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xué)》2019年第2期|修白:養(yǎng)老院里的故事(節(jié)選)
作者簡介
修白,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13屆高研班學(xué)員。在《北京文學(xué)》《當(dāng)代》《十月》《鐘山》等發(fā)表小說200多萬字。部分作品譯介國外。根據(jù)本刊發(fā)表的同名小說《手藝人》改編的電影在北美上映,入圍27屆棕櫚泉國際電影節(jié)。
時間永恒,人生苦短。再風(fēng)光的人生,也都無法抗拒衰老,最終都會進入步履蹣跚行動不便乃至生活不能自理的階段。這時候你是否會考慮進養(yǎng)老院,可你了解養(yǎng)老院的現(xiàn)狀嗎?養(yǎng)老院里那些奄奄一息的老人,又是如何度過他們?nèi)松淖詈髿q月呢?無論你是何種年齡,請跟隨作者走進養(yǎng)老院,提前體味一番這些老者的人生滋味吧,這或許會對你和你的家人有所啟示、有所警醒。
第一章
陳大爺,男,87歲,肝癌晚期,石油公司退休職工
早年,石油公司在市區(qū)分給他兩室一廳的房子。他和老伴兩個人住,日子過得安穩(wěn)。后來老伴去世,他獨自一個人生活。80歲后,身體不如從前,一個人過日子,越來越艱難。陳大爺?shù)呐鲇醒奂玻诎闹拗尾?,女兒知道后,帶著外孫女搬過來和老人一起生活。陳大爺像過去一樣,自己的衣服,自己手洗,生活還能自理。幾年后,陳大爺?shù)奶悄虿∪諠u嚴重,每天要打針,女兒就把他送到有醫(yī)療康復(fù)的養(yǎng)老院。
陳大爺在每家養(yǎng)老院住的時間不長,就要換一家養(yǎng)老院,他生活基本能自理,跟護工也沒有矛盾。搬走的理由是嫌養(yǎng)老院伙食太差。老人的飯菜,少鹽寡油,日復(fù)一日,吃同樣幾道菜,不見葷腥,天天如此,沒有胃口。
陳大爺進養(yǎng)老院之前,每天去小紅山看人下棋,有些老熟人在一起玩,打個招呼,聊聊天。進了養(yǎng)老院,忽然間與外界隔絕開來。陳大爺不甘心,又沒有地方可去。一樓大廳有下棋打牌的人,那些人在這里住了幾年,彼此熟悉,年紀差不多,比他小了近乎一代人。他們坐在輪椅里面打牌、下棋,懶得搭理他。跟他年紀差不多的一些同事、鄰居,到了這個年歲,各奔東西,沒有人到養(yǎng)老院看望他,也沒有外面的食物補充。陳大爺很羨慕鄰床阿梅家的老人,阿梅總是帶著家里做的好吃的到養(yǎng)老院,老人天天能吃到外面的東西,金川鍋貼、韭菜蝦仁水餃,老人點什么,家里就給他送什么。逢年過節(jié),家里人開車來接了老人去飯店聚餐。陳大爺嘴上不說,心里暗自比較,落差大。自己沒有親生子女,晚年生活就是不一樣。
陳大爺已經(jīng)住過十多家養(yǎng)老院,比來比去,還是這家養(yǎng)老院的伙食比較好。這家養(yǎng)老院的院長、主任、醫(yī)生、護士、護工、老人,每天吃同樣的飯菜。天天中午有葷腥。大葷一份,小葷一份,蔬菜一份,半碗蔬菜湯,飯隨便打。陳大爺在這家養(yǎng)老院安心住下來。他和別的老人不同,知道自己除了養(yǎng)老院,沒有地方可去。這樣的結(jié)局,他認了,就一直住到死,陳大爺心里明白。養(yǎng)老院是醫(yī)院模式的標準房間,南面房間大,住三個人。北面房間小,住兩個人。南北兩邊住滿了老人。走廊里到處是行動遲緩的老人,在緩慢移動。住久了,大家都認識,見面打個招呼。每天有人說話,總比一個人孤獨地死在外面好。
童年的時候,陳大爺經(jīng)歷過獨自流浪的生活,那種日子不堪回首。有時,他跟阿梅聊天,想把自己過去的生活經(jīng)歷告訴阿梅,他的一生已經(jīng)走到盡頭,不能改變什么,也不敢期待什么。活一天少一天,后面的日子會更難。他一個人獨自在赴死的路上。就像童年,獨自流浪要飯一樣。童年,人的身體在蓬勃生長,戰(zhàn)勝自然的能力加強,人對未來有了信心,期待著日子變好。老年,沒有未來可以期待,身體一天天退化,死亡是歸途。老人到了這里,就是在奔赴死亡的路上。阿梅是文化人,跟養(yǎng)老院里的其他人不一樣,阿梅要是能把他一生最大的遺憾寫出來,告誡后人不要像他一樣。不然,他死了,就沒有人知道他的過去,他等于沒有活過。他在找機會,告訴阿梅,自己的身世。
一年前,陳大爺還能自己下床行走,拄拐棍,自己到六樓的露臺曬太陽,坐在小亭子里,遠遠看見阿梅,熱情地和她打招呼。后來,陳大爺胸部疼痛,去醫(yī)院拍片,查出肝癌晚期。這么大年紀,各種疾病纏身,已經(jīng)沒有開刀治療的價值,養(yǎng)老院給他一些緩解疼痛的藥物,他時常痛苦地緊鎖眉頭,咬牙,自己和自己抗?fàn)幹?,不喊不叫,一個人忍著。他不愿意錯過與同屋室友家屬打招呼的機會。他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真正的親人,誰對他好,愿意搭理他,誰就是他的親人。
有時候,阿梅走得匆忙,會忘記和他打招呼。那時候,可以想見,陳大爺會有輕微的失落。每次,阿梅來了就忙碌,忙完就走,很少有專門的時間跟陳大爺聊天,聊天的時候,也是手上在忙碌著。陳大爺只聽見她的聲音,看不見她的臉。陳大爺一直在等阿梅走的那一刻,他仰臉看她,不能錯過和她說再見的機會。但是,阿梅行色匆匆,經(jīng)常會忘記和他打招呼。事后想起,阿梅會后悔,提醒自己,下次去,要把陳大爺當(dāng)家人一樣,走的時候記得和他打招呼。陳大爺堅持生活自理,自己的衣服泡在臉盆里自己洗,吃飯的碗筷也自己洗。護工最喜歡遇到陳大爺這樣的老人,連洗澡都不要護工操心。陳大爺跟阿梅說,醫(yī)生說他最多活半年,他已經(jīng)多活了半年。半年后,陳大爺已經(jīng)無法去露臺散步、曬太陽。他只能坐在養(yǎng)老院租的輪椅里面,不?;蝿幼约旱牟弊?,搖頭,叩牙齒,活動手指關(guān)節(jié)。午睡起床,堅持自己穿襯衫,扣衣服扣子,手已經(jīng)哆嗦著,顫抖,扣半天也扣不上了。
陳大爺?shù)难鼭u漸也彎得更厲害了。阿梅看不下去,過去幫他扣扣子,幫他把衣服收拾整齊,褲子系緊。陳大爺先是不肯,后來,到了自己實在無法完成這些簡單的動作,就無奈地接受了阿梅的扶助。
直到離開這個世界,87歲的陳大爺都是堅持自己吃完最后一口飯。他吃得艱難,哆嗦著,咬牙切齒的樣子。他不僅是肝癌晚期,還有糖尿病、高血壓等一系列毛病。養(yǎng)老院根據(jù)他的病情,給他做的病號飯,每天一大碗爛面條,一些雪菜肉絲在里面,看到黑乎乎的雪菜,看不到星星肉絲,沒有胃口吃,陳大爺強迫自己吃一點,多吃幾頓。陳大爺跟阿梅說,人是鐵,飯是鋼,吃不下也要吃。阿梅想給陳大爺一點外面帶來的食物,陳大爺不肯要,他說,我不吃。他不吃別人給他的食物。他覺得自己沒有好吃的給別人,要了人家東西,拿什么還呢?白吃人家的東西又不過意,他就堅決不要別人的東西。阿梅有時會給他面碗里放些鹵菜,自己家做的無糖的熏魚、鹽水鴨腿、燉爛的牛腩。陳大爺推托著,阿梅非要給,兩個人像躲貓貓一樣,爭搶一只碗。最后,阿梅還是把菜放到他碗里。陳大爺不可能把鹵菜再放回去,只好吃了,再三謝謝她。
午飯前,穿粉紅色護士服的小護士清脆的嗓子,像百靈鳥一樣穿過走廊,飛進來:爺爺,打針了。小護士白色的瓷盤里,托著粗大的針筒、針頭和一大管藥水。陳大爺掀起衣服的下角,很快,一針筒藥水進入腹部。
打完針,小護士跟阿梅閑聊,說她母親只喜歡她弟弟,不喜歡她。她懷疑自己不是親生的,覺得自己在世界上很孤獨,沒有親人。阿梅勸慰她,等你找到對象,結(jié)婚就好了,你有了自己的家庭,就不會孤獨了。小護士點頭,像踩著滑輪,溜回護士站。她每天都來給陳大爺打針,聲音清脆,爺爺長,爺爺短,摸爺爺臉,逗他,一點不嫌棄老人的樣子。阿梅喜歡這個小姑娘,有心,送了一支雅詩蘭黛口紅給她,她不好意思要,阿梅說,在美國買的,不值錢,你拿著,出去玩的時候,把自己打扮漂亮一點。小護士說,我從來不會化妝。阿梅慈愛地說,從這支口紅開始,慢慢學(xué)會化妝。
有時,家屬離開后,陳大爺會獨自垂淚。這是92歲的閔大爺告訴女兒阿梅的。阿梅沒有見證過陳大爺哭泣,但是,閔大爺告訴她,陳大爺經(jīng)常在夜里哭出聲音。
最近,阿梅時常能看到一個70多歲的老嫗,衣著光鮮地來看望陳大爺。老嫗嗓門粗大,喋喋不休,來了也不愿意走,對陳大爺有說不完的話。閔大爺討厭她,嫌她吵了他的午睡。閔大爺忍無可忍的時候,吼出來,別吵了!
這時,阿梅想,要是有一間會客室就好了。但是,目前的狀態(tài)不可能。閔大爺告訴阿梅,陳大爺經(jīng)???,等她走了以后,夜里,陳大爺甚至?xí)阉扌?。陳大爺邊哭邊自言自語,他傷感,沒有親人來看他。陳大爺一個親人也沒有。
陳大爺在這家養(yǎng)老院的第一年,基本沒有親屬來看望過他。后半段日子,接近臨終的時候,來看望陳大爺?shù)娜硕嗔似饋?。上午是他的女兒?點鐘左右進門,匆匆忙碌一陣子,吃午飯前離開。下午是他的兒媳婦。陳大爺告訴阿梅,兒子和女兒都不是他親生的,兒子是侄子過繼來的,哥哥在農(nóng)村種田,哥哥也不是親哥哥,是養(yǎng)母的兒子。哥哥把兒子過繼給他就是為了能申報南京戶口。女兒是老伴和前夫生的,自己和前妻沒有孩子,前妻去世后,又娶了現(xiàn)在的老伴?,F(xiàn)在,老伴也去世了。
陳大爺平時是寡言的,看見阿梅,卻健談。他說,他這一生最大的遺憾是——他還沒有說出來的時候,阿梅腦海里就飛快地旋轉(zhuǎn)他的生活經(jīng)歷。陳大爺告訴過阿梅,他是繼母在家門口撿拾的嬰兒,剛會走路的時候,就挎著籃子出門去割羊草,如果羊草割得少或是沒有割到,繼母就不給他飯吃,割羊草就是割自己的飯食。等到兄弟姐妹們都去上學(xué)的時候,繼母為了省錢,不讓他上學(xué),叫他跑更遠的地方放羊。
后來,羊長大,賣掉。家里找不出要他做的活計。繼母嫌他在家吃白食,把他趕出家門。他隨村子里流浪的漢子去了大慶,在大慶,他四處找活干,饑一頓,飽一頓,找不到活,餓極了,吃過野果、植物根莖,要過飯。十幾歲,成了石油工地最小的工人?,F(xiàn)在,陳大爺?shù)耐诵莨べY有5000多,在南京,還有石油公司早年分給他的一套房子,房子已經(jīng)過戶到女兒名下。他到養(yǎng)老院后,女兒把他的房子賣了,添了錢,換了大套的房子。
他告訴阿梅,他這一生最大的遺憾。他嘆口氣,唉,人生最大的遺憾應(yīng)該是——他緊鎖眉頭,在輪椅里搖頭晃腦,他在忍受疼痛。阿梅想,人生最大的遺憾就是苦了一輩子,到了該享福的晚年,卻得了不治之癥。陣痛過后,陳大爺終于對阿梅說,我這一生,最大的遺憾就是不識字,文盲。
看到阿梅驚訝的眼神,陳大爺告訴她,因為自己沒有機會上學(xué),是文盲,吃了一輩子不識字的苦。在大慶油田,再苦再累的活都干過,當(dāng)過先進、勞模,因為不識字,入不了黨,提拔不了干部,在公司的底層做苦力,出不了頭,混不上去。跟自己一起干活的同事,人際關(guān)系還不如自己的,都提拔到干部崗位。平時的娛樂只能看看電視,連商店的招牌都不認識。也不會寫信。
陳大爺?shù)母伟┮呀?jīng)是晚期,醫(yī)生說他最多活半年。但是,陳大爺堅持了一年,他說他還有半年的時間。這個時候,他的家人出現(xiàn)了,先是他的外孫女來看他,給他買了辣油餛飩。陳大爺吃了辣油餛飩,疼得更厲害了。阿梅告訴他外孫女,她外公的病不宜吃刺激性食物。
但是,外孫女還是帶辣油餛飩過來,陳大爺繼續(xù)吃,然后疼痛。后來,他的女兒也來了,隔三岔五的,給他帶些吃的食物,各種小食品、點心,小面包、旺旺雪餅之類。外孫女穿著體面,戴副眼鏡,在學(xué)校教書。外孫女靠在床邊,陪他說說話。喂他吃餛飩,他堅持自己吃,不要人喂。外孫女隔天來一次,一次待一兩個小時。
陳大爺女兒現(xiàn)在天天來,來給陳大爺洗臉,擦身體,換衣服,兩人面對面,不怎么說話。
電梯到了樓層,陳大爺?shù)呐畠哼M電梯。她前腳走,后腳,陳大爺?shù)膬合眿D就從另一臺電梯鉆出來。陳大爺?shù)膬合眿D是回民,高大白皙,華麗的容貌,很難想象枯萎矮小的陳大爺會有這樣美艷的兒媳婦。兒媳婦每次來,給陳大爺洗腳,豐腴白皙的雙手搓洗他干枯的腳丫,抱他到輪椅上,去露臺曬太陽。抱他去衛(wèi)生間摳大便,給他擦洗身體,比女兒還要貼心的樣子。兒媳婦私下跟阿梅打聽陳大爺女兒來的時間,盡量不和她碰面。
但是,陳大爺抑制不住自己的喜悅,還是悄悄告訴了女兒,兒媳婦來看他的事情,他希望女兒能跟兒媳婦和好,不要有矛盾。但是,女兒不高興了。女兒碰見兒媳婦就罵,罵她財迷心竅,老頭病了這么久都不管,死到臨頭才來假惺惺作秀。
兒媳婦很委屈的樣子,跟阿梅訴苦。說她不想老頭的錢,就是可憐老頭,人都有父母,過來看看,照護他一下,哪個人不是爹娘養(yǎng)的,老頭最后的日子,無論如何,她是要來盡一番孝心的。老頭的房子給了女兒,她沒有鬧過。工資卡也在女兒手上,她也沒有意見,她什么都不要,只是盡點孝心。好歹,她也是老頭的兒媳婦,憑什么女兒能來,兒媳婦不能來。
兒媳婦再來的時候,就抱怨陳大爺嘴巴子不緊,叫他不要告訴女兒,他不聽。其實,陳大爺不是不聽兒媳婦的話,他是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兒媳婦對他這么好,他見誰都想說,見到女兒就憋不住了。
陳大爺后悔,自己沒有管住自己的嘴巴,制造了女兒和兒媳婦之間的矛盾。他跟阿梅訴苦。阿梅笑他矯情。陳大爺跟阿梅說,本意是不想女兒跟兒媳婦鬧架的,結(jié)果,我這個嘴巴子忍不住,都怪我不好,我不是故意的。阿梅勸慰,她們都來孝順你,你很幸福。沒有遺憾了,不要自責(zé),要開心才對。
兩個女人爭著搶著來伺候陳大爺。陳大爺現(xiàn)在不再獨自垂淚了。兩周后的一天,陳大爺發(fā)高燒,送到外面醫(yī)院搶救,過了一周,救了回來。陳大爺出院了,女兒和兒媳婦在醫(yī)院碰面,當(dāng)著陳大爺?shù)拿嬗殖称饋怼?/p>
幾天后,陳大爺面條吃不下了,水也不喝。躺在床上起不來。他的心臟開始衰竭,意識模糊。這個時候,他的女兒、兒子、兒媳婦、外孫女,一大家子人都來了,來送他最后一程。同一個病房,醫(yī)生用屏風(fēng)隔開了阿梅和閔大爺。阿梅坐在父親的床邊,屏風(fēng)擋住了對面的陳大爺一家。
醫(yī)生對陳大爺進行了最后的搶救。心臟復(fù)蘇,沒有結(jié)果,心臟的跳動漸漸成一條直線。陳大爺在家人的注視下平靜地離開世界。沒有人為他哭泣或是默默流淚。陳大爺?shù)呐畠航o了護工一個紅包,護工給他的臉蓋上抽紙。護工脫去老人身上的衣服,換了事前準備好的壽衣,他的嘴巴大張著,護工一手托住他頭頂,一手托住下巴,用力推起,反復(fù)兩次。終于關(guān)上陳大爺?shù)淖彀汀R粫汗し?,殯儀館的車子就來了,兩個男人把床單上的陳大爺掀翻到擔(dān)架里的裹尸袋,用繩子捆好固定在擔(dān)架上,飛快運到電梯口,有護工按著電梯開關(guān),樓下面包車的后車門打開的,陳大爺連同擔(dān)架被裝進一個鐵盒子棺材里。車后,站著他的一行親人。
護工把陳大爺用過的床單、被套、枕套卸下來,堆在墻根,一會兒送到洗衣機里面。很快,會有新的老人來填補這個床位的空缺。這家養(yǎng)老院入住率很高,要提前預(yù)約。
陳大爺?shù)娜粘S闷?,牙刷、牙膏、肥皂、毛巾、臉盆,等等,被從衛(wèi)生間收拾出來,護工問他女兒是否帶走。他女兒說,不帶走,你自行處理。護工把衣櫥里的陳大爺穿過的衣服收拾出來,堆在門口,讓他女兒帶到火葬場燒掉,沒有人要陳大爺?shù)囊路?。他們什么也不愿意帶走,護工只好自行處理。護工留下了陳大爺用過的一床較好的毛毯,睡午覺可以蓋蓋。護工自言自語。陳大爺有一件寬松的羊絨衫,深灰色,蠻新的,估計是老人身體好的時候穿的,護工自己留下了。床頭柜里吃的食品原包裝還在的,護工放在一邊,其他護工過來,幫著陳大爺?shù)淖o工收拾,看看有什么自己需要的,一瓶洗發(fā)水,能用的放在一邊,不能用的,沒有人要的放在另一邊,很快就被他們清理到電梯口的大垃圾桶里。床頭柜的抽屜打開了,有一張陳大爺?shù)尼t(yī)??ǎ€有一個鋁制的飯盒,飯盒里有陳大爺?shù)墓ぷ髯C、退休證。護工把這些上交到護士長那里,留待以后家屬來要。陳大爺在這個世界的痕跡逐漸消失。
阿梅在家族微信圈留言:今天下午陳大爺終于走了。上午搶救了半天。阿梅的女兒跟帖:你什么意思?言外之意是指責(zé)母親期待陳大爺早死。阿梅的姐姐出來解釋:你媽的意思是陳大爺終于解脫了,“走”比“在”更適合他。人老了,要視死如歸。
說第二句話需要狠心和勇氣。弄不好小侄女會把她批得無以言說。這個姑娘,小小年紀,書沒有讀好,經(jīng)常站在道德的制高點教訓(xùn)別人。她這樣的年紀,無法理解陳大爺“生”的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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