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爾蘭詩人葉芝逝世80周年 我們對詩人的認知 不該只停留在《當你老了》
提起威廉·巴特勒·葉芝的經(jīng)典詩歌《當你老了》,人們無不為其中的繾綣深情而感動。今年是詩人葉芝逝世80周年,有多少人是從《當你老了》這首詩認識了葉芝,或許還知道些關于他的悲劇愛情:一生單戀而始終求之不得。2015年,《當你老了》經(jīng)民謠歌手趙照改編而開始流傳,真正紅極一時則是經(jīng)莫文蔚和李健極具個人化特點的翻唱而推動?!岸嗌偃嗽鴲勰闱啻簹g暢的時辰,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只有一個人愛你虔誠的靈魂,愛你蒼老臉上的皺紋……”深情款款的歌聲,讓葉芝幾乎成了小資教父的代名詞。
然而,葉芝詩集《麗達與天鵝》的譯者、作家裘小龍在接受記者采訪時卻表示,我們對葉芝的認知存在較大的誤讀。
談到葉芝流傳最廣的情詩《當你老了》,裘小龍認為,全然把它當成一首情詩是不準確的,葉芝在文壇極高的地位,正因為他的獨特性。一方面,葉芝是浪漫主義“最后的詩人”,同時又是最初的現(xiàn)代派詩人之一。他的詩作區(qū)別于傳統(tǒng)的浪漫主義,抒情的同時,又能與抒寫對象拉開距離,像戴著“面具”。以《當你老了》為例,關于這首葉芝早期的詩作,很多人認為是為他愛戀一生的女人茅德·岡所寫,但其中有一句“只有一個人愛你朝圣者的靈魂”,一下子就把對一個女人的愛慕,拉開到對一種革命理想與激情的追求的層面。而這二者聯(lián)系在一起,在葉芝的筆下又是那么的自然。這樣的寫法,在詩人里是不多見的,而人們對此詩的關注,正是因為它跨越了浪漫主義與現(xiàn)代派詩歌,豎起了一面鮮明的旗幟。
失意引發(fā)詩意。對于詩人葉芝來說,愛情的求之不得,也許是一種幸運
1889年,從遇到她的第一次起,茅德·岡就如影隨形,不斷出現(xiàn)在葉芝的夢里,心里,詩里;即便她已去世多年,卻在葉芝的詩歌中永生。葉芝的一生陸續(xù)向她求婚五次,無一例外地遭到拒絕。
1917年,葉芝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向茅德·岡求婚,好友格雷戈里夫人鼓勵他不要灰心繼續(xù)努力,而他只回答了一句話,“不,我已經(jīng)累了?!边@時,離他在蘋果花下對她一見鐘情,已經(jīng)過去了28年。
這一年,葉芝52歲。
“事實上,我相信這次求婚里一定有負氣的成份?!濒眯↓堈J為,“我猜想他一定用了‘這是我給你最后一次機會了。你若還是拒絕,那我也認命了’之類的話。”
有趣的是,大約五年之后,在遙遠的東方,同樣有一位年輕多情的詩人徐志摩,向他的摯愛林徽因求愛遭拒。而他在給梁啟超的信里也表達了同樣的意思,“我將于茫茫人海中訪我唯一靈魂之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p>
如此看來,“求不得”不僅僅是葉芝的主題,也是所有詩人的共同主題之一。英國詩人W.H.奧登曾在悼念葉芝時寫到,“瘋狂的愛爾蘭將你刺傷成詩”。我覺得更確切的說是,“瘋狂的愛將葉芝刺傷成詩”——愛得深沉,愛得堅持,愛得痛楚和愛得無望。
在裘小龍看來,正是這種求之不得的情愫和苦楚,讓葉芝的詩才井噴。
說實話,很多人在看到茅德·岡小姐的黑白小照時,并不覺得這是位如葉芝描述般絕色的女子。但很少人能忘卻她那堅毅的眼神,透露出一個很難被撼動的女子的生命底色。
愛情怎么會發(fā)生在這樣兩個人生志趣如此大相徑庭,個人氣質(zhì)完全迥異的人身上呢:一個是陽剛的斗士,父親是英國陸軍上校,而她則終生投身愛爾蘭民族解放運動;一個是敏感的詩人,一生沉溺于文學與戲劇之中。
也許是靈魂深處的某種激情相通——她對革命的激情,多多少少類似于他對她的愛情——一樣的如火燃燒,長年不熄。如果說他真的終其一生愛上這個女人,不若說他終其一生愛上的是這種愛情,他甚至這么寫,“愛的愉悅令愛遠去”。
失意引發(fā)詩意。對于詩人葉芝來說,愛情的求之不得,也許是一種幸運。同時,正如茅德·岡曾對葉芝所說的,世人會為她對他的拒絕而感激她。正因為在愛情的道路上,葉芝一直求不得,才一直在痛苦和失意中筆耕不輟。
在裘小龍看來,由于在漫長的詩歌生涯里,葉芝為茅德·岡寫下無數(shù)詩;另一方面在她的影響下,葉芝也投身于愛爾蘭民族解放運動,參與到國家民族的精神構(gòu)建中,所以葉芝的大部分詩作并不陷于兒女私情,而是表達出超越愛情的、生命和理想的廣闊來?!八?,如果我們僅僅把他當成一個小資教父,顯然是不對的?!?/p>
詩人艾略特曾評價葉芝,“他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偉大的英語詩人,而且可以說是任何時代最偉大的詩人”。青年學者、評論家黃德海也有類似的觀點。據(jù)黃德海透露,《當你老了》這首詩的靈感來源于十六世紀法國詩人龍沙的一首十四行詩,翻譯家鄭克魯曾將詩譯為《待你到垂暮之年》,譯文如下:
待你到垂暮之年,夜晚,燭光下,坐在爐火之旁,邊繞紗邊紡線,你吟誦我的詩,發(fā)出感慨萬千:當年我多美,龍沙贊美過我啊。那時候你不用女仆傳語遞話,她干活兒累得半睡半醒之間,聽到我的名字仍然安穩(wěn)睡眠,即使用動聽辭句贊頌你也罷。我將長眠地下,成為無骸幽靈,在愛神木的樹陰下歇息安定;你則是一個蟄居家中的老嫗,懷念我的愛情,悔恨你的倨傲。信我的話,要生活,別等待明朝;就在今天把生命的玫瑰摘去。
再來看看袁可嘉翻譯的葉芝的版本:
當你老了,頭白了,睡意昏沉,爐火旁打盹,請取下這部詩歌,慢慢讀,回想你過去眼神的柔和,回想它們昔日濃重的陰影;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圣者的靈魂,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痛苦的皺紋;垂下頭來,在紅光閃耀的爐子旁,凄然地輕輕訴說那愛情的消逝,在頭頂?shù)纳缴纤従忰庵阶?,在一群星星中間隱藏著臉龐。
如果將葉芝和龍沙的兩首詩進行比較,我們可以看到,葉芝將龍沙詩中直白而繁雜,甚至有些啰嗦的部分,進行了改造,從而使其顯得更加簡約,更加生動,整體感更強。整首詩共分三段,前后兩段像兩座山峰遙相呼應,中間那段又使整首詩不乏變化。在平靜的敘事中,讀者逐漸能感受到“你”在一步步地衰老。而最后愛神的出現(xiàn),就整個氣氛來說,與其說是 “揚”,不如說是“抑”,這個發(fā)生在“你”身上的衰老的悲劇在不斷加強,連愛神也只好“在群星之中掩藏起面容”。作者用這樣一句話結(jié)束整首詩,顯得既有力又含蓄。
但是,經(jīng)過流行歌曲改編的歌詞是這樣的:
當你老了,頭發(fā)白了,睡意昏沉。當你老了,走不動了,爐火旁打盹,回憶青春。多少人曾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只有一個人還愛你虔誠的靈魂,愛你蒼老的臉上的皺紋。當你老了,眼眉低垂,燈火昏黃不定。風吹過來你的消息,這就是我心里的歌。當我老了,我真希望,這首歌是唱給你的。
改編者將原詩刪去許多行,還進行了改編,比如“風吹過來你的消息,這就是我心里的歌。”這里表達的信息似乎是“我”對“你”的思念,難道作者對茅德·岡的愛,對方不知道,需要借著風來傳遞嗎?如果是這樣,這兩句話真是把這首詩矮化成了一個俗套的故事。而最后增加的這兩句話,“當我老了,我真希望,這首歌是唱給你的”,又將“當你老了”的敘事角度進行了逆轉(zhuǎn)。這樣一來,前面的語氣驟然失去力量。不禁要令人懷疑,詩人的所有“希望”難道只是要給“你”唱一首歌而已?
“我認為,在給這首歌打字幕時,在作者一欄上寫下‘葉芝’的名字,是對詩人聲譽的貶損?!秉S德海認為,改編削弱了原詩的力度與層次,使《當你老了》淪為了一首扁平的傾吐小情小調(diào)的“小作品”。
葉芝身上的精神特質(zhì),與愛爾蘭的精神特質(zhì),存在千絲萬縷的關系
和詩歌相比,葉芝在戲劇方面的成就往往被忽略,詩人黃燦然認為,葉芝的戲劇創(chuàng)作成就同樣很高,戲劇創(chuàng)作是他作為社會活動家參與公共生活的一個載體,也是其文學活動的重要組成部分。
葉芝是20世紀初愛爾蘭文藝復興運動的領袖。1894年,29歲的葉芝和格雷戈里夫人相遇;這位夫人成為了他的朋友和惠顧人。1899年,他們一起在都柏林成立愛爾蘭文學劇院,葉芝成為該劇院的主要劇作家。劇院演出的第一批戲劇里有他的劇作《凱瑟琳·尼·霍里安》,由演員、葉芝心中的“女神”茅德·岡擔任主角。1904年12月,這個劇院易名為艾比劇院,也被稱為愛爾蘭國家劇院,它成為愛爾蘭主要劇作家和演員們的“旗艦”,愛爾蘭文藝復興運動的中心。葉芝的其他劇作有《伯爵夫人凱薩琳》《心愛的國家》及《國王的門檻》等。
歷史上,也許從來沒有一個人,像葉芝那樣,是按照自己的精神氣質(zhì)塑造了一個國家的精神氣質(zhì)。這話聽起來頗有些夸張,可是仔細讀一讀他的作品,再去了解他的生平故事,他所喜愛的,厭憎的,經(jīng)歷的,思索的……就會恍然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葉芝身上的精神特質(zhì),與愛爾蘭的精神特質(zhì),存在千絲萬縷的關系。
愛爾蘭皇家科學院院士,都柏林大學英語、戲劇和電影學院教授艾倫·費雷切在形容葉芝時,用到這個詞:“naive”,直譯為“天真”?;蛟唬⒆託獍銌渭?。在他故鄉(xiāng)的利斯蒂爾莊園,珍藏著許多葉芝的照片、信件、手稿和書籍。照片上的葉芝戴著眼鏡,面容俊朗,眼神憂郁,非常迷人。
但葉芝的性情卻呈現(xiàn)出自相矛盾的氣質(zhì):他既能堅守愛的純粹與忠誠,卻也曾貪戀肉體的歡愉;他一方面淡看生死,另一方面卻又非常懼怕和厭惡老去;他既醉心于寧靜的鄉(xiāng)村生活,卻總處于政治和革命的中心;他對現(xiàn)實的思考冷峻而深刻,對生活卻充滿幻想……這一切與他筆下所構(gòu)造的那個愛爾蘭不謀而合。
他曾倡導用文學來團結(jié)愛爾蘭。他創(chuàng)建“倫敦愛爾蘭文藝協(xié)會”和“都柏林民族文藝協(xié)會”,并把許多青年人聚攏到這些社團里。他認為要使整個民族團結(jié)起來,必須在人民中培育出一種有高度美學素質(zhì)的民族文化,創(chuàng)造出有高度文化修養(yǎng)的國家形象。
雖然葉芝曾在詩中說,“浪漫的愛爾蘭已死”,但他終其一生在詩篇中構(gòu)建了一個無比浪漫的愛爾蘭。
1923年,葉芝成為愛爾蘭第一位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的詩人。自葉芝后,已經(jīng)將近一百年過去了。愛爾蘭的文學家們,一直在這樣用語句追隨語句,用想象創(chuàng)造想象,繼續(xù)著愛爾蘭的不朽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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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略特談葉芝
如果葉芝不是一個偉大的詩人,他就不可能產(chǎn)生如此大的影響。但是,我所說的這種影響來自詩人本身的形象和他熱烈追求自己的藝術(shù)和技藝的誠意。我相信,這就是他在成為無可置疑的大師之后還能保持不落伍的奧秘之一。
有這么一種詩作,它們本身就能使你感受到徹底的滿足和歡快。這時,你幾乎不會去關心誰是作者,也不會想要讀一讀他的其它作品。而另一種作品,盡管本身不一定完美,卻能使你無法抗拒地想要通過詩人的其它作品更多地了解他。
還有一些詩人:他們能用強烈的個人經(jīng)驗,表達一種普遍真理;并保持其經(jīng)驗的獨特性,使之成為一個普遍的象征。令人驚訝的是,葉芝在已是第一類詩人中的偉大者之后,又成了第二類偉大詩人的代表。
關于葉芝的發(fā)展,我特別希望指出兩點。第一,葉芝在中年和晚年所取得的成就,是我稱之為偉大的藝術(shù)家、永恒的榜樣。第二,我們很自然就會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一個有能力體驗生活的人在一生中的不同階段,會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不同的世界;事實上,只有很少的詩人有能力適應歲月的變嬗。大多數(shù)人要么死死抓住青年時期的經(jīng)歷,要么干脆拋卻激情只用頭腦寫作,浪費空洞的寫作技巧。還有一種甚至更壞:他們成了只在公眾中顯示其存在感的公眾人物——掛著勛章和榮譽的衣帽架。他們的行為、言論,甚至思想、感受都是按照人們期待的那樣去做。
很顯然,葉芝不是這樣的詩人。
在戲劇方面,葉芝總是著意寫作可以演的、而不僅僅用來讀的劇作。我不知道劇作家葉芝的影響面有多廣,時間告訴我們也許將永遠負他的債,直到戲劇消亡之日。在他偶而寫就的有關戲劇的論文中,曾指出一些我們必須牢記的原則:例如,詩人先于演員,演員先于幕景畫家;劇院必須是面向人民的;戲劇如企望永恒、必須寫人性最根本的東西。他的行為表明一個藝術(shù)家在完全誠實地追求藝術(shù)的同時,為他的國家和世界所做的力所能及的貢獻。
贊譽某人,無需完全同意他的觀點。我不隱瞞自己:對葉芝思想和感情存在某些方面不能茍同的態(tài)度。我只是在允許的情況下,孤立地考察作為詩人和劇作家的葉芝。從長遠的觀點來看,這兩者不能完全孤立。有些詩人的詩多少可以孤立起來讀。而另一些詩人,雖也傳達經(jīng)驗和愉快,但顯然具有更大的歷史意義。葉芝屬于后一類:他們?yōu)閿?shù)不多,他們是他們所身處的時代的一部分,沒有他們就無從理解那個時代。我這么說給了他極高的地位:但我相信這地位是牢固的。
關于《當你老了》的幾種翻譯
冰心譯
當你老了,頭發(fā)花白,睡意沉沉,倦坐在爐邊,取下這本書來,慢慢讀著,追夢當年的眼神那柔美的神采與深幽的暈影。多少人愛過你青春的片影,愛過你的美貌,以虛偽或是真情,
惟獨一人愛你那朝圣者的心,愛你哀戚的臉上歲月的留痕。在爐柵邊,你彎下了腰,
低語著,帶著淺淺的傷感,
愛情是怎樣逝去,又怎樣步上群山,
怎樣在繁星之間藏住了臉。
余光中 譯
當你年老,頭白,睡意正昏昏,
在爐火邊打盹,請取下此書,慢慢閱讀,且夢見你的美目
往昔的溫婉,眸影有多深;
夢見多少人愛你優(yōu)雅的韶光,愛你的美貌,不論假意或真情,可是有一人愛你朝圣的心靈,愛你臉上青春難駐的哀傷;于是你俯身在熊熊的爐邊,
有點惘然,低訴愛情已飛揚,而且逡巡在群峰之上,
把臉龐隱藏在星座之間。
裘小龍譯當你老了,頭發(fā)灰白,滿是睡意,在爐火邊打盹,取下這一冊書本,緩緩地讀,夢到你的眼睛曾經(jīng)有的那種柔情,和深深的影子;多少人會愛你歡樂美好的時光,
愛你的美貌,用或真或假的愛情,但有一個人愛你那朝圣者的靈魂,也愛你那衰老了的臉上的哀傷;
在燃燒的火爐旁邊俯下身,
凄然地喃喃說,愛怎樣離去了,
在頭上的山巒間獨步踽踽,
把他的臉埋藏在一群星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