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裕和眼中蒼涼世界的溫柔
干凈通透的畫面,配上三上雅彥的原聲音樂——是枝裕和的電影,乍一看很小清新。無論是《海街日記》里坐在自行車上、沐浴在櫻花雨下的爛漫少女,還是《無人知曉》里被父母遺棄卻能自得其樂的流浪兒童,都向觀眾傳達出一種生命的律動和質(zhì)感。他的作品視野算不上廣,題材無外乎描寫日常生活,承襲了自小津安二郎以來的日本家庭片傳統(tǒng)。作為導演,他擅用鏡頭捕捉各種細枝末節(jié),看上去無關(guān)緊要,卻是在時光流轉(zhuǎn)之間,一點點構(gòu)筑了我們波瀾不驚、日復一日的生活。如果你習慣看那些刻意營造戲劇沖突的影視劇,是枝裕和顯然不會是你的菜,但你不得不承認這類情節(jié)推進緩慢,敘述循序漸進的電影,卻有一種別樣韻味,也十分接近電影的原初定義。
電影的發(fā)明,最早是為了記錄生活點滴??梢哉f,電影的紀實功能,貫穿了是枝裕和的創(chuàng)作生涯。在《拍電影時我在想的事》這本自傳中,是枝提到了很多早年拍攝紀錄片的經(jīng)歷,對自己日后投身電影事業(yè)的影響。身為創(chuàng)作者,無論拍攝紀錄片還是電影,都需要思考的問題是:如何看待情節(jié)的預設(shè)和客觀現(xiàn)實?如何協(xié)調(diào)和平衡“刻意作假”和“情感的自然流露”?初涉電影工業(yè)的是枝裕和,對此不甚了然,以至于電影處女作《幻之光》是預先畫好分鏡圖方才開拍。直至被侯孝賢導演看出,才意識到自己被分鏡圖綁住了手腳。日后歷經(jīng)多年摸索實踐,是枝裕和終于形成了自己的拍攝理念:如若開拍前預設(shè)了拍攝效果,并且困在這種思維中,不論目標多么高遠,都是一種“作假”。身為導演,最重要的課題是如何在現(xiàn)實面前始終保持“開放的自我”,以一種“發(fā)現(xiàn)”態(tài)度對未知進行探索。倘若將自我封閉起來,讓主觀感受凌駕于現(xiàn)實之上,都屬于“作假”行為。
也是為了達到心中的真實,是枝導演會常用一些“小伎倆”,來捕捉演員在片場的即時反應(yīng),并據(jù)此修改劇本,讓這些無法取代的珍貴瞬間構(gòu)筑起后面的情節(jié)走向。有意思的是,在拍攝《距離》和《無人知曉》時,導演事先給演員制造了不對等的信息量,以觀察他們在鏡頭面前的反應(yīng),效果甚佳,出人意料。換言之,拍電影作為一項創(chuàng)意活動,充滿了未知與不確定,創(chuàng)作者原本可以走道路A,卻發(fā)現(xiàn)不知不覺進入了道路B,縱使到達終點,途中風景已然大不相同,讓人收獲另一種美好。
在記錄人生真實的過程中,導演眼中的世界和生死是怎樣的存在?相較于有意義的死,是枝裕和的電影更著眼于“無意義卻是豐富的生”,用鏡頭記錄那些“因為親人離去,被留下來的人”的日常生活。
這是一位外國記者在某次映后座談會上作出的總結(jié)。所謂留下來的人,包括被父母拋棄的孩子,自殺丈夫的妻子,加害者的親屬等等。有關(guān)這一點,最典型的莫過于他的代表作《無人知曉》。這部電影展現(xiàn)了被生父母拋棄的孩子的日常生活。故事取材于上世紀90年代轟動一時的社會事件,當時新聞輿論一邊倒,譴責作為加害者的母親不負責任。在電影中,是枝裕和并不想進行所謂的批判和說教,抑或站在公寓之外講述“地獄”的殘酷,而是去想象無人監(jiān)管、失去任何生活來源的孩子們面對斷水斷電、沒有溫飽、徹底成為無人知曉的“邊緣人”時,他們?nèi)绾喂餐窒硐矏偤捅瘋绾螕碛袑儆谧约旱某砷L和希望,以及同一屋檐下,兄長帶領(lǐng)弟弟妹妹共度難關(guān)的骨肉親情。盡管故事以悲劇收場,對孩童情感的多層次展現(xiàn),卻映照了生活的豐富,給予觀眾一種截然不同的視角來觀察日常。它印證了是枝導演的創(chuàng)作理念:“電影不是審判官,也并非高喊口號的東西。設(shè)計一個壞蛋,可能會令故事更易理解,但是不這樣做,反而能讓觀眾將電影中的問題帶入日常生活進行思考,以另一種方式達到重新審視和批判社會的功效?!?/p>
在《拍電影時我在想的事》一書中,是枝裕和還說過這樣一番意味深長的話:“在我的想象中,如果將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置于一條縱軸,那么孩子就存在于這條時間軸上,從離我們較遠的水平位置批判我們;而處于縱軸上的則是死者,他們跨越時間的長河批判當下的我們?!闭纭稛o人知曉》透過孩子的眼睛,達到批判社會的效果,在是枝導演作品中,同樣占據(jù)重要地位的,還有死者。死去的人對留下的人的影響,在《海街日記》和《步履不停》兩部作品里有集中體現(xiàn)。《步履不?!分?,主人公良多為參加已故兄長的祭拜儀式,不得已重返老家,與隔膜多年的父母相見。兄長離世已然15年,母親仍未走出死亡陰影,日日沉浸于喪子之痛,可畢竟人死不能復生,生活仍要繼續(xù)。同理,良多雖與雙親處處不和,甚至不想和他們多呆一天,到頭來父母離世,仍舊難掩悲傷。錯過歸錯過,遺憾歸遺憾,人們擦干眼淚,終究還是要駛往下一個驛站。在這部作品里,是枝裕和更多融入個人體驗,向觀眾表達這樣一個主題:“人生,好像總是有點來不及”。
就家庭片而言,日本電影人或多或少對“死亡”“無常”等主題有過深刻思考。在緩慢而充滿詩意的敘述中,他們作品中呈現(xiàn)的淡淡哀傷,令人愴然。借由“家庭”這個小小切口,觀眾得以窺見尋常人之悲喜,不經(jīng)意間的言談背后,竟是暗涌浮動;唯美畫面之下,演繹著蒼涼的離合悲歡。然而是枝導演終究是樂觀的,相較于追問生命的意義,過程的豐富和實感,才是作品的著眼點。如同《拍電影時我在想的事》一書中導演那溫和平緩的敘述,里面蘊含了對藝術(shù)的謙卑,對生命的尊重,以及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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