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冬小姐：

我的名字叫雅各布·奎因。

要是我放學能及時趕到家，我都會收看六點新聞里由你主持的天氣預報。大多數(shù)情況下，你對天氣的預測都非常準確。我媽說世事總是難以預料的，所以你一定非常擅長這種工作。你做得很棒。我希望他們給你的報酬也很高。

我還希望你不介意我給你寫信。這封信和天氣無關（抱歉），但是你看起來很友好，所以我想問你幾個問題。我相信你肯定能答上來這些問題，我有兩個理由：1. 因為你懂得天氣，所以我想你可能也懂得人的心思；2. 因為你的名字（后面還會說到，請繼續(xù)讀下去）。

我寫信給你是想談談我姐姐。她叫凱瑟琳，在大學里學習哲學。去年她已經(jīng)搬出去住了，但節(jié)假日還會回家探望。每次回到家，當別人有事問她時，她都會花不少時間回敬他們一些問題。我爸說這叫頂嘴，可凱絲[1]說我們不該盲目接受事物。她說如果我們沒有在答案中提出問題，那就是思考得不夠認真，沒有突破自己的極限?？伤€說過，世上并不存在極限，所以我也不確定她到底在尋找什么。這就好比走進街角小店去買一些彩虹糖，然后把它們一顆一顆地從包裝袋里拿出來，希望找到一顆銀色的。凱絲明白肯定沒有銀色的彩虹糖，可她卻在問：“它在哪里呢？”“它存在嗎？”還讓我們也問這樣的問題。我不明白。我不是很懂哲學。我爸說哲學是愚蠢的，這也是我寫信給你而不是給他的原因之一。

好吧，我跑題了。凱絲的觀點是，問題是好東西，就像水、黃顏色和草莓味的水果橡皮糖一樣。凱絲說問題對我們作為人的一面進行了拉伸拓展，讓我覺得我們都成了橡皮筋，這個想法讓我的胃產(chǎn)生了奇怪的感覺。

還有個想法也讓我覺得胃里怪怪的，那就是凱絲變了，我很擔心她。她說我不該再叫她凱絲了，因為這不是她的名字。她決定換個名字，這樣她就能成為一個嶄新的人。她跑到地方議會（我們把錢交到這里，這樣國家就能夠正常運轉了），簽字放棄了原來的名字，把它和她的乳牙一起放進了抽屜里。

現(xiàn)在，她叫安娜。

就和那部老電影《安娜與國王》[2]里的名字一樣?！妒ソ?jīng)》里也有人叫這個名字[3]，她預言了耶穌的降臨。凱絲-安娜說她決定改名和《圣經(jīng)》沒有關系，因為她不信宗教。她只是喜歡這個名字而已。在學校我們班上也有一個女孩名叫安娜。我問她知不知道《圣經(jīng)》里有個和她同名的女士，可她搖了搖頭，告訴我她是猶太人，而且她覺得這兩者不一樣。冬小姐，名字真是奇怪的東西，人們取了一樣的名字，并不代表他們會成為一樣的人。我苦苦思索，覺得這真是古怪。也許我們都應該改用數(shù)字做名字，因為我媽說數(shù)字是無限的。

圣誕節(jié)過后，我去凱絲-安娜的臥室告訴她晚飯準備好了，我看見地板上鋪滿了她上學時的舊練習冊。她把它們從櫥柜里翻了出來。很久以前，凱絲-安娜和我會從商店帶回墻紙，把我們的課本都包起來，這樣會讓它們看上去更加有趣。在商店里，我們會假裝正在裝修客廳，需要一些墻紙樣本。媽媽說這是白色的謊言[4]。（為什么謊言還有顏色？）可當我走進凱絲-安娜的房間時，我看到所有的書都在地板上，她把每本書上的“凱絲”都劃掉了。就好像她不愿存在了一樣。這也讓我的胃不舒服了起來。

我姐姐做出這些不同尋常的舉動已經(j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了，但是媽媽說我們不該談論這件事。我把媽媽的話告訴凱絲-安娜，她不屑地翻了個白眼，還說有話不說是不對的。她說保持沉默會令人窒息，就像被關在一個盒子里。然后她告訴我，一只關在盒子里的貓可以同時既是活的又是死的[5]。關于這個話題她講了很久，還問我聽明白了沒有。我有兩件事沒明白，冬小姐：1.為什么貓一開始會被關進盒子里？這樣做很殘忍。2.這只貓要去哪里？如果他被放在了盒子里，是不是他的主人要搬家了，開車到新家要多長時間（因為盒子里的空氣只有那么一點）？可是當我對凱絲-安娜說起這些時，她卻咯咯地笑了，還翻了個白眼，即使我做到了在回答中提出問題，這不就是她所提倡的回答方式嘛。有時我覺得，更好的做法還是讓她談談盒子里的貓，哪怕我聽不懂，因為這時候她看上去會開心一點?；蛟S這樣才公平。

凱絲-安娜喜歡平衡、正義和公平這一類的概念?？伤终f事情不會總有這樣的結果，所以我們要努力去改變。她說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是我們的職責所在。不過我的主要職責是去上學，你的主要職責是預測天氣，媽媽的主要職責是坐在辦公室里，雖然有時她必須放下工作去當陪審員。我覺得凱絲-安娜對于媽媽的陪審員工作會很有興致，因為法庭是一個能恢復平衡和實現(xiàn)公平的地方。但媽媽說她遇到了一回懸而未決的陪審，這不是指他們要把自己懸掛絞死，而是指他們對于一個人是否有罪還沒找到答案。媽媽說這很丟臉，不過也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大人們大部分時間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說對嗎，冬小姐？聽起來有點嚇人吧。

除了擔心我姐姐，我也擔心我媽媽。凱絲-安娜和我都注意到，媽媽感到有壓力時就會去買花。她會站在廚房的桌邊整理那些花朵，反復整理。所以如果你晚上九點下樓來問爸爸去哪里了，你知道她的回答會是把一枝粉色的百合放在左邊，或者放在右邊，又或是把一根花莖折成了兩半。

冬小姐，這些日子我們家里有好多花。我們的廚房就像一個花園。我決定把它們用在我的畫上，那是我藝術課的作業(yè)。泰勒因此說我是同性戀，然后還撕掉了我的畫，哈德森小姐非常生氣，罰他放學后留下來。哈德森小姐是我們藝術課的老師，她有著一頭蓬松的紅頭發(fā)，在她生氣的時候，那頭發(fā)和她紅色的臉頰十分相稱，看上去非常有趣。有時她真的發(fā)脾氣了，就會鉆進藝術教室角落的一扇門里，好長時間都不回來。我們總以為這扇門是通往教師休息室的，直到有一天，趁哈德森小姐不在，我們班的一個女生打開了那扇門，發(fā)現(xiàn)門后面居然是一個櫥柜。也就是說，每次哈德森小姐生氣的時候，她都一直坐在櫥柜里。就像那只盒子里的貓。不過，我理解她為什么會這么做。有時四周都是墻，會讓你覺得安心。所以我喜歡花園里的棚屋，喜歡隔壁鄰居的車庫，還喜歡藏在我的床底下。我們發(fā)現(xiàn)那個櫥柜時，大部分的孩子都笑了，除了猶太女孩安娜。她跺了跺穿著黑漆皮鞋的腳，告訴泰勒閉上他的臭嘴。或許她也喜歡狹小空間。

冬小姐，你喜歡狹小空間嗎？

一周前，我該開始構思年底的藝術設計了。哈德森小姐說我們要以自己喜歡的一位藝術家的作品為原型，畫一幅素描或者油畫。她這么說的時候，我按凱絲-安娜教我的方式，用一個問題回應了她。我問她為什么。她挑了挑眉毛說：“別犯傻，雅各布?！蔽铱蓻]有犯傻。

學校組織我們前往美術館[6]參觀畫展，尋找靈感。我們是坐地鐵去的，這讓老師們倍感壓力。泰勒很招人煩，因為一路上他每到一站就試圖阻止車廂門關閉。泰勒就是個混蛋。

美術館里有的畫作比我們家的墻面還要大。這里還有雕塑。其中一個雕塑非常粗俗，名叫《去你的矮胖蛋先生》[7]。哈德森小姐見到這個雕塑時就匆忙讓我們通過，她看上去有點緊張。我猜是因為這附近沒有櫥柜能讓她躲進去。

我們在美術館里逛了一圈，見識了各種不同的藝術。有很多沒穿衣服的人（在畫中，不是在館里），還有很多國王和王后的畫像。我最喜歡的畫叫《大洪水》，它是我見過的畫中最大的一幅。它所在的展廳名叫“危機中的崇高”。凱絲-安娜說“崇高”這個詞意味著“了不起”，不過它也有其他含義。她說這個詞也可以表示身居高處、俯瞰四周時你內心深處的感受，你會意識到宇宙如此浩瀚，而相比之下，自己是多么渺小。冬小姐，當你乘坐直升機在空中查看天氣時，或許你也會有這種感覺。

這幅畫讓我覺得自己很渺小。你看過它嗎？畫上波濤洶涌，天昏地暗。它畫的是諾亞乘坐方舟離開后的大洪水之災。我站在那里，盯著這幅畫看了很長時間。這時猶太女孩安娜走了過來，拉起我的手，和我一起端詳它，我的胃也隨之局促不安地扭動起來。我們沒有看對方。我們只是靜默地站在那里，思考著世界如此之大。就在這時，泰勒撞倒了一個雕塑，哈德森小姐和一位美術館的工作人員大吵了一通。

我真的很喜歡這幅畫，雖然它讓我感到渺小，畫的還是《圣經(jīng)》里的故事，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相信這些事情?？晌乙廊粚λ鼈兒芨信d趣，因為它們有著激動人心的情節(jié)，像《加冕街》[8]，也像新聞播報。冬小姐，你有時會在新聞里提到洪水。和這幅畫里一樣的洪水。洪水真是可怕，因為我們無法控制它們，只能盡力阻止氣候變化。不過我的祖母從來不相信氣候變化。她說我們反而應該為自己的靈魂祈禱。

有時候我擔心我姐姐擁有兩個靈魂——一個叫凱絲，一個叫安娜，它們在她的身體里互相較量。不過我不知道這個想法在科學上是否成立。你覺得呢，冬小姐？我姐姐說她不想叫凱瑟琳，因為這是我爸給她取的名字。她說擁有這個名字讓她很困惑。她說她想徹底改造自己。她選擇安娜（Anna）這個名字，是因為它從前往后和從后往前的拼寫是一樣的，她喜歡平衡。我問猶太女孩安娜，與凱瑟琳和其他名字相比，她名字的拼寫方式是否讓她覺得更有平衡感？她咬著鉛筆頭，認真地想了想，然后告訴我，她從來沒有被叫過凱特琳，所以她也回答不上來。這話有道理，盡管它是一個懸而未決的答案。

冬小姐，你呢？你的姓氏是生來就這樣嗎，還是說你也換過姓氏，因為你覺得現(xiàn)在這個姓和你的工作很搭？如果你沒有換過，你會覺得這個生來就有的姓氏意味著你注定要以談論天氣為業(yè)嗎？冬天是你最喜歡的季節(jié)嗎？我很想知道你對此的看法。我不認識其他名叫雅各布的人，所以我不太確定我的名字有什么意義，也不知道我是否注定要成為某種人。只能拭目以待了。

至于我的藝術設計，我決定要畫一個被洪水淹沒的世界。我要混合使用鉛筆、油畫筆和水彩，因為我無法確定自己最喜歡哪一種。我還決定把我姐姐畫進去。我會把她畫在正中央，躺在浪尖的一只木筏里。我只把她畫成一個線條小人，因為我不擅長畫臉，而且這樣更容易使她顯得兩邊對稱，就像她的新名字一樣。

哈德森小姐說，當我們端詳一幅畫時，我們看到的是自己的靈魂，我希望當我看著自己的畫作時，我能看見我姐姐的那個靈魂（或者說是兩個靈魂，如果她真有兩個的話），并且最終能明白她是誰，為什么她變了，為什么她感到迷茫和困惑。

可是當我看著自己完成的畫作時，我只看見了一片藍色，還有歪歪斜斜的線條，我的理解并沒有加深。我畫的天空倒映在水里，上面繁星點點，它們像銀色的彩虹糖一樣閃爍著。

昨天，媽媽告訴我，我們要搬到姨媽家住一段時間。我問她為什么，她回答說來話長，之后再告訴我。她說凱絲-安娜會在夏天去看望我們，而爸爸會留下來。

對于搬家，我感到既興奮又緊張。冬小姐，你住在哪里？我姨媽的房子在山頂上，她有一只貓。等我們搬到那里，我會邀請猶太女孩安娜來喝茶，如果你預報天不會下雨的話，我們還會坐在新家的后花園里一起畫天空。

這會兒我正躺在床底給你寫信。我媽在打包紙箱，我在嚼著草莓味的水果橡皮糖。我會在信封里放一顆，免得你餓了。你餓嗎？

我還會把我的畫也放進信封里，作為一份禮物。希望你喜歡。請照顧好我漂在水上的姐姐。我很愛她。

世界是個很奇怪的地方，對嗎，冬小姐？我希望我們能長長久久地享受它。

你今天過得好嗎？陽光明媚嗎？

（我想說，很抱歉問了你這么多問題，但是我認為問題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雅各布·奎因

謹啟

[1]凱瑟琳的昵稱。

[2]由安迪·坦納特執(zhí)導，朱迪·福斯特和周潤發(fā)主演的歷史愛情片，講述了英籍女教師和暹羅國王之間的愛情故事。

[3]《圣經(jīng)》中的女先知Anna，一般譯為“亞拿”。

[4]指不懷惡意和無傷大雅的謊言。

[5]“薛定諤的貓”是奧地利物理學家薛定諤提出的一個思想實驗，試圖從宏觀尺度闡述微觀尺度的量子疊加原理的問題，在物理和哲學等領域都引起了爭議。

[6]這里指倫敦著名的泰特美術館。

[7]泰特美術館中的展品，作者為英國雕塑家比爾·伍德羅（1948— ）。作品的主體是一個木制結構，在不同位置安放了一些代表人類文明進步的物件，如犁、書本、考勤打卡器等，最上端有一個“矮胖蛋先生”的形象（來自《鵝媽媽童謠》），代表了作者對時代進步的看法：一切都在變得更好，但是伴隨著動蕩不安。

[8]英國播放時間最長的電視肥皂劇，2010年轉型為災難劇。

PS：本篇摘自《世界誕生于午夜》· 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

《世界誕生于午夜》

THE BEGINNING OF THE WORLD

IN THE MIDDLE OF THE NIGHT

（英）珍·坎貝爾 / 著

王晨穎 / 譯

湖南文藝出版社 / 出版

現(xiàn)象級暢銷書《一個人的朝圣》作者蕾秋·喬伊斯熱情推薦，“文學女巫”安吉拉·卡特當代傳人的一鳴驚人之作！十二個怪誕的成人童話，講述十二種畸零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