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19年第1期|張抗抗:多情卻被無情惱
去年香港第29屆書展論壇的主題是“問世間情為何物”。這個“情”字在我們每個人生活中都是最寶貴的,也是文學和藝術的生命。“問世間情為何物”一句,出自金末元初著名學者元好問的《摸魚兒·雁丘詞》。他十六歲那年去參加科舉考試,途中在汾河岸邊,一位張網(wǎng)捕雁的農(nóng)夫告訴他,早上他捕捉到兩只大雁,殺掉其中一只后,另一只逃脫的大雁在死雁上空悲鳴哀叫,久久不愿意離去,到后來甚至撞在地面上殉情而死。元好問聽完后,唏噓不已,于是向農(nóng)夫買下兩只死雁,埋在汾河岸邊,稱之為“雁丘”。大雁的生死至情,強烈地震撼、感動了元好問,于是他寫下了這首流傳千古的《雁丘詞》。詞的開篇便發(fā)出了石破天驚的一聲詰問: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元好問本要詠雁,卻從“世間”落筆,問自己、問世人、問蒼天,究竟“情是何物”?“生死相許”是何等深摯的真情。而他在“生死相許”之前,還加上了“直教”二字,更加突出了“情”的力量。
元好問這驚天一問,問了八百多年,今天我們還在談論“情為何物”?可見“情”的內(nèi)涵很難一語界定。人類的理性約束,很少有人能為情“生死相許”,然而我們時時都處于為情所困、為情所惑、為情所憂的情境中。漢語中與“情”有關的成語和語詞非常多,比如:情深意長、情意綿綿、情不自禁、情有獨鐘、情何以堪、情緣、情種、情癡、情圣……但凡那些吸引人感動人的文學作品,總是和情有關。上個世紀90年代中期,我出版過一部長篇小說《情愛畫廊》,在深圳簽名售書,排隊的讀者快要把室外的臨時柜臺擠破了,還出動了保安維持秩序。一部愛情小說,何以鬧出那么大的動靜呢?因為經(jīng)過文化大革命,親情友情愛情,被狂風暴雨消滅了,讀者渴望“有情”的小說,尤其是愛情。1990年代像《情愛畫廊》這種純粹寫愛情的小說剛剛開始“可以有”,這部書由于涉及到一點點性愛而頗受歡迎。那時候我還年輕,四十多歲,有興趣嘗試寫愛情小說。如果是現(xiàn)在,我大概也寫不出“情愛”小說了。
我今天選擇的演講題目是:“多情卻被無情惱”——我想談談“無情”,因為講“多情”的已經(jīng)很多了,我就講一點“無情”吧。我們曾經(jīng)歷過一個“無情”的時代,后來經(jīng)過四十年改革開放的修復養(yǎng)息,多情歸來,爾后漸至虛情偽情濫情,最后走進了一個更加無情、冷漠甚至無恥的年代。這前后兩種“無情”的表現(xiàn)形態(tài)雖然不一樣,但彼此之間有著必然的因果關系。這個容我后面再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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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先來看看“多情卻被無情惱”這個句子出自何處。這是宋代詞人蘇軾的《蝶戀花·春景》中的最后一句: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從表面上看,這是一首傷春詞。其作于何時有種種推測,大抵是蘇軾被貶嶺南后所作。作者通過對殘紅褪盡、柳絮吹又少、無巢可歸的燕子、春意闌珊的暮春黯淡失色的景象描寫,借惜春傷情之名,寫出了內(nèi)心的失落感、遠行途中的失意心境。其中那句著名的“天涯何處無芳草”,其實是一個疑問句,對一個滿懷政治抱負的人來說,對每況愈下的社會現(xiàn)狀,深感憂慮和不安。這首詞用了墻里墻外、佳人笑聲、多情無情這些簡明通俗的意象,以自我解嘲的口吻,表達了作者對韶光流逝的惋惜、宦海沉浮的悲嘆和浮生顛沛的無奈。作者慨嘆“多情卻被無情惱”,這個“惱”是因蘇軾內(nèi)心的“多情”而起,是作者在嘲笑自己為官的清正和對忠于朝廷的“多情”。而那個“無情”,借喻了佳人蕩罷秋千離去后墻內(nèi)外的空寂,意指自己遭遇的不公命運。他在這首詞中所流露出對“無情”的哀怨,不是普通的男女之情,而是他的熱心腸與那個冷世界的沖突;是理想主義與功利主義、耿正人格與奸佞官場的沖突。世界上所有的“煩惱”,大多出于“多情”,男女之情,親友之情、師生之情等等。如果蘇軾不是“多情”地希望做好官為民謀利,就不會屢屢被“無情”所傷。中國傳統(tǒng)文化講“重情重義”,也就是說,在“情”之上,還有一個“義”字。義通常高于情,這又帶來了情和義的沖突。
我們來看西方經(jīng)典文學作品,如何表現(xiàn)“多情”與“無情”的關系。法國作家維克多·雨果以法國大革命為背景的《九三年》,是一部典型的西方人道主義代表作。這部幾乎沒有男女之情的小說,主要由朗德納克侯爵、侯爵的侄孫郭文子爵、西穆爾登政治委員,這三位男性之間的歷史淵源、現(xiàn)實對峙及情感糾結構成。簡單復述小說概要,故事發(fā)生在1793年,代表封建復辟勢力的朗德納克侯爵,被秘密派回法國發(fā)動農(nóng)民軍叛亂,卻發(fā)現(xiàn)逮捕他的通緝告示簽署人海岸遠征軍司令官,正是他的繼承人、侄孫郭文子爵。而國民公會派出的遠征軍政治委員西穆爾登,曾是一位教士,后來成為一個冷酷堅強的革命者,也是郭文子爵少年時期的家庭教師,他把自己的知識、信仰、道德、理想、感情都教給了這個貴族子弟,郭文是西穆爾登在世界上朝思暮想的唯一親人。在一次共和軍與叛軍的廝殺中,西穆爾登用自己的身體又一次拯救了郭文的生命。這三者之間的關系具有一種強烈鮮明的愛恨情仇。故事的后半部分,在一次郭文指揮的戰(zhàn)斗中,朗德納克侯爵的軍隊幾乎全軍覆沒,被迫逃到他的家族廢棄的一座舊碉堡里。需要說明一下,那是一座基墻厚達十五尺的圓形高塔,出口只有一個墻洞。高塔與高地由一座石橋相連。侯爵的殘部把被國民軍收留的饑餓農(nóng)婦的三個孩子帶入其中作為人質。這座高塔下層堆滿干柴、柏油,第三層置放干草。而從橋上進入城堡的厚鐵門的鑰匙,就放在侯爵口袋里。共和軍先鋒隊在郭文的指揮下,從墻洞向高塔內(nèi)的國民軍發(fā)起猛烈進攻,朗德納克侯爵眼看防守無望,帶著幾個人從壁上一個能轉動的石頭暗門逃跑了。負責斷后的一個國民軍戰(zhàn)士在臨死前,點燃了一根預埋的硫磺引線,橋頭的城堡頓時大火騰空而起,火光驚醒了留在城堡里的三個孩子的母親佛萊莎,她大喊救命,但是共和軍被阻攔在高塔之外,沒有鑰匙打不開鐵門,又沒有梯子爬上去,為救不出孩子而焦急萬分。那時朗德納克侯爵分明已經(jīng)脫險,到達了安全地帶,但他也聽見了佛萊莎和孩子們的哭喊聲,猶豫片刻之后,他轉身朝著城堡方向走,手里拿著鑰匙,打開了高塔的鐵門。之后,他的白發(fā)在火光中閃現(xiàn),然后從樓里的墻洞豎下一架梯子,把三個孩子一個個送下來。最后,他束手就擒,被共和軍俘獲,押在城堡的地牢里。
政治委員西穆爾登連夜召開軍事法庭會議,定于次日處朗德納克侯爵絞刑。然而,朗德納克侯爵用自己的自由換取三個孩子生命的舉動,卻使得勝利者郭文子爵深受震動,郭文經(jīng)過痛苦的思考后發(fā)現(xiàn):在絕對正確的革命之上,有一個絕對正確的人道主義原則,這是上帝賦予他的責任。他決然放走了朗德納克侯爵,而把自己留在了地牢中。為了這一嚴重的“違紀”錯誤和革命者不該有的仁慈行為,西穆爾登不得不按革命法律判處郭文以絞刑。施刑的前夜,西穆爾登來到地牢中與他親愛的孩子郭文一同進餐告別,內(nèi)心充滿了矛盾。天色微明,當郭文被執(zhí)行絞刑的同時,一聲槍響,西穆爾登也絕望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九三年》用冷峻而克制的手法,探討了“無情”的革命,與“多情”的人道主義的糾葛,把“多情”與“無情”的道德倫理沖突推到了極致。朗德納克侯爵是革命的“敵人”,他曾殘忍地下令把俘獲的巴黎聯(lián)隊士兵全部處死,是一個“無情”的“反動派”,但他尚保留著人性的尊嚴和高尚的貴族精神,在孩子們即將被大火吞噬的時刻,他明知這一行動會導致自己被俘,卻“多情”地返身去救那些孩子。郭文子爵是一個屢建戰(zhàn)功的青年指揮官、堅定的革命者,卻偏偏留有半顆柔弱的心,從不殺死已經(jīng)趴在地上投降的人。當他與反動的朗德納克侯爵的保王黨軍隊作戰(zhàn)時,堅強善戰(zhàn)驍勇無情,但當他目睹侯爵放棄逃跑在火中救人的場景后,被敵人的“多情”所震撼并引發(fā)深思,他開始質疑大革命濫殺無辜的“無情”,決定以自己生命作抵押,“多情”地放走了侯爵,自己去接受軍事法庭的審判。而郭文子爵的恩師西穆爾登,他將郭文視為自己的生命和驕傲,卻不得不恪守“寬恕反革命的人就是反革命”的信條,“無情”地處死了郭文。在革命發(fā)生前,他曾是一個高尚憂郁而又博學多才的教士,內(nèi)心深處依然充滿人性的“多情”,最后他終因無法原諒自己的“絕情”而開槍自殺。
雨果把法國大革命中三種不同人物的復雜關系,凝聚在同一個時空里,不是東方文化的“情”和“義”,而是西方倫理學的“情”和“理”。這個“理”就是“絕對正確的人道主義”原則。我們看到,在波瀾壯闊的法國大革命中,無論是貴族、教士、司令官、平民,無論革命者還是所謂的“反革命”,人性的本質都是“有情人”。他們?yōu)槭裁蠢淇釤o情?又為什么舍棄生命去維護那個“有情”?雖然我們不能簡單用“多情”與“無情”來涵蓋這部經(jīng)典杰作,但我們因此看到:在絕對正確的“無情”之上,還有一個絕對正確的“多情”。如果把人的“多情”,包括對大自然一切生靈的多情,無情地踐踏剿滅干凈,人類就走到絕路上去了。
現(xiàn)在我來談談自己的小說創(chuàng)作。我在上個世紀70年代末,寫過一個短篇小說《白罌粟》,講述“文革”期間的兩個知識青年,在一個曾經(jīng)的“勞改農(nóng)場”下鄉(xiāng),生活艱苦經(jīng)濟困頓。有一個服刑期滿留場就業(yè)的國民黨舊軍官,他有一個兒子也在老家鄉(xiāng)下,年齡和這些知青差不多,他對這些知青心生同情,借錢給他們,知青沒錢歸還,他也不討要。后來知青思鄉(xiāng)心切,想回家探親沒有路費,偶爾發(fā)現(xiàn)這個老頭兒戴著一只手表,索要未果,就用水缸上的一把菜刀把老頭兒砍死,搶了錢跑回家了。最后知青被緝拿歸案判處死刑,那個知青竟然一臉無辜,不明白自己打死這個“階級敵人”為什么有罪?小說結尾,荒原上留下老頭兒和那個知青的兩座墳墓,只有野生白罌粟的花瓣在風中瑟瑟……罌粟是作者的一種借喻,罌粟果雖然有毒,但使用適當會具有鎮(zhèn)痛消炎的功能,寓意是即便所謂的“惡”也有善的隱伏。這部小說是我較早質疑“革命人道主義”的作品,后被譯成英文和法文。那個舊軍官同情知青,是有情或“多情”,而那個年代的革命青年,卻不知“世上情為何物”,不知“世上法為何物”,到死都沒有懺悔之心。因為“文革”甚至更早,用“無情”、“有恨”的階級斗爭立場,提倡對敵人要像寒冬一樣嚴酷無情。這種極其有害的教育,使得這一代人長期處于無知無愛無情無畏的狀態(tài)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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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舉例說自己在1990年代的一部中篇小說《殘忍》,聽這個篇名就很“無情”。這個故事和幾個失蹤案有關,還是發(fā)生在“文革”中的知青農(nóng)場,有一個知青連隊的連長,常在經(jīng)濟上盤剝壓榨知青,動輒整人、還欺負女知青,干了很多壞事。有個男知青很喜歡另一個女知青,但他還沒來得及向她表白,種種跡象表明她遭到了性侵。這個男知青非常憤怒,就同另一個男知青,悄悄在荒原上挖了一口干井,然后把連長騙到那兒,把他推到了井底,然后在地面上居高臨下審訊他,那個連長沒有辦法爬上來,只好承認自己干了哪些壞事以求寬諒,兩個男知青越聽越生氣,就用挖井的土把連長活埋了,然后把土地平整了一番。夏季的原野上,雨后青草很快瘋長,幾天后就像原來一樣。茫?;脑先藷熛∩?,這個意外事件并沒有被人發(fā)現(xiàn)。但連長失蹤是一個問題,過了一段時間,上級派人來調(diào)查,要搞清楚連長去了哪兒,實在查不出眉目,為了報功,就打算把連長作為犧牲的英雄進行表彰。這時候,那個男知青受不了了,他們的初衷本是為了除害,結果怎么讓壞蛋變成了英雄?他就決定站出來“自首”,只有自首才能揭露那個連長的惡行。在這個決定付諸行動之前,他對另一個男知青說,他將獨自承擔一切后果和責任,只希望那個男知青活下去,去幫他找到那個心愛的女孩兒。因為那個女知青在得知連長失蹤后,當天晚上也失蹤了。他希望那個男知青朋友今后能夠代替他好好照顧她……于是這個男知青把上級派來的人帶到了連長被活埋的地方,證實了連長已經(jīng)被害,連長當然沒有當成英雄,但這個知青也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小說中這個連長很殘忍,這個男知青也很殘忍。而女知青暗中對他們的報復行為有所察覺,她因無法承受這種殘忍,便選擇了遠離殘忍因而自我失蹤。更重要的是結尾,改革開放二十年以后,那個活下來的男知青因為去俄羅斯邊境做貿(mào)易,順路去農(nóng)場埋葬那個男知青的荒原,祭奠他當年的哥兒們。他在他的墳前撒灑點煙祭拜,一邊在心里慨嘆:那哥兒們?yōu)榱颂嬉粋€女人報仇而害了自己的命,錯過了后來這些年做生意賺錢吃喝玩樂的好日子,死得好虧。他不是從“文革”時期法治的缺失、人性的墮落去進行反思的,而是從個人利益出發(fā),認為他們當年“聲張正義為民除害”的行為不值得,這對于那個死者來說是殘忍的。更殘忍的是,他接著又轉念想:那個哥兒們心狠手辣,如果他沒死,兩人一起做生意,說不定哪天也會被他算計了。所以,那個哥們長眠于此倒也不錯,這樣對于自己才是安全的……小說到這里結束。這個活到了二十年后的人,心里這個可怕的念頭,才是我們現(xiàn)實生活中真正的殘忍。最殘忍的事情不是用刀子殺人,而是用一種貌似有理的“說法”,把歷史上曾經(jīng)發(fā)生的殘忍往事,一筆勾銷一筆抹煞了。這部小說中,我寫了各種不同形態(tài)的殘忍,殘忍是無情的極致,無情必然來自曾經(jīng)的“有情”或“多情”。最初導致那個男知青對連長采取無情行動的,是由于他對女知青的“多情”。女知青的失蹤,亦是她曾經(jīng)多情地對待這個世界的極度失望。這部小說較之《白罌粟》的人性初探,進入到更深層面的質詢——為什么活下來的那個男知青,內(nèi)心如此冰冷黑暗?為什么經(jīng)過了幾十年改革開放之后,他對歷史和自我都毫無反省?因為在某種意識形態(tài)之下,體制以正當?shù)拿x,把人心里的“情愫”像剔骨肉般一刀一刀剜除掉了?!拔母铩睍r期那些漠視生命的行為、欺辱弱者的行為、目無法律的行為,在后來這幾十年中,并未、從未得到過真正的清理、清算和矯正。這代人以及他們的下一代,很多人依然蒙昧麻木甚至兇狠,就好像心肌被“硬化”了。一個人如果先天基因缺陷、童年少年時代基因受損,或許會導致“基因突變”。我們中間的很多人,就是帶著這樣的基因缺陷,走入了現(xiàn)代社會。
面對高科技時代和全球化浪潮,我們開始面臨有關“無情”和“有情”更嚴峻的選擇。每天翻開報刊或是點擊因特網(wǎng),一件件“無情”的事實,令人驚駭戰(zhàn)栗。諸如家庭成員為爭奪遺產(chǎn)而反目成仇、事業(yè)合作伙伴為爭利益而你死我活、夫妻情變導致的互相殘殺……一個極度貧窮的家庭,為了讓考上大學的兒子交上學費,父母親輪流賣血掙錢。幾年里父母親所賣的血量,能以桶裝。兒子進城后卻迷醉于時髦的生活方式,把父母賣血的錢用來揮霍,整天泡在網(wǎng)吧里不上課,當媒體終于找到這位“浪蕩子”,告訴他父母已是貧病交加時,他仍是麻木不仁不思悔改。有一對父母從小對女兒疼愛有加但管教甚嚴,女兒長大,沉迷于物質享受,多次向父母索取錢財,遭拒后竟然殺心頓起,親手將熟睡中的父母殺死,然后將家中財物席卷一空一走了之。在某個偏遠山鄉(xiāng),一生辛勞的父母年邁喪失了勞動能力。兒女將其棄于黑屋不顧,外出“打工”逃避。黑屋無水無暖,多日后被鄰居發(fā)現(xiàn),老人已經(jīng)凍餓而死……
如此“多情”的父母與“無情”的兒女。這就是我們面對的無情世界。個人的無情是一種道德淪喪,而社會的無情則是一種集體的罪惡、是文明的缺失。古往今來,人作為一種具有精神與感情需求的高等動物,親情、友情、愛情,都是我們生活的精神支柱。當然,親情表面上看來溫情脈脈,卻蘊含著極大的殺傷力,在某種情況下會成為毀滅自己和毀滅他人的溫情殺手,帶來惡劣的后果。我們看到一些腐敗事例的發(fā)生,表面上是為顧及子女、親友、情人的生活前途,不惜挪用公款貪污受賄。在這里,親情其實只是一種冠冕堂皇的借口,親情的背后更多的是腐朽的宗法、血緣、封建殘余價值觀,比如封妻蔭子、衣錦還鄉(xiāng)、光宗耀祖等等,直至權色交易。這個社會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呢?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延續(xù)千年的傳統(tǒng)中華美德,在現(xiàn)代社會生活中崩潰得如此迅速、脆弱得不堪一擊?借用內(nèi)地作家海巖多年前一部書名:“拿什么拯救你,我的愛人”。我不知道拿什么拯救,但我知道這代人既沒有完整地接受儒家傳統(tǒng)文化,也沒有系統(tǒng)地接受人文主義的啟蒙教育;我們?nèi)鄙僮诮痰母卸髦模o論是哪一種教義)、向善情懷、對罪惡的懲戒機制。有人動輒就把責任推給商品經(jīng)濟,社會上一旦出現(xiàn)負面新聞,有人就歸結于市場經(jīng)濟的“唯利是圖”,或是西方的“腐朽文化”。豈不知任何一個健全成熟的商業(yè)社會都是有規(guī)則的,個人利益與國家利益、商業(yè)規(guī)則與職業(yè)道德、社會公德、宗教信仰以及公民自律。商業(yè)法則看似冰冷無情,卻是為了更有效地保障契約人的權益。商業(yè)時代人們的物質欲望增強,人與人之間的情感需求自然減少,親情關系不同程度地變得疏離和淡漠。但是這種“無情”具有一定的進步性,彰顯出社會公共空間和個人獨立性的加強,家庭成員之間生存的依賴性和互助性逐漸遞減;傳統(tǒng)倫理中所規(guī)定的那種父父子子的人身依附關系也在逐漸消解。作為現(xiàn)代人,必須自覺地尋求傳統(tǒng)道德與現(xiàn)代精神之間的連接點,如果我們不能從傳統(tǒng)文化中提取“良心”、“情義”、“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等精華遺粹,也不能從西方文化中學習愛、尊重、理解和寬容等人道主義精神,我們的肉體就將無可依傍、靈魂就將無可皈依?!岸嗲椤钡姆N子,是不可能在長年“無愛有恨”的鹽堿地上發(fā)芽的。
我們再來看金庸先生小說《天龍八部》,那個情癡奇?zhèn)b段譽,見一個愛一個,但凡愛上了,都是真心實意傾盡心力,比賈寶玉有過之無不及。讀者也很享受他這樣真誠的多情。再看游坦之,一個平凡少年,愛上了少女阿紫。后來當阿紫被挾持,游坦之豪不猶豫當眾下跪于丁春秋,甚至愿意為愛罩上鐵面。這份情感,連當時在場的段譽都自嘆不如。游坦之明知自己不敵蕭峰,卻仍試圖從這“大魔頭”手中救出阿紫。他也知道阿紫有一天可能會離他而去,仍然癡心不改,甘愿挖出雙眼給阿紫,讓她重見天日。而換上游坦之眼睛的阿紫逃出遼國,卻去救她真正心愛的蕭峰了。蕭峰最后因種種失利愧對族人而自殺身亡,阿紫抱著蕭峰的尸體,挖出眼珠還給游坦之,然后跳下萬丈懸崖。而游坦之也高呼“阿紫”的名字,緊跟跳下。這份癡情可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然而,游坦之的多情是以阿紫的無情為依托的,而阿紫的無情卻是為了映襯對蕭峰的多情。在金庸先生筆下,無論故事怎樣一波三折,無論人物多情還是無情,總有一個正義的標桿始終立在后面,有一個“真情”的底板在那里,有大善大美、至情至愛的溫暖藏在深處。好作品就是這樣通過對惡的無情揭示,達成對善的多情張揚。
前不久我讀了匈牙利作家馬洛伊·山多爾的《燭燼》(余澤民翻譯)。非常感慨。從某種意義說,這也是一個“多情”與“無情”的故事。兩位老友在離別四十年后重逢,在昏暗的獵屋里秉燭對坐。基本上是莊園主人老將軍喋喋不休的深情追憶,試圖探究多年前友情中斷的原因,而客人則始終沉默寡言。年輕時他們曾經(jīng)形影不離,但后來客人突然“無情”地離開了將軍,將軍四十年不得其解,其實他不愿意正視這位最好的朋友背叛他的難言之隱。這次徹夜長談在天明時分以客人的寥寥數(shù)語告辭結束,依然是懸念與無解。將軍的多情與客人的冷漠形成了鮮明的反差??腿说摹盁o情”中,實則隱伏著他與將軍夫人的隱秘“情絲”,最終導致青年時代誠摯的友誼一去不再回返。所以“多情”與“無情”常?;橐蚬R苍S作者真正想告訴讀者的是,世上最無情的,不是人心而是歲月。時間消逝,塵世間一切多情與無情之苦,最終都化為燭淚與灰燼,歸于沉寂。
而文學,就是蠟燭燃燒時,流淌下來的一滴滴燭淚。文學能做的是:小心地把時間的灰燼保存在文字中,讓它們被讀者心里的火種再次點燃。每個人其實都有一份未了之情——思念、追憶、徹悟、懺悔、祈盼……我們寫作的人,就是在這個無情世界里,無望地尋找真情的多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