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太奇拼貼和破碎的光年 ——讀詹姆斯·索特的《光年》
作家裘帕·拉希莉曾談及詹姆斯·索特在寫作問題上對她的教誨。索特認為,在事關寫作的美學上,要選擇最準確的詞,“少即是多”;一個情節(jié)可同時是一條直線和一幅拼貼畫,而張力和透視是流動的;還有,“偉大的藝術可以從日常生活中產(chǎn)生”。在長篇小說《光年》的寫作中,詹姆斯·索特實際上有意無意地踐行了這三大美學原則:電報式的極簡主義文風,破碎式的片斷拼接而非完整行動的敘事,以及對瑣碎的日常生活的迷戀式描述。
如果說,《光年》用漫長的篇幅極盡筆墨講述了一對美國中產(chǎn)階級夫婦——維瑞和芮德娜從1958年到1978年20年間的婚姻生活,那么這20年的生活顯得現(xiàn)實又超現(xiàn)實。說它“現(xiàn)實”,因為它完全貼著生活最繁冗瑣碎的部分進行描摹,那里只由“食物、床單、衣服”構成,是一次又一次的會面、聚餐、飲茶、對談……重復的賬單、咀嚼和情感的摩擦;說它“超現(xiàn)實”,因為它剔除掉了所有社會現(xiàn)實的元素,這里看不到在年代圖鑒中刻下印記的事件,最著名的越戰(zhàn)、刺殺肯尼迪、登月,或者古巴導彈危機,甚至于在索特所營造的這條汩汩流動的人生長河中,看不見任何被時代的礁石或陡坡改變的痕跡,時代背景被抽空了,人們生活在真空罐頭里,“存在于一個沒有政治、階層、科技或流行音樂的世界”,他們的情感和性格因此顯得典型而純粹。
這種對宏大敘事的拒絕在另一個層面還原了婚姻生活的本質(zhì),和戀愛時的纏綿悱惻相比,婚姻意味著兩個個體對日常生活的承擔和負責,它是來不得半點弄虛作假的農(nóng)耕式的笨拙,是俯下身子記賬和耕田,是不再說愛,而把思想和情感澆鑄進每一天對日常生活進行搭建的連貫行動中。它們是索特在小說中所談及的那些“磨損的石頭”,是堅固的、承載搖搖欲墜婚姻的基石和底色。芮德娜將婚姻視為一種紋身,一種進入皮膚肌理妄圖與你成為一體的東西,然而它們每日遭受來自光陰的侵蝕和磨損,因缺乏“愛”的黏合劑,漸漸萎縮以至消耗殆盡。
臺灣作家高翊峰在一次文學訪談中,談到其科幻小說《幻艙》的創(chuàng)作理念,他認為現(xiàn)代生活所導致的結果是讓每個人都生活在屬于自己的封閉的空間里。這個封閉的空間,小到一個人的心靈狀態(tài),大到一個家庭、一個城市,在這個處處羈絆的空間困境中,人們逐漸喪失的是愛人的能力。父親無法再愛兒子,妻子無法再愛丈夫。人愛人的能力是可以喪失的——這也是《光年》中維瑞和芮德娜被困在婚姻密室中的狀態(tài)。在索特的筆下,他們只有紛紛向外尋找,才能重新習得愛人的能力,因為耳鬢廝磨所帶來的能量的損耗,他們不約而同地出軌了,維瑞在卡亞那里獲得了幸福,芮德娜和杰文心靈契合。
陪伴帶來了綿長的仇恨,這一人生殘酷的悖論回應了薩特“他人即地獄”的斷言。薩特在其名作《禁閉》中,深刻描述了這種人和人之間因為親密關系而滋生的控制與被控制的權力關系,“需要”同時意味著索取和掠奪,它們是與“愛”悖行的質(zhì)地,卻被要求扮演成為“愛”的前進道路上的鋪路石,并且忽視在這一過程中人們精神上的痛苦抉擇。這種撕裂的關系,同樣是維瑞和芮德娜需要面對的人生不可解難題。
與同樣聚焦于婚姻崩塌之過程的小說《革命之路》不同,在《光年》里看不到任何事件,借用索特自己的話來說,《革命之路》的情節(jié)是一條直線,是一個綿長深邃的長鏡頭,而《光年》的情節(jié)是一幅拼貼畫,是一系列鏡頭的重組和蒙太奇拼貼。索特著迷于對生活片斷的抓取和描述,他描述這一刻的張力和戲劇性,意圖讓生活在一個圓點上原形畢露,而不去追問此一刻的前史和未來,既無行動背景的交代,也并不追蹤行動在線性發(fā)展軌跡中所指向的位置和方向。他試圖讓具有戲劇性的那一刻在發(fā)生的時候,就暗含了過去和未來蠢蠢欲動的基因,它仿佛包含了這所有一切,又不做清晰的來龍去脈的交代,讓這些曖昧的舉動最終意指生命最深刻的主題:含混性和多義性。索特提供這些生活的碎片,讓讀者通過閱讀和想象來填補時間跨度中的空白,去完成這幅拼貼畫的創(chuàng)作。
索特所描述的是這樣一些東西:“就像從火車上瞥見的那些事物——一處牧場、一排樹木、黃昏時窗戶里亮著燈的房屋、陷入黑暗的市鎮(zhèn)、一閃而過的那些站臺……”他敏感地意識到,人生所具有的無邏輯性甚至于反邏輯,這種反邏輯不是通過線性的情節(jié)推衍所能完成的,因為真實的生活不是“原因—結果”的一對一的導出關系,它們的結構更復雜,甚至于行動所導致的結果要若干年后才會露出水面,而“刻舟求劍”的早已不是同一片水域,唯有此刻,生活才漸漸展露它吊詭的行蹤。
于是索特干脆選擇碎片的拼接來展現(xiàn)生活的真相,通過類似電影蒙太奇的組合和場景的切換,來推動時間的演進——這也是小說取名“光年”所內(nèi)涵的意蘊,它指向茫茫宇宙中如一粒沙子懸浮著的人生,它所經(jīng)歷的漫長又短促的流年,是光的速度,亦是光所能抵達的距離,它無法避免在高速穿越大氣層時所遭受的剝落與損耗,恰如維瑞和芮德娜綿長又匆匆而過的婚姻生活。
索特的深刻之處,在于他從不作評價,他的筆觸就像架設在半空中的攝像機,冷靜又機警,拍攝下一對平凡夫妻生活中的種種片斷。他親眼目睹了一艘堅固的大船安靜沉沒的過程,卻沒有發(fā)出任何驚響。在小說的結尾,他只是讓已成為老人的維瑞回到河邊,走向樹林,他盯著它們觀看,最后再退回去,退到崩塌乃至一切發(fā)生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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