就成了連隊的插隊知青來場部購物發(fā)信、落腳的據(jù)點了。
知青聚到一起,沒有飯局,但有酒有煙。煙是我集腋成裘,攢的。汽車司機、拖拉機駕駛員到我的庫房領材料時,都會遞上一支煙,我接過來,住筆筒里一丟,一天就攢半筒。酒是場部加工隊自釀的苞谷酒,每天釀出新酒入庫之前,從門口經(jīng)過,哥們喊一嗓子:“熱的!”出來用茶杯舀上半杯,那是常事。有朋自連隊來,香煙管夠,燒酒伺候,漫天海聊,也夠快活一陣。酒加煙再加青春二十的幾個小伙子,聊到后來,就唱《三套車》《紅梅花兒開》,天天如此也沒勁。五連有個眼鏡兒有一次說:“我寫詩,念給你們聽聽?好嗎?”這人的詩寫得真好,至少那時我認為好。文縐縐,酸溜溜,情綿綿,聽了心癢癢。小劉笑了:“眼鏡兒,哪兒抄的吧?”眼鏡兒急了:“哪能抄呀?以前有人當過知青嗎?我這叫創(chuàng)作,懂嗎您?”經(jīng)過輪番審問,并以斷煙停酒相威脅,眼鏡兒交代他有幾本禁書。“下次帶來!”十天后,眼鏡兒來了,神秘地從書包里掏出幾本又破又黃的書:“別讓人看見了,了不得,‘封資修’!”可不是嗎?《花間集》、《西廂記》、普希金的《歐根·奧涅金》,還有其他一些詩集。我只記住了這三本書名,因為這三本書最受歡迎。一下子,大家都寫起詩來了,好像一個馬場詩社。我記得,每次小劉都認真地調(diào)侃這些“情詩圣手”,嘴上叼著一支大頭煙斗。我看著小劉想:“這個煙斗大概就是資本主義的香港,留給他的最后一點資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只可惜煙斗里裝的是貧下中農(nóng)的‘藍花煙’?!痹谶@個“詩社”存在期間,我只寫過一首詩,應該說是改寫過一首詩,就是長詩《歐根·奧涅金》,達吉雅娜給奧涅金的那封信。我覺得這個故事很動人,但覺得這封信譯得沒文采,便動手重寫了一遍。記得是在冬天,當時,馬場的場部也發(fā)生了一場中國式的愛情悲劇。
場部一個司機,和家鄉(xiāng)的一個姑娘戀愛,并且讓姑娘懷上了孩子。這個女人離開家鄉(xiāng)來到馬場,想在這里弄掉這個孩子。女人長得高頭大馬,天天在球場打球,又蹦又跳又跺又跑,那孩子就是不肯出來。最后,還是足月生出來了。孩子降生那天,當父親的司機出車到西安去拉貨去了。天降大雪,四野茫茫,那女人自己給自己接生。然后用棉布包上孩子,爬上場部后面的山坡。她在半山腰刨了個坑,把那剛出生的嬰兒埋了。當她從山坡走下來,被鄰居發(fā)現(xiàn)了。任憑人們追問,她只放聲大哭。于是,一群人尋著她留下的腳印,上了山,扒開土堆,在冰雪里埋了多時的嬰兒,居然還有口氣!嬰兒被送進了場部醫(yī)院搶救。消息傳開,想要這孩子的人在救護室外排起了隊:“這孩子命大,好養(yǎng)活!”“是個男孩!”“一個鐘頭都凍不死,神了!”故事最后是中國式的喜劇——出差回來的爸爸,二話不說,把母女接回了家,然后從場部開出一張結婚證,到處派送喜糖。我吃著喜糖,用詩句重寫了達吉雅娜那封信和《歐根·奧涅金》部分長詩。我從來沒把這件事當作我創(chuàng)作的開始,只是今天回想起來,我想,與詩結緣的起點,確實是在軍馬場那些日子。這件事后不久,延安軍馬場撤銷了,喜糖和詩社也都像那年的雪,悄然消失。
我在延安軍馬場的生活一年后因馬場撤銷而結束。軍馬場圈走了富縣、甘泉主要的林區(qū),與地方發(fā)生了沖突,剛轟轟烈烈地開始,很快變成了撤離。撤離方案是,部隊進駐的人員和物資撤走,原有的資產(chǎn)和人員以及從延安招收的知青,由當?shù)卣庸苻k林場。我屬于移交地方的留用人員,而我管理的庫房全部裝的是屬于部隊撤走的財產(chǎn)。知青朋友們背后嘲笑我們供應科的幾位是“漢奸翻譯官”。明知別人不要你了,還得給別人賣苦力,這日子讓人退盡神光,灰溜溜上班混日頭。這一天我正在叮叮當當?shù)蒯敯l(fā)貨包裝箱,突然聽到倉庫外的貨場人聲鼎沸。出去一看,腦子嗡地一聲:出事了。一百多個連隊上來的知青,正圍住貨場十幾臺手扶拖拉機和七八臺輪式拖拉機,有的已被他們發(fā)動起來了。我趕忙跑到鐵柵欄門前,想把柵門鎖住。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靶∽觿e擋道!”“看門狗滾開!”我竭力大聲喊:“不要沖動,這是國家財產(chǎn),要坐班房的,求你們了,回去吧!”我的不合時宜、條件反射的職業(yè)行為,激怒了這些本來就一肚子火氣的知青朋友。我被打倒在地,拖拉機被開走了幾臺。這次事件,經(jīng)軍隊和地方談判和平解決了。搶走的拖拉機還回來,鬧事者不予追究。我一下子成了英雄,在場部開會,一位上頭來的軍官說:“當場長的,當科長的,哪去了?去報警找人?真的嗎?讓一個年輕人當了英雄,丟臉?。 睘榱朔€(wěn)定軍心,我被黨委批準火線入黨(那時我的父母還在受批判,沒時間外調(diào)也就“重在表現(xiàn)”了)。同時,供應科的幾個知青宣布由部隊帶回山丹軍馬局,以保證撤離順利進行。我糊里糊涂地總覺得不像當了一回英雄,只是打了一回架。說實話,在延安當知青組長時,阻止喝醉打架的知青,場面要險惡得多,不光是拳頭舞動,酒瓶亂飛,镢頭橫掃,那場面才英雄氣足呢。當晚,幾個哥們感謝沾我的光也能離開這深山老林,提來半桶玉米燒酒,讓我一出門就橫躺進水溝里。一個月后,我到秦嶺山里的山丹軍馬局的化工廠2837工程處報到,任政治處“以工代干”的干事。報到時,管勞資的科長對我說:“你這農(nóng)工一級每月二十七元,轉成行政是二十七級,現(xiàn)在哪還有這級哇?行政最低二十五級,你就二十五吧!”軍馬場生涯的結束,對于我突然采用喜劇方式落了幕……
這些四十多年前我在軍馬場經(jīng)歷的故事,像眼前大草原上雨后冒出來的野花,綴滿我的心田。由于騎兵作為一個軍種退出了現(xiàn)代軍隊的建制,輝煌千載的山丹皇家馬場也不再由部隊管轄。眼前的馬場已是國營大型農(nóng)牧聯(lián)合企業(yè)。高山巍然依舊,草原碧綠如洗,當年馳騁大漠的馬群化作天上的流云,當年青春如夢的歲月已經(jīng)成為筆下的故事。只是此刻,祁連山在身后,地平線在遠方,又聽見了一聲聲馬嘶卷起了血管中噠噠敲得震耳的蹄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