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18年第12期|阿云嘎:大西北的月亮
1
晚八點半,嘎爾瑪走出貨場,發(fā)現(xiàn)太陽離地平線還很高。太陽的位置告訴他,他現(xiàn)在身處距自己的家往西至少一千公里的地方。在這個時辰,他家鄉(xiāng)那邊應該是日落時分,家鄉(xiāng)的太陽會變得很大很紅也很安詳,緩慢地往下沉落,像個疲憊的老人。薩茹拉這個時辰應該提著奶桶走向羊圈,她的背影是那么動人……
一個叫聲將他從一千公里外的家鄉(xiāng)拽回到貨場外邊幾棟東倒西歪的木板房前面?!案聽柆敶蟾纾以谶@兒哪。你怎么看不見我?……”那個聲音在叫。叫他的女人自稱琪琪格,說是蒙古族。但她那半生不熟的蒙古語讓他覺得她在撒謊。說實話他對此并不反感,他認為撒謊不一定就是為了騙人,有的人是出于無奈才說假話。比如說他自己,他是為了躲避巨債跑到這里的,但他卻說是家鄉(xiāng)遭了災出來打工的。再說了,別看這地方聽說只有一千多人,幾乎什么來歷的都有,中國大西北的什么民族都有,根本不可能弄清彼此的底細。
他來這個大西北小集鎮(zhèn),第一個認識的就是她。那是他被貨場雇傭的第一天,正按照工頭的吩咐去扛麻包,便看到一個穿得大紅大綠的女人出現(xiàn)在眼前,大約三十來歲的樣子?!按蟾?,聽說你是蒙古人?我也是,我叫琪琪格?!彼f。她穿的衣服左半身是大紅而右半身是大綠,看上去就很別扭。這種穿戴至少證明以下幾點:一是她愛張揚,想吸引人們的眼球;二是她的審美感很有問題,她可能認為刺眼就是美;三是她沒有錢買稍微貴一點的衣服,所以就只好買最便宜但很艷麗的衣服,好像只有這樣就能彌補缺憾。“哦,你好!……”他答應道?!拔以谪泩瞿沁呝u菜?!彼f。
他們就這樣相識了。
過去他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么一個地方,更沒有想到自己會來這里扛麻包。四周是一望無際的荒野,遙遠的天邊有一道模糊的山影。這個地方連個地名都沒有,據(jù)說這里的人說起這個地方,只說2083公里,因為路邊有水泥做的路牌,上邊標的就是2083,但誰都不知道這2083公里是從哪兒算起的。這里的天空顯得比其他任何地方都高,很少出現(xiàn)云彩,讓人感到寂寞。據(jù)說這里屬于中國大西北。不僅景色跟其他地方不同,人們的穿戴風格也不同,一些人的口音也怪怪的。沒有想到他在這里卻碰到了一個自稱為蒙古人的女人。這個女人現(xiàn)在一邊說著,一邊笑著,一邊還不停地嗑瓜子,哪個都不誤。她從衣兜里抓出一把瓜子說“給你”。他笑著搖了搖頭。貨場用鐵絲網(wǎng)圍著,還養(yǎng)著一條狗,但白天用鐵鏈拴著,到夜里就放開。
她真的在貨場旁邊賣菜。那是一小間鐵皮房,擠在那些東倒西歪的木板房中間,門口還放著一臺破錄音機,一天到晚放著二三十年前的流行歌曲。他有時候路過那里,她經(jīng)常走出來跟他拉話。她說著,笑著,好像是多年的老朋友,顯得又俗氣又過分張揚。她就是這個性格,明明過的是苦日子,卻成天歡天喜地過著,也不知道是真的沒心沒肺還是自欺欺人。她有一次曾對他說:“人需要把苦日子當作甜日子過,學會從黃連里品出糖的味道。其實你好好品,黃連里真的有一種甜味?!庇心敲磧扇嗡愤^她門口,看見她在菜架后邊跟某個男人擁吻,而且還是大白天。這就是她說的“把黃連當作糖水喝”?他只是覺得她可憐。她肯定有求于那些男人,誰活著都不容易。
兩個人相伴往前走去。他仍然想著家鄉(xiāng),想著薩茹拉。他們在路上遇到了巴音瑪大姐在賣酸奶,見了他倆露出雪白的牙齒笑著說:“來,喝一碗酸奶吧?!薄安缓攘?,我們有事。”嘎爾瑪說。其實他很想喝一碗酸奶。天氣這么熱,空氣十分干燥,喝一碗酸奶多爽呀。但巴音瑪大姐每次請他喝酸奶都不收錢,給錢都不要。他就不想占那點便宜。他知道這個女人家里很困難。“以后什么時候想喝酸奶就過來?!卑鸵衄斣谒麄兩砗鬅崆榈卣f。
2
這個小集鎮(zhèn)真的很小,他們走著走著就到了小鎮(zhèn)的邊上。有一條柏油路從那里經(jīng)過,柏油路那邊是茫?;囊?。一輛面包車從公路上駛過,竟是他家鄉(xiāng)的車牌號,看見他倆還猶猶豫豫地停了下來。它為什么停下?車上的人是不是認出了我?他想著。這半年,他最不希望見到熟人,最不希望看到家鄉(xiāng)那個方向過來的汽車。
面包車上下來四個人。其中兩個在那里伸懶腰,一個走到路邊撒尿,一個年輕人笑著朝他倆走來。還好,四個都是陌生人。
“師傅,一棵樹怎么走?我們沒有走錯吧?”從車上下來的年輕人問。
他沒有說話,琪琪格卻熱情得多余,說:“就順著這條路走下去,百十公里,天黑以前就到了。”接著還說,“是內(nèi)蒙古的車呀?我們也是內(nèi)蒙古的,都是蒙古族。”
真是個多嘴的娘兒們,嘎爾瑪憤憤想。人家問你是哪兒的了嗎?你套什么近乎?
不出所料,那個人笑得更為親切了,問:“你們是內(nèi)蒙古的蒙古族?哪兒的人呀?”
嘎爾瑪只好假裝要撒尿,向一旁走去,因為他一開口人家就能聽出是同鄉(xiāng)。他聽到身后琪琪格響亮地笑著說:“我們老家離呼和浩特不遠。說起來咱們也是半個老鄉(xiāng)啦。”“你們在這里做什么工作?”那個人問?!疤越鹱友健!薄疤越鹱樱窟@里有金子?”“我說的是發(fā)財。不是為了發(fā)財,來這個地方干什么呀?”接著又是一串響亮的笑聲,好像她每天都在發(fā)財。這個女人見了人就想多說話套近乎。
嘎爾瑪真的撒了一潑尿,轉回來時面包車已經(jīng)走了,琪琪格自作多情地朝著已經(jīng)走遠的汽車揮手,好像那車上坐著她的四個情人。兩個人繼續(xù)走。今天她是帶他赴飯局。從前天開始她就給他打電話,三天打了五六次,說有個王老板想請他吃飯。一個老板請他這個扛麻包的吃飯?他覺得滑稽,但琪琪格說了幾次,他就答應了。他們現(xiàn)在走過的地方大概屬于這個小集鎮(zhèn)的“服務區(qū)”,他們走過“黑妹發(fā)廊”“晝夜按摩房”“君再來洗腳屋”等等。因為沒有統(tǒng)一規(guī)劃,這里的建筑布局毫無章法。所用的建筑材料也五花八門,木板、鐵皮、磚頭等等。聽說這個地方原本沒有人煙,因為這里沒有水。后來出現(xiàn)了一條油路,來往車輛也很少,有人說那是戰(zhàn)備路,將來打起仗來才能派上用場。后來,油路上來往的車輛逐漸多起來,又有人在這里打了一口深機井,接著出現(xiàn)了旅店、飯館,一點一點發(fā)展到現(xiàn)在的規(guī)模。但總的感覺是仍然很荒涼。
“你知道嗎?巴音瑪大姐把一頭奶牛賣了?!辩麋鞲裾f。
“啊,太可惜了。她那幾頭牛產(chǎn)奶量都不錯?!备聽柆斦f。
“沒有辦法。聽說老頭那邊催藥費?!?/p>
嘎爾瑪嘆了口氣。巴音瑪大姐是個不知疲倦的女人,一早出來賣早點,之后回到住處喂牛、擠牛奶,接著推著鐵架車出來賣酸奶。據(jù)琪琪格說,她那架鐵架車是從廢品收購站買來的,經(jīng)常壞,都是她自己修。他難以想象一個女人怎么會有這樣的精力!據(jù)琪琪格說,巴音瑪來自幾百公里外的大戈壁,是額魯特蒙古人,是個不幸的女人。她二十出頭嫁給了一個生意人,等她懷孕了那個男人卻拋棄了她。但她好像相信男人有回心轉意的一天。兒子二十歲那一年她真的等來了那個男人,但那個男人因為遭遇嚴重車禍,雖說沒有變成植物人但完全失去了自理能力。她將那個成天臥床、口齒不清的男人留給兒子照顧,自己獨自一人到了這里。她想多賺點錢為男人治病。
3
走了十分鐘左右,到了一座二層小樓前。門口匾上是五個大字:五洲大酒店,說明這里的老板不乏幽默感。這個地方共有三座小二層。一個是貨場老板工作的地方,就在貨場里邊,一個是公路道班,緊靠油路,一個就是這個五洲大酒店。他們順著狹窄的樓梯上了二樓。一個雅間里那個王老板在等他。
王老板見他進門就笑著站起來,這讓嘎爾瑪感到意外。好賴也是個老板,對一個打工的需要這么熱情?這個老板是個黑胖子,他的西裝、皮鞋一看就是最廉價的那種。王老板站起來跟他握手、讓座,滿臉笑容。這里還有幾個人,穿戴跟王老板差不多,看來是作陪的。
王老板給大家斟酒、讓菜。
嘎爾瑪笑了笑問:“王老板,咱們不認識呀。你找我有什么事?”
“喝酒,喝酒。待會兒再說那些煩心事兒……”王老板說。大家連喝好幾杯。琪琪格紅光滿面地站起來說:“我給大家唱幾支歌吧,活躍一下氣氛?!?/p>
她站起來就唱,《蒙古人》《藍色的蒙古高原》《思念母親》……邊唱邊跟每個人碰杯。王老板很快就有了醉意,嘎爾瑪也喝了不少。只是那幾個作陪的很少喝酒,他們越這樣,琪琪格就越端著酒杯糾纏不休。
嘎爾瑪說:“王老板,我看這酒差不多了。有什么事你就說吧?!?/p>
王老板說:“你我素不相識,但今天我只能求你。我被人騙了……”
“被騙了?”嘎爾瑪盯著對方的表情,好像要探究他是不是在撒謊。
4
嘎爾瑪和薩茹拉曾經(jīng)被人騙過,才落到今天這個下場。騙他的是他們曾經(jīng)的朋友。那是兩年前的盛夏季節(jié)。他那個朋友騎著摩托車朝他家駛來。他發(fā)現(xiàn)他這個朋友比過去話多了,滔滔不絕,而且似乎句句在理。朋友說他決定成立一個融資公司。嘎爾瑪不懂得融資公司是干什么的,但聽了半天還是明白了,朋友要拉資金放高利貸?!胺鸥呃J?你也太黑了吧?”嘎爾瑪笑著說,但心里并不反感,當時高利貸已經(jīng)不是一個新鮮話題?!拔沂菫榱送苿咏?jīng)濟發(fā)展?!迸笥颜f?!笆裁矗磕闶菫榱送苿咏?jīng)濟發(fā)展?”嘎爾瑪仍在笑?!澳钱斎?,多少人想辦事業(yè)缺少資金,從銀行貸款又很麻煩。我把錢貸給他們,不就是推動了經(jīng)濟發(fā)展?”“你這樣說,也有道理?!备聽柆斦f。朋友接著說,他想請嘎爾瑪幫助拉資金,嘎爾瑪也就答應了。朋友來了薩茹拉也很高興,很快弄出了一桌飯菜。三個人就高高興興地吃飯喝酒。朋友拿出若干份融資合同書,說其實他跟一些朋友已經(jīng)談好了拉資金,只是請嘎爾瑪再去找那些朋友辦手續(xù)。合同書有三處需要填寫人名,分別為:交款人、經(jīng)辦人、公司法人。其中經(jīng)辦人一欄必須由嘎爾瑪簽名。三個朋友的酒宴在歡聲笑語中結束。
又大概過了一年左右,聽說朋友跑了,是因為放出高利貸收不回錢了。一場糾紛由此拉開了序幕。那些人找嘎爾瑪要錢,嘎爾瑪說你們應該去找法人代表,你們的錢是他拿走的。而那些人卻說我們把錢交到你手里,合同書也是你簽的,我們就找你。嘎爾瑪和薩茹拉一邊應付那些債主,一邊還為朋友擔憂。但后來的事情讓他們隱隱約約感覺到,也許他們掉進了一個精心設計的圈套。
那些討債者個個兇相畢露。瞪著血紅的眼睛,一副玩命的架勢。他們逼著嘎爾瑪和薩茹拉立即還錢,聲稱不還就扒房子、趕畜群,其中有個女的還說要在他們家門口上吊。那些人吃在他們家、睡在他們家,把兩口子的生活攪得烏煙瘴氣。那天又有一撥債主罵罵咧咧離開他們家后,兩口子已經(jīng)很疲憊了,相互看著誰都不說話。后來薩茹拉終于開口了?!澳悴挥X得這事有點奇怪?”薩茹拉問?!捌婀郑俊薄澳愕呐笥炎屇闳ダY金的那些人都是外地人。”“啊,是呀……”
是呀,那些合同書上寫的都是陌生的名字,當?shù)厝艘粋€都沒有。為什么會是這樣?
又過了兩天,有一個人來到他們家,倒不是為了要債,而是要買他們家的草場。
“聽說你們欠了外地人的錢。這事很麻煩,弄不好會出事的。綁架呀,兇殺呀……其他地方這種事多了去了?!蹦莻€人說,“我倒是想了個辦法,你們把草場賣給我……”
“賣了草場我們咋生活?”薩茹拉說。
“不還錢你們咋生活?你們還年輕,艱苦幾年,還可以翻過身來。只要擺脫那些債主的糾纏,你們可以一心一意去努力。”那個人又說,“只要你們把草場賣給我,就讓那些債主去找我。我替你們還錢。你們也該過幾天清凈的日子了?!?/p>
嘎爾瑪兩口子不說話了,那個人要了他們的電話號碼,走了。
“你怎么想?”薩茹拉問。
嘎爾瑪騎著摩托走了幾天,說要去了解來人的底細。有一天他回來了。薩茹拉看到丈夫臉上多了幾分蒼白。
“什么情況?”薩茹拉問。
“你知道要買草場的那個人是誰嗎?”
“誰?”
“是咱們那個朋友的親舅舅,他們是一伙的。”嘎爾瑪喝了一口茶沉思片刻說,“你記得前幾年我那個朋友就想買咱家的草場那事嗎?”
薩茹拉想了想說:“啊,他有一次流露過那個意思?!?/p>
“這很可能是一個圈套?!备聽柆斦f。
“不能吧?”
“一開始是朋友失蹤,接著是債主逼債,接著是他舅舅出面。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p>
“那……怎么辦?”
嘎爾瑪又沉默了很久,才說:“路上我想了很多……”
“想出辦法沒有?”
“我腦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了一桶糨糊啦……”說完躺倒在炕上,閉上了眼睛。
這就是他的故事,故事的結局是他跟薩茹拉離婚。為了把草場和畜群完整地留給薩茹拉和兩個正在城里念書的孩子,他跟薩茹拉辦了離婚手續(xù),又寫了一份一切債務他一個人承擔的協(xié)議書,就離開了家?,F(xiàn)在回想起來,從提出離婚到離開家的那個過程就像做夢一樣斷斷續(xù)續(xù)。他只記得說出“我們離婚吧”這幾個字的時候,往外吐每一個字都那么艱難,好像吐的不是字而是石頭,從喉嚨里擠出來時都帶著血絲。而薩茹拉像是被打了悶棍,愣在那里說不出話來。
5
嘎爾瑪和琪琪格從王老板飯局出來時天已經(jīng)黑了。油路上偶爾有輛車打著燈駛過。琪琪格走路都有點不穩(wěn)了,但話仍然很多。
“我沒有說錯吧?王老板是個實在人?!彼f。
嘎爾瑪沒有說話,但他也覺得她的判斷是對的。飯桌上王老板是一副落水人求救的表情?!拔乙呀?jīng)三個月沒有做一單生意了。職工的工資發(fā)不出來,公司的電被掐了。老婆每天鬧離婚……”他說?!澳窃趺崔k?”嘎爾瑪問。“有個內(nèi)地客戶來電話,說要收購干蘑菇……就是草原上長的那種純天然的蘑菇?!币宦犇⒐蕉指聽柆?shù)男奶涌炝?。他知道他的一個朋友正好前幾天給他打電話說,手里積壓了不少草原蘑菇,請他幫助找銷路。
但表面上嘎爾瑪不動聲色,他怕這又是一個陷阱,看王老板接著說什么。王老板說:“有貨源,我出車去拉,每公斤六十元,一手錢一手貨?!备聽柆斢X得這倒是一個靠得住的辦法,就說:“給我兩天時間,我跟朋友打聽一下?!薄昂昧?,生意上的事就說到這兒。接著喝酒?!辩麋鞲裼殖鹆烁?。
現(xiàn)在酒席已經(jīng)散了。醉意蒙眬的琪琪格一路說這說那,后來又哼起了一支歌:《深圳的月亮》。嘎爾瑪記得她常哼這支有頭沒尾的歌:
啊,深圳的月亮
你陪伴著我
…………
唱了兩句琪琪格說:“嘎爾瑪大哥,咱們沒有去過深圳。如果去看看,那里的月亮肯定很漂亮……”琪琪格說。
他沒有說話,抬頭望了望天空。這里的天空中也掛著一輪月亮,今天大概是陰歷十五,那月亮很圓。而且他發(fā)現(xiàn),這里的月亮好像比其他任何地方都大一些。
他笑了笑說:“深圳天空中的月亮,就是現(xiàn)在我們頭頂上的月亮。世界上只有一顆月亮。”
“但是,我就想那里的月亮很漂亮?!辩麋鞲裾f,“我聽說深圳原本也是很窮的一個地方。后來開發(fā)了,就變了,像變戲法一樣,一天一層樓……咱們這個地方為什么不開發(fā)呀?”
“不知道……”
“什么時候這里也變成像深圳一樣的地方……”琪琪格說,“我們這里的路標是2083,我有時候就想,這路是不是從深圳起頭?不是沒有這個可能?!?/p>
嘎爾瑪覺得她簡直就像小孩子一樣異想天開,深圳距這里怎么說也不止兩千多公里吧?但他沒有說話。
回到住處嘎爾瑪打了幾個電話。他住在貨場一個角落的小房間里。那是用鐵皮、水泥預制板和破磚頭壘起來的房子。他不愿意跟別人擠大通鋪,就要求住這里,為此老板每月收他四十元房費。
他先給那個要推銷蘑菇的朋友打電話。朋友一聽說有人收蘑菇就像陰天見了太陽一樣高興。他說了王老板提出的價格,又說了有汽車直接到他家運蘑菇。朋友更是高興得不得了,千恩萬謝,還說要跟他按比例分賣蘑菇的收入。接著又給王老板打電話?!澳阋哪⒐接兄淞耍野褜Ψ降碾娫捀嬖V你,你自己聯(lián)系?!彼陔娫捓镎f?!笆菃幔空娴难??……”王老板的嗓門出奇的高了許多,“你是我的大恩人呀,我現(xiàn)在就想給你磕三個響頭。你這等于救了我一命呀!”嘎爾瑪放下電話,心想那個家伙今天黑夜可能睡不著了。
接著他很想給薩茹拉打電話,但猶豫了半天,還是沒有打。剛出來那陣,他幾乎每天都給薩茹拉打電話。那時候他認為兩個人是假離婚,以后他還回到她身邊。但現(xiàn)在卻不那么自信了。兩個月前的一個晚上他給薩茹拉打電話。他聽到家里的電視機在播放歌舞,他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家。電視機就放在床對面的小柜子上。薩茹拉一有時間就搜索內(nèi)蒙古的文化頻道?,F(xiàn)在他好像也看到薩茹拉坐在電視機前笑。不知道為什么,薩茹拉接起電話卻沒有說話,只有電視機里的唱歌聲傳來。他突然聽到一個男人渾厚的嗓音:“換臺吧……”
在家鄉(xiāng),這時候應該是半夜了。一個男人跟薩茹拉在一起。聽嗓音好像不陌生,但又想不起是誰。估計是薩茹拉高中時期的某個同學。他突然覺得沒話說了。從那以后他總是沒有勇氣打電話。薩茹拉倒是來過幾次電話,問了問他的情況,又說了家里的近況??跉庖财狡降?。
他打消了打電話的念頭,倒在床上,想過千百遍的那個問題又冒了出來:今后怎么辦?
6
剛離家那陣子他沒有想過“今后”。他甚至都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當時他腦子里只有兩個字:離開!他要離開債主的糾纏,找一個不受干擾的環(huán)境,尋找新的機會。他騎著摩托駛上油路,一點都沒有猶豫,就拐向了黃河那個方向。他沒有想其他,只是知道過了黃河往西走,人會越來越少,地會越來越廣。過黃河可以騎著摩托上公路橋,也可以乘火車。他沒有急著做決定,先到河邊坐了很久。已經(jīng)是下午了,河彼岸巨大的山影擋住了下午的太陽,讓這個河段提前進入了黃昏,讓河水變成了暗紅色。
他坐了很久,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眼淚是什么時候流下來的。他好多年沒有哭過了。他活了四十二歲,今天才明白家鄉(xiāng)是什么,家是什么?他家鄉(xiāng)是一處很普通的高原牧場,全世界那樣的草原大概很多。但只有在那里有他的家。因此他與這個地方就有了無法割舍的聯(lián)系。如今他離開了家鄉(xiāng),離開了家,他就像被春天的大風刮走的沙蓬,沒有了根,不知道往何處落腳。
天黑了。他找到一家摩托車修理部賣掉了摩托,在街邊吃了一點東西,就去了火車站。正好有一列西去的客車,他買了到終點站的票,找到座位坐下就閉上了眼睛,再也沒有動。列車經(jīng)過了黃河鐵路大橋,一直輕微地搖晃著前行。其實他沒有坐到終點站。在第二天午后他突然想下車了。那是一個很小的車站,孤零零地坐落在荒野。有一條油路經(jīng)過車站,他到路邊就碰到了一輛大貨車,他要求司機捎他一程。他原本估計司機會拒絕,或者也可能讓他拿錢。沒有想到司機卻很痛快地答應了?!吧蟻戆桑畈簧衔疫@輛車,你可能就住在野外了。”司機是個滿臉胡須的中年漢子,很豪爽。他上了車,司機又問,“看樣子你是第一次到大西北吧?肯定是要打工?!薄按蚬ず么騿幔俊薄班?,只要不惜出苦力,養(yǎng)活自己沒有問題?!薄斑@地方風氣怎么樣?”“凡是有人的地方,哪兒都一個樣?!彼緳C說,“不過我喜歡這個地方?!彼褂X得這個地方的人樸實,在二十年前我們那個地方也一樣,他想。
他的感覺像做夢,昨天中午他還在家,現(xiàn)在卻搭著一輛貨車在不知名的荒原上奔跑。除了薩茹拉以外,他家鄉(xiāng)的人們肯定不知道他已經(jīng)走了。其實薩茹拉也想不到他已經(jīng)渡過黃河跑到了千里之外。但過一些天家鄉(xiāng)的人們終會發(fā)現(xiàn)他“蒸發(fā)”了。他們會議論紛紛,將他們的想象力和猜測發(fā)揮到極致,很可能把他描繪成一個混蛋。一個好人變成一個混蛋原來就這么簡單!他想著想著便苦笑了起來。
7
半夜有人敲門,是巴音瑪在叫門:“快起來,咱們?nèi)タ纯寸麋鞲瘛彼犻_眼睛拿出手機看時間:2:50。他一躍而起。他不知道琪琪格那里怎么了?看到巴音瑪站在門口,衣服扣子都沒有扣好,很慌張的樣子。
“晚上幾個男人去了琪琪格那里,現(xiàn)在還不走。我是怕有什么事。咱們?nèi)タ纯窗?。”巴音瑪說。
琪琪格屋里亮著燈,因為天熱門窗大開,里邊有三個男人,或站或坐。琪琪格在哭,三個男人也不說話。看見嘎爾瑪和巴音瑪,琪琪格才說起了事情的原委。事情其實不復雜,琪琪格五年前出來打工,后來又提出離婚。婆家倒也沒有為難她,只是提出必須把她剛一歲的兒子留下。這并不過分,他們?nèi)⑾眿D本來就是為了傳宗接代。而琪琪格要出去打工,帶著孩子也不方便。婆家還提出讓琪琪格每年給兒子一千元的撫養(yǎng)費。兒子本來是琪琪格生的,她沒有理由不答應,五年來她也一直給婆家寄錢。這次是她婆家需要蓋房子沒有錢,就找她來了。問題是她手里沒有多少現(xiàn)錢,難住了。
“我們真的沒有辦法,你們城里人……怎么說也比我們有錢?!蹦莻€男的說。在他們眼里我們倒變成了城里人?嘎爾瑪覺得好笑。
“多少錢?”他問。
“至少……兩千塊。”那個男人說。
貨場這個月的工錢還沒有發(fā),嘎爾瑪身上只有幾百元錢。他就給王老板打電話。
“湊夠兩千元,現(xiàn)在就到琪琪格這里?!彼f。
“干什么?現(xiàn)在是半夜呀……”王老板睡意濃重地說,“沒問題,馬上到?!蓖趵习宓沽艘淮文⒐?,接著又做了幾筆生意,現(xiàn)在說話的音調比過去高多了。
琪琪格婆家的人回去了。琪琪格哭成了淚人。她說想她兒子了。
8
王老板和巴音瑪已經(jīng)走了,嘎爾瑪也正準備離開,琪琪格說:“你別走,陪我一會兒,我……”“你怎么啦?”她沒有說話,卻撲過來靠在他肩上。
“我可能是……這個世界上最傻的人。除了我,誰還會丟下兒子跑到這個地方……”她抽泣著說。
他勸她不要哭,她反而哭得更兇了,他嘆了口氣。也許,這個女人成天樂樂呵呵是硬裝的,其實她內(nèi)心積攢著太多的苦楚。他靜靜地坐著,她趴在他身上一個勁地哭。后來天亮了。
從這一天起琪琪格變得快樂了許多。好像她久憋在內(nèi)心深處的悲苦隨著眼淚流掉不少。她快樂地笑著,快樂地忙碌著,滿臉涂抹著濃重的劣質化妝品。她幾乎每天都來找嘎爾瑪,一般是晚上收工后來,帶著做好的飯菜,跟他一起吃。嘎爾瑪有點為難,覺得這樣下去不好,但她也好像猜出了他的心思,有一次說:“你放心,我知道我配不上你?!闭f實話這些天他思念薩茹拉更甚,但卻沒有打一次電話,不是不想打而是不敢打。他怕又聽到那個男人的聲音。
貨場的狗到了晚上十點就放開。被鐵鏈子控制了一整天的狗一旦自由了,就變得格外兇。這時候如果有陌生人走進貨場,肯定是兇多吉少。那天琪琪格在嘎爾瑪那里聊天,不知不覺到了半夜,才想到狼狗已經(jīng)放出來了,就不敢出屋了。
這是她和嘎爾瑪?shù)谝淮嗡谀菑埰婆f的木板床上。她顯得有點興奮和瘋狂,但后來不動也不說話了?!澳阍趺戳耍俊彼麊?。她嘆了口氣說:“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但接著又說,“不過我還是高興?!?/p>
9
入秋后的一天,嘎爾瑪離開了小鎮(zhèn)。王老板要去西北大戈壁上開發(fā)野生枸杞。在戈壁深處有那么一片地方漫山遍野長著一種灌木,這幾年有科技人員考察,說那種植物是野生枸杞,極具開發(fā)價值。王老板迫不及待想試一試了。他貸了款,并請嘎爾瑪去幫忙。他要注冊一個公司,說將來噶爾瑪就是公司副總。
那是一個晴朗的秋日,天空是無邊的淡藍色,四周靜靜的。集鎮(zhèn)上那點嘈雜被四周無盡的靜寂吞沒了。巴音瑪大姐一直沒有回來,他去跟琪琪格告別。
“我要走了?!彼f。
她并沒有吃驚的樣子,但臉色有點蒼白,說:“我知道你遲早要走的?!?/p>
“你還在這里待下去嗎?”
“我不可能待一輩子,但眼前還是待在這里?!彼f,“我這幾天有了一個想法,我想把兒子帶出來?!?/p>
“帶到這個地方?”
“不,也許我?guī)е鴥鹤尤ァ钲凇!?/p>
“哦,哦……”
琪琪格笑了,說:“我知道這很難。但只是這樣想想,我覺得也很有意思。我甚至想,不僅是兒子,連兒子他爸也帶到深圳,孩子在那里上學,我和孩子他爸在那里打工……不過這都不可能。”
他也知道她是在異想天開,但絕對不想掃她的興,所以沒有說什么。
他跟王老板是晚上離開小鎮(zhèn)的。王老板開著一輛破吉普,夜晚的大地一片空曠,天邊有依稀的星光?!斑@大西北不得了,誰能想到那些灌木是野枸杞?天知道還有多少無價之寶!”王老板說。野性十足的風從車窗吹進來,讓嘎爾瑪覺得有一股力量在心中聚集。不久月亮升起來了。那月亮又大又圓。他想起了琪琪格的話,她說深圳的月亮肯定很漂亮,但他覺得這個大西北的月亮也很美……
作者簡介 阿云嘎,蒙古族,1947年生于內(nèi)蒙古鄂爾多斯市鄂托克旗。1968年畢業(yè)于內(nèi)蒙古蒙文??茖W校翻譯專業(yè)。中國文聯(lián)第六、七屆委員會委員。蒙、漢雙語創(chuàng)作,著有短篇小說集《阿云嘎、賽音巴雅奇、烏·蘇米雅短篇小說選》《大漠歌》,長篇小說《僧俗人間》《有聲的戈壁》《拓跋力微》等。短篇小說《吉日嘎拉和他的叔叔》《大漠歌》《浴羊路上》分別獲1987年、1990年、1993年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文學創(chuàng)作“索龍嘎”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