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19年第1期|石舒清:九案
喜姐
這是《寧夏審判志》里記載的一例案子,我在這里給大家轉(zhuǎn)述一下吧。我希望我能盡量轉(zhuǎn)述得簡明直接一些。
事情發(fā)生在光緒十年(1884年),發(fā)生地寧夏中衛(wèi)縣。
說是有名李戎者,年四十歲,本分勤兢,承繼祖業(yè),以賣糖瓜度日。妻李田氏,三十八歲,雖系女流,卻是一家之主。夫婦二人生有一女,名喜姐,嫁與本縣東門劉田氏之子劉雙生為妻。小兩口關(guān)系還好。只是婆婆劉田氏嫌喜姐茶飯一般,針線也不怎么樣,比如買了布來,原本是打算做枕頭的,但是喜姐剪剪裁裁,最后只能做一雙鞋或者耳套子了。那個時代的婆婆是很容易不滿意的。那個時代的婆婆也都有一些當婆婆的法子,就弄得喜姐活不好不好活。其間喜姐想不開尋死過一回,就是跳到水窖里去。好在窖里水不多了,又發(fā)現(xiàn)及時,救了上來。此后還分過一次家,不久又合在一處。雖然小兩口關(guān)系還算可以,但是一有矛盾,劉雙生總是會站在自己的母親劉田氏一邊。劉田氏說,你把你婊子媽慣著,你把你婊子媽慣得上頭呢。這樣的時候,劉雙生就會把喜姐實實在在打一頓給母親看。喜姐的母親李田氏疼女兒,要把女兒領(lǐng)回娘家去,劉田氏說領(lǐng)回去可以,就不要再叫回來了,今兒你們領(lǐng)走,明兒我們?nèi)⒁粋€新媳婦。李田氏就只好自己一個人回去。李田氏回去以后越想越生氣,好像碰到了個沒辦法的事情似的,好像沒有出頭之日似的,好像沒有活路了似的。李田氏悄悄問過女兒喜姐,離婚可以嗎?喜姐明確說她不想離。問你自己能鬧騰嗎?多厲害的婆婆也怕會鬧騰的媳婦兒,媳婦兒也有媳婦兒鬧騰的辦法,人老五輩多少年了,婆婆有婆婆的經(jīng)驗,媳婦兒也有媳婦兒的經(jīng)驗,鬧騰過幾回,肯定事情就不一樣了。喜姐死都死過了,還讓她咋鬧騰呢?李田氏覺得女兒沒有跟自己,她對女兒心疼的同時,也是失望的。李田氏的眼睛那么一望,就覺得自己看得清清楚楚,女兒一家的事情,不在別人身上,就在喜姐的婆婆劉田氏身上。她想給喜姐的婆婆點牙爪看看。但是劉田氏一面人多勢眾,女婿娃關(guān)鍵時節(jié)又站在人家母親一邊,這都指望不上的,弄不好便宜占不上,倒過來反叫別人占了便宜也未可知??傊钐锸鲜窍氚褎⑻锸虾煤檬帐耙活D,收拾的目的,歸根結(jié)底也是為了親家一家把日子過好,而不要過成像現(xiàn)在這個樣子。
有了這個盤算,李田氏就留心著好機會,功夫不負有心人,就讓她逮著一個好機會了,聽說有廟會,劉田氏要去燒香,這就是個機會了。
李田氏擔心自己勢單力薄,又邀約了自己的表妹楊田氏,自己的母親扈田氏,一行三人,于光緒十一年(1885年)四月二十八日,趕往廟會現(xiàn)場,與剛剛燒完香出來的劉田氏碰個正著。李田氏出面攔住劉田氏,待扈田氏楊田氏燒完香忙忙出來,三個人就一圈兒把劉田氏圍住。先是由李田氏數(shù)落劉田氏的種種不是,真是越說越氣,數(shù)年來的積怨恨不得這一刻都釋放出來,偏那劉田氏還不識相,不但不妥協(xié)自保,反而惡語相向,真是想不到,居然是劉田氏首先動起手來,在李田氏罵個不停時,出其不意,忽然在她的嘴上抓了一下,打斗就開始并且很快就升級了。也許是李田氏心里積了太多怨氣的緣故,她揪住劉田氏的發(fā)髻,只一推一拉,劉田氏就轟隆一聲倒在地上,一旦打起來就不好收手了。據(jù)官方權(quán)威調(diào)查記錄,劉田氏在李田氏扈田氏楊田氏的圍剿下,除了拿雙手護緊自己的臉,幾乎沒有什么還手之力。白紙黑字記錄的是:李田氏抓不到劉田氏的臉,但是抓傷了劉田氏的兩個耳朵和后背;楊田氏分別咬傷了劉田氏的兩只胳膊;在兩個還算年輕的女人基本控制了劉田氏后,年過七旬的扈田氏拿出預(yù)謀好了的錐子,刺傷了劉田氏的大腿,尤其于其屁股處刺了好幾刺。李田氏邊打邊問劉田氏還惡不惡?以后改不改?劉田氏回話粗野,態(tài)度更為蠻橫,可以說,一頓好打似乎并沒有收到預(yù)期的效果。正打到一個程度時,廟里的道姑出來了,軟語解勸著她們,道姑來勸,眾人又圍觀,就不太好意思再打了。就放了劉田氏,劉田氏躺在地上一時不起來,高聲說,她要去告官,讓李田氏等著好果子吃。
一場風波,暫時告結(jié)。
李田氏回到家里,覺得意猶未了。丈夫李戎飯吃到一半,推開飯碗,吃不下去的樣子,李戎向老婆表達了自己的憂慮:
一、親家受傷,肯定不會善罷甘休,如若真的告官,官司難打屎難吃,到時候怎么辦?
二、人家本來就對咱們的女子不好,這一來,不是更會對咱們的女子不好了嗎?人家照樣欺負咱們的娃娃,試問咱們有什么辦法?
李田氏說,老實說,你這個娃的大大要是攢勁,也不會輪到我們婦人娃娃出手了。
第二天吃夜飯的時候到了,燈都點上了,不見李戎回來??梢哉f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去街上他賣糖瓜的地方看,沒人。后來是在水渠里找到李戎的,已經(jīng)半袋子黑面那樣軟塌塌的,沒救了。
李田氏就去衙門里報案了。
此案先經(jīng)中衛(wèi)縣知縣艾椿年初審,旋轉(zhuǎn)寧夏知府穆常阿審核,又與蘭州府知府陳士楨、候補知府趙宜萱會審,結(jié)論為:“死者李戎系投水自盡,并無任何迫逼情狀。”
但是令各級判官們?yōu)殡y的是,“遍查清律,無有妻妾毆人,其夫畏懼連累自盡,應(yīng)作何治罪之條文”。
最后只能“自應(yīng)比照酌量判處”——意即只好參照相關(guān)條款,估摸著形成一個判決就是了吧。
比照判決的結(jié)果如下:
一、李田氏(李戎之妻)擬絞監(jiān)候例減一等,杖一百,流三千里;
二、楊田氏(李戎妻表妹)依手足毆人成傷律,笞三十;
三、扈田氏(李戎岳母)依刃傷人者,以杖八十徒二年律,杖八十、徒二年。
念扈田氏年過七十,照清律追取贖銀以代,贖銀上繳國庫。
看完這個案子,一個原本最容易被忽略的名字卻被我深深地記住了,就是李戎。想不到一個連起碼的配角都不能勝任的人,忽然一下卻成了整個事件的主角。
2018.1.13 銀川
何張氏
鹽池縣大水坑村何張氏孀居才一個多月,就有鄰村的李風祿馬拐拐先后來提親。何張氏以暫不考慮為由都回絕了。
1940年臘月二十三日,何張氏和同村婦女某某去鄉(xiāng)上趕集,正碰上李風祿在集市上賣羊。李風祿就請何張氏和某某去小攤上吃餃子。何張氏拒絕。李風祿就給了某某十一塊大洋,讓某某自己留一塊,十塊請轉(zhuǎn)給何張氏,然后李風祿趁何張氏和某某爭議的時候,忽然出手,把何張氏的一個手鐲擼走了。一邊忙著走開一邊揚著手鐲說,這就是信物這就是信物。
某某與何張氏,照現(xiàn)在的說法就是閨密,閨密的話一般是容易聽入耳里的,在閨密的一再勸說下,何張氏收下了那十個大洋,同時讓閨密通知李風祿:
一、把手鐲先還回來。還回來就有誠意,不還回來說明誠意不夠。
二、婚姻的事,不要逼得太緊,給她點時間她想想,才當寡婦這么點時間,就另謀出路,聽起來也不好聽,看起來更不好看。
說話間就到了民國三十一年(1942年)陰歷一月十二日夜,快要圓滿了的月亮在團團的云層里出沒,狗像是嗅到了地震的信息那樣紛亂地叫著,某某的男人出遠門了,某某就帶著還在吃奶的孩子來給何張氏做伴。都已經(jīng)在睡夢中了,忽然何張氏的門被猛猛地推開,一伙人進來,連燈都不必點,就急急捂住嘴把何張氏擄去了,把某某娘兒倆幾乎沒怎么驚動就剩在了一邊,像很高級的屠夫剔肉那樣。原來是李風祿趁人不備,帶著五個人把何張氏搶去了。
應(yīng)該說,民國時候,寧夏的某些地方有搶親的習慣,只要能搶到手里,然后再從容給主家賠禮說情,一般不會有什么大的問題的。小時候就聽母親講,我的大外奶奶就是被關(guān)橋堡人搶親搶走的。大外爺被馬鴻逵抓去當兵折了,留下大外奶奶在家里,也是一天夜里,被數(shù)十里之外的關(guān)橋堡人搶走了,狗咬雞叫,動靜很大,但是同一個院里住著的大外爺?shù)母改傅?,沒有一個人被驚動,沒有一個人出來看看自家的人被搶走了。什么原因呢?有一種說法是,搶親的人,事先和大外奶奶的公公婆婆都商量通了,把錢都給了,把錢都收了,只有大外奶奶一個人蒙在鼓里。大外奶奶被關(guān)橋堡人搶去后,一發(fā)而不可收,陸續(xù)為他們生了四個兒子三個女兒,一個女人能生這么多,也算是勞苦功高,到哪里也有自己的一席之地的。
何家這邊很快就知道是誰把他們的人搶去了,何家人普遍比較弱勢,不然也不會被不打招呼就搶了。何家主事的人倒不是何張氏的公公婆婆等,這些人一輩子在人前頭沒說過一句話,什么主都做不了的,何家主事的人是何張氏的一個堂小叔子,叫何定平,何定平太陽剛出來就往鄉(xiāng)上走著,要去告發(fā)李風祿了。半路上卻被李風祿一伙人勸回,李風祿一伙圍擁著何定平回去,就像何定平是個皇上,他們擁他回去要他登基那樣。到何家又叫來幾個何家人商量著處理這個事。應(yīng)該說兩邊都算是干脆人,拉屎不必喘氣,很快就商議妥了,人嘛已經(jīng)搶去了,事情嘛已經(jīng)成了,再說多也沒必要,說就說實質(zhì)性的,由李風祿一次性拿出大洋二百四十塊,何定平作為主婚人一百六十塊,何瑞?。ê螐埵系墓┳鳛閼糇迦怂氖畨K,何張氏娘家人二十塊,為何張氏還債二十塊,算下來恰好就二百四十塊,兩下晤談愉快,皆大歡喜。而且李風祿快人快馬,很快就把二百四十個大洋如數(shù)交給了何定平。這事情就算是風波暫息。
民國三十一年二月九日,何張氏的父親病故,何張氏回家奔喪,碰到前來送葬的馬拐拐馬環(huán)子兄弟倆。馬拐拐對何張氏舊情不改,偷偷給了何張氏一個金戒指。何張氏就私下給馬拐拐的弟弟馬環(huán)子說,李風祿馬拐拐兩個人比較,實際上她看上的是馬拐拐。馬環(huán)子又把這話說給了馬拐拐。馬環(huán)子對馬拐拐說,哥,人都說我們兄弟是野糧食吃下的,我們這是吃了個啥野糧食呢,連個婦人都弄不到手里來。說話間就到了陰歷二月十二,距李風祿搶走何張氏剛滿一月,就在這天夜里,馬拐拐馬環(huán)子等帶著八個人,去李風祿家搶何張氏,那天夜里飄著雪花,像是有無數(shù)的生命的信息不期然地來到人的臉上,將人的臉輕輕地咬開一個又一個小缺口似的。馬環(huán)子一馬當先,說吃下野糧食的都跟我來,剛翻過院墻,馬環(huán)子手里的土槍就和它的主人的急脾氣一樣爆響了。李風祿家里的人還以為來了土匪,忙忙開槍回擊,一頓亂戰(zhàn)之后,兩下都傷了人,關(guān)鍵是把馬環(huán)子打死了,出人命了。
免不了一場官司。
鹽池縣司法處初審之后,呈報陜甘寧邊區(qū)三邊分區(qū)高等法院分庭,經(jīng)審核認為:
李風祿打死馬環(huán)子,屬正當防衛(wèi),不負刑事責任,但是強搶民婦成婚,構(gòu)成妨害自由罪,判處有期徒刑一年;
馬拐拐夜入民宅預(yù)謀搶奪,開槍傷人,構(gòu)成妨害秩序罪和傷害罪,合并判處有期徒刑一年;
何瑞?。ê螐埵系墓娖荣u婚,構(gòu)成妨害自由罪,判處有期徒刑六個月;
何張氏與李風祿婚姻無效,準予無罪釋放;
涉案大洋二百四十塊,沒收充公。
李風祿馬拐拐服刑期間,都托人給何張氏帶話過來。
馬拐拐說的是,為了何張氏,他把一個親弟弟的命都搭上了,讓何張氏不要有二心,他頭一天出來,第二天就會去找她。馬拐拐帶話說,已經(jīng)把他弟弟的命送了,希望何張氏再不要歹毒著把他馬拐拐的命也送了。
李風祿帶信說,你肚子里要是有娃娃,那娃娃就是我的,要是沒娃娃,你就安心等我回來,你總要給我生上一個。
話是這樣說,好在兩個托人傳話的人都還一時出不來。
在這樣的時候,就在一個冬陽暖暖的下午,何張氏坐在她的閨密某某家伙房的門檻上,她只要稍稍一側(cè)臉,就會看見被陽光照到近乎透明的汗毛,后背里暖洋洋的,何張氏一邊和伙房里忙著的某某說笑,一邊從容地納著一雙不知誰的鞋底。
2018.1.14 銀川
剃頭匠
剃頭匠丁彥祿吃完飯,用手抹過嘴,這才發(fā)現(xiàn)身上一文錢也沒有帶。他的窘態(tài)被對面坐著的賣掃帚的李胡子看見了,李胡子讓他不要慌,自己給他代交上就行了。也就一碗面一碟小菜,沒多少錢。然而丁彥祿卻好像一直不自在,欠了李胡子很大的人情似的。其實這也是因為性格原因,要是很多錢,值得一欠,也就欠了,為這么點錢欠人情,不合丁彥祿的性格。丁彥祿說,你看這么個行嗎?這頓飯錢,和我剃一個頭錢差不多(其實剃一個頭要的錢還要稍多一些),我看你的頭也長了,干脆我給你剃個頭,你請我吃頓飯,咱倆就兩清了,誰不欠誰,你看這樣行嗎?李胡子的頭發(fā)其實并不太長,還可以湊合幾天再行剃頭的,但李胡子似乎連想都不用多想,就同意了丁彥祿的提議。丁彥祿這才輕輕松松說出一個多謝來,然后看李胡子交了飯錢,兩個人就往丁彥祿的剃頭棚方向去。
路上看到一面墻上貼著三五張通緝布告,右側(cè)是文字說明,左側(cè)是犯人畫像,兩個人就過去站在人群后面看了一看,其中有一個名康小八的,是京津一帶的慣匪,在幾個被通緝的人里,算是名聲最響的一個了。丁彥祿是一個在小棚子里給人剃頭的,李胡子是個扎掃帚賣掃帚的,其實和官啊匪啊的都不大容易有關(guān)聯(lián),兩個人一邊說著傳說中的康小八,一邊就往剃頭棚里去。是一個刮風揚沙的天氣,太陽害過紅眼病似的看著,街面上往來的人馬車輛一律好像灰塌塌的,好像從這樣的人群里也不會跳出一個康小八來。一個挑擔子的人不小心撞了李胡子一下,不待那人道歉,李胡子就給那人道歉了,然后李胡子就給丁彥祿說了幾句忍讓是福逞強招禍的道理,說那些被貼在墻上追拿的人,要是懂得忍讓吃虧的道理,會被人高高地貼在墻上讓那么多人看并受他們的指點評說嗎?丁彥祿諾諾連聲,說比如就說康小八吧,名也有了,利也有了,年齡也有一大把了,該緩著了,再弄雞飛狗跳的事就沒意思了。李胡子總結(jié)說,他緩不住,他要能緩住墻上就不會有他的模樣了。一路這樣說著,就回到了剃頭棚。
剃頭棚里還有個年老的剃頭師傅,正在給一個頭發(fā)亂糟糟的人用著心思理發(fā),旁邊還等著一個剃頭的人。丁彥祿笑著給那個等著剃頭的人說,抱歉,你先來,應(yīng)該先給你理的,但是這個朋友,前幾天就約好了,論排隊是排在你前面的。那人拿細細的手指掏自己的耳朵,他原來也是好說話的,說他不忙,先約的先理吧,他等等無妨。這樣就給李胡子先理起來。
李胡子的名字聽起來好像他的胡子怎么樣,其實他的胡子并不怎么樣,他一點山羊胡子而已。之所以被叫作李胡子,是跟他的扎掃帚有關(guān),說他恨不得把蔥胡子都扎成掃帚賣錢,大家把蔥的根須叫作蔥的胡子。蔥長到一定時段,挖出來,每根蔥都有一部大胡子。李胡子就是這么來的。因為吃了李胡子的請,丁彥祿給李胡子剃頭就格外上心些,手續(xù)就多了些,正式剃頭前在他的頭上耳朵上還捏弄了捏弄,一邊捏弄,一邊還說著康小八。認識的人之間剃頭,總是會一邊剃著,一邊你一言我一語說些閑話。剃頭棚里有些擁塞。中間一個火爐黑胖子一樣占位置。地上的水盆里落著些頭發(fā)。剃頭棚里有著它這樣的小剃頭棚特有的味道,聞著這種味道,好像人的鼻毛要從鼻孔里癢酥酥地長出來了似的。你們說的就是那個打死主人的康小八吧,老一些的剃頭師傅一邊忍住了一個呵欠那樣,繼續(xù)著剃頭,一邊也有意無意地丟過來一句。李胡子被丁彥祿按著頭,額頭上弄出很多的皺紋來說,你知道這一出嗎?知道就給我們說說,老剃頭師傅拿手在自己的嘴前面罩了一罩,呵欠就在這樣的遮掩里算是打過了,然后就這樣那樣地說起來,說得一切好像他都親眼見過一并經(jīng)歷了似的。
康小八,天津人,有說是回族,本不姓康,給一個姓康的人家當保鏢,就隨姓了康??敌“私o人當保鏢之前,有三頭毛驢,給人馱送東西掙錢過活。但是他自小跟人學了一身功夫,又不惜力,不怯場,和角上帶刀子的牛也敢摔跤,就讓康財主看上了,給康財主當保鏢六七年,康財主給康小八買了一把英國造左輪手槍,三百發(fā)子彈,就讓康小八有了一手好槍法,康小八把衣裳掛在晾繩上,衣服還叫風吹得擺動不定,康小八和人打賭,三十米開外打衣裳上的紐子,說打第一個不打第二個,說打第二個不打第一個,這樣一來,康財主因為有康小八這么個保鏢,就使得一般的財主不好和他攀比??地斨飨M敌“吮gS的身份外,能過一份正常的日子,比如娶妻生子等,康小八好像不需要這些??敌“嗽谶@世上就是孤孤的一個人,連個親戚好像也沒有。就有人給康財主耳朵里吹風說,康小八這樣的情況,什么事都能做得出來,就怕你的光陰到一定程度時,一聲槍響,你的成為人家的。架不住人一說再說,康財主動心思了。他想把槍從康小八手里收回來??敌“苏f,我練了多少年,給你你也不會用啊,你要看著誰不順眼,使個眼色,你和他說著話,我上去一下把他就結(jié)果了,槍在我手里,就比如在你手里嘛,就當我是你的槍,你想打誰,我就打誰,還要槍干什么?康財主在槍的事上費過不少心思,都未能把槍從康小八手里討回來??地斨魃踔劣辛瞬辉俟陀每敌“说南敕ǎ褬屪龆Y物送給康小八,讓他離開自己好了,但是總是左思右想,沒有把話說在前面。一天黃昏,兩個人去通州要賬,路過一片莊稼地時,康財主忽然覺得氣氛有些不對??敌“苏f,你是不是有些害怕?又說,你不要怕,有我呢。又往前走了走,康財主說,不去要賬了,改天吧,今天咱們先回去??敌“瞬幻靼渍f得好好的去要賬,為什么忽然又不去了,康小八是黑白道上的人,自有他的是非曲直,是最好打交道也最不好打交道的人,他讓康財主給他個忽然不去了的理由,康財主竟給不出??敌“司秃鋈蛔兞四?,說我對你一心一意,你對我三心二意,給,你的槍你拿去吧,我們的關(guān)系到這里為止,說著就把槍給康財主,康財主把槍接過去,還等著康小八給他子彈袋??敌“苏f,子彈帶在身上的不多,回去我給你。兩個人就往回走,不去通州要賬了。兩邊看不到邊際的莊稼地里風吹得莊稼葉子嘩啦啦響著。兩個人已經(jīng)走在夜影里了。不知怎么一來,就聽一聲槍響,一個人倒在地上。后來就是大家都知道的,康小八把主人給殺了??敌“瞬灰娏擞佰櫋1本┨旖蚨颊也坏剿挠白?。
說到這里,老剃頭師傅給自己的顧客把辮子解開,梳理了一番重新辮好,一個頭就算是剃完了。他的那個顧客這老半天就好像并不存在。好了,隨著老剃頭匠這樣說一聲,那人就站起來,首先給理發(fā)的師傅道了一聲謝,然后拍打著自己身上的毛發(fā),打量了一下剃頭棚,好像他要把這個剃頭棚買下來似的。他顯得黑瘦,剛剛剃過頭的緣故,他看上去像一個米粒脫凈的玉米棒子。他付了剃頭的錢,然后笑嘻嘻地對給自己剃頭的師傅說,你們剛才說的那個康小八,你們見過嗎?都說沒見過。那人說,那就讓你們見一下吧,我就是康小八,你們亂說我,我聽了不高興,槍里頭的子彈夠用,給你們一人一個吧,說著就在袖筒里露出蛇芯子那樣一點槍頭來,把兩個剃頭師傅,還有李胡子都打死了。那個等著剃頭的人嚇得臉上的黃土都出來了??敌“私o他笑一笑,說沒你的事,他們說我,你一句都沒說,你再找個地方剃頭去吧。
清廷捉拿康小八,動用了尚云祥馬玉堂兩位形意拳高手,把康小八攔堵在一個小旅店的店房里。原本誰也不知道康小八的信息,康小八的一個相好,說她母親病重,需要一筆錢,康小八信任這個女人勝過男人,就悄悄來送錢給她,沒想到她正是被清廷買通了的。但雖然圍堵攔截,康小八還是逃脫了。大致方向卻是被掌握了的。就請出形意拳大師尚云祥馬玉堂兩先生去擒拿康小八,把康小八攔堵在一個小店里。尚馬兩先生雖有一身好功夫,但忌憚康小八手里的槍,也不敢貿(mào)然靠近。后來還是康小八笑著,自己從店房里走了出來,把槍扔在一邊,讓跟隨尚馬二人的兵勇把他捉獲了。兵勇們用繩子綁康小八時,康小八只對著尚馬二人說,要開槍你二人打不過我,要不開槍我打不過你二人,槍畢竟是身外之物,贏了也沒意思。和康小八一樣,尚云祥也顯得身形瘦小,尚云祥讓兵勇們不要用繩子捆康小八,保證說,康小八要是跑了找他來要,兵勇們沒有聽他的話。
1904年某月某日,康小八在北京被凌遲處死,給他行刑的是不比他名聲小的劊子手蔡六爺。凌遲首先要在額頭上割下兩片肉遮住眼睛,免得看著驚懼。康小八說不必要,他要看著蔡六爺給他行刑。蔡六爺滿足了康小八的請求。旁邊的一個監(jiān)刑官看康小八受刑時一聲不吭,就給蔡六爺使個眼色,蔡六爺暗中用一根鋼針刺入康小八的心臟,正咬牙受刑的康小八,就像頸骨突然斷折了那樣,頭重重地垂下來,好像風沒有了,繃緊著的旗子暫時收斂了它的威風那樣。
要說的是,中國歷史上,康小八是最后一個被施以凌遲之刑的人,此后不久,經(jīng)光緒皇帝簽署,中國徹底廢除了運行了千余年的凌遲大刑。
2018.1.15 銀川
小紙包
郭念生(三十二歲)的小兒子是光緒二十年(1894年)走失的,直到光緒二十六年還沒有找到。
想起出事那天,就像是一個古怪的永遠無法醒來的夢。覺得無論怎么想都不真實。又好像覺得世上的事情里,唯有那天的事情是真實的。是值得計較和細細索解的。當時是郭念生的老婆大著肚子去街上買什么(現(xiàn)在就覺得買什么就是一個誘餌和圈套了,要知道會發(fā)生那樣的事,什么都可以暫時不買的),郭念生的老婆都不記得自己當時是抱著還是牽著小兒子。她時而記得自己是抱著的,印象里好像自己的大肚子因此不舒服,時而記得不是抱著,是手牽著小兒子的,因為她有個印象,小兒子沒走穩(wěn)當,打了一下子軟腿,就在小兒子趔趄著要倒下時,她順手提拎了他一下。對于她的這個回憶不準,郭念生用很臟的話罵了她。郭念生罵她說,你怎么沒把你丟掉啊。她也是這樣想的,是啊,我怎么把我沒丟掉呢。她覺得自己是沒有辦法丟掉自己的。她覺得一切都好像安排好了設(shè)計好了似的,那天的主要任務(wù)就是自己把小兒子帶到街上去,然后把他丟掉。
記憶恍惚而又清晰。她當時在店外面的小攤兒上買了東西,又拿去店里面的一個秤上再稱一下,看稱得準不準,要是不起這個念頭,要是不稱這一下,什么事也不會有。就是稱了這一下,把兒子給稱沒了。她都不記得當時把小兒子領(lǐng)入店里了沒有,細想又是一筆糊涂賬,反正記得從店里出來,手里頭和眼前頭空空的,小兒子不見了,在附近找了幾找都沒找見。就覺得眼前頭的世界一下子翻了個個兒,變得自己不認識了,變得古怪離奇了,變得荒誕不經(jīng)了,看兩邊的房子都是歪歪斜斜的,像氣球一樣軟軟的可大可小,看一只狗吐了舌頭原地那樣跑著,忽然又跑入墻里面去了,看來往的人都像紙片兒那樣失了重量,移來飄去。其實那天街上并沒有多少人,就算歹人抱走,就算小兒子自己走失,片刻工夫,就過了一下秤的工夫,就算跑,能跑多遠呢?倒好像小兒子像一個氣球或者一聲不經(jīng)意的咳嗽那樣消失了。長話短說,接下來就是郭念生連著幾年這里那里遠遠近近地找兒子,好像他只有這么一個兒子,好像除了這個兒子,另外的三個兒子一個女兒都不算數(shù)。當然有人會勸郭念生,人要會活呢,不可以苦自己,造化給人窄路的同時,也給人寬路,就看你怎么看了,就看你從哪個角度看了,你要只看著這個不在眼前不在你手里的兒子,那么你就會覺得自己是個苦命人,你如果看到除了那個兒子,自己還有三個兒子和一個女兒,你就會覺得造化待自己實在不薄。郭念生的意思,只有沒有丟過自己兒子的人,才會講出這樣荒唐的道理來。為了找這個不知在哪里的小孩子,郭念生一家人受到的累害真是不可言道。最后連郭念生的老婆也勸起郭念生來了。郭念生老婆絕情地說,就當是死了,死的死了,活的還要活是不是?
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當郭念生從山東肥城一路尋到寧夏平羅時,他身上一文錢也沒有了。他在老周家店房門旁坐著,好像連日頭也不愿意多曬曬他了。
同樣住在老周家店里的梁文玉(四十六歲)就是這時候看到郭念生的。梁文玉剛從街上回來,看到郭念生乞丐一樣把自己丟在墻根,但身上又有著一種乞丐絕不會有的東西,就上去問訊。后來梁文玉就把郭念生領(lǐng)回店里,給他付了住店錢,并答應(yīng)捐出三兩銀子,資助郭念生找兒子用。原來他們不只是老鄉(xiāng),還有共同認識的人,真是有些巧了。梁文玉是個生意人,他是做鷹的羽翎生意的,把鷹毒死,把它的羽翎拔下來買賣,他做這個生意很多年了。聽說寧夏一帶鷹多,他就趕過來了。生意人總是被生意的信息吸引和驅(qū)使著。梁文玉勸郭念生不要死找,死找是不容易找到的,找東西不是找到的,是機緣巧合碰到的,東西都如此,何況人,那么還不如郭念生一邊跟上他做生意,一邊打探兒子的下落,比如你辛辛苦苦找了這么多年,找到了沒有?就是因為你就相信找,不相信碰,比如我們兩個老鄉(xiāng),一個找一個是不好找的,一個地方待著,半輩子過去了不是沒有見過面嗎,但是要碰,在異地他鄉(xiāng)一下子就碰上了,就說明碰比找可靠。梁文玉沒有說動郭念生,郭念生說他要是想做生意,也等不到這時候才做,也不會到這里來做,他活著就是一個事,找兒子,找到了運氣,找不到認命,就這么簡單,郭念生說再過幾年找不到,他就出家當和尚去。現(xiàn)在他的腳走壞了,多謝老鄉(xiāng)出手幫忙,在店里歇緩幾天,就還是要動身,冥冥中好像有信息,他覺得他的兒子快要找到了。找到了你也認不得,原本小娃娃,如今大小伙子了。梁文玉說。郭念生說肯定有認的辦法呢。梁文玉就不再勉強。勉強得厲害了,還會讓郭念生起疑心,讓自己不舒服。幫人也是越簡單越好。
郭念生在老周家店里緩他的腳,有些餓了,梁文玉讓他在火爐上燒點水,自己出去街上買幾個饃饃回來兩個人吃。郭念生就生火燒水。等老半天不見梁文玉回來,郭念生實在是有些餓了,就打開梁文玉的毛線口袋,里面東西雜亂,有小袋炒面,就取出半碗炒面來吃,在毛線口袋的夾層里還看到一個小紙包,單開放著,顯然是主人較為看重的東西,打開來一看,原來是白糖,白糖拌炒面雖然沒有紅糖拌炒面好吃,但畢竟是糖,郭念生就在炒面里和了一些,正吃著,梁文玉買饃饃回來了。說街上有人打架,看了一會兒。說原本那么狠勇的兩個人,公家人一來,就像把巴子拔掉了一樣,變得比貓還乖爽。郭念生讓梁文玉也吃一點炒面,水開得翻滾著。從蓋著的壺蓋邊兒上也突突突出來許多水汽。郭念生說,炒面他覺得干吃為好,梁文玉要是想吃開水沖的,就給他沖,梁文玉也說干吃好。吃了兩口,梁文玉覺得味道不大對,就說剛剛拿出來不久的炒面,怎么成這個味道了。郭念生就說了拌白糖的話。哪來的白糖?你袋子里的。郭念生說著就取出了那個小紙包。梁文玉的臉就變了。原來那不是白糖,那是梁文玉專門用來毒鷹的藥。冰天雪地飛得多高的鷹,一旦吃上這個藥,沒有不很快交出自己的尸體的。郭念生說,你把我毒死了,誰去找我的兒子啊。梁文玉說,你把我害了,怎么能說我把你毒死了?兩個人互相埋怨著,覺著藥性馬上就要發(fā)作了。一時倒沒有什么不良反應(yīng),倒好像毒鷹的藥對人不會有什么作用似的。很快開店的周老板就知道了,拿來些解藥讓兩個人喝下去。解藥喝下不久毒藥的藥性就真的發(fā)作了,倒像解藥起了相反的作用似的,郭念生的嘴里流出血來。最后的結(jié)果是,郭念生吃的炒面多些,死掉了,梁文玉說起來輕得多,又喝了周老板的解藥,幾乎沒什么大礙。
臨死前的郭念生還是做了自己應(yīng)做的手續(xù),一是向老鄉(xiāng)的出手相救鄭重地表示了謝意,二是把梁文玉給自己的三兩銀子又還回了梁文玉。他終于不用再找他的兒子了。
梁文玉千里迢迢來寧夏做生意,結(jié)果鷹沒有毒死一個,倒把自己的老鄉(xiāng)給毒死了,真是做夢也沒有想到會這樣。寧夏就是鷹再多,他的興趣也很有些索然了。
出了人命,總歸是免不了一場官司,此案迭經(jīng)平羅知縣李含菁,平羅知縣榮令春,蘭州知府崇俊,甘肅按察使黃云,陜甘總督崧藩等一路審理,認定:
“此系誤斃人命,如有再犯,須加一等治罪,照例由梁文玉付埋葬費十兩,給付死者家屬具領(lǐng),店主老周并無灌救不及之情,特免于追究?!?/p>
2018.1.16 銀川
麻布衫
咸豐八年(1858年)五月初七,靈州回民楊在春(十八歲)前去慶豐當鋪贖取爺爺?shù)囊患椴忌?,走過幾條曲曲折折的小巷,就看到前面的一塊開闊地方圍了一圈人,是在看耍猴,他走過去看,就看見一個小猴子,尾巴磨損得快沒有了,它的把戲是,像爬樹那樣靈巧地爬上耍猴人的身子,搶下他的帽子來戴在自己頭上,然后從耍猴人的肩膀上直跳下來,跑到一邊,看耍猴人拿它有什么辦法,耍猴人好像比當眾脫了他的褲子還要緊張,趕緊走過去,有些討好地索要自己的帽子,表示自己這樣一個禿頭,沒有帽子實在是不可以的。猴子淡靜地看著一邊,置若罔聞。耍猴人就給東西讓猴子吃,猴子伸手來取時卻見耍猴人又縮回手去了。耍猴人連比帶畫,動作和表情就跟個萬花筒似的,意思是小猴子須先交出帽子,才可以得到它想吃的東西。小猴子想了想,看樣子它想通了,于是就把帽子還給耍猴人。耍猴人的帽子歪戴在頭上,好像隨時都會掉下來,這時候看,帽子于他原來并不是很要緊的。他不知把一點什么東西給了小猴子,都還沒有看清楚,就被小猴子喂進嘴里去了,但很快小猴子就吃了一嘴火似的吐起來,吐個不停,猴爪子在嘴前面扇來扇去,一邊就追著要襲擊耍猴人了。原來耍猴人給了它一個干辣椒。耍猴人像是很害怕似的蹲下身子,兩手護著腦袋,任小猴子爬上肩膀撓他揪他撕他的發(fā)辮,帽子也被小猴子扔到一邊去了。這時候就有一只飽經(jīng)滄桑的老猴子,端了一只破碗,神情嚴峻地轉(zhuǎn)著圈兒收錢了。誰要是給錢,老猴子就在很深的眼睛里流露出嘉許的意思,同時伸出手來和給錢的人握一握。楊在春一看老猴子端著碗快到自己跟前了,就從人群里擠出來。一時散了不少人。楊在春就看到一個人的背影,喊了一聲,那是楊在春的玩伴,叫田蒙肚子(十六歲),回族,年齡比楊在春小,塊頭卻要比他大一些,兩家在同一條巷子里,從小兒就耍在一起的。楊在春說,你往哪里跑,也不看看那個老猴子的可憐?田蒙肚子說,一樣一樣,你不是跑得比我還快嗎?之間并沒有互相責備的意思,甚至為這份默契而覺得得意。該花錢而終于沒有花,總是讓年輕人得意的。要是楊在春不喊那一聲,田蒙肚子就走他的了。這一喊就把兩個無干的人喊到一起。
知道了楊在春要去當鋪贖取衣服時,田蒙肚子表示要陪他一同去,并建議此后兩個人去田保舉田善人的果園里偷杏子吃。已經(jīng)是陰歷五月,杏子是可以吃了。兩個人就去慶豐當鋪。我得先把布衫子送回家,才能去田善人的果園,楊在春說。田蒙肚子覺得這不是問題。就到了慶豐當鋪。當鋪里只有一個老伙計朱時健,很快就把事情辦妥了。說起來就不是多大個事。
楊在春把爺爺?shù)穆椴忌蜡B整齊,拿了要走,田蒙肚子卻要他拿上。為什么他要拿上呢?他說他想試著穿穿。楊在春不給。楊在春說一個老漢的衣裳,你一個小伙子穿什么。田蒙肚子說他就是想試試,他試著穿穿,穿一穿就脫下來。其實田蒙肚子穿穿也無妨的,試穿穿又穿不破,何況他大老遠陪著來。但楊在春就是不想讓他試。人有時候就是會有一種說不清的沒有任何目的的固執(zhí)。這固執(zhí)大多時候也沒有什么,有時候卻會壞事。人是不知道這個的。見楊在春不給,田蒙肚子竟然笑嘻嘻地來奪了,要把布衫從楊在春手里奪過去。我偏要試試,小氣鬼。田蒙肚子搶過來說。楊在春說小心扯了小心扯了,說著并不放手,疊好的布衫子被拉開了拉亂了。兩個人好像在用麻布衫拔河似的。朱時健先是還笑著看熱鬧,忽然就不耐煩起來,說你們要耍外頭耍去,店里這么鬧,別人還咋進來。到底是田蒙肚子力大,楊在春感到自己的力氣不夠用了,擔心這樣下去把布衫扯破撕爛,忙亂中就一松手,看見田蒙肚子像一個被大力量帶著的木樁子那樣往后倒去,后腦勺正磕在當鋪高硬的門檻上,麻布衫也脫手飛到當鋪外去了。
十六歲的田蒙肚子就這樣結(jié)束了自己短促的一生。
不只送了自己的性命,還搭上了自己發(fā)小楊在春一命。
此案迭經(jīng)靈州知州范植,寧夏知府郭襄之,甘肅按察使蕭浚蘭,陜甘總督樂斌等審理,
認為:
“人犯楊在春以因戲而殺人者絞律,擬絞監(jiān)候,待秋后處決。
“朱時健因勸阻不力,罰金六兩。”
陜甘總督樂斌據(jù)此題奏咸豐皇帝,咸豐皇帝準奏。
2018.1.16 銀川
煙泡兒
小窗上的夜色依然烏藍,但多少有著些曙光的意思了。雞叫聲也顯得短促含混,該起來的人早就起來了,不需要像樣的雞叫聲了。李萬壽就著一小塊窗玻璃向外望著,覺到失望和不滿意。往往這個時候,甚至比這還要早,他只要在窗上例行公事地望一下,就會望見遠遠的角落里有一小方橘紅,好似一睜眼就喂了他一個好橘子吃。那不過是隨便望一眼而已。哪里像今天這樣眼巴巴地望著啊,哪里用得著眼睛這樣挨近著窗玻璃啊,都覺到玻璃上的寒意了。往常這個時候,應(yīng)該說,牲口的草料已經(jīng)添上了,伙房里的水也應(yīng)該擔上了,馬雙娃說不定正在屁股一撅一撅地掃院子呢。但是今天,他看的地方無有動靜,每天都能吃上的橘子沒吃上。
長工不起來只好主家先起來吧,李萬壽很快就穿好衣服下炕來,往長工馬雙娃住的小屋子里去了,他的腳踩在清晨余剩的夜色里,感到有些深一腳淺一腳的。啟明星還在,已經(jīng)不是很醒目,啞巴一樣遠遠望著,只看不說。馬雙娃的門好開,一推就進去了。就看見馬雙娃靠墻坐著,兩手捂著肚子,顯出很痛苦的樣子。原來他肚子疼,頭上都疼出汗來了。李萬壽已經(jīng)看出些大概來了,原本準備好的話顯然不方便再出口。他說你咋了,肚子不舒服?馬雙娃說他肚子疼,就像個火鞭子在里頭抽著呢。夜里睡著都好好的,忽然就疼了起來。馬雙娃請李萬壽給他準個假,他得回去緩一緩。馬雙娃回去的意思是回自己家里去。李萬壽想都沒想就說,你先忍一忍,我給你尋點藥去。帶上門出來,李萬壽心里一時有很多想法。他想不能叫馬雙娃回去,回去最少兩三天,該他做的活計誰做?他回去緩病了,那么這期間的工錢咋算,是給還是不給?給的話給多少為合適?想來想去,就覺得馬雙娃最好還是不回去為好。夜里都好好的,忽然間疼起來,就說明不要緊,可能是氣錯了,也可能吃得不對了,可能冷著了,給他尋點藥讓吃上說不定就好了。要是放他回去,他就是走到半路上好了你也不知道,他就是好了也不一定馬上就回來,不在你的眼皮子底下這些就都憑人家說了算,那就把活計耽擱下了。雇個伙計,最怕的就是伙計有病出事耽擱你的活計。這樣想著,李萬壽就去給馬雙娃找治肚子疼的藥。
婆姨獻上計策,說吸煙泡兒治肚子疼呢,人老五輩都這么治過肚子疼,叫把兒子的大煙泡兒吸上幾口試試吧。兒子李爛眼子一夜未歸,一定又是耍賭去了,李萬壽拿這樣一個又抽又賭的兒子沒有辦法。對兒子的抽大煙李萬壽深惡痛絕,想不到大煙有時候也可以用上一用。兒子的大煙在哪里只有兒媳婦買存花知道,李萬壽就讓婆姨去找買存花,讓她把大煙泡兒拿去給馬雙娃吃上兩口試試。婆姨說,爛眼子知道了恐怕嚷叫呢。李萬壽說,他嚷開了有我。他們把自己的兒子同著別人一樣叫,也叫爛眼子。
買存花正在高房子里讓馬雙娃吸食煙泡兒時,李爛眼子回來了。原本可以把煙具拿去馬雙娃的屋子里讓他吸,但一是馬雙娃不會吸,需要買存花幫忙;一是買存花害怕李爛眼子,不敢把煙具拿出高房子去。李爛眼子要知道買存花把自己都稀罕著吃的煙泡兒給一個長工吃,那就等于是把天禍闖下了。煙具就在高房子里,就還是在高房子里吸食的方便。但是馬雙娃正吸著,李爛眼子就回來了。他一般很少這時候回來。不知道在哪里混了一夜,他看上去很是狼狽,他是回來睡覺的,但是一看到馬雙娃正在吸食自己的煙泡兒,一看到買存花也在,和馬雙娃在同一個屋里,兩個人都在他們的高房子里,李爛眼子的睡意就沒有了。他是那種無事生非的人,何況事情就在眼前。
馬雙娃扔下煙具就跑掉了,買存花也跑掉了,李爛眼子只是當買存花要跑的時候,撕下了她的一塊衣裳襟子,轉(zhuǎn)身就把撕下來的衣裳襟子扔到了炕爐里。李爛眼子站在高房臺子上婊子嫖客嫖客婊子地大罵著,把他大他媽也卷著罵進去了,說羞死了羞死了,看著丑事情就在眼前頭明打明弄著,老臉都往哪噠兒擱啊,裝聾作啞咋裝住了啊。家里好像除了李爛眼子,再沒有別人,好像李爛眼子就對著一個空院子吼喊著罵著。鄰居們當然是聽到了,但是不敢有誰來看李爛眼子的熱鬧。
在寧夏隆德這種民風古舊淳樸的地方,沒有比這樣的事更為傷臉的了。李萬壽家的狗也好像懾于李爛眼子的威勢,縮在狗窩里不出來。李爛眼子罵夠了,就在高房臺子上消失了。高房子門像個禁忌似的關(guān)閉著。一天都沒見李爛眼子出來。
到夜里點燈時分,看見高房子的燈也亮起來了。
買存花洗罷鍋,不知道自己去哪里睡覺才是。婆婆說,兩口子淘氣,就跟牙和舌頭一樣,你還是到高房子里睡你的覺去。他是你男人能把你咋樣。婆婆讓買存花把吃的給李爛眼子端著去,好臉給人家看,好話給人家說,就實話實說,馬雙娃的肚子疼,吃點煙泡兒治肚子疼,是你大的主意,害怕馬雙娃回去耽擱活計,就實話說,離了實話沒說頭,你一解釋清楚,他心里的疙瘩一解開,不是就沒事了嗎?越躲倒越是個事,好像真有啥事一樣。李萬壽支持婆姨的說法。說去了就這么說。你今兒說了,明兒我再給他說,把話說到一上,不然這土匪闖禍呢。
買存花決定到高房子里睡,決定去給李爛眼子說清楚,但是她要求和馬雙娃一起去,叫馬雙娃也幫著解釋解釋,也是實話實說嘛。婆婆看公公。李萬壽說,你問雙娃去,雙娃同意去,就一起去,不同意去,就你一個人去。說了,馬雙娃同意去。
但是高房子的臺階上到一半,馬雙娃不想去了。他說他覺著他去不合適。你們兩口子,我去做啥。就是給你治肚子疼啊,你去解釋一下嘛,你一個小伙子你怕啥。買存花都有些央求馬雙娃了。馬雙娃站在臺階那里不再動,說你先進去說,我后頭進來。買存花就進去了。
買存花原本以為門閂著,沒有,一推就進去了,這使買存花有一種還遠遠沒有準備好的突然感。李爛眼子睡在炕上,聽到響動,就不情愿地睜開水嘰嘰的眼睛往門口看。買存花說,一天沒吃了,先吃一點??蠢顮€眼子的眼神,和日常沒有大的區(qū)別,好像他忘了讓他生氣的事似的。買存花就把飯端到他身邊去,讓他吃,說一天沒吃了,吃一點。這時候李爛眼子忽然伸出被大煙熏過的手來,一把攥住買存花的頭發(fā),一手就去取掛在墻上的腰刀。他顯然吸足了大煙,不然手上不會有這么多力氣。買存花不待他把腰刀扯在手里,就在李爛眼子的褲襠里狠勁抓了好幾抓,直到李爛眼子痛到忍不住松手了,她才放開了攥緊在手里的一個男人的蛋蛋。
買存花跑出來,見馬雙娃還站在高房子的臺階上,像一截烏烏的煙筒。你要勸你勸去,我勸不了。買存花說著余悸未消地下去了。要是買存花不說讓馬雙娃勸的話,也許馬雙娃就跟著買存花下去了,但是買存花既然說了,馬雙娃就覺得自己應(yīng)該上去勸上一勸,不然他會覺得沒辦法交代。馬雙娃就推開高房子的門進去了,看見李爛眼子雙手抱緊著自己的襠部胡二喊滾來滾去。一見馬雙娃進來,李爛眼子得到了一股奇怪的力量似的,一下子把墻上的腰刀就扯在手里,我把你個嫖客的兒,這樣子罵著,腰刀就朝著馬雙娃砍過來了。比力氣肯定是馬雙娃勝一籌,馬雙娃把李爛眼子拿刀的手臂捉緊,壓實在炕上,同時害怕李爛眼子再罵他嫖客的兒,這個罵話太重了,馬雙娃就在壓住李爛眼子手臂的同時,用大手捂住了他的嘴,免得他再罵出來,李爛眼子想張嘴咬馬雙娃,咬不了,不大的工夫,李爛眼子拿刀的手就松開了,頭也軟垂在馬雙娃的大腿上。
后來一家人就都出現(xiàn)在高房子里。都不知說什么。連李爛眼子的母親也沒有哭。大家都像是還沒有完全明白過來,都好像不清楚在這樣的事情面前該如何作為才是。我進來的時節(jié)他就疼得一頭汗。馬雙娃咕噥著說。最后是李萬壽一錘定音,李萬壽說,就說得急病死了,再啥話都不要說。李萬壽這樣說著,把每一個人的臉都看了,好像用這個方式給每個人都做了鄭重交代。這樣一個吃喝嫖賭的兒子沒有了,李萬壽兩口子的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埋要把娃好好埋一下呢。婆姨這樣說著,眼淚終于下來了。李萬壽的臉看起來就像好打牌的人又打輸了似的。
這事情還沒有完。
李爛眼子都埋了快半個月了,鄰居吳滿倉忽然找到李萬壽家里來,有些神秘地對李萬壽說他有話要和李萬壽單獨談?wù)?。原來他要李萬壽給他二十兩銀子,不然他就把他們家里的事說出去。我們家啥事?李萬壽眼神陰冷地說。吳滿倉說你們家啥事同了官家我再說,現(xiàn)在我和你不說。吳滿倉說我和你就隔下一堵墻,你家的事情我就像在明鏡里看一樣。李萬壽就和吳滿倉商量價錢。最后說定十兩銀子,一年內(nèi)付清。
但是李萬壽只付了吳滿倉二兩銀子,不知怎么的,縣府就知道這個事情了。
后來經(jīng)隆德縣知縣陳文明勘驗提審,以傷害人致死律,判處馬雙娃、買存花各有期徒刑八年。甘肅高等檢察廳復審時持有異議,發(fā)還原審再審,經(jīng)隆德縣知事劉長基于民國四年(1915年)復審,認為馬雙娃買存花均屬防衛(wèi)過當,致死人命,即判處二人各無期徒刑,并褫奪公權(quán)各三十年。
2018.1.17 銀川
二百九十文
光緒十八年(1892年)七月某日,在平羅尋工的康成和同伴李旺借錢二百九十文,言明二人到石嘴山后,康成向親友借錢歸還。此后二人一路尋機打工,也掙到一些錢,李旺討要時,康成總說有言在先,到石嘴山一定還上,絕不食言,不到石嘴山李旺就先不要說還錢的話。兩個人出門尋活兒,也是一個離不開一個,康成能說會道,往往能尋來活計,也膽大,屬于那種沒有金剛鉆,也攬瓷器活兒的人。這種能力,李旺確實沒有。李旺的能力是嘴拙手巧,笨活兒能干,巧活兒也能干,往往尋活兒談價錢的事,都是康成的,埋頭來干,還是要看李旺的。因為兩個人性格能力均可互補,也沒有什么你多干了我少干了你拿多了我拿少了的齟齬。一般來說,收入二人六四開,康成六,李旺四,兩個人都覺得這個比例比較公平符合事實。照理說,康成的收入相對好一些,但康成的口袋常常好像是空的,錢到他的口袋里待不住,像個出籠的鳥兒似的,不是朝這個方向飛了,就是朝那個方向飛了。比如說,一個下苦人,竟然也去逛窯子。那樣的地方,就算是抬,也把李旺抬不進去。李旺是屬于那種大錢沒有,小錢不斷的人。兩個人雖然年齡相仿,都是二十上下,但李旺已經(jīng)娶妻生子,不像康成那樣,見著個好看的女子都說是他媳婦。李旺說算下來你媳婦比皇帝的媳婦還多??党烧f,只有一個媳婦的人其實和和尚也差不多。李旺只有和康成之間,還能咕咕噥噥說出幾句來,要是再來一個人,兩個人變成三個人,就不會聽到李旺再說什么了。
八月二十四一早,兩個人搭順車到石嘴山,距離康成借錢,過去了已經(jīng)快有一月。一到石嘴山,康成就說,你先閑轉(zhuǎn)著等等,我找個朋友給你借錢去。他剛剛掙下的錢都已經(jīng)花完了嗎?沒看到怎么花啊,反正他說找錢就讓他找去,親兄弟明算賬,在別的事情上可以委屈吃虧,錢的事情上李旺向來都是很認真很計較的,所謂別人的一分不沾,自己的一分最好也不要讓別人白白沾去。關(guān)鍵是,李旺的每一筆錢都有周密的計劃和安排,比如計劃出來的一頓飯錢,因一個突發(fā)的事情被動支出了,李旺為了不打亂自己的計劃,甚至于可以不吃這一頓飯讓自己餓著。他在這方面的忍耐克己功夫算是不錯的。也就是說,雖然那二百九十文被康成借去了,但很可能這筆錢早已列入了李旺的某個計劃之中。如果到石嘴山康成還不兌現(xiàn)諾言,還這個錢,接下來的日子李旺就可能不知道怎么過下去了??党梢坏绞焐骄驼f出找錢的話,正說明康成對李旺這個朋友是很了解的,李旺承認康成說出了自己的心里話。所以康成說要去找錢時,李旺連起碼的一句客氣話也沒有,你要找就找去吧,依李旺的性格,看手頭的情況,這錢應(yīng)該是早就還了,何至于拖到石嘴山。李旺也不明白:康成那么爽快伶俐的一個人,為什么在這些事情上要拖,遲還不如早還,遲還難道就可以不還了嗎?和康成看到一個好看的女子就說是他媳婦一樣,李旺對康成的這些統(tǒng)統(tǒng)想不通。他也不是沒有離開康成的打算,兩個人真是太不一樣了,水里的和樹上的區(qū)別啊,但就是離不開,說真的,比較來說,李旺覺得自己更加地離不開康成,康成憑著一張嘴,總會騙到一碗飯吃,李旺發(fā)現(xiàn)活在世上,能說真是太重要了,一堆人里,誰能說,大家就會高看他一眼,一件事,大家都默不聲響,沉默到一定時候,誰要是說出一句來,大家就會按他的辦,本來不那么想著的也不由自主跟著人家走了,這一走有時候就會走出很遠,想回都回不來了。要是能說敢說,就不會有這樣的事,就不會腳下走著不是心里的路。李旺覺得,自己要是離開康成,可能連活兒都找不到,你說你能干這個活,誰信你啊,往往是干了才知道,但人家首先就不給你干的機會,沒機會你的本事就無法顯現(xiàn)出來。見不得離不得,李旺覺得他和康成之間,正是這么一種關(guān)系,這句話把他倆的關(guān)系說盡了。李旺知道康成對他也不是很滿意,有時候甚至是極不滿意,李旺在康成的眼睛里看到過他對自己的輕蔑,那輕蔑那么確鑿,就好像康成換了一雙眼睛來看他一樣。那反過來自己就覺得康成好嗎?掙錢全靠嘴,花錢如流水,有個啥好的。我看你正好比你看我,半斤八兩,彼此彼此。李旺嘴里的話不多,心里的話還是不少的。所以有時候康成嘲弄他是個榆木疙瘩時,他背過身在臉上流露出對康成的嘲笑了。我榆木疙瘩?我啥時候口袋里都有錢,你呢?李旺是這樣想的。但是李旺平心靜氣地想一想,就覺得兩個人見不得嘛且不說,牙和舌頭的關(guān)系也就那樣,但離不得卻是確實的。算盤細細撥拉一下,倒是李旺更離不開康成。結(jié)伴謀生,總需要一個頭兒,他們兩個里面,毫無問題,李旺心服口服康成是兩個人的頭兒。有時候同樣的活兒,就因為康成的原因,報酬會相對高一些??党捎锌党傻哪芰?,他找活計的時候,他談價錢的時候,總是容易打動對方,有時候連他這個同伙也好像被康成說動了,身心言動都是傾向于康成的樣子,好像在那一刻,康成說什么都是對的,他只需要配合以相應(yīng)的表情即可,他只需要對康成的話頻頻點頭即可,那時候兩個人實際上就是一個人,就是康成,他李旺好像是沒有的。當然李旺有李旺在的時候,那樣的時候,康成又好像是沒有的。他們兩個就是這樣的關(guān)系。就算是康成憑自己的能力要來了高報酬,兩個人還是四六分,康成并不會因此多拿一文錢,從這個角度講,李旺因著康成是得了便宜的,按說那二百九十文,都可以不要的,然而這總歸是兩回事,李旺從心里堅定地認為這是兩回事。借的就是借的,借了就要歸還,天經(jīng)地義,所以康成要去給李旺找錢時,李旺說那好我轉(zhuǎn)轉(zhuǎn)等你,一點子客氣都沒有,康成就離開李旺走了。日頭還沒出來,遠遠的山脊上像是正生著一個大火爐,里面長長短短的柴棒好像不大容易燃起來,灰涼的街上走著幾個不認識的人,李旺不知道康成將會去哪里借錢,不知道康成所謂的親友都在哪里。他也不知道康成去找錢的這段時間,自己該來做什么,他是閑不住的人,這時候手里要是有個活兒埋頭來干就好了。
二人分手的時候,言定在老馬家面館吃午飯,然后去碼頭坐金希的羊皮筏子去吳忠。他們經(jīng)常坐金希的羊皮筏子。但是吃飯的時間到了,在老馬家面館李旺并沒有見到康成。在老馬家面館等了一會兒,雖然覺得餓,但李旺還是決定等見到康成一起吃。他還去碼頭看了看,河水很急,激情澎湃的樣子,水面上的羊皮筏子像篩子里的旋著的糧食一樣。金希的羊皮筏子還沒有來。金希一天石嘴山吳忠來往一趟,兩邊都要帶夜。金希來了還要去吃飯的,看來上筏子的時間還早。李旺覺得自己來碼頭的時候,也許康成就去馬家面館了。他又急急趕回馬家面館,沒有。面館里那么多的人頭里沒有一個是康成的。肚子是餓得受不了了。李旺就決定先吃,吃著等康成,他來了給他再要。往往和康成一起吃飯,總要稍稍地講究一些,比如會要個菜啊茶啊,有時候康成還要加肉,李旺覺得和康成吃一頓飯,等于是花了自己至少一頓半的錢,李旺雖然不滿意,但只好隨著來。今天好了,李旺一個人吃飯,就不必耍派子了,吃個飯嘛,耍啥派子。李旺就吃了一碗面,覺得真是吃美了。主要是物美價廉,不花冤枉錢。吃過飯,在老馬家面館等了一會兒,吃過飯還坐在人家的館子里,又不喝茶,是有些不像樣子的。李旺就出了面館,又來到碼頭,看到金希的羊皮筏子在岸邊,一個小女孩坐在邊上看著,顯然金希去吃飯了。河水有力地撲上岸來,像是要把小女孩卷到水浪里去,但是小女孩見慣不驚,照舊玩她的。她拿一個小木杯子舀著河水,又把舀到杯子里泛著浪沫的水潑回河里去,她就一遍一遍樂此不疲地玩著這個。李旺想問她羊皮筏子啥時候走,又想有必要問嗎,才那么大的一點人,正是全心在耍的年紀。就那樣在河邊站了老半天,直到金希來,直到金希的羊皮筏子載著幾個人和一只臟兮兮的綿羊走了,還不見康成的影子,李旺覺得眼前望不到頭的滔滔河水,就像全部翻卷在他心里那樣。
李旺見到康成時已經(jīng)到了快要吃晚飯的時候,街上又變作和早晨那樣灰涼的。日頭還沒有落,走了長路那樣歇緩在遠處的山頭上,像是用一根竹竿子也能夠下來。李旺是在一家妓院的門口見到康成的,康成躺在那里,已經(jīng)死掉了。他是妓院的護院師傅打死的。
聽說他來妓院,倒不是專門來尋歡,而是打聽到妓院有一個活兒,他來攬活兒談價錢,這個價錢談好了,但是和女人戲耍的價錢沒談攏,說來這不算是很正規(guī)的妓院吧,在過程中竟然有人偷偷拿走了康成的錢,康成自認倒霉,要求給他二百九十文即可,他要拿這個給朋友還錢。但是妓院一方自有他們的說法,就打起來了,終于弄到不可收拾。
此案迭經(jīng)平羅縣知縣陳季芳,寧夏府知府謝威風,甘肅按察使裕祥,陜甘總督楊昌俊逐級審核,以斗毆殺人者不問手足他物金刃并絞律,判處富代(毆殺康成者)絞監(jiān)候,秋后處決。李旺因借錢引起事端,依肇釁釀命問擬不應(yīng)重律,處杖八十。
錢沒有一文要到手里,還被扒下褲子打了八十大板,李旺覺得自己和康成,真是一雙倒霉蛋。
李旺后來總想起康成在妓院給他們攬活兒的事,心里滋味古怪,他還從來沒在妓院干過活兒呢。
2018.1.17 銀川
(本文錄自《中央公安部、最高人民檢察院聯(lián)合檢查組關(guān)于〈于恩順控告某市收容改造所誤將其弟收容勞改致死〉的調(diào)查報告》一文,該文由中央西北局辦公廳人民來信來訪工作室于1961年5月5日刪節(jié)整理,系當時“寧夏回族自治區(qū)來訪來信工作會議參考文件之八”——石舒清注)
2018.1.19 銀川
石舒清,原名田裕民,回族,寧夏海原人,1989年畢業(yè)于寧夏固原師專英語系,當過中學教師,海原縣宣傳部創(chuàng)作員等。現(xiàn)為寧夏文聯(lián)專業(yè)作家,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其短篇小說《清水里的刀子》曾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