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xué)》2019年第1期|肖復(fù)興:胡同的聲音
一
胡同的聲音,就是胡同里的叫賣聲,北京人管它叫吆喝聲。稍微上了點兒年紀(jì)的北京人,誰沒有在胡同里聽見過吆喝聲呢?有了穿街走巷的小販那些花樣迭出的吆喝聲,才讓一直安靜甚至有點兒死氣沉沉的胡同,一下子有了生氣,就像安徒生童話里說的,一支手輕輕地一摸,一朵凍僵的玫瑰花就活了過來,伸展開了它的花瓣。沒有了吆喝聲,胡同真的就像沒有了魂兒。全是寬敞的大馬路,路這邊房子里的人,要到路那邊房子里去,得過長長的過街天橋,當(dāng)然,也就聽不見了吆喝聲,只剩下汽車往來奔跑的喧囂聲。
關(guān)于老北京胡同的吆喝聲,張恨水曾經(jīng)充滿感情地這樣寫過:“我也走過不少的南北碼頭,所聽到的小販吆喝聲,沒有任何一地能賽過北平的。北平小販的吆喝聲,復(fù)雜而諧和,無論是晝是夜,是寒是暑,都能給予聽者一種深刻的印象,雖然這里面有部分是極簡單的,如‘羊頭肉’,‘鹵肥雞’之類,可是他們能在聲調(diào)上,助字句之不足。至于字句多的那一份優(yōu)美,就舉不勝舉,有的簡直就是一首歌謠?!?/p>
張恨水不是北京人,但他說得真好。沒錯,有的吆喝聲,真的就是一首好聽又上口的歌謠。
比如,過年的時候,賣年畫春聯(lián)的小販的吆喝:“街門對,屋門對,買橫批,饒喜字。揭門神,請灶王,掛錢兒,鬧幾張。買的買,捎的捎,都是好紙好顏料。東一張,西一張,貼在屋里亮堂堂;臭蟲他一見心歡喜,今年蓋下過年的房……”合轍押韻,朗朗上口。這里吆喝的“鬧”就是買的意思,他不說買,而是說“鬧”;這里說的“過年”,不是說眼面前過春節(jié)的過年,說的是來年,是下一年。他不這么說,而是說“過年”;都是只有老北京人聽著才能夠體會得到的親切勁兒。
再比如,那年月火柴還沒有行市,有賣火鐮的小販沿街這樣地吆喝他賣的火鐮好使:“火絨子火石片火鐮,一打就抽煙,兩打不要錢——”真的像是歌謠一樣,生動,形象,又悅耳上口,一聽就記住了。
再比如,老北京有一種賣叫“咂麥”的兒童小食品的小販,吆喝起來別有一番味道:“姑娘吃了我的糖咂麥,又會扎花又會紡線;小禿兒吃了我的糖咂麥,明天長短發(fā)后天扎小辮……”夸張,卻讓人感到親切,不管是大人還是孩子聽了,都能夠會心一笑。
再比如,冬天賣白薯的小販也能吆喝出花兒來:“栗子味兒的白糖來——是栗子味兒的白薯來,燙手來,蒸化了,鍋底兒,賽過糖來,喝了蜜了,蒸透了,白薯來,真熱乎呀,白薯來……”一個烀白薯,讓他一唱三疊,愣是吆喝成了珍饈美味。
再比如,秋天賣秋果的小販吆喝:“秋來的,海棠來,沒有蟲兒的來;黑的來,糖棗來,沒有核兒的來……”用最簡單卻又最形象的語音,把要賣的海棠和黑棗的優(yōu)點突顯了出來。
再比如,夏天賣酸梅湯的小販吆喝聲:“又解渴,又帶涼,又加玫瑰,又加糖,不信您就鬧一碗嘗一嘗!”小販?zhǔn)掷锎蛑°~板做的冰盞,就跟說快板書一樣,頗有些自得其樂的意思。
還有賣油條的小販的吆喝,更是絕了:“炸了一個脆咧,烹得一個焦咧,像個小糧船兒的咧,好大的個兒咧,鍋里炸的果咧,油又香咧,面又白咧,扔在鍋里就飄起來咧,白又胖咧胖又白咧,賽過了燒鵝的咧——一個大個兒的油炸果咧!”極盡夸張,用了各種比喻,在語文課上,可以作為教孩子修辭方法的教材了。
這些吆喝聲,真的太遺憾了,由于年齡的限制,我沒聽到過。這幾個例子,都是從光緒年間蔡省吾的《一歲貨聲》中看到的。
在這本老書中,還有這樣一種吆喝,讓我格外感興趣,是賣盆的?!百u小罐嘔,喂貓的淺嘔,舀水的罐嘔,澄漿的盆啊啊哦……”引我興趣的,在于這樣的吆喝聲后,還要有一段注解,賣盆的小販“一邊學(xué)老鴰打架,先叫早,后爭窩,末請群鴉對談嬉笑、怒罵中,有解和意。無不笑者?!边@樣吆喝聲就更為豐富了,夾帶著民間藝術(shù),簡直就是口技,沒有一點兒能耐的,還真的賣不了這些看似簡單的盆。所以,有俗話說是,賣盆的,滿嘴是詞兒(瓷兒)!
這些歌謠一樣美麗動聽的吆喝聲,隨著胡同的逐步消失,也快消逝殆盡了。
我聽到的吆喝聲,從小時候,一直延續(xù)到上個世紀(jì)70年代末。那時候,聽到最多的是剃頭師傅伴隨著喚頭的聲響的吆喝聲,是手里搖著長長一串的鐵片,或者是吹著一把小銅號,叫喊著“磨剪子來——戧菜刀”的吆喝聲。所謂戧菜刀,是給刀開刃。每每聽到這樣的叫喊,我們一幫孩子就會站在院子,模仿著磨剪子的師傅的樣子,一手捂著耳朵,齊聲吆喝起來:“磨剪子來——戧菜刀”,故意和磨剪子的師傅比賽誰的嗓門兒高。
那時候,賣冰棍兒推著小推車,有的老太太賣冰棍,索性把她家的嬰兒推車推了出來,是那種藤條編的小推車。沒有冰柜,都是裝在大號敞口的暖水瓶里,再在外面裹上層棉被,“冰棍兒——敗火,紅果冰棍兒,三分一根兒!”短促、沙啞、有力,成了我最熟悉也最親切的吆喝聲。我們胡同里賣冰棍的基本都是老太太,即使她們掉了牙豁了縫兒的嘴巴吆喝出來的聲音,再含混不清,我們也能一耳朵就聽得出來是賣冰棍的來了,伸手沖著家長要完錢,一陣風(fēng)似的跑出院子。
1970年代后期,還有木匠扛著工具在胡同里吆喝:“打桌椅板凳,打大衣柜來……”在《一歲貨聲》中,也有這樣木匠的吆喝聲,他是放在“工藝”一欄里,把他們放在工藝人行列里,和一般的小商小販有區(qū)別?!兑粴q貨聲》這樣寫他們的吆喝聲,和我聽到的不盡一樣:“收拾桌椅板凳!”這里所說的“收拾”,更多指的是“修理”的意思。在后面特別注明:“在行者,背荊筐,帶小家具者,會雕刻其器,統(tǒng)括二十八宿。其外行者,背板匣?!边@里說的“帶小家具”,我以為應(yīng)該是“帶小工具”之誤。這里說的在行者與外行者,很像齊白石說他年輕當(dāng)木匠時有小器作和大器作之分。一個“背荊筐”,一個“背板匣”,將這種區(qū)分分得很是形象。
那時候,我插隊回北京不久,從北大荒帶回來不少黃檗羅木,是當(dāng)?shù)乩相l(xiāng)送我的,對我說:“回去結(jié)婚時好打大衣柜用?!彼麄兲嫖蚁氲煤苤艿?,那時候,買什么都需要票證,大衣柜更是緊俏的商品。聽見木匠的吆喝聲,我跑了出去,是個外地來京的木匠,背著個簡單的背包,里面裝著鋸斧鑿刨簡單的工具。我把他請進(jìn)院子,讓他給我打了一個大衣柜,一個寫字臺,一連干了幾天的活兒。
記得很清楚,那木匠一邊打這個大衣柜時,一邊對我說:“你這木料可夠好的了,這可都是部隊用來做槍托的料呢,打大衣柜可有點兒糟踐材料了!”我告訴他,著急準(zhǔn)備結(jié)婚用,要不也舍不得用。那時候,流行一個順口溜:“抽煙不頂事兒,冒沫兒(指喝啤酒)頂一陣兒,要想辦點兒事,還得大衣柜兒。”這個大衣柜打好了,一直到結(jié)完婚了,都有了孩子了,柜門還沒安上玻璃。買玻璃得要票,我弄不到票。
二
我對胡同里的吆喝聲,沒有研究,但對這樣的一些吆喝聲特別感興趣——
賣花生——芝麻醬味兒的。
賣烤白薯——栗子味兒的。
賣蘿卜——賽梨味兒。
賣甜瓜——冰淇淋味兒。
賣西瓜——塊兒大,瓤兒高,月餅餡的來!
要不就是——管打破的西瓜,冰核兒的來哎!
要不就是——斗大的西瓜,船大的塊兒,青皮紅瓤,殺口的蜜呀!
還有這樣吆喝的——塊兒大呀,瓤就多,錯認(rèn)的蜜蜂兒去搭窩,賽過通州的小涼船的來哎!
這樣的吆喝聲,真的體現(xiàn)了吆喝的藝術(shù),它們絕不做梗著脖子青筋直蹦的直白的喊叫,而總能恰如其分地找到和他們所要賣的東西相對襯、相和諧的另一種比喻,透著幾分幽默,又透著一絲狡黠,讓自己所賣的東西一下子活靈活現(xiàn),吸引眾人。
尤其是賣西瓜的。那時候,哪個街頭巷尾,不站著個賣西瓜的小攤,要想吸引人們到自家的攤子前買瓜,吆喝聲就得與眾不同,你說是月餅餡的一個甜,我就說是帶冰核兒的一個涼;你說是蜜一般的甜,我就說是蜜蜂跑到我的西瓜錯搭了窩——更甜;我還得特別再加上一句,我的西瓜塊兒大得賽過了小涼船,而且,是從通州來的小涼船。這是大運河從通州過來,一直能流到大通橋下(如今的東便門角樓下)的情景,是帶有指定性的具體場景,是那時候的人們都看見的熟悉的情景,才會讓人感到親切,如在目前。
那時候,站在胡同里,不買西瓜,光看他們耍著芭蕉扇,亮開了大嗓門兒的吆喝,也非常有趣,是那時候我聽到的胡同里的演唱會,個個嘴皮子賽得過如今的郭德綱。
我對這樣的吆喝聲,除了《一歲貨聲》,在其他書中,只要是看見了,趕忙記下來,曾經(jīng)做過大量的筆記。我覺得這應(yīng)該屬于民間藝術(shù)的一種,是吆喝聲中的高級形式,是研究老北京文化不可或缺的一種帶有聲音的注腳。
比如賣菜的小販,賣韭菜的喊“野雞脖兒的蓋韭來——”賣菠菜的喊“火芽兒的菠菜來——”賣大白蘿卜的喊“象牙白的蘿卜來,辣來換來——”小販們不會只是單擺浮擱地喊出所要賣的菜的菜名,總要給所要賣的蔬菜前面加一個修飾語,就像往頭上加一頂漂亮的帽子。如果只是吆喝所要賣的菜的菜名,也得像是侯寶林相聲里說的“茄子扁豆架冬瓜,胡蘿卜卞蘿卜白蘿卜水蘿卜帶嫩秧的小蘿卜……”一串連在一起的貫口,一口氣的吆喝出來,水銀瀉地。
比如賣桃的小販,同樣不會只是吆喝“賣桃來,誰買桃來——”,而是要吆喝“瑪瑙紅的蜜桃耶來——”“大葉白的蜜桃呀——”“鸚鵡嘴的鮮桃哎——”“王母娘娘的大蟠桃來——”“一汪水兒的大蜜桃,酸來肉來還又換來……”
即便只是一個簡單的五月鮮的嫩玉米,小販也得這樣吆喝才行:“活了秧兒的嫩來,十里香粥的熱的咧——”
即便只是一個小小的甜瓜,小販也得這樣吆喝才行:“甘蔗味兒的,旱秧的,白沙蜜的,好吃來——”
即便只是很普通的馬牙棗呢,小販也得特別的吆喝說:“樹熟的大紅棗來——”強調(diào)他的棗絕對不是捂紅的。
哪怕只是一碗豆腐腦呢,小販也要加上一句:“寬鹵的豆腐腦,熱的呀——”一個“寬”字,一個“熱”字,把他家的豆腐腦好的地方,言簡意賅,說得突出,又恰當(dāng),吆喝得抑揚頓挫,那么的誘人。
哪怕是冬天里到處都在賣的糖葫蘆呢,小販們都會這樣叫喊:“冰糖葫蘆,剛蘸得的——”讓你聽得出“冰糖”和“剛蘸得”,是他要突出的效果。
哪怕只是清一色的關(guān)東糖呢,小販也得把自家的糖夸上一番:“賽白玉的關(guān)東糖呦——”這夸得有點兒過分,關(guān)東糖是帶有淺淺的奶黃色,哪里會是賽過白玉一樣的白呢?但是,他的夸張,會讓你會心一笑,即使不走過去買,也會佩服他真的是能夠想得出來這樣的比喻,把一根稻草說成金條一樣,把一塊關(guān)東糖說成了漢白玉,夸得那樣的溜光水滑。
再看賣的哪怕是再簡單的櫻桃呢,再笨拙的小販,也會加上一個修飾詞:“帶把兒的櫻桃來——”想到齊白石畫的那些鮮艷欲滴的櫻桃,哪一個不是帶把兒的呢?你就得佩服這些小販們的審美心理,是和齊白石一樣的。一個“帶把兒”的櫻桃,就像是帶露折花一樣,那么的可愛了起來。
我真的對這樣的吆喝聲充滿興趣,對這些小販很是佩服。他們不僅將貨聲吆喝得那樣悠揚悅耳,還讓這樣吆喝的詞語那樣有琢磨的嚼勁兒。要讓胡同里有了魂兒,所要求的元素有多種,不可否認(rèn)的是,吆喝聲是其中重要的一種??梢栽O(shè)想,在以往的歲月里,如果缺少了這樣豐富多彩的吆喝聲,胡同里只是風(fēng)聲雨聲,倒泔水的嘩嘩聲,老娘們兒吵架的詈罵聲,該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成色?該會少了多少的精神氣兒,如今的老人們又會少了多少懷舊色彩的回憶?
三
有了這樣的吆喝聲,讓胡同一下子色彩明亮了起來,生動了起來,讓我想起我的童年和少年。記得那時候有打糖鑼的小販,打著小銅鑼,老遠(yuǎn)就能夠聽見,一聲聲,清脆悅耳,讓人心動,緊接著聽見的便是他的叫喚聲,更像是伸出了小手,招呼著我們一幫小孩子跑出院子,簇?fù)淼剿膿?dān)子前,聽他接著唱歌一樣的吆喝。我記不住他都吆喝什么了,后來看到民國時有北平俗曲《打糖鑼》,里面這樣唱道:“打糖鑼的滿街的叫喚,賣的東西聽我念念:買我的酸棗兒咧,炒豆兒咧,玉米花而咧,小麻子兒咧,冰糖子兒咧,糖瓜兒咧……紙扇子兒,沙燕兒,風(fēng)琴的紙風(fēng)箏的兒,壓腰的葫蘆兒花棒兒……”
我見到的打糖鑼的,嘴里唱的沒有那么復(fù)雜,賣的東西也沒有那么多樣,不過是一些我們小孩子愛玩的洋畫呀玻璃彈球呀之類簡單的東西,曲子里唱的那些吃的有的倒是有,至今留給我印象最深的是酸棗面,一種像黃土的東西,用手一捏就能捏成粉末,吃進(jìn)嘴里,酸酸的感覺,我特別喜歡吃;有人可以用來沖水,是我們那時的飲料。
后來,看到清末民間藝人繪制的《北京民間風(fēng)俗百圖》,其中有一幅就是“打糖鑼”。圖中有幾行小字說明:“其人小本營生,所賣者糖、棗、豆食、零星碎小玩物,以為哄幼孩之悅者也?!焙臀倚r候見到的打糖鑼的所賣的東西相差無幾,看來這樣的傳統(tǒng)由來已久。畫面畫著的打糖鑼的人,身前擺著一個很大的筐,元寶形,里面是一個個的小方格子,每個格子里放著不同的零星碎小玩物。我沒有見過這樣元寶形的筐子,覺得挺新奇。再后來,讀《清稗類鈔》,說清末民初時興這種元寶形的筐子,連賣煤球的裝煤球都用這種元寶形的筐子。
我見到的打糖鑼的小販,是挑著一個擔(dān)子,一頭一個小木箱,一個木箱里裝的是這些吃的玩的,一個木箱上放著一個薄木頭板做的圓圓的轉(zhuǎn)盤,你花幾分錢,可以轉(zhuǎn)一次,轉(zhuǎn)盤停下來,轉(zhuǎn)盤的指針指向一個格子,這個格子里有什么東西,你就可以拿走,但是,如果格子是空的,你就等于白轉(zhuǎn)了。這個游戲,讓我們小孩子每一次轉(zhuǎn)時都瞪大了眼睛,不錯眼珠兒地看著,充滿期待,卻總是轉(zhuǎn)到空格子的時候多,不知道小家雀兒怎么會斗得過老家賊呢?
長大以后,讀泰戈爾的小說《喀布爾人》,看里面的那個來自喀布爾的小販,每天搖晃著撥浪鼓,同樣吆喝著走街串巷,是那樣的辛苦,甚至為了生活而不得不背井離鄉(xiāng)的那種心酸,和對自己小女兒思念的那種心碎,心里很是感動。想起自己小時候見過的那些打糖鑼的小販,其實和這位喀布爾人一樣,都是生活在最底層的貧苦人,自有人生的苦澀與艱辛。想起曾經(jīng)認(rèn)為是小家雀兒怎么會斗得過老家賊,便心懷歉意。吆喝聲中,含有人世間的心酸,不是小孩子能夠懂得的。那些吆喝聲中凄涼的聲調(diào)和無盡的韻味,更是小孩子難以體會得到的。
還有賣花的吆喝聲,格外悠揚好聽,不過,我們不會特意跑出院子去湊熱鬧,一般都是大院里大姑娘小媳婦,愛去買點兒紙花或絨花,插在發(fā)髻上;要不就是一些愛伺弄花草的老人,買盆鮮花,放在自家的門前或窗臺上養(yǎng)。后來讀清詩,有這樣一首絕句:“頗憶千年上巳時,小椿樹巷經(jīng)旬時,殿春花好壓擔(dān)賣,花光浮動銀留犁?!痹娎飳懙氖切〈粯浜魮?dān)賣花的情景。民國時,有人作詩“一擔(dān)生意萬家春”,說的也是挑擔(dān)賣花,可見這一傳統(tǒng)一直蔓延下來。
讀柴?!毒熍加洝?,里面有這樣一條記載:“千葉榴花,其大如茶杯,園戶人家摘入擲筐中,與玉簪并賣。但聽于街頭賣花聲便耳心醉?!比绱舜蠖涞氖窕?,我是沒有見過的,也沒有見過有這樣的花賣的,即便有,我們院子的大姑娘小媳婦也不會買的,因為院子里石榴樹,五月花開的時候,隨便摘幾朵插在頭發(fā)上就行,何必再花那冤枉錢呢。不過,他說的聽見街頭賣花聲就耳朵和心一并醉了的情景,還是讓人那么的向往。賣花聲,大概是所有吆喝聲尤其是那些帶有凄涼或哀婉調(diào)子的吆喝聲中的一抹難得的亮色。《燕京歲時記》里說:“四月花時,沿街叫賣,其韻悠揚,晨起聽之,最為有味?!闭f的真是,確實有味。
四
吆喝聲,盡管里面有不少美好的韻味在,但在時過境遷之后懷舊情緒的泛濫中,很容易被美化。畢竟吆喝聲不是音樂,不是詩,是底層人為生活而奔波發(fā)出的聲音,內(nèi)含人生況味,和詩人筆下“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和《天咫偶聞》里記載皇上八月隔墻聽到吆喝聲而寫下的詩句:“黃葉滿街秋巷靜,隔墻聲喚賣酸梨”;并不一樣。
讀到的很多關(guān)于吆喝聲的詩句,其中有這樣兩首,讓我為之心里一動。
一首是夏仁虎《舊京秋詞》中一句:“可憐三十六餑餑,霜重風(fēng)凄喚奈何”,讓我感動。下面還有一句注解:“夜聞賣硬面餑餑聲最凄惋?!逼鸫a這里面觸摸到了吆喝聲中的人生的無奈與心酸的痛點。
一首是一位不如夏仁虎出名,叫金煌的人寫的《京師新樂府》中的一首《賣餑餑》:“賣餑餑,攜柳筐,老翁履弊衣無裳,風(fēng)霜雪虐凍難耐,窮巷跼立如蠶僵。賣餑餑,深夜喚,二更人家燈火燦,三更四更睡味濃,夢中黃粱熟又半……”寫那寒夜里吆喝著賣餑餑的老人凄涼的情景,讓我感動,
想想那時候的胡同,無論什么時候,哪怕是數(shù)九寒天,哪怕是深更半夜,也是少不了一兩聲吆喝聲的,就像京戲里突然響起的一兩聲“冷鑼”,即使你是住在深宅大院里,也能夠隱隱約約地傳到你的耳朵里,輕輕的,卻也沉沉的一震在你的心里頭。在那些物質(zhì)貧寒天氣又寒冷的夜晚,那吆喝聲,詩意是讓位于夏仁虎所說的“凄惋”和金煌所言的“難耐”。人生中沉重的那一部分,世事蒼涼的那一部分,往往彌散在夜半風(fēng)寒霜重甚至雨雪飄時這樣的吆喝聲中。
記得看張愛玲曾經(jīng)寫過每天天黑時分一位賣豆腐干老人的吆喝聲,她是這樣說的:“他們在沉默中聽著那蒼老的呼聲漸漸遠(yuǎn)去。這一天的光陰也跟著那呼聲一同消失了。這賣豆腐干的簡直就是時間老人。”張愛玲說的是上海弄堂里的吆喝聲,北京胡同里的吆喝聲也是一樣的,半夜里那一聲聲的吆喝聲漸漸消失的時候,一天的光陰也就過去了。那些不管是凄清的還是昂揚的,是低沉的還是婉轉(zhuǎn)的吆喝聲,都是胡同里的時間老人。它們的蒼老乃至消失,是時間老人對胡同歷史滄桑的見證。
還看到過一篇民國時期的文章,作者是一位在戰(zhàn)爭年代里被迫離開北京流落異鄉(xiāng)的北京人,深夜里聽見了同樣如同時間老人一樣的吆喝聲,只是和張愛玲說的不同,不是賣豆腐干的吆喝聲,而是賣花生的吆喝聲:“至于北風(fēng)怒吼,凍雪打窗的冬夜,你安靜地倒在厚輕的被窩里,享受溫柔的幸福,似醒似睡中,聽到北風(fēng)里夾來一聲顫顫抖抖的聲音:‘抓半空兒多給,落花生……’那時你的心頭要有一個怎樣的感覺呢?”
面對夜里的吆喝聲,他的感受,和張愛玲是那樣的不同。張的感受更多是客觀的,冷靜的,而他則是感性的,充滿著感情。特別是在遠(yuǎn)離北京聽不到熟悉的吆喝聲的時候,這種吆喝聲,更加讓人懷念,更加撩人鄉(xiāng)愁。
無論是夏仁虎筆下的賣硬面餑餑的吆喝聲,還是張愛玲筆下的賣豆腐干的吆喝聲,或是最后那位無名者筆下的賣半空兒的落花生的吆喝聲,作為從農(nóng)耕時代步入城市化初始階段誕生的吆喝之聲,聽者和吆喝者的意味是不盡相同的。特別是在寒冷的深夜,在荒寂的胡同,在漂泊的亂世,那些吆喝之聲,更多凄清,甚至凄涼,含有對人生無盡的感喟,也含有對世事無奈的慨嘆。那是逝去的那個時代里飄蕩在北京胡同上空的畫外音,或者一絲無家可歸的游魂。
如今,這樣的吆喝聲幾盡于無,讓人們在對它連同對胡同不斷消失的懷念情感之中,夾帶著更多的鄉(xiāng)愁。那種畫外音,只可以模擬,卻不可以再生;只徒有其聲,卻難得其魂。
關(guān)于北京胡同的吆喝聲,把它們作為一門獨有的學(xué)問,真正做過認(rèn)真系統(tǒng)一些研究的,我所知道的,只有兩個人。一位是近代的蔡省吾,他的《一歲貨聲》,是對此梳理研究的開山之作。周作人曾稱贊道:“夜讀抄《一歲貨聲》,深深感到北京生活的風(fēng)趣”;“自有其一種豐富的溫潤的空氣。”
一位是現(xiàn)代的翁偶虹。翁先生在蔡省吾的基礎(chǔ)上,進(jìn)行深入的研究和收集,所錄胡同里的吆喝聲多達(dá)到三百六十八種,比蔡所錄有的一百余種吆喝聲,多出了兩百種。這是非常不容易的,是對北京的胡同和與之連根生長在一起的吆喝聲飽含感情,并舍得花費氣力,才可以做得到的。因為這樣的學(xué)問,不是高居在上,僅僅從典籍之中得來,而是要遠(yuǎn)至江湖,深入民間。一般學(xué)問家,或不屑于做,或根本做不來。
關(guān)于北京胡同的吆喝聲,把它們上升為藝術(shù)的,我所知道的,也只有兩個人。一位是侯寶林,一位是焦菊隱。侯寶林將以前從不登大雅之堂的胡同吆喝聲,第一次編成了相聲段子,讓世人所知,并讓人們?yōu)檫汉嚷曋荔@嘆。焦菊隱在排演話劇《龍須溝》時,帶領(lǐng)演員到胡同里收集那時已經(jīng)日漸稀少的吆喝聲,并將這些吆喝聲動人心弦的運用在《龍須溝》里,和日后的《茶館》里,讓這些含有人生心酸之味的吆喝聲,不僅成為劇情幕后人物心情的襯托,同時也成為了這兩部京味話劇中不可缺少的京味藝術(shù)的一種演繹,成為了話劇重要的畫外音,成為了藝術(shù)的一種可以緬懷前世、撫慰人生的動人的音樂。
蔡省吾在《一歲貨聲》的自序中說:“蟲鳴于秋,鳥鳴于春,發(fā)其天籟。”他是將這些街頭里巷的吆喝聲視作是天籟之聲的??梢哉f,侯寶林和焦菊隱兩位先生,深諳蔡先生其中三味,將這種天籟之聲,不止于紙面,而搬到舞臺,使之成為藝術(shù)的一種??梢哉f,這是北京獨有的藝術(shù)的一種。
在這篇序中,蔡省吾還說:“一歲之貨聲中,可以辨鄉(xiāng)味,知勤苦,紀(jì)風(fēng)土,存時令,自食于其力而益人于常行日用間者,固非淺鮮也。”
這一番話,對于一百多年后的我們,依然有著現(xiàn)實的意義。他道出了胡同里的吆喝聲的文化內(nèi)涵與情感價值,起碼包括有懷舊的鄉(xiāng)愁,前輩的辛勞,風(fēng)土人情和氣節(jié)時令民俗的鉤沉這樣四部分。盡管隨著時代的大踏步前進(jìn),胡同的大量消失,這種農(nóng)耕時代誕生的吆喝之聲,已經(jīng)基本消失殆盡。但是,如果我們認(rèn)同蔡省吾一百多年以前對吆喝之聲的論述,那么,起碼他所說的這四點,依然可以讓我們存有對吆喝之聲的一份認(rèn)知和情感,以及對它們深入一些的研究。其意義與價值,“固非淺鮮也”,便會讓我們像珍惜歷史文化遺產(chǎn)一樣,珍視并珍存它們。它們曾經(jīng)是胡同的聲音,也是歷史的一種特別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