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金·奧尼爾:沒人想到他會摘獲普利策戲劇獎,且得了四次
當年我身強力壯,粗魯莽撞,
我搖晃支撐時間的柱子
將生命拉向自己;滿身污泥,
我站在歲月土堆的灰塵中——
損毀的青春在土堆下動彈不得。
我的歲月土崩瓦解,
灰飛煙滅,如同日出崩裂在溪流之上。
——弗朗西斯·湯普森《天獵》,1893年
如果悲劇都有序幕,
他寫的所有序幕
都無法作為這一出悲劇的開場。
——休·赫蘭德《獻給威廉·莎士比亞的挽歌》,1623年
1916年春,紐約
尤金·奧尼爾,27歲,陰郁消沉。他被大學開除,之后當過海員,現在每天泡在格林威治村的一個小酒吧,靠威士忌渾渾噩噩地打發(fā)日子。這個酒吧名叫“金天鵝咖啡館”,某天有個過路人朝酒吧里張望了一眼,驚嘆:“這是個地獄般的大窟窿啊?!睆拇?,酒吧的老主顧們就為它起了個名字——“地獄窟”。奧尼爾在這里感到很自在。
“地獄窟”位于第6大道與第4街交匯處的東南角,格林威治村的中心,光顧這里的人都是騙子、扒手、妓女、流浪漢和“哈德遜幫”(一群常年靠毒品度日并在附近為非作歹的愛爾蘭人)。如果你因為喝醉了酒而暈暈乎乎的——其實這里幾乎每個人都暈暈乎乎的,酒吧門前的第六大道軌道電車會讓你暫時清醒,它每次開過的時候,這座三層樓的房子就咔咔作響,噪音震耳欲聾。酒吧的店主湯姆·華萊士在店堂的墻上掛了兩根巨大的橡木棒,交錯成一個不太正規(guī)的十字架,橡木棒上方是坦幕尼協會“老板”理查德·克羅柯坦幕尼協會(Tammany Hall)成立于1789年5月12日,是美國民主黨的政治機構,幫助紐約城和紐約州的移民(主要是愛爾蘭移民)在選舉中獲得勝利。理查德·克羅柯(Richard Croker)1886年至1902年期間擔任該協會領導人。坦幕尼協會于20世紀60年代中期逐漸解體。的照片。在酒吧后廳,啤酒5美分一杯,奧尼爾總是一個人坐在煤氣燈照不到的黑暗角落里喝得爛醉。老主顧們在門上拍三下,酒吧招待“老左”路易透過門縫辨認之后才讓他們進來。曼哈頓的大部分地方都不允許女人抽煙,但在這里,女人們被鼓動著點上一支。
奧尼爾近來開始管自己叫“愛爾蘭幸運兒”,但以當時的情況看來,這個搞笑綽號的諷刺意義十分明顯。一直生活在無望的希望中,一敗涂地;進入普林斯頓大學第一年就因為成績太差以及喝酒被開除;結婚,離婚,有了個兒子,但從沒跟兒子見過一面;為了逃離婚姻生活前往洪都拉斯茂密的叢林,沒能淘到金子,卻染上了兇險的瘧疾;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碼頭忍饑挨餓九個月,打零工,就著殘羹剩飯大口灌杜松子酒;染上肺結核,盡管病情不重但還是不得不在療養(yǎng)院待了五個月;在哈佛大學學習戲劇創(chuàng)作,但“老頭兒”(奧尼爾管他父親叫“老頭兒”)兩學期之后就拒絕繼續(xù)出學費。他的確出版了一本書《“渴”和其他獨幕劇集》,但出版費用是他父親支付的,并且一分錢版稅也沒掙到。最讓他痛苦的是,他眼下剛剛在《哈羅德論壇報》發(fā)表了一首寫給女朋友比婭特里奇·艾希的詩,他在詩中將她與但丁的比婭特里奇相提并論。她與奧尼爾一樣,在康涅狄格州的新倫敦長大,奧尼爾當時覺得她會離他而去。(他想的一點兒都沒錯。)
奧尼爾反社會、酗酒,煙癮也很重。他的父親成就卓著,專橫跋扈,而他的哥哥一事無成,嗜酒如命。他的母親埃拉從他出生之日起就離不開嗎啡,奧尼爾出生時有11磅重,母親因為使用過量嗎啡鎮(zhèn)痛而染上毒癮。
他曾經試圖自殺;他曾經試圖繼續(xù)寫作。但這兩件事都沒做成。
奧尼爾和一個名叫特里·卡林的人合住一套簡陋的公寓,卡林當時61歲,是個無政府主義者。公寓位于第四街的另外一頭,離“地獄窟”不遠,公寓臟得不堪入目,他們管它叫“垃圾房”。格林威治村的所有人都認識卡林,他是個徹頭徹尾的醉漢,每天都在“地獄窟”的后廳喝酒。奧尼爾每個月會從父親那兒得到一點生活費,卡林也厚臉皮地靠著奧尼爾的這點錢生活,活一天算一天。(卡林就這樣醉生夢死地又活了差不多20年。)卡林出生于1855年,原名叫特倫斯·奧卡羅蘭,他幼年時就從愛爾蘭移民到美國,在芝加哥長大。他看上去痞氣十足,蓬亂的銀發(fā)別在耳后,松松垮垮的灰西裝,歪戴著的軟呢帽,活像個愛爾蘭傳說中的妖怪。他語速很快,聲調高得讓人緊張,天生就具有超越常人的機智;他有一雙會干活的手,但他很久以前就發(fā)誓,絕不通過勞動掙錢。對于那些吹噓自己一輩子從不休息的清教徒式苦行僧,比如奧尼爾的父親,卡林認為他們都是傻瓜。
“地獄窟”里沒人拿卡林當回事。但是在奧尼爾看來,他很聰明,而且他是自己見過的人當中讀書最多的。和奧尼爾一樣,他也是個自成一格的“哲學無政府主義者”,堅持以非暴力的方式對抗所有形式的機構權力,基本無視這些權力的存在。(“我是個哲學無政府主義者,”奧尼爾直到1946年還堅持這樣認為,“意思就是,‘你們去吧,別讓我摻和’?!保W尼爾討厭父親對他的教誨,但他愿意聽卡林的??忠苍诨貓筮@位年輕朋友對他的尊重,盡管他最擅長反駁奧尼爾的那些自怨自艾。當奧尼爾悲嘆:“每一個靈魂都是孤單的。這世上沒人理解我最細微的沖動?!笨謺@樣回應:“那么你也不理解其他人最細微的沖動?!?/p>
卡林的無政府主義朋友哈欽斯·哈普古德在馬薩諸塞州的普羅溫斯敦租了個夏天度假的房子。房子位于考德角的最邊緣處,他和朋友們一起在那兒消夏,同時釋放他們創(chuàng)作的能量。哈普古德的妻子尼絲·博伊斯是個作家,他們前一年夏天在普羅溫斯敦成立了一個業(yè)余劇團,正在積極尋找新生力量。奧尼爾渴望在戲劇方面有所突破,卡林跟紐約的無政府組織之間有了點政治上的麻煩,炎熱的夏天又即將到來,這三方面的因素結合到一起,是時候離開紐約了。
1916年夏,馬薩諸塞州,普羅溫斯敦
普羅溫斯敦距離陸地有五十英里,位于一個地勢起伏的海岬上,只有沙丘、松林和幾座斑駁的房屋。這個被叫作“大地盡頭”的半島,像蝎子的尾巴一樣蜿蜒——向東,向北,向西,向南,再向東。以前,島上的碼頭經常吸引各路探險者;現在,這個北大西洋邊的小村子成為波西米亞式生活的溫室。那年夏天,有600多名藝術家來到島上;到了8月,《波士頓環(huán)球報》將刊發(fā)一篇文章,名為《普羅溫斯敦:世界最大的藝術殖民地》。奧尼爾和卡林,兩個“被沖上岸的”愛爾蘭人,于6月下旬到達這里。
他們注視著海岸蜿蜒的曲線,完全迷失了方向——他們也不在乎方向了?!吧碁?,太陽,海水,海風,”奧尼爾后來這樣描寫圍繞小鎮(zhèn)的連綿沙丘和海景,“你融入其中,和它們一樣變得無意義,但同時又充滿意義。耳畔總是海浪拍打的單調聲音——沉默的背景——你知道你是孤單的——如此孤單,你可以去做任何事情。你可以沿著海岸走或者游上好幾英里,一路上只會遇上沙丘——仿佛穿著黃袍的斯芬克斯,一言不發(fā),爪子深深地埋在海里?!?/p>
但奧尼爾和卡林心中的煩惱讓他們無心欣賞這如畫的風景——他們沒錢了——卡林建議他們開口跟哈欽斯·哈普古德借10美元。哈普古德的房子在商業(yè)大街上,這條滿是沙土的街是普羅溫斯敦的主干道,有一排灰色的房屋,哈普古德的房子位于頗有點藝術氣息的東街區(qū)。哈普古德把錢借給他們,但他當時就懷疑這錢多半是有去無回,后來的情況也的確如此。奧尼爾和卡林暫時搬進了拜亞德·波伊森的單間公寓,波伊森是一個公開的無政府主義者,是他們在格林威治村的老相識。
在卡林的幫助下,奧尼爾和一個實驗劇團談定了一次劇本試讀,這個劇團就是后來著名的普羅溫斯敦劇團。劇本試讀是在約翰·里德的家里進行的,里德是個政治態(tài)度激進的記者。劇團里的大部分人在格林威治村就認識卡林,但他們對奧尼爾感到很好奇,“盡管后來他名氣那么大,但當時大家對他幾乎一無所知,”劇團中的一名成員這樣回憶。他們稱他是“詹姆斯·奧尼爾的兒子”,詹姆斯就是那個為了掙錢而出賣藝術才華去演傳奇情節(jié)劇的著名演員?!敖芸恕薄だ锏略趭W尼爾的心目中地位頗高,盡管他對后來成為里德妻子的路易斯·布萊恩特很有好感。里德三年前因為報道墨西哥革命而出名,他在平民將軍潘昭·維拉的叛軍部隊臥底4個月。奧尼爾希望能從這個方面打動里德,因此著手修改他的獨幕劇《拍電影的人》。這出熱鬧的諷刺劇是根據真實事件創(chuàng)作的,1914年好萊塢制片商曾赴墨西哥,他們付錢給維拉,讓他允許他們拍攝戰(zhàn)爭情況。
奧尼爾試讀劇本的那個晚上,沿著海灘從他的住處走到里德家的這段路顯得特別漫長。已經等候在里德家的那群人中,有里德和布萊恩特、哈普古德和博伊斯、記者瑪麗·希登·沃斯、劇作家蘇珊·格拉斯佩爾和導演“吉格”(喬治·克萊姆·庫克,格拉斯佩爾的丈夫)、舞美設計師羅伯特·埃德蒙德·瓊斯和迷人的紅發(fā)女演員瑪麗·佩恩(坎普的妻子)。普羅溫斯敦劇團的成員們早就坐立不安了,他們渴望顛覆美國戲劇的陳舊傳統(tǒng)。他們對于這位新人期望值很高,期待美國傳奇情節(jié)劇明星的兒子能帶來新的突破。
那個晚上糟糕透頂。在差不多一個小時的時間里,劇團成員們看著奧尼爾索然無味地把《拍電影的人》的劇本從頭讀到尾。他讀完以后,大家都說這部作品“差到嚇人,無趣,而且全是荒謬的廢話”。哈里·坎普對劇本混亂的情節(jié)嗤之以鼻:“一個美國電影人贊助墨西哥革命,就為了拍攝其中的戰(zhàn)爭場面。其中一個場景描寫了主人公脅迫交戰(zhàn)雙方的將領——兩人都被他雇傭了——把一場戰(zhàn)役再打一遍,因為剛才交戰(zhàn)的方式不是他所喜歡的!”不僅故事離奇,劇本也涉嫌種族主義。里德肯定比其他人更加失望。他了解墨西哥和在墨西哥戰(zhàn)斗的人們,曾赴實地采訪報道。這出戲表明,奧尼爾對墨西哥這個國家?guī)缀跻粺o所知,他的信息都來自酒吧的傳聞、報紙的報道和電影院播放的紀錄片。
奧尼爾當時對于批評特別敏感。他四年前在《新倫敦報》擔任見習記者,當時的主編回憶,這個小伙子是個性情中人,“只要你對他稍微有些不滿,他立刻就垂頭喪氣”。盡管奧尼爾這次深受打擊,但他沒被打垮。
到了七月中旬,他為第二次劇本試讀做好了準備,這次是在蘇珊·格拉斯佩爾和庫克家。他去的時候,緊緊攥著《東航卡迪夫》的劇本,這出獨幕劇是根據他自己在海上的生活經歷創(chuàng)作的。等候他的還是上次那一群人,奧尼爾一定感覺到了他們深深的懷疑。他非常緊張,一動不動地坐在藤椅上,慢慢地開始朗讀,劇團的一位成員回憶,“聲音低沉,稍微有些單調,但是非常有感染力”。普羅溫斯敦劇團的成員們靜靜地聽著——這次完全沉醉其中。
“那天晚上,所有人都聽出了這部作品的水平,”很多年以后,瑪麗·希登·沃斯這樣寫道,“有全新的東西,一種真正的大海的感覺?!眾W尼爾的對話完全是海員們的插科打諢,外國口音夾雜其中,他的舞臺提示異常細致,把大家?guī)нM了海員們令人窒息的居住空間。對于普羅溫斯敦劇團來說,《東航卡迪夫》標志著一次徹底的決裂:在這出戲中,奧尼爾通過對勞動階層的深切同情,傳遞出海洋的巨大力量。在以往的美國舞臺上,勞動階層一直沒有機會發(fā)出聲音——其實他們在社會上也同樣沒有機會發(fā)聲?!拔覀兟牭搅撕T們真實的對話,”哈里·坎普激動不已?!拔覀兎窒砹怂麄兊纳瞵F實;我們感覺輪船在風浪中行進。他是個真正的劇作家,這一次,沒人懷疑?!?/p>
在接下來的四十年中,奧尼爾四次摘取普利策戲劇獎,并榮獲諾貝爾文學獎——他是唯一獲此殊榮的美國劇作家。他之后的成功都可以追溯到這個仲夏的夜晚,新英格蘭一個擁擠的海邊小屋見證了美國戲劇最富傳奇的發(fā)現。
(本文摘自《尤金·奧尼爾》,[美]羅伯特·道林著, 許詩焱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