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19年第1期|南帆:閩賴其安
南帆,現(xiàn)居福州,福建社會科學院研究員,福建師范大學特聘教授。已發(fā)表學術專著和散文集多種。南帆先生2019年在《雨花》開設“村莊筆記”專欄,此為專欄第一篇文章。
沿江的公路蜿蜒起伏,馱著集裝箱的載重大卡車絡繹不絕。我和太太驅車赴閩安村。午后的斜陽落在對岸,江邊矗立的赭色山崖投下長長的陰影。山崖之下大片的水田,阡陌縱橫,翠綠的秧苗剛剛插下不久。但是,閩安村的名聲不是金燦燦的水稻,而是黝黑的大炮。
我們被地圖上和傳說之中的閩安村迷住了。“兩山如門,一水如線,而閩安鎮(zhèn)綰其口”——這個小村莊仿佛從綿延的鼓嶺山脈飛奔而下,大咧咧地坐落于江畔,發(fā)起脾氣真的可以將滔滔江流打一個結。綰者,盤繞系結也。位居要津,古今兵家必爭,戚繼光、鄭成功、林則徐這些名將都曾經將閩安村作為軍事?lián)c。鄭成功清初攻陷閩安村,并且在這里運籌帷幄,抗清復明。很長一段時間,這個小村莊成為硌在大清王朝牙縫里的一粒砂子。道光三十年,林則徐奏準重修閩安炮臺,他老人家即興賦詩:“天險設虎門,大炮森相向”,據(jù)說長方形的炮臺由三合土椿成,添加糯米糊增加粘性。水泥尚未問世的時候,粘牙的糯米時常被當成建筑材料使用。那些殷實的大戶人家修建碉堡,厚厚墻體時常在黃泥之中拌入糯米糊和碎貝殼。這種墻體價格不菲,可是,一家老小的性命比米缸里的糧食貴重。閩安村這一帶江面大約三四百米寬。山頂?shù)呐谂_上,一門大炮威風凜凜地俯視兩岸夾縫之間的窄窄航道?!伴}賴其安”,這個小村莊的口氣真的如此之大。閩安村自從唐朝開始設巡檢司,村莊同時形成行政與商貿中心。錢莊、銀樓、米行、酒庫以及典當行或者布匹絲綢行星羅棋布,官府設關課稅,同時緝私與捕捉海上盜賊。江風拂面,人聲鼎沸,商販和顧客興致勃勃地討價還價,一隊荷戟的士卒招搖過市……鄭和七次下西洋,其中六次曾經將船隊泊在閩安村對岸的太平港等候合適的季風。據(jù)說他們時常到閩安村招募水手。或許,那個小名三寶的太監(jiān)曾經前呼后擁地逛過閩安村的每一條街巷。我想知道,一個多大的村莊盛得下如此之多的傳奇?
公路左側山坡上的村落已經歷歷在目,可是遲遲找不到閩安村的入口。汽車在這一段公路來回打轉,如同一艘靠不上碼頭的船只一次又一次地退到河流中央。無奈之下,我們只得繞到后山,在一個運垃圾的工人指點下進入村莊。村口果然堵住了,路邊正在蓋起一座鋼梁架構的廠房,四處堆放建筑材料,地面一片泥濘。工業(yè)社會決定收編這個村子嗎?我突然覺得一絲不安。太太已經多次到訪閩安村。她的記憶是,每一次似乎都是從不同的入口進村,每一次都發(fā)現(xiàn)村莊正在進行各種改造。
當然,幾經修葺的迥龍橋還在那兒,橋欄上的石獅、官印、壽桃、寶奩等石雕還在那兒。石獅子已經面目漫漶,眉眼之間似乎長了些青苔。迥龍橋橫跨邢港,又名飛蓋橋與沈公橋,據(jù)說始建于唐朝。唐朝的橋墩用石塊壘成了尖利的銳角,如同水流之中的一排利齒。迥龍橋的橋頭是一座齊天大圣廟,廟門緊閉,一對門神畫像色彩明麗,孫大圣或許還在廟里午睡。過了橋是玄帝亭,供奉的是玄天上帝。玄天上帝的常規(guī)落腳點是湖北的武當山,不知哪一個年代撥冗到閩一游。玄帝亭下的石條凳上坐了幾個說說笑笑的婦人,穿著臃腫的棉衣曬太陽。迥龍橋長六七十米,孫大圣與玄天上帝兩大神仙共同監(jiān)管的河面并不算寬,水流平靜,河邊泊幾條木船,灘涂上幾叢稀稀落落的茅草。
村莊里狹小的街道仿佛還是當年的格局,路旁古老的雙層木板房與各種型號新蓋的磚房相互交替,偶爾可以看到一輛摩托車或者電瓶單車。眾多電纜橫七豎八地跨過街道上空,湛藍的天空被分割成一個個小方塊。據(jù)說拐角的那一排雙層木板房是當年一家有名的絲綢布行,看不出什么特別之處。臨街一間私人牙醫(yī)診所穿插于老房子之間,透明的玻璃門后面擱一張安裝了各種管道和電線的靠背椅,突兀的景象仿佛有了些科幻的意味。
閩安村的協(xié)臺衙門已經修復。這是當年的海防中心,管理水師、海關?!皡f(xié)臺”是清朝綠營的武官名稱,即副總兵?!皡f(xié)臺”帶領的士卒數(shù)千名,相當于現(xiàn)今的一個旅。據(jù)說鄭成功當年曾經到這個衙門上班,威風凜凜地發(fā)號施令。衙門門口的石獅子神情歡快,居然是清朝石匠留下的作品。衙門是一個大院子,里面矗立著許多大大小小的石碑。庭院的墻邊栽種四棵龍眼樹,幾片葉子在微風中盤旋著落下來;龍眼樹下擱一塊多余的盤龍石雕,還有一個橢圓形大石槽,像是當年的飲馬槽。廳堂正中一張長案,兩側循例豎著“肅靜”、“回避”的牌子;架子上幾面旌旗,同時插上一排刀、槍、斧、戟、鉞、杖等兵器,顯示這是一個軍事機構。協(xié)臺衙門沒有多少游人。進門的時候,兩個身穿制服的保安用狐疑的眼神打量我們。一時之間我有些恍惚:大清士卒的腦門上怎么扣了一頂大蓋帽?
協(xié)臺衙門兩側的廂房辟為展館。展館陳列的一批圖片展示了閩安村的歷史:商貿,海防,閩臺交往,如此等等。玻璃窗里一張清代的手繪地圖逐一標出山巒、江流、炮臺、兵艦、衙門的位置,看起來就像古代小說里的插圖。圖片表彰的黎鵬舉、江繼云、鐘紫云幾位將領均為外地調防的軍人,閩安村本鄉(xiāng)上榜的英雄是陳明良。1884年中法之間的馬江之戰(zhàn)爆發(fā)。江面的第一波炮擊過后,軍艦上一些法國士兵分頭乘坐四艘汽艇,手擎步槍從鶴灘登陸閩安村。二十五歲的陳明良手持大刀,率領鄉(xiāng)親憤然抗暴。他身中數(shù)槍,血流如注,被擒之后壯烈捐軀。閩安村的“普庵樓”即是紀念陳明良。多年以前,我曾經為馬江之戰(zhàn)撰寫了一本著作《馬江半小時》。當時收羅各種相關史料,居然遺漏了這一段情節(jié)。幾個法國佬悄悄溜出我的視野,流竄到閩安村為非作歹。幸虧有一個陳明良挺身而出,他手中的大刀結結實實地教訓了這一幫強盜。
我們在協(xié)臺衙門附近遇到一棵須發(fā)茂密的老榕樹,碧綠的葉子囂張地遮住了半片天空。老榕樹的樹根如同眾多青筋畢現(xiàn)的胳膊,緊緊將一堆石塊攬在懷里,猶如一只老母雞神情警覺地護住一群小雞崽子。這些是閩安村石頭城的殘余,三百多丈的城墻就剩下這一堆石塊了。當年鄭成功離開閩地揮師浙江臺州,清廷的福建提督馬得功乘虛而入,一舉奪回閩安村。為了防范鄭成功的反撲,馬提督就地取材,搜羅閩安村的花崗巖高筑城墻。城墻沿江展開,每十米設一個炮位。我們肯定是擅長城墻構思的民族,我們用城墻防御來自草原的騎兵,也用城墻防御來自海洋的兵艦??谷諔?zhàn)爭前夕,人們拆除了石頭城墻,將這些石頭沉在閩江口,以期阻止日本軍艦的進犯——以暗礁形式構筑另一堵城墻。無論棲身于江底的那些花崗巖哪一天重見天日,老榕樹懷里的那些舊部愿意永久地等待。
我們到村里尋訪一位相識的文史工作者老楊。詢問了多人之后得知,他居住在后村的半山腰。石塊壘起的護坡旁邊,數(shù)十級青石臺階蜿蜒而上,路面潔凈得令人生疑。半山腰幾幢大宅子,竟然遇不上一個問路的人。我們四處敲門,又喊了幾聲,老楊才出現(xiàn)在一扇自來水管焊成的防盜門背后。我們被讓進書房喝茶聊天,中途我站起到書架上看了看,居然在角落發(fā)現(xiàn)了太太和我的著作。老楊從小生長于閩安村,村莊的歷史掌故爛熟于心,發(fā)表過許多相關作品。聽著他繪聲繪色的描述,我一直有些異樣的感覺——種種故事仿佛浮動在遠處。
告辭出門的時候,我突然明白過來:四周太安靜了。老楊的書房僅僅是大宅子的耳房,整幢大宅子闃無人跡,我們的腳步和說話聲顯得空洞虛浮。站在庭院可以看到,大宅子墻壁龜裂,門板傾斜,一些房間的門框已經垮下來了,長長的蜘蛛網無聲地飄拂。墻根堆放的鋤頭、扁擔、畚箕都蒙著灰,顯然已多時沒有人動過。庭院的石板縫隙與墻頭、屋檐冒出了各種翠綠的植物,茂密蓬勃??梢圆聹y,后村的半山腰上僅有老楊夫婦二人。我詢問老楊,夜深人靜之際是否有些不適——是否有些恐懼?老楊沒有回答,他興奮地沉浸于自己的陳述,對于這種渺小的問題似乎不屑一顧。
大宅子門口有一片長方形的小空地,四周邊緣清晰,光滑如鏡的地面鋪的是陳年泛黃的大理石,工整的石面仍然完好如初,間隙密實的石縫竟無半根雜草。太太轉一圈,好奇地詢問它的來歷。老楊說,這兒曾經是衛(wèi)兵的馬房,他抬起胳膊指著相鄰的另一個大宅子補充說,抗戰(zhàn)時那兒曾經是國民黨八十師的師部。大宅子大門緊閉,但是,可以從裂開的門縫看到破敗的天井、大廳、廂房,空曠的天空寂寥地襯出了風火墻的馬鞍形曲線。大宅子里闃無人跡,大約僅剩下若干老鼠、蛇和各種不知名的昆蟲了。
老楊又指百來米外一幢宅院說,那兒是林述慶的故居。我初時猜想,大約不過一個稍有名望的鄉(xiāng)紳,日后才知道是一個大人物。林述慶在福建武備學堂與林森共同創(chuàng)建“革命學生會”,畢業(yè)之后入伍,秘密加入中國同盟會。辛亥革命爆發(fā),林述慶率部起義,首克南京,擔任江寧臨時都督,不久之后擔任北伐臨淮總司令。這個驍勇的年輕軍人很快進入袁世凱的視野。袁世凱授予其陸軍中將加上將銜,并且召他赴北京任總統(tǒng)府顧問,那年林述慶才三十二歲。進京之后,林述慶對于袁大總統(tǒng)的諸多作為深感不滿,他耿直言行也讓一大批人深感忌諱。接下來的情節(jié)如同一篇古代的驚悚小說:袁世凱授意總統(tǒng)府秘書長設家宴單獨宴請林述慶,酒中下了毒藥。一番熱絡的推杯換盞之后返回家中,林述慶七竅出血,拖延了幾天仍不治而亡。其妻率子扶棺回閩,入葬閩安村棋盤山麓。我們沒有再去看林述慶故居,估計大同小異。
從老楊家門口俯瞰,村莊起伏錯落的深灰色瓦頂盡收眼中,間或一棵大樹的枝杈頑強地從墻壁與瓦頂?shù)膴A縫拱出來,灰蒙蒙地透著幾分虛假。遠處一所學校,還有一座教堂。夕陽西下,斜暉脈脈,可是,村莊里沒有炊煙,沒有荷鋤的行人和回欄的牛羊,也沒有雞鳴犬吠和各種嘈雜的喧鬧。一輛灰色的轎車鬼魅般地閃出陰影,穿過窄窄的路面,又倏忽不見了。我們三個人在半山腰揚起嗓門說話,嘹亮的聲音很快被空落落的村莊吸收進去。老楊報出了一串驚人的數(shù)字:閩安村旅居海外的人口,分布的眾多國家,令人咋舌的外匯,如此等等,可是,這些數(shù)字無法洞穿無形而厚重的寂靜。太太不斷地插嘴,詢問各種細節(jié)。她一直認為,這個村莊是一塊發(fā)燙的地皮,英雄輩出,聲名遠揚,可是,我覺得當年的氣氛已經消散,那些歷史故事正在逐漸冷卻。村里的人東一絡西一群地分散開來,若干去了臺灣,若干到了美國,若干分布于澳洲、日本與阿根廷,留在原地的村莊像是一個正在干枯的外殼。
閩安村的鼎盛時期,清朝駐扎的水師分左營與右營,分別鎮(zhèn)守邢港的兩岸。水師的巡視范圍不僅包括大陸的東南沿海,同時三年一換輪戍臺灣。他們在臺灣的巡防路線是高雄—花蓮—釣魚島—基隆—淡水—臺中—高雄。這些士兵肯定沒有想到,那些印滿了他們足跡的土地多年之后竟然產生主權的爭議。1874年3月,日本借“牡丹社事件”進犯臺灣,清廷命沈葆楨率軍赴臺。沈葆楨性格剛硬,處事果決,他的艦隊浩浩蕩蕩,日本人不敢輕舉妄動,最終簽訂《北京專約》。作為這個歷史事件的一個善后細節(jié),輪戍的閩安水師以及這一次跟隨沈葆楨出征的陣亡士兵135具遺骸運回閩安村,葬于虎頭山,形成一個墓群,立石碑“義?!薄D谷阂猩矫嫠?,每壙一個安放遺骸的陶罐,三合土封頂,墓前立一塊花崗巖小墓碑,鐫刻士兵的籍貫與姓名。墓群縱13行,橫11行,看起來仍然如同一個昂然的士兵方陣。這些士兵的記憶中,臺灣的巡防路線始終如一。夜深人靜,他們的魂靈或許還會從邢港下水,順流出海,繞行臺灣一周,黎明之前返回虎頭山。
離開閩安村回城之后突然想起,忘了到炮臺看一看大炮。根據(jù)記載,閩安炮臺最初配備的是佛郎機大炮。佛郎機大炮明朝自葡萄牙引入。當時的官方文書記載:“西夷善大銃,銃發(fā)彈落如雨,所向無敵。其銃用銅鑄,大者千余斤,因名佛郎機。”事實上,“佛郎機”是明朝官員對于葡萄牙、西班牙的稱呼。當時,兩個不可一世的蕞爾小國坐上冒著濃煙的軍艦,運用這種威力駭人的大炮丈量偌大的海洋。十五世紀末,葡萄牙與西班牙在里斯本郊外舉行一次談判,兩個國家如同切西瓜一樣在地球上劃一條線,東面歸葡萄牙,美洲歸西班牙,這些野心勃勃的家伙依賴軍艦與大炮描繪自己的霸業(yè)藍圖。一次小規(guī)模的戰(zhàn)爭之中,明朝軍隊挫敗了葡萄牙軍艦的挑釁,并且繳獲二十多門佛郎機炮。朝廷立即敦促一批工匠仿制。不長的時間里,明朝軍隊開始大量配備佛郎機炮,刀斧、弓弩這些冷兵器開始落伍,至于劍術或者拳腳上的功夫只能留給那些熱衷于單打獨斗的武俠們了。明朝的一場抗日援朝戰(zhàn)事之中,佛郎機大炮大顯神威,輕松地將平壤從日本人手中奪回來。
然而,佛郎機很快被荷蘭——當時的另一個海洋大國——手中的前裝滑堂炮超越。荷蘭人被稱為“紅毛夷”,這種大炮則命名為“紅夷大炮”。明朝軍隊仍然從葡萄牙人手里購得若干“紅夷大炮”,繼而再度仿造。崇禎帝啟用德國籍的著名傳教士湯若望負責這一項工程。這個虔誠的信徒居然成功地造出二十尊“紅夷大炮”,并且在《火攻挈要》一書之中詳細記載了制造各種火器的技術。對于湯若望說來,篤信上帝創(chuàng)世與噓噓亂飛的炮彈屠殺生靈不存在矛盾,猶如他自己既是明朝軍械工程師又是清朝一品大臣不存在矛盾。明朝軍隊配備“紅夷大炮”的首要功績是大敗努爾哈赤的騎兵。那些馳驟于北方大地的駿馬在巨雷般的轟鳴和此起彼伏的爆炸之中驚惶失措,潰不成軍。努爾哈赤的后代意識到“紅夷大炮”的厲害,他們開始如法炮制。一批被俘的漢人工匠樂意效力,皇太極迅速擁有這種大殺器。他甚至組建了一個火炮部隊。當清軍可以一字擺開百來門“紅夷大炮”轟擊城墻的時候,明朝的江山社稷終于徹底垮塌。
回家之后核對若干資料,居然沒有找到閩安炮臺。一種說法是,閩江口兩岸的炮臺群統(tǒng)稱閩安炮臺,另一種說法是,閩安炮臺即是現(xiàn)今的亭江炮臺。閩安村與亭江鎮(zhèn)近在咫尺,如此之短的距離似乎不可能另設炮臺。亭江炮臺呈半圓形結構,炮臺前方一堵半人高的護墻,山巔的主炮臺之外,同時還有前沿炮臺、臨江岸炮臺群及山后的彈藥庫。亭江炮臺上擺放了兩門銹跡斑斑的“紅夷大炮”,據(jù)說是幾年前修繕的時候從泥土之中發(fā)掘出來的。那些厚厚的土層下面是否還找得到當年的佛郞機大炮?不得而知。我們與歷史正在互相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