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xué)》2019年第1期|哥舒意:祈雨娘
那個叫雨城的孩子告訴我關(guān)于祈雨娘的故事。
我們住在一個總是下雨的小城。很久以前,第一批流離失所的人來到這里,因為下雨而停下。雨水一連下了三個月,直到人們決定在這里定居下來。很快第二批背井離鄉(xiāng)的人來到這個下雨的地方。漸漸地,這里就成了一個城鎮(zhèn),因為經(jīng)常下雨而得名雨城。
雨城的雨水充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在下雨,剩下的六十五天等待下雨。下雨的時候這個城市分外潤澤和干凈。每一條街都因為雨水洗刷而透亮,人們都被趕進(jìn)了屋子里,聽著雨點打在屋頂?shù)耐咂蛘咧衿?。在非常安靜的雨天,仿佛可以聽見某種特別輕的腳步,輕輕踏入雨里。這時人們就知道,這是祈雨的舞蹈開始的聲音。
成年人默守著某種古老的規(guī)矩,從來不在雨城母親跳舞時站在窗口觀看,只有小孩子不忌諱這個,他們會很癡迷地看著舞蹈,然后對雨城說,雨城,你媽媽又跳舞了。
并不是每一場下雨都會有祈雨的舞蹈,只有祈雨娘擁有祈雨的靈感。當(dāng)她覺得需要這么進(jìn)行祈雨的儀式,她就會走到雨中,從一名美麗的女性變成和自然力量溝通的使者。也許在更多人看來,祈雨娘就是來自古代的女巫。不過和所有女巫不同的是,她祈求的不是晴天,不是來年的豐收,不是撫慰已死的人,不是詛咒也不是預(yù)言。她所祈求的,是雨水本身。
雨城是所有人里最先感覺到祈雨開始的人。她默默抬起頭,一動不動地凝視著雨幕,臉色比平時更加蒼白,她的四肢有小幅的擺動,就像風(fēng)吹過了她身體的湖面。但在人們察覺到之前,她已經(jīng)控制住自己,收回了望向窗外的視線,把頭深深埋在課本里。這時我們才發(fā)現(xiàn)祈雨娘出現(xiàn)在雨中。在窗口的孩子會一直望著祈雨的過程,因為這個過程有撩人心魄的美麗,對我們這些孩子來說,祈雨娘的祈雨舞蹈,是平庸生活中少見的美妙事物。有時就連上課的老先生,也會忍不住從講臺上往雨中觀望。
外地來雨城的人往往對雨城的媽媽感到吃驚。有個上海來的書記員說,比我們上海的姑娘還要漂亮。雨城人對上海書記員的話嗤之以鼻。廢話,這是我們的祈雨娘。在雨城人看來,雨城的母親當(dāng)然是最美麗的女人,每一代的祈雨娘都是。
我的媽媽常常在家里說,她年輕時以為自己能成為祈雨娘,可是祈雨的使命卻沒有降臨到她身上,雨神選擇了雨城的媽媽,甚至不管她是一個嫁去外鎮(zhèn)的女人。祈雨的能力是天然繼承的,無法后天學(xué)習(xí),有點像是喇嘛的靈童轉(zhuǎn)世。不能當(dāng)祈雨娘,對我媽媽而言簡直是畢生的遺憾。我沒有從上天那里繼承祈雨的能力,媽媽對我說,所以我只能當(dāng)你的娘,而不能當(dāng)祈雨娘。
我和雨城第一次說話是在我家的修傘鋪。這是個常年下雨的地方,所以這里出產(chǎn)的雨具遠(yuǎn)近聞名。我爸爸是附近幾條街手藝最好的修傘匠,不但修傘,也自己造傘。他用青色的竹子做成傘骨,用質(zhì)量上乘的月白色油布做成傘面。有人為了買他的竹傘,從河的下游坐了七天的船來到這個小城。不過也有人說那個來買傘的人其實是為了看祈雨娘。那天女孩雨城來我家的傘鋪,我以為她是來買我家的竹傘。父母不在,我一個人看著鋪子。我在無聊和茫然中看著一個瘦小苗條的女孩走向這里,一直走到我面前。
“我來拿傘?!彼p輕說,“我媽媽的傘?!?/p>
在不祈雨的雨天,祈雨娘也是打傘的。不過她拿來修的傘不是一般的雨傘,那是一把頎長的竹傘,是我的爸爸特意制作出來,三年青的第一支青竹,作為祈雨的道具交給祈雨娘使用。這把傘也就成為除厄傘,在狂風(fēng)暴雨的天氣,祈雨娘在跳祈雨之舞時,會打開它,以抵御降臨人間的厄運。竹傘每每被暴雨摧垮,然后由我爸爸修復(fù)。現(xiàn)在這把傘已經(jīng)修好了,用《光明日報》的報紙包了起來,放在桌子下面。我找到竹傘,交給雨城。她像抱一個布娃娃那樣抱著很大的竹傘,有點可憐的樣子。為了抵消這種感覺,我打開餅干盒捧在手上。餅干盒里有御寒除濕的姜糖。她看了看我,垂下目光,然后默默地抓了一片糖,放進(jìn)嘴里。
每一次傘壞的時候,都是雨城抱著傘來修。她來修傘的時候幾乎都會遇到急雨,于是就留在鋪子里一會兒,喝茶或者吃糖。我們在學(xué)校里從來不說話,只有修傘時像一般的朋友那樣交談。她問我會不會做同樣的竹傘。我說我從小就是做傘的學(xué)徒,爸爸說,等我小學(xué)畢業(yè),就讓我正式在鋪子里做事。然后雨城就以一種憂慮的目光看著地上的雨水。
“我爸爸不是雨城人,我媽媽嫁給他,可是還是回來了。”她說,“來的時候,祈雨娘說了,今天會有急雨,但是在我喝了三口茶以后,雨就會停下?!?/p>
她捧起茶碗,喝了三口茶。我看著外面的雨像是忽然斷了氣,一下子沒了。
“我不是我媽媽?!?/p>
她放下茶碗搖了搖頭,好看地笑了笑,抱著傘走了。
我們小學(xué)的最后一年,老先生回去了山上,大人說先生“仙去”了。學(xué)校在操場上辦了追悼會,追悼他還俗后當(dāng)老師的人生。那天微雨,焚香的煙氣在雨芒中上升,仿佛仙人的魂靈,一直融入到山后的清透天光,消失不見。
先生走了后,學(xué)校里有半年找不到老師。我們小學(xué)差不多畢業(yè)了,然后在同一個教室等待中學(xué)的開始。夏天雨多且急,是賣傘的好季節(jié)。可是書本卻容易漚爛。
新的先生在一場夏雨后來到了雨城。他是個年輕的讀書人,聽說從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分配來這里。他一個一個把我們找回了學(xué)校,開始給我們上中學(xué)的課程。新的先生更喜歡干爽。他皮膚因為濕潤的雨氣都皺了起來,骨節(jié)顏色發(fā)白。有時候他在上課時也會抱怨,然后我們都嘻嘻而笑。
我們重新回到學(xué)校后雨水連綿了十天。在第十一天,先生在雨聲中給我們講述古代的詩歌。雨點的節(jié)奏變了,雨聲變成了某種儀式的一部分。他在講臺上往外看,看見白布長裙的女人在雨中跳舞,那舞蹈猶如雨天的一部分。他望了一會兒,干脆直接走到屋檐下,望著遠(yuǎn)處的祈雨娘,襯衫都被打濕了。
祈雨娘赤足走進(jìn)雨里。她跟著雨點的節(jié)奏,有時快,有時慢,有時靜止地立在那兒,慢慢地旋轉(zhuǎn)身體。通常她都穿著干凈的白布長裙,在雨中濕透以后,如同披了一匹干凈的水裙衫,像是昆曲里女旦的素衣。從雨城有了第一個祈雨娘開始,雨中的白裙就沒有改變。有時候雨城人會覺得,這個雨中跳舞的,從來都是同一個少女。
祈雨娘在雨中駕馭著自己的身體,有的時候下的是小雨,有的時候下的是瓢潑大雨,有的時候雨水細(xì)密如絲。她的舞姿總是配合著雨勢,又或者是天降的雨,總是配合著這個跳舞的人,她仿佛通過操控自己的肢體,來操控著世間的雨。她的動作如果細(xì)慢,雨就溫柔。她如果綿密,雨就屏蔽了天地。最癲狂的舞蹈會召喚來最癲狂的雨。如同天上的雨神都憑依著這個跳舞女人的心意。
先生打開自己的傘想去幫祈雨娘遮雨。祈雨時是不能被打擾的,祈雨娘不需要遮雨。我們只好告訴他。先生如果不信,可以問雨城。雨城是祈雨娘的女兒。
“她是你媽媽?”先生問雨城。雨城慢慢點了點頭。
雨城的祈雨娘和日本的掃晴娘很像呢。有一首關(guān)于掃晴娘的童謠。他念給我們聽。
“掃晴娘,掃晴娘,但愿明天是個好天氣。如果是這樣,就給你個金鈴鐺。掃晴娘,掃晴娘,但愿明天是個好天氣。如果是這樣,就給你美味的酒。掃晴娘,掃晴娘,但愿明天是個好天氣。如果不這樣,就把你的頭割下?!?/p>
最后一句有點嚇人。大家不約而同看了看雨城。
雨城臉色一白,目光就低垂了下去。
沒有人覺得先生會永遠(yuǎn)留在這個學(xué)校。他不是雨城人,也不像老先生是個下山還俗的老道。雨城說,先生許愿留下三年,帶一屆學(xué)生。等到新的師范生來到這個小城接替他為止。據(jù)說在南方的海邊,有一座剛造起來的城市。他也許會去那里。
先生來了以后,幾乎就沒有離開過,寒暑兩假留下了,就連過年也沒有離開。這里冬天有冬天的雨水,春天有春天的濕潤,夏天有夏天的潮氣,秋天有秋天的霜雨。這里有雨中跳舞的女人。
她祈求悲苦的雨,化成安詳?shù)挠?。祈求受難的雨,化成溫和的雨。祈求凄厲的雨,痛快下起。祈求郁結(jié)云端的不幸,化成連綿的雨水消逝。祈求這世間男女的離別傷悲,化成潤澤祝福之雨水。雨水從天上下到地面,匯聚成河流的源頭。這些河流一路向東,滋潤著流經(jīng)的所有土地。雨城是周圍世界的雨眼,而祈雨娘,則在雨眼中舞蹈。
先生看了三年時間。到了第三年,我們這一班孩子的學(xué)業(yè)已經(jīng)到了尾聲。在領(lǐng)了初中畢業(yè)證后,有的足夠年齡去當(dāng)兵,有的會去外鎮(zhèn)的工廠做學(xué)徒工,有的會成為河流上漂泊的年輕的漁民。女孩子會幫家里做事。很少有人會去下游的中學(xué)繼續(xù)讀書。有人說,祈雨娘的女兒是下一個祈雨娘。我學(xué)會了制作竹傘的手藝,并且做出了人生第一把青色的竹傘。在她離開修傘鋪的時候,我把這把單薄的竹傘送給她。她會用它來遮雨,不管她在哪里。
先生走的那天,人們意外地看到了雨城。雨城帶著自己的包裹,跟在先生身邊。她的媽媽一直送他們到外鎮(zhèn)的碼頭。她穿著祈雨的白裙。然而那天沒有下雨,祈雨娘也沒有跳舞。
雨城說,媽媽讓她跟著先生去外面的城市,繼續(xù)讀書,讀中學(xué),讀大學(xué)。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雨城在碼頭上和她媽媽告別,現(xiàn)在她的個子已經(jīng)和祈雨娘差不多高。她上了船,打開那把青色的竹傘。先生和雨城的媽媽說了很久的話,很久以后,雨城的媽媽還是搖了搖頭。先生提著行李上了甲板。我看著那把青色的竹傘,由船載著漸漸遠(yuǎn)去,融入了雨霧里。
雨城的媽媽沒有離開。只有當(dāng)她不再是祈雨的女人,她才能去別的地方,去和女兒在一起,去和她真正想在一起的人在一起。祈雨娘只有最美好的歲月才能祈雨。不再是祈雨娘的女人,會褪去某種光彩,從此消失在平常街巷中,成為某戶人家的普通婦人。人們并不因為她過去的身份而過多在意。事實上人們很快就會忘記上一代祈雨娘的模樣。人們記得雨城母親,因為她是雨城最后一個祈雨娘。
先生和雨城沒有回來。祈雨娘仍然在祈雨,等待下一個祈雨娘的出現(xiàn),然后,她就不用在雨中跳舞了。可是這么多年過去,除了她以外,沒有人再擁有過祈雨的能力。也許是報紙和電視上說的那樣,新的時代到來了,一切都在發(fā)生改變。
我們越來越少看見祈雨娘在雨中跳舞。因為雨城的雨水越來越少。越來越多外地來的人來到附近開山砍樹,涸澤而漁。聽說在河的下游筑起了發(fā)電的大壩,有一些像我們一樣古老的城鎮(zhèn)都搬空了。外來的施工隊改變了雨城,他們架橋鋪路,建造高樓。這些改變在幾年時間里漸漸發(fā)生。他們對祈雨娘的興趣大過對祈雨的尊敬,仿佛是觀看表演一樣,興高采烈地圍在周圍,破壞了我們關(guān)于祈雨的古老規(guī)矩。
一定是雨神發(fā)怒了。那一年連續(xù)下了半年的暴雨,沖垮了山路和河道。但暴雨無法阻止那些人,更多外城來的人出現(xiàn)在了雨城。于是,雨城的雨水就漸漸消失不見了。
雨水消失以后,雨具這一行就衰敗了。和山里的竹林一起枯萎的,是我家的竹傘。我的父母關(guān)掉了修傘鋪,把鋪面轉(zhuǎn)給了外來的商戶。那些外來的商戶用雨城的店面,開商場、發(fā)廊和卡拉OK廳。像我這樣的年輕人,已經(jīng)沒有辦法留在這個城市。于是我和很多伙伴一起,從外鎮(zhèn)坐船,去了下游的河城,再坐火車,到更繁華的城市。更繁華的城市需要我們這樣的年輕人。我們能夠提供廉價的力氣。
我在工廠的流水線做過計件工,在建筑工地上搬過磚頭,也扛過桶裝的飲用水。待過的幾個城市毫無例外的很少下雨。我的皮膚因為失去水分而干裂,粗糙的外表讓我顯得比實際年齡老了很多。只要有條件我一天可以洗三次澡,好讓身體濕潤一些,有幾次因為這個被包工頭趕走。半夜我睡在澡堂里,身邊有同樣皮膚干裂的女孩。
自從我們離開以后,雨城已經(jīng)多年沒有下雨。沒有了雨水,雨城就不能住人了,那些外地人紛紛走了。留下一個破敗和殘缺的小城。沒有了雨,就沒有了祈雨娘。祈雨作為一種儀式已經(jīng)消失。這已經(jīng)無關(guān)緊要,聽說河流的上游建造了大壩,這個地方會沉到水底。
在離開雨城以后,我去過下游的河城,但在那里的中學(xué)里沒有雨城的名字。我路過先生的家鄉(xiāng),那里的空氣里飄散著油墨的香味,有很多的書店和年輕的讀書人,可是先生不在其中。后來我和很多年輕人去了那個異常年輕的南方城市,那里需要年輕人就仿佛下雨需要雨傘。我在那里沒有遇到先生,沒有遇到雨城和她媽媽。她們像是消失在我路過的每一座城市,我看不到她們。我還記得下雨的時候。當(dāng)雨水消失以后,所有的雨水都在懷念雨城。
她的母親出生在那個總是下雨的地方,她在童年時曾經(jīng)夢想成為那個在雨中跳舞的人,雨城人叫這個跳舞者為祈雨娘。小城街頭到處有賣用白布、炭木和稻草做出來的祈雨娘布偶,讓人想起東瀛的晴天娃娃。不過這里是雨城,雨城的祈雨娘是獨一無二的,“我想起的我的媽媽,”叫雨城的女孩說,“我常常記起她在雨中舞蹈的樣子?!?/p>
你媽媽的名字?我問。
我和別人一樣,叫她祈雨娘。雨城說。
“祈雨娘說,就要下雨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