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紀英國的邊緣詩人及先鋒敘事
威廉·布萊克
在英國浪漫主義詩壇中,以華茲華斯、柯爾律治、騷塞為代表的老一輩詩人,以及以雪萊、拜倫和濟慈為代表的新生派詩人已經(jīng)成為公認的“浪漫主義六杰”。似乎提起英國浪漫主義詩歌時,很少有讀者能想到這股主流之外的邊緣作家。事實上,老一輩浪漫主義者的創(chuàng)作熱情僅在法國大革命時期迸發(fā)過,老去后光輝已漸漸暗淡;而活躍的新生派詩人雖然充滿創(chuàng)作熱情,但也大多英年早逝,匆匆為浪漫主義畫上了句號。至于在19世紀從事密集創(chuàng)作的其他詩人,很多都籠罩在這股主流團體的光環(huán)之下,未能徹底綻放光輝。
何為主流的正典,又何為邊緣的他者?主次之分本身就容易遭致非議。大詩人W.H.奧登曾在編著的《19世紀英國的次要詩人》一書中做出這樣的辯解:“誰是主要的、誰是次要的詩人……這只不過是一種學術潮流,……如果有專門的課程專門研究次要詩人的作品,這位詩人就是主要的,反之則是次要的?!庇纱丝梢?,奧登將主次之類的標準留給了個人主觀喜好和社會具體現(xiàn)狀,為看似穩(wěn)固的浪漫主義正典種下了各種可能性。隨著時代推移,一些主流之外的邊緣詩人逐漸走進讀者視野。在他們中間,有的是怪癖的作坊學徒,有的是在農(nóng)場務工的農(nóng)民,也有的是輾轉(zhuǎn)于不同庇護所的女士。在他們的作品中,隱藏著遠遠超出時代局限的先鋒思想,這其中就有喚起讀者關注黑色人種的威廉·布萊克(WilliamBlake),還有敢于對抗“林奈生物命名體系”的約翰·克萊爾(JohnClare),另外,還包括專門為兒童寫詩的幼教領航者瑪麗·蘭姆(MaryLamb)。
通過分析三位詩人的詩歌,可以看出他們能夠前瞻性地在當時種族平等意識欠缺、博物學寫作遭到排擠和兒童文學相對落后的階段分別創(chuàng)作出與邊緣地帶極不相符的優(yōu)秀詩歌。這些作品在19世紀的英國文壇中具有先鋒特色,甚至對當代的文學批評都具有指導意義。
布萊克是英國浪漫主義早期的他者。雖然出生在倫敦一個貧寒的襪商家庭,但布萊克從小就喜歡繪畫和詩歌,十歲起就進入繪畫學校學習,并表現(xiàn)出非凡的藝術才能。在雕版印刷作坊當了一名學徒后,他開始走上藝術創(chuàng)作的旅程。著名學者張熾恒指出:布萊克一生都沒有得到當時世俗官方或公眾的賞識。在當時人們的眼中,布萊克是個反理性主義者、夢幻家和神秘主義者。布萊克曾說過:自己在四歲時看到了上帝把頭靠在窗邊;九歲的他在鄉(xiāng)間漫步時,看到一棵滿是天使的樹;三十歲時看到臨終弟弟的靈魂冉冉升起。對于同時代的詩人來說,布萊克是一位徹頭徹尾的他者,桂冠詩人羅伯特·騷塞在1830年的信中寫道:“雖然他備受敬仰,但當時他顯然是瘋了。他的瘋狂太明顯,太可怕了。”然而,在表象背后,布萊克在詩歌中宣揚了極為進步的人權思想。以《小黑人男孩》為例,詩歌中超前的種族思想可謂是極其前沿的宣言。
《小黑人男孩》選自布萊克的詩集《天真之歌》,整部詩集都以近乎孩童般天真無邪的口吻記錄著成人的世界。這首詩探討種族和奴隸話題,敘述者是懷有純潔的心靈、擁有篤實的信仰的黑人男孩。詩歌開始時,這位出生在非洲南部森林的黑皮膚男孩回憶起母親對他的告誡,并逐步講述自己的覺醒之路。在黑人小男孩的世界中,母親告訴他太陽為世界上的生物都提供了光和熱:“花朵、樹木、野獸和人類都同樣接受清晨的安逸和正午的快樂?!蹦赣H告誡孩子不要因為自己的膚色而感到羞愧:“黑色的身體和曬焦的臉龐如同是陰暗樹叢上的一抹云彩?!碑旍`魂學會了忍受,他們就會擺脫膚色的限制,同白人男孩一樣,像羊羔一樣在上帝的帳篷邊快樂地玩耍?!缎『谌四泻ⅰ酚?789年問世,在當時奴隸制仍然是合法的,距1833年英國徹底廢除奴隸制有將近半個世紀之遙,而同樣經(jīng)歷買賣奴隸歷史的美國直到1865年才正式在全美廢除奴隸制度。這位大家眼中的邊緣詩人,以銳利的眼光努力傳達一種大同世界中萬物平等的信息,即在不同膚色共存的國家甚至星球上,不應該以對待他者那種眼光歧視與自己不一樣的存在者。
克萊爾是19世紀較為出名的農(nóng)民詩人,一生都遭到主顧、同行和編輯的排擠。雖然代表作《描寫鄉(xiāng)村圖景的詩歌》(1820)使他名聲大噪,但伴隨著浪漫主義詩歌的消損,他的事業(yè)也逐漸跌入深谷。即便如此,克萊爾仍堅持創(chuàng)作,曾多次被同鄉(xiāng)撞見在田野間與生物交流,進行現(xiàn)場創(chuàng)作。這種怪異的創(chuàng)作方式使他飽受爭議,隨即成為當時街頭巷尾諷刺的話題,從此他一蹶不振。然而,到了21世紀,在喬納森·貝特等學者的努力下,克萊爾從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角色逆轉(zhuǎn)成為英國文學中的經(jīng)典人物。
通過長時間在現(xiàn)場觀察家鄉(xiāng)海爾伯斯通的動植物,克萊爾在詩歌、信件以及日記中記載了自己熟知的植物和動物世界。追溯克萊爾與同時代的博物學之間的聯(lián)系,可以看出克萊爾不同于傳統(tǒng)科學研究方法的獨特的自然歷史觀。博物學非要做得那么學究般博學嗎?瑞典博物學家卡爾·林奈(1707—1778)在專著《植物哲學》(1751)中用拉丁語介紹了植物分類系統(tǒng),可謂是影響了整個人類對自然的命名和認知。然而,由于廣泛使用拉丁語命名,致使非拉丁語國家中的植物學研究者以及業(yè)余愛好者無法使用本國語言了解本已熟知的物種,克萊爾遇到的就是這個難題。針對當時一統(tǒng)天下的拉丁語分類體系,克萊爾嗤之以鼻,偏要主張使用英語命名本地的植物。在博物學信件中,克萊爾就道出自己遇到的難題,稱“這種描述鄉(xiāng)村植物的書中充斥了很多復雜的字母排列形式”。
博物學非要殺生嗎?從19世紀開始,林奈式研究方法的流行導致了廣泛采集標本的現(xiàn)象,以至于當代很多動物標本大規(guī)模走進博物館的陳列窗口中??巳R爾也抵制采集動物標本的行為,他更關注在棲息地中“活”的動物,而不是被解剖后“死”的身體。在《品味的幽靈》這首詩中,克萊爾譴責了那些狂熱追求標本的科學家們,指出這些研究者們“無意識地絞死蝴蝶/扼死甲殼蟲只為自己更聰明”??巳R爾主張利用觀察和描寫替代盛行的動物標本采集方法,在《自述》中,詩人這樣記載道:“用詩意的感覺看自然可以增加愉悅感,但是自然學家和植物學家一點品味都沒有,僅僅是制作動物的標本,并依據(jù)林奈的方法歸類。我對折磨蝴蝶一點兒興趣都沒有?!蓖ㄟ^對動物的觀察和記錄,他在手稿中記錄了帶有生命力的生物。
克萊爾筆下的植物不是被非本土語言的分類學強行規(guī)定的名字,動物也不是被肆意殺戮,進而制成標本的對象。作為一名邊緣詩人,克萊爾將詩歌、散文以及筆記與自然歷史寫作結合,成為英國詩人中杰出的博物學先鋒。
英國作家瑪麗·蘭姆是著名散文家查爾斯·蘭姆的姐姐,但是她的生活悲劇將她的才華束縛在文學成就的邊緣地帶。18世紀90年代初,母親伊麗莎白·蘭姆因關節(jié)炎而癱瘓在床,照顧母親的重任就落在瑪麗身上。在繁重的家務面前,瑪麗努力維系著這戶由神經(jīng)兮兮的阿姨、衰老的父親、癱瘓的母親和時常瘋癲的長兄組成的家庭。在這種繁重的生活壓力下,很難想象瑪麗能支撐多久。1796年母親的持續(xù)吼叫終于使瑪麗久久壓抑的神經(jīng)崩潰,她在父親和姑姑的注視下拿起刀刺殺了這位蠻橫的母親。這件事幾乎瞬間成為這座城市熱議的話題。這場“屠母”事件后,瑪麗被送到了位于英國倫敦伊斯林頓的“費希爾精神病院”。經(jīng)過六個月的治療后,精神病院準許瑪麗出院,條件是需要弟弟查爾斯持續(xù)的照顧。這場事件后,瑪麗輾轉(zhuǎn)于倫敦伊斯林頓的庇護所和查爾斯的家,始終沒有進入浪漫主義主流作家的行列。然而,這并不意味著瑪麗沒有成為著名詩人的可能性。查爾斯擅長營造一種溫馨的、關愛的氛圍,在他持續(xù)的照顧下,瑪麗得到了倫敦文人朋友們的同情,并與柯爾律治、華茲華斯兄妹保持了較好的聯(lián)系。此后,瑪麗就參與到了查爾斯的創(chuàng)作計劃中,為世人留下了《為孩子創(chuàng)作的詩》這部久被忽略的詩集。據(jù)編者威廉·麥克唐納記載,整部詩集75首詩歌中除了22首詩是查爾斯所創(chuàng),其余都是瑪麗在所謂精神狀態(tài)欠佳的狀態(tài)下創(chuàng)作而成。在當時來看,專門為孩童創(chuàng)作的詩歌并不多見,從某種意義上講,瑪麗的《為孩子創(chuàng)作的詩》在英國文學史上是最早的致力于幼教的詩歌集之一,詩人從對待“自我”以及“動物”兩個角度較為生動地展示了孩童的成長法則,具有劃時代的教育意義。
面對自我時,孩童極容易產(chǎn)生盲目攀比和遷怒于人的惡習。在《嫉妒》中,瑪麗將人比作玫瑰,鼓勵小讀者們欣賞并肯定自己天生的品質(zhì)。詩中的玫瑰樹總想成為紫羅蘭和百合花,但瑪麗認為這種想改變自然屬性的想法是徒勞的計劃。就像懷有這種嫉妒心的人一般:“正如我所想象那樣,/這顆失去理智和視野的樹,/與所有充滿妒忌心的人一樣:/用謹慎和教養(yǎng),所有人會發(fā)現(xiàn)/他們頭腦中有些美麗的花/擁有十分罕見的才能”。因此,在瑪麗看來,嫉妒心本身就是一種臆想。每個人都有獨特的優(yōu)勢,盲目攀比不可??;面對動物時,孩童的態(tài)度對于培養(yǎng)和諧的人與自然關系極為關鍵。如果幼年時享受征服感,很難想象在成人后能關愛動物。在《男孩與蛇》這首詩中,瑪麗極為清晰地講述了兒童在面對蛇時的姿態(tài)。一名叫亨利的男孩選擇在戶外吃飯,并將食物分享給草地中的蛇。當媽媽接近時,亨利提醒道:“親愛的媽媽,勿要吵,一點/動靜都不要有,/……狡猾的蛇會害怕”,此處男孩的憐憫之心使他戰(zhàn)勝了畏懼感,成為幼童中保護動物的模范。
在19世紀前后,當“浪漫六杰”霸占英國浪漫主義文壇時,種族的矛盾、博物學的語言暴力,以及以文學促幼教的缺失都成為隱約暴露出來的問題。從被貼上各種他者標簽的布萊克、克萊爾和蘭姆的作品能看出,他們留下了頗具先鋒意義的詩歌作品,其內(nèi)涵可謂是遠遠超出當時社會焦點所能觸及的范圍。正是由于這樣的先鋒“他者”的存在,才使得英國詩歌史上留下了極具前瞻性的作品,為種族平等、語言平等和幼兒教育拓寬了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