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19年第1期|朱朝敏:超弦(節(jié)選)
我們都有理由
移動。
我移動
是為了保持事物的完整。
——馬克·斯特蘭德《保持事物的完整》
01
你看見過我的靈魂嗎?
這是駱簡安留給我印象最深刻的問話。問話嚴肅,捆綁了我的思維。愣怔中,駱簡安繼續(xù)說,也是,你哪里見得到,記住,我靈魂的顏色應是淺咖色,略微黏糊,不過還能飄蕩起來。這大而化之的描述,經由他一板一眼的告知,頃刻將我的神情升級到驚詫。
這個刻板的人,不擅長幽默,拙劣的玩笑也不會。身份使然。駱簡安是科研人員,就職于Z城的54189部隊。工作地點在山林中一個名叫四崚坡的半山腰處,常常是深居簡出,偶爾回家,只是換洗下衣服,再帶上他離不了口的郎酒,然后扎身四崚坡樂此不疲地研究。具體研究什么,我不知道。對于不能知道的,我恪守規(guī)定,不打聽不詢問不打攪。“高科技人才”嘛,工作自然附帶一些特性,神秘、忙碌,同時也保證了豐厚的收入。
我從來就是容易滿足的人。哪怕,生活并未賜予我家庭優(yōu)越感……我指的是完整性。首先,我兒子帽子才八歲,卻重癥在身。嚴重的腎病綜合征下,他面色蒼白、皮膚干燥,毛發(fā)干枯,時不時就倦怠無力,最近還拉出了血尿。我的閑暇時間幾乎鋪陳在照顧上,一路鋪來,路程越鋪越遠,我卻不能有絲毫懈怠。那份積極樂觀已被日常這塊磨刀石磨出慣性,慣性下,勞累輕如鴻毛無足掛齒??缮钅哪茏屓耸⌒模繌牟?,就在你習以為常時,會再次加碼。愛酒的駱簡安終于從四崚坡回家了,從醫(yī)院打了個轉就回到了家。
胃癌。這自然與他酷愛喝酒有關,酒精燒爛他的胃,燒出腫瘤,癌細胞惡化。沒治了,不如回家,想吃啥就吃吧,愛喝酒就喝唄。一個半月后,駱簡安再沒力氣端酒杯咽酒水了。說話的力氣倒有。先是跟我說了他靈魂的事情,接著閉眼一會兒,留下遺言??丛诎藲q兒子的份上,你以后再婚,不妨按照我的模樣給帽子找個后爸,權當作親爸猶在家庭完整,帽子就能健康安全地成長了。
駱簡安眼珠凸出,幾近渙散的眼神吹來一陣冷風。我噓口氣,鄭重點頭。心中卻翻起波浪,他這是在斷我感情的后路啊,世上哪有翻版他模樣的男人?
駱簡安去了另一個世界。我沒有流淚,不代表我不傷心,而是我沒有時間流淚。那段時間,帽子的病情也在加重,身體水腫得厲害,他不能上學,只能在家躺著。有一天,帽子的面龐好像發(fā)酵的饅頭一樣膨脹,整個腦袋椰子似的在我眼前晃蕩。不安和恐懼砸向我眼睛,我卻躲藏不了。帽子努力睜大眼球,想掙破堅硬椰子的控制,卻只能在椰子上劃出一條縫。我的淚腺遭受刺激,淚液忍不住溢出。我哪能流淚?我慌忙偏過腦袋,拿手抹掉淚水,抱起帽子朝醫(yī)院里跑。路上,帽子卻問:媽媽,我爸爸呢?他好長時間都沒回家了,我想他。
是的,殘缺的家庭,對于孩子而言,意味著天塌了。心理學說,喪失父愛的兒童,心理缺乏安全感,會種下懦弱憂郁的種子,稍有不慎,就會流出曲折甚至畸形的心理河流。我安慰帽子,你爸爸在加班,要攻下一個高科技項目才能回家,等他回來,一定會專門陪你玩幾天的。帽子唔一聲,眼球亮出晶點。媽媽趕快聯(lián)系我爸爸,他回家了,帶帽子去玩摩天輪,還要帶帽子去參觀一個飛機模型制作大賽展。
嗯嗯應答,爽快又猶豫。爽快的是,帽子的興致提起來了。猶豫的是,我該如何對帽子兌現(xiàn)這個承諾?我的心揪成一團。作為母親,我不能為孩子分擔病痛,也無力減少病狀,但我必須滿足孩子不多的愿望??蛇@個愿望……我只差呼喚蒼天了。
運氣似乎來了。
駱簡安又回來了。在他離世35天后,駱簡安又回到家中,推門剎那,將我嚇得半死。這大白天的,還真來了鬼不成?
駱簡安進門又開始抿酒,濃烈的酒香味刺激我的神經,將錯愕呆愣的我從云罩霧繞的半空送回俗世。還真的是他。我鼻子習慣性地使勁嗅,既是對他嗜酒的反對又是變相的認可。駱簡安朝我點頭,而后自我介紹——他不是真正的駱簡安,而是一個智能機器人,通過高超的3D技術,擁有了駱簡安的身板和五官而已。那就是駱簡安的皮囊了。這副皮囊比單純的皮囊要深刻許多,會日常用語,還會簡單的表情,人類的喜怒哀樂大致也有。重要的是,他能代替駱簡安處理日常工作。
這就是駱簡安嘛。劫后余生的感覺充沛我胸口,我喉嚨發(fā)出鴿子似的咕咕聲。
是你……你回來了,簡安。
夫人,我的確是您的丈夫,但您還是叫我流觴吧。
流觴——對于嗜酒如命的真正駱簡安而言,可謂確切不過的稱呼。我不禁喊道,他卻打斷我的話,夫人,帽子的爸媽健在,家庭完美,有利于控制帽子的病況。流觴的話簡單干脆,直奔目的性。
你是從哪里來的,流觴?我忍不住問道。流觴說,他的出現(xiàn)就是為了維持我們家庭的完整,更確切地說,是為了帽子。既如此,我有必要刨根問底了。
駱簡安所在的四崚坡高科技研究所3003辦公室。夫人應該知道的,駱簡安曾給您交代過,我會回來,與您一起帶帽子生活。流觴面部表情冷靜,但說到“生活”這一詞時,他嘴角上翹,似乎在笑,似乎又是迷茫。這點來看,智能人流觴大概具備了人類的七情六欲吧。
遺憾,你還不是真正的駱簡安。我聳聳肩膀,又使勁地嗅鼻子。流觴嗜酒,比駱簡安有過之無不及啊。
沒錯,夫人,我只是流觴,駱簡安作為生命體,是有靈魂的。流觴說著,雙手交疊于胸腔前,上下輕拍。我是駱簡安的外表翻版,具備了簡單的人類意識,深層次的靈魂我暫時無法擁有。
暫時……我腦海驀然閃現(xiàn)駱簡安臨終前的話。靈魂的事情,可是大麻煩啊。不過,駱簡安那遺言分明是有準備的。但駱簡安的靈魂呢?這個疑問甫一產生,腦海閃現(xiàn)我曾讀過的某個小說的開頭,關于詢問靈魂在哪兒的回答,如下:找找床底吧,沒準就落在冰箱里的咸菜罐子后面了,話說你記得你沒丟魂兒的時候它在哪兒不?這充滿機鋒的回答,要我忘不了?;貞浭惯@機鋒雙倍增力,彈動了我笑肌。我極力去忍,終究沒忍住嘿嘿的笑聲。
流觴理解成嘲諷。他抿上一口酒,放慢語速補充,快了,我們這邊的速度可是超越你們人類幾十甚至百倍。
02
半年后,流觴喝酒到了杯不離手的地步。至于他在四崚坡研究所工作時啥樣,我不知曉。但在家的時間,酒水成為他的氧氣。我們家充斥著濃烈的酒香味。帽子在家就昏昏欲睡。我提醒流觴,這是酒分子過于濃郁導致孩子醉酒的緣故。流觴收斂了些。好歹,這半年來,帽子的病情得到了控制,在學校的時間多得多。
還有更大的變化。
流觴一走動,胸腔就發(fā)出隱約的聲響。我支棱起耳朵極力捕捉那聲音,哐當……哐當……小而斷續(xù),不仔細聽還真聽不見。這聲音隨著一身光鮮的流觴的走動而響起——流觴的軀殼可是駱簡安十多年前的樣子,十多年前的駱簡安還是青春正當時,二十來歲,標準的小鮮肉形象,何況,智能人流觴依靠酒水的滋潤,猶如每天時刻都在擦拭清洗,那身鮮亮簡直鍍金一般泛出光澤——若有若無似真還假的聲響,我疑心自己幻聽。待我靜下心來,再次豎起耳朵。
真的,哐當……哐當……不絕于耳。
我告訴流觴,他的胸腔發(fā)出了哐當聲音,似乎那里的零件松散了。沒想到,流觴承認了。他還承認,胸腔那個部位的零件松散,是因為身體發(fā)生了重要變化,這個變化不是像我們人類擰緊螺絲就OK了。這么說,流觴作為智能人,也有無奈的時候。我同情地上下瞧看,又把眼睛緊盯在他胸腔上。一聲悠長的嘆息從我嘴巴爬出,又煙霧般縈繞我和流觴兩人之間。我看不出流觴的表情到底是沮喪還是惆悵,但我篤定地認為,他很無奈。于是,我問他怎么辦。
流觴雙手交疊胸腔部位,上下輕拍。夫人,我說過的,都是暫時,會有辦法的。
暫時到何時?
流觴顯然受到這個變化的影響,不再像以往那樣將絕大多數(shù)的時間都交給工作。他每天都是早晨乘專車上班,下午按時回家。一個多月后,他上班時間稀疏起來,從一周四五天到三四天再到一兩天。而這個周,他每天都待在家里。不過,也沒閑著,喝酒不誤。一手捏著酒杯,一手忙著家務事。拖地、洗衣、收拾房間、做飯煲湯、養(yǎng)花種草、接送帽子……什么都做,倒是給我省下不少時間。那一周,我疑心自己不在人間了,而是移居到了仙界。瞧瞧,帽子居然這一周絲毫沒犯病,分明就是一個健康不過的男孩子。
這是流觴的緣故。是家庭完整的緣故。
駱簡安安排的沒錯,雖然那遺言至今要我想來還是不舒服,自私狹隘了些,但從根本上來說,沒錯,一點也沒錯。流觴不可缺啊。
這樣的仙界感覺太短暫。帽子又昏睡去了,在家里。我一把奪過流觴手中的酒杯,指責他毫無節(jié)制,又間接把帽子熏醉了。指責完,又教訓道,你是帶有駱簡安使命而來的,目的就是為了帽子好,帽子怎么好?你就要把酒戒掉。
我就愛這一口啊,就像駱簡安愛這一口一樣,沒有它,駱簡安早就不在了,同樣,我流觴也不在了,夫人,請你一定要明白。流觴居然鎮(zhèn)定地分辯。說著,他伸手來拿我右手中的酒杯。我不給,退后一步,高高舉起右手,重復我的命令,必須戒酒。
時間似乎凝固。所有的聲響都停止了,所有的東西都成為靜物。連我的思維也凝固。這凝固卻被流觴蠕動的嘴唇打破。他居然還會欲言又止這一套。他在傷心吧,我耳邊又響起那聲響,哐當……哐當……這次不再隱約虛幻,而是清晰刺耳。雖然斷續(xù),卻以流暢的同一音貝抓緊我的五官和心臟。他的零件真的松散了。
我慌忙遞出酒杯。
一口酒水后,流觴再次光鮮刺目。再接著一大口酒水,流觴嘴巴發(fā)出滿足的吧唧聲,眼眶似乎還泛出紅光。我有些恍惚,失口叫道,簡安。
叫流觴,夫人。流觴糾正。當然,快了,流觴到駱簡安的時間快了。
是嗎?
應該是的,不過……
不過什么?我追問。流觴你說說,你這吞吞吐吐的娘們樣,可不是智能人做派。
先說說我這里。流觴雙手交疊,上下輕拍胸腔。頓時,哐當哐當?shù)穆曧戯L鈴一般沖撞我耳朵。你這部位的零件松散厲害,真要想辦法緊緊。我的建議順口而出。流觴笑笑。緊不了,零件松散的原因絕不是你們想當然的什么滑絲之類,我的胸腔里除了一堆小零件和酒精,什么都沒有——這是相對于有生命的人類而言,酒精也會慢慢揮發(fā)掉,隨著時間的推移,我胸腔將會越來越小,所以,零件松散已是必然。
越來越?。?/p>
嗯,夫人你知道的,我這里缺乏重要的東西。流觴的雙手又在重復輕拍胸口的動作。
靈魂。
這東西雖然無形,一般情況下,肉眼也看不見,但是缺不得。我這身皮囊借了駱簡安的形,形似駱簡安,但流觴終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生命體,說白了,就是一副空架子,靠一堆機器零件支撐起來的由智能系統(tǒng)操縱的玩意兒而已。
玩意兒?小詞大用了。
不。如今是科技時代,科技發(fā)展迅猛時代日新月異,你們這些普通人恐怕難以想到,若我……流觴右手抬起,食指翹出直指他的腦袋。標準的自裁動作。我清楚得很,不免羞愧,我若不思變,我這身架子也就到頭了,那時,連玩意兒也不是,一堆臭垃圾。
升級換代啊。
夫人,您真的懂不了,再如何升級換代,也不過是茍延殘喘。
我臉上赤白相間。再怎么說,我還是高科技人才駱簡安的夫人,這駱簡安的工作是秘密,我不聞不問,但夫妻耳鬢廝磨十多年,潛移默化不經意早完成——縱他對工作保密再好,也只是針對工作內容,而某些習慣卻在他言行舉止舒展開去。比如,我們一起觀看某個科幻電影,他會耐心地解說一些深奧的科技專用詞語,還會詮釋怪異的自然現(xiàn)象,而影片的主題走向他也會加以分析評論——這于身邊人當然就是滲透。我再愚鈍,恐怕還是與所謂的普通人有所區(qū)別吧。我心中的辯白,流觴自是不知。他到底只是智能人,還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生命體。于是,我以肯定的語氣強調:升級換代,提高儲存空間和辨識能量。
夫人,您太陌生高科技了。隔行如隔山,既然您如此頑固不化,我只好硬著頭皮再次解釋,其他一切均是局部緩解——嗯,按照你們人類說法就是頭疼醫(yī)頭腳疼醫(yī)腳,可是病癥還在啊,病根不除,一切白搭,這下,您懂了吧。缺乏靈魂的智能人再如何高智能,也只是機器而已。
這道理我也懂,但……我搖搖腦袋,臉上浮現(xiàn)無可奈何的笑容。我與流觴的分歧在于出發(fā)點。我的出發(fā)點就是,流觴就是流觴,一個智能人足夠。駱簡安的生命不在了,這是事實,沒有誰能夠替代。流觴呢,他可不這樣認為,他在強烈地要求,智能人與人類嚴絲合縫地并軌,從而復活真正的駱簡安。
我閉上嘴巴,不再分辯??磥?,智能人的缺陷就在胸腔這個部位。胸腔發(fā)出的指令走向,自然到了大腦,一部分流向嘴巴化為語言。我們人類還有道不同不相為謀的說法,何況他,非我族類。
03
夫人,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您,智能人的靈魂時代已經來臨。
半個月后的早餐桌上,流觴鄭重地預告。
那又怎么樣?你要裝上靈魂嗎?我喝完了稀飯才慢吞吞地發(fā)出詢問。我的言下之意也只有我自個能聽懂。裝上靈魂的流觴,恐怕再也沒必要在我們家了,因為,那時的他已經失卻了存在的意義。他不會懂的。
靈魂……我腦海閃現(xiàn)昨晚約會的場面。那個男人,與我、簡安都是高中同學。后來他與簡安考上了科技大學,大學同窗四年,而后,男人遠渡重洋留學,我與簡安走在了一起。男人——我稱呼程博士吧,就在一年前回到科技大學任教,并負責研究一個高端項目,又要保密,我又是不能知道。反正,這是緣分。除此之外,我找不到合適的解釋。就在兩個月前,我到省城出差,參加一個會議,晚宴中途上衛(wèi)生間,在鏡前補妝,意外地遇見洗手的程博士。他天生的卷曲頭發(fā)白了許多,身材也發(fā)福,我沒認出,他卻先認出了我,一句“燕七,你打敗了時光”把我們送回了高中時代。我們結束各自的晚餐,約到外面喝茶聊天。沒想到,他還是單身。兩個單身男女,再加上高中同窗的基礎,不是好事倒說不過去了。
我的遐想被流觴中斷。
是的,我想,夫人您應該特別希望,一個真正的駱簡安回歸吧,不光是外表,還有他的靈魂。流觴抿上一大口白酒,學著我的語調慢吞吞地吐話。他也知道,慢語速實際有四兩撥千斤的功效。吐完話,又抿上一大口白酒,然后吧砸嘴唇。他的嘴唇濕潤柔軟,輪廓豐滿,一雙眼睛看向我,熠熠生輝。
我笑著放下飯碗,站起來。
流暢的話從我身后傳來,拉住我的腳步。夫人,一切外在的靈魂是不屬于這個家庭的,駱簡安交代我,我們的家庭必須完整,即使殘缺,也是暫時的,以后會有機會從內部彌補。
這是什么意思。我有些憤憤然,卻無法發(fā)作。他在敲邊鼓警告我。看來,我與程博士的事情,流觴知道一些。但我錯了嗎?這真是要人恨恨卻無從發(fā)作。
真的,夫人,智能人的靈魂時代已經來臨。流觴以輕而慢的語速強調。與其說是強調,不如說是提醒。
我搖搖腦袋,提起外套上班去。真有那一天……我絲毫不懷疑,但是,我此時的心境平和無奇,說不上憧憬,隱隱期待也是奢談,不過是既來之則安之坦率接受罷了。
真有那一天,我倒要看看,生活會是什么樣子。
04
十一長假到了。我有安排。這種快樂的日子,絕大多數(shù)留給帽子,還有一兩天留給程博士。
誰知,流觴在放假的那天晚上宣告,他要和我一起出門旅游。語氣不容置疑,仿佛他是這個家的主人,是我沙燕七說一不二的真正老公。我笑著回敬,如果我不——不容我把派頭擺完,流觴伸出右手,將我的話從中腰斬。
這黃金假期,很難得我也放假了,不用在單位里代人值班。夫人您能想到,這假期太難得,同事們都想休息,按說,我值班當仁不讓,就是值七天班也再合適不過,可我這里的零件松散太快了,一走動就哐當哐當?shù)仨憘€不停,領導只好大手一揮,我流觴享受了七天假期。
他就是這樣,不,智能人就是這樣。有時候不管不顧地解釋,類似中年婦女的嘮叨,是為了不給對方留下丁點疑惑。大半年的時間相處,我差不多也習慣了。而我的心思,智能人又怎能知覺?他們也愛看風景?還是為了其他理由?比如,在與我單獨相處的時候捕捉我的意識,從而完善他的內部建設?還是為了阻止我與程博士約會?
我猶豫地告知,我打算帶帽子出門玩玩。
夫人帶帽子出門玩還有機會的,比如春節(jié),你們一家人以前在春節(jié)不是都到南方度過嗎?何況,帽子現(xiàn)在的身體不適合外出,他又水腫啊,另外,他制作的飛機模型參賽得了大獎,參展會他要參加,由他外婆陪他去吧。這次,我與夫人的出行不能帶帽子,我們要去很遠的地方。
這真是一家之主的架勢啊,一點也不像駱簡安。我冷著聲調說,駱簡安在這樣的家務事上,從不發(fā)號施令,從來就是我說了算。
我不會去的。我冷冷地拒絕。
夫人必須去,這是駱簡安交給我的任務之一,裝在我的大腦系統(tǒng)里,恕我不能把任務一一告訴您,但任務從來就帶有強制性,您除了遵守別無選擇,否則——流觴拖長的語調讓我胸脯起伏,喘氣聲和心跳聲在耳邊回蕩。
夫人,您收拾下,明天一早我們一起出發(fā),目的地,四川雅安。
去雅安做什么?我的聲音堅硬,簡直擲地有聲,在我和流觴之間彈出一波又一波的寂靜漣漪。漣漪回蕩兩三圈,我咬牙吐出我的拒絕。對不起,我去不了,我與朋友約好了一起出門的。
我說的是與程博士的約會。至于去哪兒,我們沒具體說明,但他說一定要帶我去看最美的風景,去參觀他的重點研究項目結出的成果?,F(xiàn)在可好,約會遭遇黑手,要被廢掉,我可不想做一個失信的人。所以,我極力挽救。
流觴卻搖腦袋,態(tài)度堅決。是與一個異性……哦,是程博士,你們約好一起出門,沒必要了,真的,要不,您打電話征詢對方意見,就說一家人準備去雅安旅行,他肯定會一萬個贊成。
惡心,流觴你搗鬼了。我氣急敗壞地撥程博士的手機,無奈,他已經關機。我一時懊惱沮喪,這樣掉鏈子的事情,還聯(lián)系什么。我還是拒絕跟流觴出門。流觴卻拋來鋒利的語言刺刀。
夫人,您剛才一會兒說是帶帽子出門,一會兒又說與朋友有約,您在撒謊??磥?,駱簡安有眼光啊,幸虧及時安排我一些任務,否則,這個家庭真的就殘缺了。夫人,您別朝我吹胡子瞪眼睛,您當初答應了駱簡安的,我權當做帽子的親爸,您不能食言。
我哈哈大笑。你流觴一個智能人而已,你自己都說了,一具空架子,還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生命體,更不是帽子的親爸我的親夫,你沒權力命令我們。
我是奉駱簡安之令翻版出的另一個他,涉及任務類,夫人您只有配合,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
不,你不是他,不是駱簡安。我聲音陡然提高八度,喉嚨也粗獷起來。你就是一架靠電子零件組合的機器,再過段時間,就是一堆廢銅爛鐵,一堆無用的垃圾。
這是個問題,卻馬上會得到解決,夫人,我已經說得夠多了,您必須明白,這趟西行就是迎接您丈夫帽子的親爸駱簡安回來,也是我的重生。
什么屁話。我才不會跟一堆毫無思想毫無靈魂的冰冷機器去搞什么西行。一派胡言。我嘴唇哆嗦,全身沸騰的血液在吐出“冰冷”的兩個字后,遭遇暴雪般冷卻,身體不住顫抖。
我們一起西行,正是去找靈魂。
帽子突然闖進臥室,瞪眼看我和流觴。清亮的大眼睛里有驚訝、擔心,還有不解和憂慮。是的,我的樣子肯定很難看,一副不管不顧的瘋狂樣子,嚇著了帽子吧。帽子怯生生地喊了聲媽媽,又問,你和爸爸在吵架,吵大架,帽子不喜歡。說著,帽子的眼眶汪滿水液,呼吸急促起來。急促的喘息中,帽子還在哭訴,實際你們一直爭吵不已,你們不和睦,我知道,我要失去……帽子蹲下來,雙手捧住臉龐,哇哇大哭。流觴準備去抱帽子,我搶先一步,抱起帽子,小聲安慰,你別擔心,爸媽好著,咱們家庭可是最完美的家庭。重病在身的帽子,比一般孩子的心理敏感脆弱。我和駱簡安作為知識分子,太了解疾病與心理的關系。而兒童心理形成,是與家庭的關系不可分割的。這正是我答應駱簡安遺言的根本原因。說來,我們以前關系不錯,感情卻說不上多么濃厚,大致過得去吧,但他那遺言終歸有些作踐我,我當時聽聞,心中的第一感受就是不舒服,爽快應諾完全是看在帽子的分上。
帽子,我正在與你爸爸商量假期旅行的事情。我抱起帽子放在床上,潤潤喉嚨,滿臉堆上燦爛無比的笑容。
是的,我和你媽媽明天就自駕出游,你——
我伸手搖擺,打斷了流觴的話。帽子,我們一起出門玩去,不過,你爸爸還帶有任務,所以只能朝西邊走,路途有些遠,估計時間也長。
我不去。帽子搖頭,但呼吸逐漸平穩(wěn)下來。我明天要準備獲獎的飛機模型的文字介紹,大后天參加展覽,外公外婆都說要去給我捧場,他們還帶了啦啦隊。說著,帽子害羞地笑了。情緒好轉的帽子跳下床鋪,朝我和流觴看了看,鄭重交代,你們要好好說話,彼此謙讓。我們點頭稱是。帽子放心地跑掉。
哎,帽子,有什么事情就給我電話,我保證第一時間回到帽子身邊。我喊道。帽子轉身跑回臥室門口,朝我扮了一個鬼臉,接著又轉身跑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