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19年第1期|袁凌:采集(節(jié)選)
“顏色的碧綠中,也更透出細膩,像是特意燒制出來,在這僻遠的家鄉(xiāng)山坡上,專意為歸來者預備的?!?/span>
——袁凌
01
有年秋天,我們站在陰坡小槽的幾根漆樹下,仰頭看著樹上的大人,揮動竹竿像打核桃那樣,打漆籽吊吊。
打下來榨漆籽油,人吃。
那時候沒有豬,就沒有豬油。不知道我記事前,是不是一直沒有豬,也就一直吃漆籽油。或許社員能每年分到一兩斤化豬油指標。我們這里也沒有菜油,油菜花我下了廣佛鎮(zhèn)以后才見到。有幾年也吃過棉籽油,說是沾嘴巴,要趁熱囫圇吞下去。那年或許是化豬油指標沒下來,實在沒法,想到這些掛在樹梢的東西。
比起棉籽,漆籽和人吃的油似乎離得更遠??赡艽笕艘簿褪窍胫囈幌隆4_實,如果沒用,漆樹為什么要長籽,看著圓溜溜小小的,顏色有些像蓖麻,磨子碾起來不費事。它只要讓人割漆就好了,樹身劃開三角形口子,流出白色的汁液,轉眼就變黑,人稍微怕沖的,在樹下站一會兒,手背和脖子就要爛漆瘡。
真正難懂的,其實是從嚇人的、不能沾的生漆到能入口的漆籽油,長在一棵樹上。這種嘗試似乎只進行過一兩年,我也忘了漆籽油入口是什么味道。只記得高挑的漆樹上隨風略為飄蕩的漆籽吊吊,似乎豐年的標志,背后卻是極度的短欠。
極欠的年份,人想不出辦法了,才會從種糧食的地里想到樹上和坡上去,漆籽之外,大宗的是蒿子、癩瓜和蕨根。
有一首《荒年歌》,不知怎么傳下來的,按家鄉(xiāng)規(guī)矩按月往下唱,每段帶著咿咿嗚嗚的哭腔。原來以為早到民國年份,后來知道離我的出生時間不遠:
正月呀里來,是新春,今年子的荒年舍大得呦很。咿呀嗚嗚呀,餓壞的多少能干人。
二月呀里來,是花呀朝,家家的戶戶舍打白呀蒿。咿呀嗚嗚呀,遍坡的白蒿舍都打完啦了。
三月呀里來,是清啦明,家家的戶戶舍挖蕨呀根。咿呀嗚嗚呀,遍山的蕨根舍都挖干啦凈。
四月呀里來,四月呀八,家家的戶戶舍挖癩呀瓜。咿呀嗚嗚呀,遍坡的癩瓜舍都挖完了嗒。
……
饑荒過了,咿咿嗚嗚聽起來也像是押韻的哼唱,沒有了當初的心情。這是家鄉(xiāng)歌謠的路數,一過身就像在說很遠的事情。點到的幾樣東西,綿延到童年的日常。
蒿子糊涂,是正在記事前后吃過的東西,口味和名字一樣有些似真似幻了。糊涂就是玉米粥,太稀的只能叫湯。想要稠又無糧食,就加蒿子進去。蒿子有好幾種,青蒿、毛蒿、艾蒿都是苦的,吃了拉肚子,只有白蒿能吃。白蒿的蕊和其他蒿子不一樣,單另地長在葉子之上,看上去白撲撲的,像是一開頭就經霜了,沒有澀味。用磨子推成糊糊,曬成粉面,摻和著攪玉米面,糊里糊涂也就吃了,能頂一陣飽。不毒人就好,養(yǎng)分是其余的事。
蕨根要打粉,至于是碾成現在的粉條,還是磨成粉摻和糧食,家里缺勞力,沒有印象了。蕨葉蓋房子卻是大用處。剛記事的時候,院子很多房子還是草頂的。沒有稻草和麥草,都用蕨葉。尤其是廁所和豬圈,從后坡成抱地割回來,每一根像是大掃把,層層疊疊鋪在屋頂上,隱約的深處氣息,還留在懷里很久,似乎無窮無盡。
剛鋪上去是綠的,一經日曬雨淋,變成了褐色,有些像墊鞋底的棕。到這時,才和土墻成為一體,可以長年相安了。蓋屋頂時豎著鋪,雨水順著莖葉流下來,進不了屋。年年加一層,屋頂越來越厚,也和納的鞋底一樣厚實。
所有的住家房子換成石板后,就剩了姚家一家。他家卻被一顆掃帚星落中燒掉了。我似乎是親眼看著掃帚星拖著長尾巴落入了姚家,茅草房子即刻燃起來,連土墻化為爐灰,比石板房子燒得透得多。當年的半缸豬油都沒搶出來,助了火勢。姚家剩下兩個老的三個兒子,此外是白地了。
癩瓜是地下的東西,更實在些。一般長在有些稀的沁水的地方,有些難挖。單單一條霧子,像是頭頂長出來。因為名字,讓年紀小的我多少有些畏忌,怕是不能接近的東西。挖出來之后,并沒有那樣疤疤癩癩,倒不像瓜,近于土豆,燒熟了吃,面面的,沒有怪味道。但東西少,荒年里不能當主食。平常也沒有幾人費心挖出來。
02
荒年歌里還有一種東西,因為冬天才熟,落在歌的后半段,歌詞想不起來了,重要性卻一望名字即知:救命糧。
救命糧是一小叢小叢灌木結的紅米米,和苦麻菜有點像,專意長在土質有些薄的坡上路邊。秋天時候就紅了,像點著滿樹紅燈籠,把一面坡一條小路都照亮了。但味道極澀,要到下霜打掉了澀味,才能真正入口。這時葉子都落了,剩了一棒一棒的籽實,順手刷兩把,面撲撲里帶著一股甜味,沒有怪味還帶一絲清香,連續(xù)吃上幾把,就有頂飽的意思。用磨子推了摻苞谷面,是荒年度歲的必備,因此有了這個直勾勾的名字。
早些年它還有種莫名其妙的稱呼,叫救兵糧。說是紅軍長征路過這里缺糧食,靠刷救命糧吃,因此改叫了救兵糧。長大后查歷史書,1935年底賀龍的部隊北上經過平利,確是救命糧成熟的季節(jié),大約是那時流傳下來的說法。但救兵只是一回,饑荒是長年的事,大部分人還是叫救命糧,到我七八歲的時候,救兵糧的稱呼漸漸沒有了。
度荒年的草木,還有灰叫花和苦麻菜,苦麻菜費油來焯,那時候灰叫花還是吃得多些?;医谢ň蜕谇f稼地里,借點肥氣,灰灰的綠綠的葉子,不像別的草起刺露筋,摸在手里就滑滑的,有一點微微的茸毛,比別的葉子細膩得多,也厚一點,有點肉肉的感覺,像后來家里喂的兔子耳朵。摘來擱在搪瓷缸里,倒上開水,一滾就熟了,像是以后傳來的菠菜。要再放兩滴油,就鮮得有吃肉的意思。
春天微風的日子里,灰叫花在地里搖搖地長起來,有點像叫花兒走路。假如一個叫花拿個破碗,完全可以將它清水煮了當糧食,也不費油,所以有了這個名字吧。那時我卻想象是因為樣子像叫花。長大了奇怪人們沒把它培養(yǎng)成蔬菜,大約是就兔子耳朵那么點兒長不大,只能是叫花和荒年的糧食。
苦麻菜就像名字,要清苦一些,它好像和灰叫花、無兒嫦這些分了角色,任它們占熟地,自己專門長在被踩硬踐瘦了的路面場壩上,只有在這里才能長得好。它的葉子也是缺著邊的鋸齒,平平趴在地上,天生是已經被人踩扁,供人踐踏的樣式。不僅是人的布鞋膠鞋,連公路上拉煤車的輪子,稍微有空隙它也能存活。所以后來知道它還有個名字,叫車前草。
但是到了春天,它會有個蕊直直地豎起來,結一個毛茸茸的圓盤,像一頂傘,到了時候,風一吹就散了,或是被行走的人畜帶著,能走很遠很遠。這就是它愿意長在路上的原因吧。同時它的黃澄澄的花朵還趴在地上,另有個名字叫黃花地丁。如果泛紫,叫紫花地丁。這是我在醫(yī)院的中藥柜上看來的名字。以后讀了歷史書,有“地丁銀”的詞,說的是窮人的人頭稅,看來這苦麻菜從古至今就和窮人的命分不開,開花結籽都趴在地上,任人碾壓又四處播散,留著一份苦味的念想。
有這份天生的苦味,我們小時候就不怎么稀奇它。至于它的香,那是藏在苦的盡頭,后來油鹽充足了才體會出來,那時我已經實現了八九歲時要吃一麻袋糖的心愿,回頭尋找似有若無的苦味了。
前一段,一個嫁到美國的故人在網上發(fā)給我視頻,她和工程師丈夫居住的小鎮(zhèn)房屋前,長著一片苦麻菜,是她在別處路邊看見了,就挖過來種下的?!翱吹竭@里有苦麻菜,我心里才踏實些。原來美國也長苦麻菜的?!?/p>
苦麻草雖然苦,卻是沒有毒性。怕的是味道嘗不出來,卻含著毒性的東西,不好辨別。三步跳就是這種,和隔山消都是地下長的圓果果,又同在熟地里,一旦弄混入口了,據說是走三步人一跳就倒了,所以又叫三步倒。
有一天,院子里所有的小孩差點救不轉來了。原因是平仔和哥哥放學回來在陰坡挖了隔山消回來,在我家火屋里燒著吃。七八個小娃子,燒了一面層,白撲撲的,看到稍微熟了,搶起來拍著吹著就吃。誰知道入口麻人,不大工夫口吐白沫,歪的倒的一屋,還沒搶到的趕緊去地里叫大人。
那天我也在場,但似乎沒有搶到,是仆爬腦栽去喊大人的一個。媽和其他的大人回來,給各人娃子灌涼水催吐,好在沒用上大糞湯,一個個都轉來了??磥矶拘詻]有名字那樣嚇人,不過當時我們相信是吃了后沒有走路和跑跳的原因,說是三步倒,你不走,自然也不會倒。
成年以后許久,知道這些小小的野地食糧,不僅留在家鄉(xiāng)傳唱的歌里,也早載在古人救荒的書上,竟然還是皇室親王,放下身段鄭重地來寫這本書。這人是明成祖朱棣的弟弟朱橚,在河南的王府里辟了植物園,栽種來自各地的野菜,還親自品嘗味道,繪制圖譜,寫成一本叫《救荒本草》的書。因為地近陜西,品種和我家鄉(xiāng)差不多。
我童年吃過的苦麻菜、白蒿和癩瓜,都列名其上,它們幼小的身姿,在我家鄉(xiāng)的田野微風中,已經悠悠生長千年,守護著荒欠的年景。
03
沒有水果糖的年月,坡上的各種莓,是甜味的來源。
節(jié)令最早又最遲的,是最不起眼的苞谷莓。黃黃的顏色,幾乎算不上是莓,只是一點點籽實,上不了手,一開始就像是被人揉碎了,不成形狀。長在刺條上,不是很好采擷,生澀的味道里,含有一點點甜味,少到不耐煩去汲取,但畢竟有一點真的甜味?;蛟S因為微小生澀,春秋似乎總在那里,一直到落雪的季節(jié),還未從枝頭脫落,葉子也是四季青。
黃水莓也是黃的,枝株卻是從地里長起來,將將平膝蓋,像是人培植出來。在火地打豬草的時候,順手摘下來,面上帶些小籽粒,有點糙手,摘下來是空心的,入口像是水分被擠掉了,帶著一股干巴巴的酸味,口水濡濕化開了,才得到甜。
黃色的莓只有這兩種。
小麥莓和大麥莓是由紅到黑的。小麥莓和刺莓一樣微小不起眼,也長在帶刺的枝條上,但有著紅紅白白的顏色,一泡水含著骨籽。這是沒熟的時候,要等。硬去摘,會扯碎骨朵,到不了手。
大麥莓比小麥莓大些,成熟晚一點,正像小麥和大麥的先后。等到熟透了,變成紅里透黑,仍舊不能用力,輕輕一碰,就落在手里,手指一觸之下染上烏紅,像是一種老師批改作業(yè)的紅墨水,輕易洗不掉。
在大麥莓和小麥莓之間,有一種白毛莓,其實是鮮紅的,果實上帶著點茸毛。
烏莓一出生就是烏黑的,近于煤炭,幾乎想不通入口的東西,要長這么黑,如何吸引傳播種子的鳥雀辨識。因為太丑,得到個名字叫狗屎莓,正像有一種野果叫貓屎筒筒,鄉(xiāng)下人是善于把名字和實際分開的,一點不妨礙食用。似乎它平時藏在枝葉下,一顯出來就熟透了,一餅一餅的,碰到手里手就成黑的了,一整天像個課本里說的黑手黨。只是疑惑內臟是否會染黑。味道也是單純的甜,甜到足夠,談不上其他。
端陽莓是完全不同的一種東西,配得上這個重要的節(jié)令,像是現成的禮物。它要大得多,每顆超過了大拇指頭,可以單獨拿出來。顏色是深紅的,細碎反光又凝聚,果實和顏色一樣干凈,沒有茸毛或者硬殼。它可能是草木拿得出來吸引鳥雀最好的東西了。
那年的端陽節(jié)前,我在廣佛鎮(zhèn)大寨子坡下采了一捧端陽莓,用大葡萄糖盒子裝著,去給媽媽。
媽媽在做飯。她在又大又黑的廚房后面有個小工作間,我很少有機會進去。里面有些我向往而不得的東西,一個?;ň碇悺?/p>
今天我并不想要什么,只是給她送禮物。我走到廚房里看見了媽媽,她正在收拾醫(yī)生們用過飯的碗筷,立刻嚴厲地沖著我說:“你來干什么!”
我的話說不出口,盒子打不開蓋。就像前幾年,我把外婆給我的雞蛋藏在墻洞里,準備一半給媽媽吃,緊接著她卻喊我去和哥哥抬水,我和哥哥路上吵架摔破了水桶,媽媽為此打了我一頓,我就一個人吃掉了那個收了半天的雞蛋,卻一點味道也沒吃出來。
我沒有吃那些熟透了的端陽莓,連同盒子倒掉了,或許被螞蟻運走。媽媽心目中,我只是那個貪吃的孩子,不會想到其他。盒子里的端陽莓就失去了甜味。
以后我再沒有機會摘端陽莓給母親。
燈籠莓的樣子,就像它打定了主意要標新立異,又選了亂石坳這樣的地方,顯出直立的姿態(tài),莖稈上擎著一頂四面撩起的帳篷,或者元宵節(jié)屋檐下的燈罩。剝下了燈罩,才是里面指頭大黃里透紅的果實,和端陽莓可以一比。摘了吃的時候,總是會想到過年,年雖然過掉了,卻像藏在了這處深山石坳里,總還能遇見。
前面各樣的莓都還要遇見。像莊稼生在地上,能大片大片地去采的,就是地莓了,外面叫野草莓,幾乎算是一種收成,也是大人和孩子會共同參與的事。
野草莓分早遲兩種,早的小,但鮮艷一些,葉子也尖。羊子飽吃嫩草的季節(jié),它們也差不多出來了。越是羊踐踏,地莓越結得好。早地莓就像一顆顆露水,一碰要落的樣子,入口就化。上面點綴著微小的籽,舌尖感觸不到。
放羊時躺在平展的草莓葉子上,草莓在葉間紅紅白白地吊著,有些像星星掛在云層。不用手,順口歪過去就可以吃到。有一種清香,抓不住又分明在那,不屬于哪一顆,只有這么大片鋪展的草莓,才會讓空氣香了。以后看到人工的草莓,個頭撐到那么大,不像是細小的草莓葉子能夠結出來的,卻失去了香氣,和塑料棚外的空氣斷了聯系。
遲地莓要到端陽節(jié)時候,快放暑假,每到周六,我們急著走三十里路往回趕。比起零星點綴的早地莓,遲地莓的陣勢要大得多,個頭等于早地莓的三倍,大片大片地鋪展,葉子平展柔和,手摸上去毛茸茸的,幾乎是蓋在坡地上的被褥。顏色和味道正像是早地莓長大成年了,顏色要平淡一些,味道的酸甜也平和了,但更持久實在,這也是大人們愿意參與采摘的原因,半天能裝一招筒筒。
招筒筒是最好的裝草莓的器具,本來是割漆用的,漆把木桶染得漆黑放光,草莓盛在里面,不會染上一絲漆的氣息,卻不容易壞,比起缸子和洋瓷碗強多了。
有了白糖之后,媽媽會對遲地莓做點加工,摻上一點白糖,等到糖和草莓一起融化了,就如蜜一樣甜,清香的味還在,喝下去五臟六腑都化開,一天打豬草薅苞谷的疲勞都沒了。那時候少有人養(yǎng)蜂,糖草莓是最好的甜。
地莓本來也是鳥兒的甜點。不少地莓被鳥啄破了,剩下半截,鳥比人來得早,這本來是它們的口食。但是地莓愿意接近人跡,以前可以遍坡打滾的大莓梁,隊上無人放羊,退耕還林之后,也就不再是采地莓的大本營了。我最后一次吃到地莓,是在老院子沙梨子樹包,留守的三舅娘開辟的菜園附近。
伴生的另一種地莓,人卻不敢去搶,是蛇的口食。兩者樣子像,就是后者更鮮紅,點綴的子硬一些,突出一些,摸上去是糙的。據說蛇每天早上來吃,蛇莓葉和附近的野蒿桿上,凝著一團團蛇淌下的乳白色口水,赤腳桿不能碰。
因為蛇莓和草莓離得那樣近,有種隱隱的恐懼,會一觸之下致命。但有時又禁不住去探究,摘下一顆蛇莓,剝開紅籽的外皮,露出里面粉紅的果肉,似乎也透著邪惡,假意往嘴里送一點,卻又立刻呸呸吐掉了。終究不是人的吃食。
但比起地莓,蛇莓更近一步,喜歡長在人家荒棄的院子里,莫非是因為人的腳走了屋腳容易來蛇?或者是蛇莓喜歡熟地,院子里倒了多年的熟煤炭灰。家鄉(xiāng)遷走的人戶越來越多,有次我在李家壩看見一戶人家空院子里密密麻麻長了半院蛇莓,綠葉上開得紅艷艷的,正午的陽光之下晶亮,這會兒不覺有童年的畏懼,倒像是留存的撫慰了。
04
小時候破皮流血,沒有創(chuàng)可貼,也不用電影里說的黃土。細娃兒都知道毛蒿能護手。
毛蒿就在坎前檐后,出血了現去拔,順手捋一把就是。和沒有受傷的手配合,在手心揉出汁來,黏黏地敷在傷口上,很快就止住了。
有次我從樓梯上倒栽蔥下去,還有一次晚上在院地里拉屎被狗咬了腿肚子,媽媽都往血洞里撒了些白糖,變紅的白糖很快結晶凝固了。此外是鍋灰。白糖不易得,鍋灰會留下黑記,哥哥耳朵上就有一處,是火上吊鉤掛破了抹的鍋底煙。一般的傷,毛蒿就夠了。
白蒿和毛蒿之外,青蒿和艾蒿,也各有各的用處。青蒿最苦,治上火長包,公家制成打針用的青蒿素,治打擺子,爸爸下鄉(xiāng)挎的赤腳醫(yī)生紅十字箱里有。毛蒿長在坎下路邊,弄破了手,順手抓一把揉融了,連汁水敷在傷口上止血,艾蒿熱天點燃了熏蚊子,每年五月端陽掛兩束在大門楣上,就知道要過節(jié)了。
山高醫(yī)院遠,除了個把赤腳醫(yī)生的出診箱,在地里生的小病小痛,就指靠地里長的藥了,大病也懶于去治。青母香是地里產的根根,用于治最經常的感冒,用清水在茶缸子里熬出就好。它的似乎和母親有關的名字,經由了母親的手,有一種清淡卻長年不消散的苦味。紅藤根熬水,似乎治癆傷,和它的堅韌類似,可以撐過歲月的消磨。
同樣不起眼的是葛麻藤。連坡累架地起伏,坡度稍微平緩的地方,可以覆籠一整座山,也給放羊砍柴的兒童,做完整的蹦床,不用擔心漏下去。這也充分說明了它的無用,牛羊不喜,砍下來也當不了柴火。葛藤的繁盛,在于它的根,盤繞在亂石深坳中,百年繁蕃之下,粗過地爐子上的茶壺,如傳說中的蟒蛇,沒有衰息的時候。
不料近些年來,忽然從外邊傳來葛根的用處,可以治絕癥,一下子成了地底下的現錢,老小窮富都拼命去挖。葛藤架翻倒,深藏石坳荒坎的葛根見了天日,斬斷根須,光溜溜又盤曲地曬在院壩,干了去賣錢。曾經連山遍野的葛藤架,像一個被圍剿的民族,很快消失不見。
我在家鄉(xiāng)的公路旁,見到過堆得像房屋那樣高的葛根。在路旁堆久了,蒙上灰塵,但在烈日下仍舊現出深褐色外觀,散發(fā)深郁氣息,是我幼年不曾聞見的,和地面上的物事區(qū)分開來。它們正在死亡,卻有一種堅硬的東西保留下來,正是人們治愈絕癥的信心由來。
還有一次,在毛狗洞下邊姚家的院壩里,見到碼了半條階沿的葛根,沒有公路旁的粗大,卻更為盤曲,想得見孤身的姚伯娘挖掘的不易。林娃子坐在階沿前的院壩里,身旁水缸汩汩流淌,一棵李樹白色的花瓣遮住了他的面容,貼在了骨頭上,是塵肺病晚期的灰白情境。他說到自己的病情,爬上到姚家這道坡要歇幾道氣,人已經做不了什么。身后近在咫尺的葛根,沒有許諾救贖,倒是對晦澀前景的預示。一個我們都沒有談到的字眼,在深郁的離世氣息里透露。
半年后知道,他死在縣城,遺體運回老家陰坡安葬。
和葛根一樣突然面臨滅絕的,是杜仲皮,以前我們叫司命皮。不知為何它要叫這個名字,倒像是預示了它的命。有天它的單價漲到了活皮一斤十幾塊,一夜之間,大小司命樹的皮都被剝光了,連只有小孩子手臂粗的都不放過。光溜溜的一根根樹干,像是身在沙漠中,被幾千年的風沙剝蝕了,但樹梢還沒來得及死去,保留著綠意,也許可以單靠露水供養(yǎng),直到四五天后慢慢衰萎。
05
許多草木在人手中滅絕了,似乎因為它們與人的病患之間,除了物性,還有一種隱秘的聯系,譬如傳說中的靈芝和金釵。這種隱秘,攸關性命,需要付出命價。
小時候聽大人說,埋在小灣口上的王鐵匠他爸活了九十九歲,因為他吃了靈芝。王鐵匠他爸是放牛娃,牛拉了一泡屎,過后在牛屎里長出了靈芝,牛一腳踩爛了,剩了小半個王鐵匠他爸摘了吃,就活了九十九歲。想起來牛屎雖說臟,曾經使我多年心有不適,長出來的既然是靈芝,當然又是另一回事了。九十九歲那時是個高不可攀的數字,對于上小學的我們約等于無窮,雖然他仍舊是埋在一座石頭墳里,卻像是和一般過世的人不同。假如吃了完整的靈芝,或許就會長生不老。這種不尋常甚至傳到了兒子身上,王鐵匠在山上砍柴時遇到過狐仙,精了好幾年。這雖然不能說是什么好事,但畢竟不是一般人有的。
童年只是聽說,一直沒有見到過靈芝,長大在外卻意外地常常見到,擺在路邊天橋地攤上??搭伾媸腔薨?,近于牛屎,但也疑心不是真的,王鐵匠吃一口活了九十九歲的靈芝,不會尋常出現在這樣的地方,雖說我的奶奶也活了九十九歲,并無類似奇遇,按照書上的解釋,靈芝也并非如名字般神奇,說到底是一種真菌。
直到前兩年回鄉(xiāng),找一位蜂農買蜜,看到他的窗臺晾了大小一把靈芝,像一片扇面,色澤比路邊攤上的要淡,帶著隱約的花紋,并非那樣近于牛屎。一問,是他上山招蜂遇見的,和牛屎沒有關系,也無造假之嫌,他卻是這樣地晾在窗臺上,既未珍藏,也不像王鐵匠的爹那樣當時就吃下去,似乎并無長生的想法。
這位蜂農父母早年過世,自己又在十幾歲時燒傷了一只腿,些微比另一只短些,承不住重物,不能下礦打工娶媳婦,只能長期獨居,養(yǎng)幾桶蜂換點零用,大約對于延年長壽也無期待吧。想起向阿波羅神索要長生,卻忘了要永葆青春的希臘少女,到了油盡燈枯的老年,求死不得的困境。眼前的蜂農,縱然摘到了一把靈芝,既然沒有狐仙來助力,也只好默然忍受他的生。
金釵的隱秘,似乎因為生在懸崖上,保存更為持久。我們家因為在緩坡上,沒有見過金釵。媽媽說,金釵要在懸崖上,有水響,還不能有污染。這樣的地方,似乎也只有大溪溝了,每次路過,也都會往崖壁上看,但聽說這里的河不夠大,根本長不出金釵。
金釵到底能做什么,似乎不像是靈芝那樣能長生不老,卻有另一番神奇,近于逢兇化吉。采金釵的過程,是從懸崖縋下,萬分兇險,成了它神秘的一部分。這一類從懸崖墜下的人,我從沒見過,他們似乎和金釵一樣,在時間中消失了。
成年后在二道溝蜂場,有次二伯伯告訴我,采金釵的兇險,并不只在于繩結的不牢固,或崖壁的磨損,而是一種護衛(wèi)金釵的鳥,叫作剪繩子,有啄木鳥一樣的利喙,專意去啄采釵人的繩子,采釵人眼睜睜看著卻無能為力,繩斷人亡。這是家鄉(xiāng)故事的傳統:有一種神奇之物,就有另一物去衛(wèi)護,不叫犯人輕易得手。
在金釵之中,也有等級高下,根據崖壁的險峻,水聲的遠近有不同,用得著剪繩子鳥的,大概是最貴重的龍頭鳳尾金,次一些的還有元寶金、燕尾金、瓜子金之類,后者更容易見著。
有天知道這份家鄉(xiāng)的神秘就是廣告中的鐵皮石斛,名稱似乎完全配不上那些記憶和傳說。當一個朋友在聚會中掏出一撮類似茶葉的根須加入杯中,說是鐵皮石斛,他的某種嘚瑟讓我若有所失。似乎在外婆傳給媽媽的大箱子里荷包內,有副真的金釵,開箱去看,已經化灰,或為人取走了。
在地頭生長的毛蒿、青母香和傳說中的靈芝金釵之間的,是天麻,始終不易得,卻也沒有過于神奇和從高處跌落的印記。
06
前不久在縣城一家藥店見到坐診的爸爸,他又提起我小時候“天麻娃”的掌故。
六歲那年,我在家門前的老燈臺樹墩下摳出了一窩像山藥的東西。老燈臺樹在大躍進時候被伐,幾十年過去全都爛掉了,卻沒有生爛菌子,倒是長了一窩這樣的東西。我拿了回去給母親看。
她好像吃了一驚,說這么大的天麻。
天麻和我有特別的關系。這是爸爸說的更早先的故事。在我還沒有記憶的歲數,我和伙伴在地爐子旁邊玩耍,把手伸進了煮沸的豬食罐,半條手臂脫皮了。在敷藥治療中我開始驚風抽搐,是神經受了刺激,需要天麻安神,用爸爸的說法,只此一味良藥。一時急促不知去哪找。外公想起來說,姚家后坡黃連排上好像有幾窩天麻藤子,你去找一下。
爸爸說,他剛一氣爬上姚家后坡,出了一層毛毛汗,隨便坐下來想歇一會兒,往后一倒,脖子碰到什么尖尖的東西,扭頭一看,正是三根天麻霧子,直直地排著。隨手一摳,一大升山藥,裝滿了幾個衣兜,回去煎藥用,治好了我的抽搐。病好了,爸爸覺得副作用是我由此“記憶力超群”,也就有了“天麻娃兒”的外號。
我的右手臂上仍舊帶有大片的火傷疤,初中時不能報名當兵,在打乒乓球或者學彈吉他時力有不逮,但幸運的是它保了下來,我得以留在正常人的行列。有時候我看著這條過長傷疤,心想如果沒有那幾株天麻,或許一切都不一樣,想到了三舅家被燒傷死去的三女子,小小的墳處在楊家坪下游溪邊,現已毫無蹤跡。
天麻的霧子不是藤,但也不是絲,硬要說起來,是藤和菌絲之間的一種莖,過于纖細,似乎無所憑依,難于把握,像人參的霧子一樣,不好遇見,遇見了又很容易丟失。
野生天麻據說已經消失,像隱居的人種滅絕了。但前兩年我和小指還有老楊在金沙河一條峽谷里玩時,在溪澗深處的半坡上又遇到了兩根。這時我才重新勾勒了記憶中模糊的形態(tài),纖細筆直的莖稈,微紅的色澤,像是一種火苗,立在腐殖質的背景之前,似乎為了點燃晦暗天空。它不適宜離開這處地方,難以在略為蹩腳的環(huán)境里遷就生存。
老楊已不顧惜地拔起了火苗,摳出了下面的天麻,不大的兩個,還未來得及在年份中飽滿,帶著腐殖質的泥土,揣進了老楊的衣兜,擗斷的莖稈扔在地上。據小指說,天麻霧子也能熬水喝的。他看著我撿起的霧子,說坡上有四種藥,都有個“一”字,連起來叫七葉一枝花,頭頂一顆珠,家鄉(xiāng)一碗水,文王一支筆,倒是沒有天麻。
或許這片山坡確實不尋常,我們遇到了后三個“一”字。頭頂一顆珠和天麻的區(qū)別,似乎也就在于多了一顆天珠,地下的地珠是一樣的,自然效用不同。因為不如天麻名貴,我們沒有采擷它。家鄉(xiāng)一碗水近于水荷葉,幾乎要弄混,卻又確實完全不同類。水荷葉雖然溜圓,中心卻不嚴密,類似收束下陷的漩渦,如果做碗,存不住水。小時候大人小孩用荷葉掬水,都要疊緊了螺旋的收束的口子。一碗水的邊沿并非全然圓形,有點像帶方形的窯碗,中心卻是平整致密,莖稈擎著一只完整的碗,真是可以滴水不漏,不知大雨天氣,會不會存滿了一碗雨水又傾覆。顏色的碧綠中,也更透出細膩,像是特意燒制出來,在這僻遠的家鄉(xiāng)山坡上,專意為歸來者預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