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德·卡佛:未竟的長篇
卡佛去世后,他的妻子苔絲邀請前來吊唁的客人們參觀了丈夫的書房。
在《巴黎評論》一九八三年的夏季號上,一篇關(guān)于卡佛的采訪詳細地描述了這間書房:“長長的橡木書桌收拾得干干凈凈,打字機放在L形書桌拐角一側(cè)。桌子上沒有任何小擺設、裝飾品和玩具。他不是收藏家,對紀念品和懷舊物件不感興趣。橡木書桌上有時放著一個牛皮紙文件夾,里面夾著修改中的小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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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賬單,沒有失業(yè),不必再為面包和牛奶日夜奔波。對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之前的卡佛來說,這間書房所代表的生活異常遙遠。作為八十年代美國最著名、影響力最廣的短篇小說家,后來居上的卡佛恐怕比他的任何一位同行都清楚,一位自稱為作家的人,在名聲和作品到來之前需要與生活進行怎樣的斗爭,而這種與生活、與寫作進行的斗爭占據(jù)了卡佛一生中的絕大多數(shù)時光。
一九三八年五月二十五日,雷蒙德·卡佛出生在俄勒岡州的克拉茨卡尼。他的父母是四處漂泊以尋求經(jīng)濟穩(wěn)定的阿肯色人??ㄌ}爾·斯克萊尼卡在這本近七十萬字的《卡佛傳》中寫道,幼小的卡佛應該受到了過分的寵愛,父母“圍繞他的愿望和需要而活著”。
但這并不意味著卡佛所擁有的是一段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經(jīng)濟狀況上的不穩(wěn)定很快帶來了其他問題,父親酗酒,婚姻關(guān)系緊張,那些在卡佛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的家庭問題在成為文字前,過早地進入到這位肥胖且孤獨的少年的生活中。在文集《需要時,就給我打電話》中,卡佛回憶了一段關(guān)于父親酗酒的記憶,他寫道:“我父親回來晚了,我母親已把所有的門從里面鎖上,不讓他進屋。他喝醉了,不停地拽門,我們覺得整個房子都在抖。他最后終于打開一扇窗戶,我母親卻用一只濾鍋朝他眉心打去,把他打昏了?!?/p>
如果說兒時經(jīng)歷為卡佛日后的小說創(chuàng)作留下過某種堅固、積極的影響,那大概是家庭之外關(guān)于亞基馬谷的記憶?!澳抢锏纳詈臀曳浅J熳R的那些人給我的情感生活留了下廣泛而深刻的印象,因此,無論我的境況發(fā)生了多么大的變化,我總是感覺自己回到了那一段時光?!痹谶@塊被哥倫比亞河所環(huán)繞的土地上,卡佛短暫地享有過一段較為穩(wěn)定的家庭生活,他迷上了戶外活動,每周都跟隨父親的一位朋友——名叫桑德邁耶的男人外出打獵釣魚。打獵也逐漸啟發(fā)了卡佛想要“寫點兒什么”的沖動,他開始學著像寫戶外雜志那樣,把自己的打獵經(jīng)驗記錄下來。
涉及野鴨、鱸魚的經(jīng)歷演變成卡佛小說中另一個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場景。收錄于短篇集《請你安靜些,好嗎?》中的《六十英畝》講述了一個印第安人如何將兩個打獵的青年從自己的土地上驅(qū)逐出去。在卡佛的早期小說《狂怒的季節(jié)》里,他塑造了一個接近于桑德邁耶的主角。這些角色和行為都在小說中得到了鮮活地保留,可亞基馬這塊土地幾乎從未以具體的面貌出現(xiàn)在卡佛筆下。沒有鮮明的時代特征,沒有地域感,在二十世紀后半葉這個動蕩與理想沖撞的年代,卡佛的主角們目所能及的只有房子、車子、工作和家人。
也許,這場斗爭在卡佛的童年時期就已經(jīng)悄悄開始了,但一直要等到一九五七年,卡佛真正決定把寫作納為自己的人生目標時,斗爭才變得圓滿。一九五七年,卡佛與瑪麗安·伯克結(jié)婚,同年年底,他的第一個孩子出生;一九五八年,這對年輕夫妻搬往加州。在面對《巴黎評論》的采訪時,卡佛說:“我想我走過和住過的地方太多了,現(xiàn)在失去了方向感和地域感,對任何地方都沒有‘根’的感覺?!本瓦@樣,年僅二十歲的卡佛和十九歲的瑪麗安開始了更甚于父輩的漂泊之路。
卡佛的詩全集《我們所有人》中收錄了一首題為《婚姻》的詩:
那是清晨,鳥兒們都出去了。
后來,他用一把椅子
把門撐開,好讓春天的空氣和光線進來。
父母的婚姻生活對年幼的卡佛造成的是情感上的顫栗,瞬間的恐懼,長久的哀傷和孤獨。等到他親歷自己和瑪麗安的婚姻時,他開始察覺到,事件與情感背后,彼此選擇互相傷害的目的是為了逃脫?!鞍验T撐開,好讓春天的空氣和光線進來?!睌⑹稣唛_始在孤身一人的清晨渴望從門的另一側(cè)獲取暫時的解脫。
這并不意味著在卡佛的眼里,他的父母,包括他與瑪麗安不夠恩愛。在《火》一文中,卡佛寫道:“有很多很多年,我和妻子搬來搬去,就為了頭上能有片屋頂,桌上能放上面包和牛奶?!敝皇钱攼矍楹途狡鹊纳嬂壴谝黄饡r,誰會去為前者辯護?這種對婚姻的認知在卡佛筆下成為主角們始終要面臨的困境,他們不得已消耗彼此間的信任、為各自的窘境買單,還要依靠它維持岌岌可危的現(xiàn)狀。
但卡佛已經(jīng)足夠幸運。在搬家已成常態(tài),貸款上學、養(yǎng)孩子、換工作接踵而至的生活里,卡佛在看不到出路的寫作過程中變得好像一個敏感脆弱的大男孩,瑪麗安擔任起那個給予卡佛認可和支持的角色。她放棄了進修的機會,花費更多的精力尋找“牛奶和面包”?;貞涗浝?,瑪麗安把自己看作是在“雷的寫作活動與我們的家庭之間走鋼絲”。
這種生活狀態(tài)一直從五十年代末持續(xù)到七十年代初。一九六七年,卡佛的短篇小說《請你安靜些,好嗎?》首次被選入《一九六七年美國最佳短篇小說集》,卡佛慶祝這件事的方式是帶著書睡了一晚。次月,卡佛獨自一人前往法院,接受自己的破產(chǎn)判決。
隨著第一篇小說取得“成功”,卡佛又有《六十英畝》、《肥胖》、《鄰居》等寥寥幾篇在雜志和選集上發(fā)表。這些成果并沒有幫他積累多大的聲譽,也未能有效地解決他和瑪麗安的生活狀況。對于卡佛來說,這十多年來的創(chuàng)作歷程屬于習慣和風格的養(yǎng)成期。雜務纏身,他沒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去構(gòu)思長篇小說,卡佛養(yǎng)成了隨時寫一些短詩,兩三天完成一篇短篇的創(chuàng)作習慣,然后在一次次的修改中讓作品成型。至于這種日后被無數(shù)作家模仿的風格,與兩個人密切相關(guān)。
其中一位是卡佛1958年小說創(chuàng)作課的教員約翰·加德納——成名于七十年代的小說家。加德納教給卡佛的是用準確的語言表達準確的意思,“別寫得跟煙灰色的玻璃似的?!彼摹犊衽募竟?jié)》就是在加德納的指導下完成的。可以說,卡佛日后形成的那種以凝練簡潔的文風、敘事上的空缺和情緒的留白,塑造現(xiàn)實感和隱喻疊加的創(chuàng)作風格,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加德納的啟發(fā)。在《約翰·加德納:作為老師的作家》中,卡佛覺得自己欠了加德納太多:“但我把自己看作得到過他的批評和他慷慨鼓勵的最幸運的人?!?/p>
另一位則是彼時卡佛的小說編輯戈登·利什。與利什的合作經(jīng)歷可能是卡佛創(chuàng)作生涯中最受爭議的部分。當時聲望不高的卡佛并沒有多少可供選擇的作品發(fā)表渠道,就任于《先生》雜志的利什是為數(shù)不多賞識卡佛的人,但利什對稿件的處理似乎超出了編輯的范疇,他未經(jīng)卡佛同意就對稿件中的字句段落進行刪改。這種做法讓卡佛在急需認可和自我懷疑間來回搖擺。結(jié)果是,卡佛在懇求利什還原稿件無望的情況下默許了這一切。
一九七六年,短篇小說集《請你安靜些,好嗎?》在利什的“幫助”下出版。這是卡佛的第一部小說集,書的獻辭頁寫著:“謹以此書獻給瑪麗安。”書中的《學生的妻子》、《請你安靜些,好嗎?》和《他們不是你丈夫》等短篇都在不同程度上被利什修改過。
卡佛的筆記本上寫著契訶夫的一句話:“沒有必要描寫很多人物,重心應放在兩個人身上:他和她?!笨ǚ鸨硎酒踉X夫是自己最欽佩的作家,而他抄寫的這句話也概括了他自己小說中的某些特質(zhì)。比如那些走向不明的開放式結(jié)局;比如服務生、職員、丈夫和妻子是他作品中永遠的主角。還有他在婚姻過程中沉淀下來的對于男女關(guān)系的思考,在后期出版的《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么》、《大教堂》里,他可以通過看似平常的,沒有惡意的對話展現(xiàn)男女之間微妙的緊張關(guān)系,被省略的敘事段落形成加德納所說的——“煙灰色的玻璃”。那是對婚姻和家庭毫不做作的隱喻,文字背后可能潛藏著冷漠、背叛,甚至暴力。
收錄在《大教堂》中的《小心》講述了妻子去找與自己分居的丈夫進行一場談話,丈夫因為耳朵被堵住沒法將對話進行下去。小說的大部分篇幅描述了妻子如何幫助丈夫掏耳朵,結(jié)尾以妻子離開告終??ǚ饹]有在小說中提及這場談話的內(nèi)容,而借妻子之口說出的:“勞埃德,我們得談談。不過,事兒只能是一樣一樣地干了,誰著急都是瞎掰?!卑凳玖怂麄兯坪趺媾R著離婚或者別的問題。丈夫耳朵被堵可以理解為他在逃避這場談話,同時也暗示了他們之間存在著一個始終阻礙事情向前發(fā)展的隔閡,彼此都無能無力,如同這場談話并沒有取得任何成效。這是卡佛小說中的角色面臨的又一個困境,他們渴望改變現(xiàn)狀,但卻做不到,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切變得不再有意義。
因此,“極簡主義”并不意味著這些小說在視野上的狹隘。日后被貼在卡佛身上的這個標簽如同契訶夫的“他和她”,只能當作部分有效。
斯克萊尼卡在《卡佛傳》中寫下:“由于《請你安靜些,好嗎?》的出版,一九七六年似乎成為美國短篇小說的現(xiàn)實主義開始復蘇的一年。”對卡佛來說,這是斗爭即將告終的一年。一九七七年,卡佛完全戒掉了酒;一九八三年,卡佛出版了他的代表作《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么》,在短短幾個月時間里,一萬五千冊精裝本已經(jīng)售出而且開始加印。
四十五歲了,卡佛迎來了自己的職業(yè)巔峰,未來第一次變得清晰可見。這些偶然中必然得到的一切讓卡佛覺得自己如此幸運,他的生活狀態(tài)也發(fā)生了巨大的改變。一九八二年,卡佛與瑪麗安離婚,他的第二任妻子是同為作家的苔絲。他不再接觸煙酒,變得自信了一些,寫作狀態(tài)愈漸平穩(wěn),用了一年時間就完成了自己最滿意的短篇集《大教堂》??ǚ鸨硎尽洞蠼烫谩贰昂臀以缙诘男≌f不同,寫它時我有種開竅的感覺”。
也許卡佛可以做到更多。他擁有了充足的創(chuàng)作空間,不必去擔心面包和牛奶的問題,也許,他能夠在那間敞亮的書房里完成自己一直以來想寫的長篇小說。也許,他可以為20世紀的美國文學帶來更多。
一九八八年八月二日,卡佛因癌癥去世。斯克萊尼卡在傳記中寫道:“第二天凌晨,雷的呼吸越來越困難。埃斯蒂斯叫醒了苔絲。她手撫著雷輕聲與他說話,但是,卡佛沒有回答或睜開眼睛。”卡佛的長篇小說《奧古斯丁筆記本》的片段收錄在《需要時,就給我打電話》中,他答應寫給出版商希爾斯的另一部長篇也未能完成。
美國后現(xiàn)代作家E·L·多克托羅把寫長篇小說比喻為:“在霧夜里開車長途旅行:盡管你只能看到前方碑車燈照亮的那一段道路,但是只要你有一張地圖,那就可以走完全程?!笨ǚ鹑缤莻€霧夜中的旅人,他的寫作和生活長久以來只屬于那被車燈照亮的一段道路。他沒有地圖,他無法得知路的更前方等待他的將是什么,但他確實耗盡了自己走完了全程。而這里不再有一個卡佛式的開放結(jié)局,事實確鑿無比:雷蒙德·卡佛死了,一切結(jié)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