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2019年第2期|李駿虎:獻給艾米的玫瑰(節(jié)選)
作者簡介 李駿虎,男,山西洪洞人,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篇小說《前面就是麥季》獲得第五屆魯迅文學獎。代表作有長篇小說《母系氏家》《中國戰(zhàn)場之共赴國難》,散文集《受傷的文明》《紙上陽光》,詩集《冰河紀》。
她們是大學同宿舍的好友,畢業(yè)后踏上各自的人生旅途。她們性格不同,國籍有別,關于愛情與性也有著完全不同的看法。關注她們的故事,就是關注我們的未來——她們是粉墨登場的90后。
艾米·懷特再次回到中國,一心要挽回她的愛情。
畢業(yè)兩年后,同宿舍的四個女生如今的格局是這樣的:葛蕙同時做著聯(lián)合國基金會一個分支的東亞區(qū)代表和國內兩家私企的文案專員,都不用坐班,按時組織活動或者提交PPT,每月就會有美元和人民幣分三個渠道打入她的賬戶。李瑤瑤跟她一起合租著一套兩居室,她給出版社翻譯當代歐美作家的小說,除了每周去社里開一次進度匯報會,也不用坐班。她們從救助機構的志愿者那里領養(yǎng)了一只四個月大的流浪貓,這是一只白色的波斯貓,患有習慣性的腹瀉,兩只眼睛一只像藍寶石,一只像綠寶石,顏值很高,但聽力幾乎等于零——據(jù)說長著鴛鴦眼的波斯貓都是聾子。她們覺得它怪可憐,就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兮兮,聽起來像個女孩,但“他”其實是個小伙子。每天,兩個姑娘各自在自己的房間里,趴在書桌上抱著筆記本電腦工作,不像“60后”“70后”的女人那樣聊不完的天,也不像“80后”的女孩們那樣喜歡抱著筆記本去咖啡館,她們就在家里守著各自的區(qū)域,有時候忙起來一整天不搭一句話,餓了就自己到廚房做點想吃的,或者用手機叫餐。一個月只有不超過兩次,她們會叫外賣送來方便火鍋,在客廳的茶幾上暢快地邊吃邊聊,話題以八卦舍友艾米和黃璇的同性戀情為主。而平時,只有兮兮悄無聲息地在兩個房間來回串門,偶爾跳到某人的膝蓋上,在沒握鼠標的那只手的撫摸下呼嚕嚕地撒撒嬌,討一點寵愛。黃璇也在北京,但她們不大跟她聯(lián)系,除非艾米回中國來,四個舍友才會歡聚幾天。
艾米這次回來的時候,葛蕙正和一個離了婚的中年男人尹南平熱戀,而李瑤瑤至今依然是個沒有戀愛經(jīng)驗的處女。跟上次回來一樣,艾米借住在她們家里,不同的是,上次葛蕙把自己的床讓給了艾米和黃璇,自己去和李瑤瑤睡。這次只有艾米一個人來,躺在葛蕙床上掏心掏肺地哭了好幾天,對她的安慰嚴重地透支了兩位房主的工作時間,讓她們看上去比那個被拋棄的人更加的身心憔悴。
三天后,她們從已經(jīng)開始發(fā)福的艾米身上看到了她挽回愛情的執(zhí)拗和勇敢,這些和她明顯肥大起來的臀部一樣清晰地展示在她們眼前。第四天下午,葛蕙那個被李瑤瑤尊稱為尹老師的戀人來北京開會,她出去陪他住酒店享受愛情和溫存了,剩下李瑤瑤陪著艾米,完全靠著知識分子的頭腦和作為交換生留學歐洲的經(jīng)歷來同情和理解艾米的同性之愛。等到葛蕙心滿意足地帶著比她大整整二十歲的男朋友回來的時候,家里只剩下李瑤瑤和兮兮相依為命了。葛蕙一直用微信掌握著艾米的心情和事情的進展,她悄悄地告訴尹南平:“艾米和黃璇可能要復合了,她們約好去酒店開房了!”尹南平搖搖頭,遺憾地說:“何必呢,遲早還是要分開的,中國是個傳統(tǒng)社會,同性戀婚姻不合法,黃璇也不可能跟著艾米去英國定居?!彼牳疝ネ暾刂v述過艾米和黃璇的故事,并且從一個中國“70后”知識分子的角度做出自己的判斷,他和葛蕙的觀念互相影響和滲透,既傳統(tǒng)又開放,或者說開放的風箏在云霄做逍遙游,手里卻緊緊地拽著傳統(tǒng)的線軸。很少見的,這回葛蕙沒有反駁尹南平,想了想說:“嗯,我覺得也是。”她用憂心忡忡的眼神望著窗外被大媽和小孩們占領的綠地。
葛蕙和李瑤瑤確信黃璇是被艾米帶“彎”的,她骨子里并不是一個“女同”。畢業(yè)后艾米第一次回英國期間,在三個中國女孩不多的相聚和談心中,黃璇也對她倆說過:“我愛艾米,但我并不確定自己到底喜歡男的還是女的?!彼窃跊]有和男生戀愛經(jīng)驗的情況下,被艾米俘獲的,經(jīng)過一年多被艾米追逐得忐忑不安,她們在一起之后,她的眼神一直是迷惘的?!拔矣X得黃璇的內心一直是動搖著的,她根本不像艾米那么堅定?!备疝σ掀较逻@個判斷的時候,后者從她的語氣和表情的細微變化中發(fā)現(xiàn)了她對黃璇心懷不滿,也許是在替艾米打抱不平,也許是對黃璇奪走她和艾米的正常交友時間耿耿于懷。
艾米是在大三的后半學期開始追求黃璇的。那個時候葛蕙剛剛結束了和高中同學的異地戀情,正和一個短期來華工作的加拿大工程師交友,她把烏黑的長發(fā)留到了屁股下面,走路的時候發(fā)梢被兩邊的胯骨震顫著,在秋天明亮的光線里,遠看好像穿著黑色的超短連衣裙。那個加拿大人超喜歡東方女人黑瀑般的長頭發(fā),在酒吧主動過來跟她搭訕,當天晚上葛蕙就拋下了抱著杯檸檬水眼巴巴地望著她的李瑤瑤,跟著加拿大人出了酒吧,打的去了他的住處。他有點意大利血統(tǒng),熱情而溫柔,請她喝東西,款款地聊天談笑,手指一直撫弄著她的一縷流水般的發(fā)梢。她有點喝多了,表情歡快,語速很快地用英語和他攀談。但是,頃刻間畫風突變,他把她推倒在沙發(fā)上,從后面扯著她的長發(fā),兇猛地跟她做愛,她沒有反抗,咬著牙不讓自己喊出來。那之后,有一個星期他們沒有再聯(lián)系,一個星期后他打電話約她,她又去了他的住處。在一年多的時間里,他們保持了每周至少見兩次面的頻率。
“你們是在談戀愛嗎?”她在繾綣之后,把這件事講給尹南平,后者假裝不在意地問。
“應該不是吧,我不覺得我愛他。”葛蕙笑著說,眼睛亮亮地觀察著尹南平。兩情相悅的時候,都會忍不住向對方吐露自己的秘密,用以表明心跡,但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不過是在授人以柄。
“那為什么要在一起那么久?為了刺激嗎?”尹南平也笑著。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吧?!备疝o所謂地說,走過來坐在尹南平身邊。
尹南平笑出了聲,他嘲笑地不斷搖著頭,眼神卻陰郁起來,并且推開了試圖抱著安慰他的葛蕙,起身去了洗手間?;貋砗?,他居高臨下地站在那里,問靠在沙發(fā)上的葛蕙:“跟外國人做愛,有什么不同嗎?”
葛蕙仰著臉,帶著歉意的笑容回答:“有什么不同???我不記得了?!?/p>
“那可是老外啊,不更刺激嗎?”尹南平咄咄逼人。
“切,老外也是人啊,跟我們一樣的人,不要總覺得外國人就不一樣?!备疝ピ噲D反擊,快發(fā)作時又改了主意,卑微地仰臉笑著。
“外國人是不是快感更強烈一些?”尹南平的一半臉開始綻露魔鬼般的獰笑,他仿佛正在用兩只手像擰毛巾一樣擰著自己的心。
“我不記得了,就是記得疼,疼得厲害,外國人跟我們體質不一樣?!备疝ド斐錾n白細弱的手臂去拉尹南平,“還是跟你在一起好!”
尹南平躲開了她的手,殘忍地問:“每次都疼嗎?”
“哎呀,你問這些干什么?”葛蕙把眉頭擰起來,接著又笑了,“好吧,每次都疼,你滿意了吧!”
“那為什么下次他叫你,你還要去?”尹南平明顯地顫抖起來。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寂寞吧……哎呀,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你干嗎自尋煩惱?我就不應該告訴你!”葛蕙終于拉住了尹南平微微痙攣的冰冷的手,抿起嘴來,沖他眨著眼睛,使勁地把他往自己懷里拉,后者屈服了,但很長時間一言不發(fā)。葛蕙對尹南平講述過自己父母之愛缺位的童年,這成為他理解并諒解她許多極端行為的心理本源。此時她已經(jīng)剪成了齊耳的短發(fā),中分的發(fā)際線能清晰地看到潔白的頭皮和顯示著青春的蓬勃力量的青黑色的發(fā)根,她每次照鏡子的時候都自嘲自己的新發(fā)型“像個屁股”。黑色的短發(fā)在尖俏的下巴那里朝里彎成美妙的弧度,包裹著粉嫩的兩頰,使她的臉看上去更加的小巧精致了。
艾米是怎樣引誘并成功地帶“彎”黃璇的,過程葛蕙和李瑤瑤都不得而知,那段時間葛蕙幾乎都住在加拿大人那里,而李瑤瑤發(fā)了瘋一樣地到處當志愿者,從而給艾米提供了單獨攻克黃璇的理想戰(zhàn)場。等她們發(fā)現(xiàn)有什么不對勁的時候,黃璇已經(jīng)一臉幸福地依偎著艾米,讓后者當著室友的面親吻自己稍稍有些齙牙的薄嘴唇了。她倆開始睡在一張床上,并且在葛蕙和李瑤瑤回來住的時候,挽著手去酒店開房了。每當這個時候,黃璇總是一臉涉世未深的羞澀的笑,大概就是因為她那種莫名其妙的快樂笑容,使她和葛蕙、李瑤瑤的心靈之間慢慢拉開了距離。每次她們出去開房后,留下來的葛蕙和李瑤瑤總是要經(jīng)歷很長時間的可怕沉默,直到有一個人掙扎著開了口,兩個人才像瀕死的溺水者浮上水面一樣深深地呼吸到一口新鮮空氣。
“為什么是黃璇,不是你或者小李?”尹南平提出看似合理卻難掩怪異心理的質疑。
葛蕙輕描淡寫地回答:“因為艾米了解我啊,她知道我有多‘直’,我喜歡像你這樣的老男人。”她得意地笑起來,快活得像一串風鈴,目光坦蕩蕩。
“我看是因為她知道你喜歡的是外國男人而不是外國女人?!币掀奖桓疝ツ樕蠠òl(fā)出的光芒刺到了,他側身躲了躲,“李瑤瑤呢?她當時也是處女啊,她現(xiàn)在也還是處女——為什么艾米沒有選擇她呢?”
“我也不知道,大概她覺得李瑤瑤不夠漂亮吧?或者說不夠吸引她?”葛蕙臉上的笑容突然開始變酸,左邊的顴骨上出現(xiàn)了一個不自然的酒窩,冷笑著問尹南平:“你喜歡李瑤瑤啊,是不是我不是處女了你感到遺憾?”
尹南平笑了,他也覺得李瑤瑤不好看,臉太圓,額頭太大,像個大頭娃娃,偏偏還戴著一副碩大的圓圈眼鏡!他在葛蕙手機里看過她們四個舍友的合影,艾米是典型的希臘面孔,灰眼睛的白人,雙眼皮,高鼻子,鼻梁周圍散落著淡黃色的雀斑,一頭半長的金發(fā),不是十分漂亮,但一點也不男性化;黃璇是傳統(tǒng)的淑女形象,清瘦的臉龐,直發(fā),穿連衣裙,眼神善良而無辜。四個人里數(shù)葛蕙最漂亮,小巧的錐子臉,有著天鵝一樣白凈頎長的脖頸,眼神透露出野性和桀驁不馴,符合中外男性的雙重審美,當初在荷蘭的阿姆斯特丹機場邂逅的時候,吸引尹南平的正是她冷酷的眼神:她的瞳仁跟一般人不同,偏上,有三分之一被上眼皮遮住,而靠近眼瞼的區(qū)域有三分之一是眼白,這使她給人的印象不像山林里獵人槍口下的野鳥,倒像盤旋在高空中逡巡著獵物的鷹隼。
但最讓尹南平覺得不可思議的是李瑤瑤,這個女孩從來沒有談過戀愛,跟男生女生都沒有,她至今還是個處女,而她身處的環(huán)境卻是:四個好朋友當中,其中兩個在搞同性戀,剩下的那一個在和一個跟自己父親年齡相當?shù)娜苏剳賽郏约旱母星閰s是一張白紙,她該如何自處以及與她們相處!有幾次尹南平悄悄地觀察著李瑤瑤,很欽佩也很不解地發(fā)現(xiàn)她處變不驚而游刃有余,既沒有置身事外,也沒有被她們的“重口味”嚇到,她在自己的朋友角色里,很好地呈現(xiàn)了一個“90后”知識女性的現(xiàn)代性。尹南平知道葛蕙和黃璇都不是很看得上李瑤瑤,她們都有點恃寵而驕的意思,在愛情里任性著,動不動就指責李瑤瑤的呆笨,但尹南平覺得,李瑤瑤才是內心最強大的那一個。
在與不同年齡、膚色和國籍的男人的交往當中,葛蕙最在乎的是激情而不是愛情,她在自己的微信簽名中聲明:“也許我不會結婚,只追求奮不顧身的愛情,相伴一段,緣滅即散?!蓖萍杭叭耍J為艾米對黃璇也是激情,而黃璇更是被動的,她們之間談不上愛情??墒?,畢業(yè)之后,原計劃回到英國讀碩士的艾米,卻為了黃璇留在了中國,這件事情出乎其他三個中國女孩的意料,黃璇因為感受到壓力而好長時間沉默寡言,李瑤瑤詫異地說:“???這樣啊,艾米要為了黃璇留在中國啦!”葛蕙淡淡地冷笑,心里受到的震動卻最大,她對艾米的好感和欽佩大大地加深了。
離開學校的第一年,艾米并沒有和黃璇同居,她跟葛蕙合租了一套兩居。黃璇的家就在北京,她得回去和父母住,而李瑤瑤也暫時回到了南方的老家。那是葛蕙很快樂的一段日子,她們起很早去馬路對面的公園跑步,回來一起做早餐,吃完又一起出門,相跟著進了地鐵站然后各奔東西去上班;晚上回來一起去泡吧,嗨到筋疲力盡才各自上床睡覺;雙休日一起做做家務,動不動就用英語大聲吵架。葛蕙對尹南平說:“我的口語這么好,都是跟艾米住一起的時候吵架練出來的。我吵不過她,就翻著手機邊查單詞邊吵!”在遍地都是美式發(fā)音的中國,她很得意于自己的純正英腔。
黃璇的父親是個公務員,母親是中學數(shù)學教師,他們的家教傳統(tǒng)而嚴格,她不得不想盡辦法,找各種借口出來和艾米過夜。她告訴艾米和葛蕙,畢業(yè)后父母在不斷地托人給她找男朋友,她也被迫去相過兩次親。她把相親的經(jīng)歷八卦給艾米和葛蕙聽,顯然并沒有把這件事情當作困擾,聽者也用夸張的笑聲來嘲諷這件事情的乖謬。艾米的母親已經(jīng)過世,父親懷特在澳洲做大學教授,她對女兒不回英國的理由表示了贊許,葛蕙聽見他對艾米說:“你能為了所愛的人做出這樣的選擇,爸爸感到很驕傲,無論你愛的是男孩還是女孩,爸爸都支持你、愛你?!睋?jù)黃璇講,當初艾米在追求她的時候,懷特就出了很多的主意,并給了女兒很大的資金支持,讓她有錢請黃璇吃飯和去酒店開房,他還出錢讓艾米和黃璇去旅游,以培養(yǎng)感情。懷特對艾米說:“你要趁年輕的時候更多地去愛,這樣當你老了的時候就不會覺得虛度人生?!彼f這話的時候,艾米開著手機的免提和葛蕙一起趴在床上聽,艾米的眼淚順著鼻尖一串串滴下來打濕了床單,不斷地說著“爸爸我愛你……”葛蕙也淚流滿面,她想起了在高中的時候和同學出去泡吧,酒醉的父親在大街上嘶叫著她的小名,她慌慌張張地出來后,被狂怒的父親當著同學的面當胸一腳踹倒在雨后黑色的馬路上。
葛蕙不斷地嘗試著和不同的人戀愛,某種程度上是受到了艾米父親的影響,她認可他的人生觀和愛情觀,并成為他沒有見過面的信徒。在遇到尹南平之前,她和一個排球運動員談了將近一年的戀愛,并把這個高大帥氣的男孩借給黃璇假裝男朋友,由她和艾米陪著一起去了一次黃璇的家里。黃璇的父母很喜歡這個男孩,熱情周到地招待了他們,這件事為艾米和黃璇贏得了更多的在一起的時間。尹南平是她迄今為止談戀愛時間最長的一個,平時她喜歡叫他“爸爸”,開始尹南平覺得很別扭,后來慢慢也就習慣了。
艾米并不滿足于這樣有限的甜蜜時光,她要“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向黃璇提出了結婚的要求。但黃璇顯然沒有做好和她相伴一生的思想準備,她像當時艾米留在中國一樣,在壓力之下變得郁郁寡歡。有天晚上,艾米興奮而緊張地告訴葛蕙,她準備向黃璇求婚,并且希望得到葛蕙的幫助?!盀槭裁捶且Y婚呢?”葛蕙不理解,她自己談了那么多次戀愛,從來也沒有過結婚的念頭,何況艾米和黃璇還是同性戀,何況還在中國!但她看著艾米熱切的眼神,不愿意辜負朋友的信任,就熱情地幫她張羅起來。在葛蕙的幫助下,兩個人在客廳里精心布置了溫馨的環(huán)境,并做好了一頓浪漫晚餐。在等待黃璇到來的時間里,艾米不斷地走動不斷地說話,既快樂又忐忑,葛蕙只好安慰她:“黃璇一定會答應你的,一定會的,我保證。”但她心里卻替艾米實實在在捏著一把汗——作為旁觀者她能清楚地從黃璇的眼神中看到她的迷惘和不堅定。艾米希望葛蕙能留下來當這最神圣一刻的見證者,她要和閨蜜一起分享她的幸福,葛蕙只得繼續(xù)表現(xiàn)出和她一樣的興奮勁兒來。當晚,黃璇進門看到這溫馨浪漫的環(huán)境,驚喜的表情還沒有完成,一絲憂慮就出現(xiàn)在了她的眼底。坐下來后,看著杯中琥珀色的紅酒,她小鳥依人地俯身過去吻了一下艾米的嘴唇,輕聲說:“謝謝你,親愛的!”葛蕙看到艾米端著杯子的手在輕輕顫抖,她有些嫉妒地嚷嚷:“好了好了,秀恩愛,死得快!”三個好朋友大聲地笑起來,艾米偷偷對葛蕙擠擠眼,感謝她拯救了自己的窘迫。艾米的掌心托著黃璇的指尖,不斷地撫摸著她蒼白的指節(jié),慢慢地,她把緊張的情緒傳遞給了后者,黃璇不安地觀察著葛蕙的表情,這讓葛蕙也無端地煩躁起來。終于,艾米再也承受不住了,她拿出了早已準備好的那枝玫瑰花,跪下來,俯身趴在黃璇的膝蓋上,像一個信徒仰望上帝一樣望著愛人受驚的眼睛,閃耀著淚花懇求道:“親愛的黛西,你愿意跟我結婚嗎?我保證會用我的一生來愛護你,不讓你受任何的傷害?!薄煳魇前诪辄S璇起的英文名。
葛蕙滿臉淚水望著她們,她望著艾米仿佛淋了雨的側臉,卻不敢去看黃璇的表情,她覺得呼吸困難。
黃璇默默地接過那枝玫瑰,離開椅子,也跪下來,和艾米抱在一起。但她什么也沒有說,直到離開,只是一直望著艾米流眼淚,間或無聲地笑著。葛蕙借口收拾餐具,去了廚房,她支起耳朵,只聽見艾米不斷地表白著她對黃璇的愛,聽不到后者的聲音。一會兒,艾米在客廳喊:“簡,我去送送黛西!”簡是葛蕙的英文名,出自那本同名文學名著,她認為自己無論命運還是個性都跟夏洛蒂·勃朗特筆下的簡·愛一模一樣,讀完最后一頁就給自己取了這個英文名。有一次她因為一件小事對尹南平發(fā)脾氣,后者笑著說:“你還真跟簡·愛沒什么兩樣,都是‘野鳥’,而且像薔薇一樣多刺!”
葛蕙走出來,詫異地看著黃璇問:“你今晚不留下來?”黃璇用指尖抹著沾在左邊臉頰上的幾絲頭發(fā),笑笑說:“出來時沒跟我媽說好?!?/p>
艾米下樓去送黃璇了,葛蕙關上門回到客廳收拾桌子,一眼看到艾米的酒杯旁邊放著一個黑色的戒指盒,她嘲諷地挑起一邊嘴角笑了笑,拿起來打開,吃驚地發(fā)現(xiàn),她陪艾米去商場精心挑選的那枚求婚戒指還光閃閃地插在乳白色的內襯里,像一個高貴而神圣的句號。
好在事情并沒有朝著葛蕙擔憂的方向發(fā)展,第二天一早黃璇就來了,眼皮有點浮腫,對葛蕙笑了笑就進了艾米的房間。她們開始正式籌劃結婚的事情。三個人一起吃午飯的時候,黃璇異常平靜地告訴葛蕙,她打算把和艾米的事情開誠布公地跟她媽媽談談。葛蕙震驚地望向艾米,艾米的眉毛挑得像一路走高的股指,翻著眼睛聳聳肩,抱住黃璇結結實實地親了一口。作為最好的朋友,葛蕙無法給眼前這兩塊燒紅的石頭潑冷水,那樣會炸裂她們,她冷靜地提出了自己的建議:“我覺得黃璇還是不要著急把這件事情告訴你媽媽,會見光死的!你可以向英國的一所大學申請碩士課程,以學生的名義辦好英國簽證,然后和艾米在英國結婚——英國同性婚姻是合法的——等你們把生米做成熟飯,你爸媽知道了也沒辦法了。反正中國目前也不允許同性登記結婚,現(xiàn)在說了也沒什么實際意義?!卑紫蚋疝ヌ袅颂舸竽粗?,扭頭用溫存的眼神征求黃璇的意見。葛蕙也很自得于自己的見識,在四個舍友里,她一直是拿主意的那一個,尤其看到黃璇臉上慢慢浮現(xiàn)的解凍般的微笑,她更加堅信自己給她們指出了一條光明的道路。艾米急不可待地動用自己在英國的一切“關系”,為黃璇選擇和申請合適的大學,黃璇也悄悄做起了動身的準備。
“心血來潮”往往意味著沖動而不是“Got an idea”,不知道是在什么樣的思想狀況下,黃璇向她媽媽說出了自己和艾米的戀情,還好,她沒來得及把準備到英國結婚的事情和盤托出。那天晚飯后,她媽媽本來心情不錯,因為老公在外面有應酬還沒回來,她去了女兒的房間,打算叫上她一起出去遛遛彎。換好衣服,黃璇鬼使神差地站在自己房間門口說:“媽,你以后別給我找男朋友了,我對男的不感興趣,我已經(jīng)有女朋友了。”她媽媽像一只鳥兒一樣側著頭,從眼鏡片后面把女兒研究了半天,說:“璇璇,你可以不著急找男朋友,可是別跟媽媽開這種玩笑啊,你媽血壓高,你爸有心臟病?!秉S璇不說話,像小時候做了錯事一樣平靜地望著媽媽,等待著宣判,媽媽也從鏡片后面望著她,良久,媽媽嗓子里發(fā)出一聲拉二胡般變了調的尖利嘶喊:“璇璇,你怎么會有這毛病!”恰巧黃璇爸爸剛回家,聞聲鞋也沒有換,沖過來問究竟,被她媽媽一把扯住胸口的衣服,眼淚飛濺到臉上,紅著眼睛質問:“都是你,非要讓孩子報考什么外語學院,這下好了,有了外國人的毛病了!”
“什么什么?璇璇有艾滋病?什么時候的事情?確診了嗎?”她爸爸不明就里,一連串提問后嘴巴張開老大,驚恐地瞪著女兒看。
黃璇看到一瞬間她媽媽就變得披頭散發(fā)了,這讓她吃驚不小,她醒悟到自己并沒有做好一個人戰(zhàn)斗的準備,趁著媽媽廝打爸爸,她奪門而出,逃到了艾米和葛蕙的住處。
而艾米看到黃璇,先是驚喜,接著就剩下了聳肩和攤手,葛蕙也亂了方寸。正當三個女孩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黃璇的手機屏亮了一下,她媽媽發(fā)來一條微信:“璇璇,你今晚要是不回來,媽媽就跳樓自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