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高原上歌唱 ——關于詩集《惶惑與祈禱》
一
南高原天空下的木柵欄,連接著一座又一座山寨,它恍若一種象征,又似乎是一種相對封閉的屏障。我的詩歌在這片遼闊的大地上展開,帶著這片土地固有的氣息。
萬物有靈,是我的族群原始的生命認知,也蘊含著他們隱秘的宗教情感,千百年來未曾改變??梢赃@么說,這個民族的歷史、哲學、宗教,以及創(chuàng)世史詩和古老民歌,構(gòu)成了我詩歌寫作的不竭源泉。對于我來說,詩歌創(chuàng)作是一次次對生命的深度追問,也是在世間對靈魂的自我救贖。
我們這個古老族群,詩歌的文化精神似乎一直流淌在血液里。千百年來,真正的詩人是那些游走在山野和人群中的祭司們。他們是世間連接神靈的精神使者,更是民族文化的傳承者,他們在祭祀、消災、招魂、祈福等各種儀式上的吟誦,其實就是美妙的詩篇。他們的腦子里始終浮現(xiàn)著神靈的旨意、人世的面影,他們說出的是部落的巫語,也是大地的言辭。在那種靈與靈的對話里,天空、飛鳥、樹木、河流,所有在他們腦子里的東西,都飄浮著靈性的焰火。
我相信,神性、詩意是先驗的,在語言之前就一直存在于我們族群的世界之中。我的詩歌創(chuàng)作,在于如何更有效地將其表達出來而已。
詩歌中要表達的,一定是不斷抵達內(nèi)心和靈魂的一種趨向。在個人無意識和集體無意識的沖撞之中,觀照生命秩序。此外,在社會轉(zhuǎn)型期,詩歌也必須從不同的角度擔負著喚醒一個古老民族的歷史記憶的責任。
所以,我想讓自己的詩歌,在不媚俗的語境里,更多地呈現(xiàn)出詩歌固有的靈性的光。
二
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探索之路是崎嶇的。在獲得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之后的幾年間,我曾深深困頓于如何突破自身束縛的困境。記得在與暨南大學的姚新勇教授交流時,我在信中寫道:“我現(xiàn)在最痛苦的,就是創(chuàng)作上的重復,也許是我對地域的審視上的膚淺與生命熱情的下降,也許是我審美理想的疲弱與文化上的短視。重復已經(jīng)成為我的病源,克服它可能需要很長的過程。我像一匹回到祖先墓地的馬,雙眼漸漸死亡,只有耳朵聽到曠野的風聲而無法辨別方向?!?/p>
后來的歲月里,在不斷閱讀和思索中,我慢慢走出窘境,看到更遠處的光。
寫作的深度思考和探索,總是與文化的反思同步進行的。嘗試著拋開短視或狹隘,關注更為豐碩的文化遺產(chǎn)、更為豐富的文化選擇,關注多元文化的影響,內(nèi)心更多地偏向于包容、贊賞與接納。
在永不停息的時間長流中,文化的陳述自然會刺破不同文化體系的“烏托邦現(xiàn)象”。任何一個族群的文化都是在他種文化的影響下發(fā)展成熟的。一個詩人,目光應該是銳利的,心態(tài)應該是自由開放的。世界上每一個民族優(yōu)秀的文化傳統(tǒng)和文化精華,都是我們可以汲取的養(yǎng)分。
個人審美趣味的偏向與排他性,可能會導致詩歌內(nèi)核的狹隘與局促,只有開闊的視野、寬廣的情懷與深入的開掘,才可能讓民族詩歌更具有沖擊力。
我始終相信,文化的相互影響而產(chǎn)生的果實,可以與天空的云朵相媲美。
三
一個族群的情感世界內(nèi)在遵行的邏輯,它既彌漫著人間煙火的意蘊,也有著深刻的歷史文化內(nèi)涵。
我想努力抵達民族文化精神的某種高度,在地域性、民族性與現(xiàn)代性之間,連接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以獨特的視角切入彝人生存與精神世界隱秘的波動,相對準確地表達對人性的思索,對故土的愛戀,不斷呈現(xiàn)最真切的生命感受,提升詩歌在靈魂探索方面的更高維度。
我相信,好的詩歌,無疑是美學主張與現(xiàn)代技巧的完美融合。期望自己的作品富有張力、豐盈,呈現(xiàn)出開闊的氣象。
我想努力讓所創(chuàng)作的這些詩歌既有彝族古老音樂的旋律感,又充滿了現(xiàn)代意識。它們也許是挽歌的、激情的,也是沉郁的、厚重的。我力求詩歌內(nèi)部閃爍著歷史記憶與神話情結(jié)的雙重光焰。
在某種意義上,我的詩歌的寫作是一種自然的生命的律動,借助母語的語義與漢語表達的轉(zhuǎn)換,融會異質(zhì)文化固有的多義指向,完成細碎微小的邊緣感受,力求擴展語言自身的內(nèi)部力量。
我所看到的,時常是邊疆的風物,以及我的親人們古銅色的臉龐和深邃的內(nèi)心世界。
在南高原蒼茫大地上,點點滴滴的感觸,都是我生命意識最深處流淌的音符。
四
火,是我的族群自然崇拜的圖騰,也是文化精神的符號。我希望我的詩歌寫作,不是帶著理性的鎖鏈去寫出關于火的精神分析與研究。我期待讓直覺和語言深入到火焰的內(nèi)部,一同隱秘地起伏燃燒。
我前期的詩歌寫作,主要是“探尋民族文化精神”;在后來的創(chuàng)作中,則更多地偏向“反思民族文化精神”。
毋庸諱言,以民族為標簽的寫作,或許是一種冒險,極其容易陷入為山地歌唱為民族發(fā)聲的書寫追求,這種表達是灼熱的,但其走向也可能是狹窄的。我期望我的詩歌里,既有文化的亮色又有生命的溫度,既有大地的厚重又有人間煙火的情致。一個族群面對巨變時代的興奮與惶惑,其文化心理在沖擊波中的變異,以及邊緣的疼痛感,一如石頭上的刻痕,無法回避。
對于當下生活的介入與抒寫,其難度是,很可能滑落在空洞贊歌的泥沼。再者,精神上的深入探究是漫長而危險的。而當下生活的喧囂與迷亂,也不容易把握。再之,神性與日常生活長長的距離,似乎正在排斥過往的語境與虛妄的想象。
一個民族要不斷前行,肯定要面對必然的喪失,這個過程是痛苦的,但卻無法回避。詩人的創(chuàng)作必將緊緊跟隨民族文化歷史的脈動,歷經(jīng)沖突與陣痛之后,又會進入一片嶄新的原野。
詩人的創(chuàng)作一直在進行時,但未必永遠都有新鮮之感,但總有一種情愫推動著我寫下去,并且熱情依舊不減。這仿佛是一種宿命,抑或是一種悖論。
山川縱橫,萬物蔥蘢。我匍匐在南高原大地上,手捧樸素熾熱的泥土,向天空致敬,向河流致敬,向螞蟻致敬,向命運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