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18年第1期|謝絡繹:多聲部
01
這是異常糟糕的三個月。
陽臺上的山茶花也徹底破敗了,整整五株無一幸免,葉子分別從邊緣逐漸向內(nèi)變得枯黃,輕脆,風稍大一點便會被刮下來,撲到花盆外邊,圍成一圈。也沒人管它們。
三個月前劉燕南還曾一邊撫摸著大肚子,一邊牽起水管,動作緩慢而細致地往花盆里澆水。她腫脹的臉上顯出鎮(zhèn)定和享受的安詳之態(tài),眼睫毛托起初夏潮熱的晨光,小嘴巴輕快地說,活了活了,跟我的孩子一樣,到時候我生孩子,你們開花。說完笑幾聲,咯咯咯,像只愉快的老母雞。
現(xiàn)在,她要么正抱著孩子相當不耐煩又盡量顯得溫柔地哄她睡覺,要么系上收腹帶,趴在瑜伽墊上執(zhí)著地練習高抬腿。她懷孕期間增加的體重并沒有因為孩子出生了而減去一分一毫,整個人像一堆套上布袋的棉花,碩大,松軟無力。她同樣肥胖但充滿褶皺的母親要不了兩分鐘就會從廚房里沖出來一次,勸告她運動量不要太大,或者,尖著嗓子叫,小草醒了,你沒聽見嗎?接著兩個人一起跑向主臥,一秒鐘而已,小、中、老三個聲音三個身體發(fā)出的響動就疊加在一起了,混亂,驚天動地。
她們哪里有時間看一眼陽臺上的山茶花?
最先來到家里的是同事老天送來的兩株羞奇。
老天瘦瘦的,眉毛時常耷拉著,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他本名中有一個“添”字,因為善于觀察,料事如神,被人將“添”改為“天”,遇到事把他當神一樣請教來請教去。他也基本上不負所托,多數(shù)情況下能給出比較妥帖的解決之道?!袄咸怼庇谑蔷统闪恕袄咸臁?。老天并不忌諱這樣一來好像觸犯了真正的老天,他自我赦免道,戲稱嘛,無妨。
從劉燕南澆花之日再往前推兩個月,老天給范斌送來了兩株還開著花的羞奇。它們的枝葉帶著一點點草綠,清透、蓬勃,花朵圓融水嫩,一重重柔和的粉紅色花瓣交相掩映,仿佛少女害羞而好奇的臉龐。
那個時候范斌還沒有從外地調(diào)回來,待在家里的時間十分有限。老天不知道從哪里聽到風聲,知道范斌正在辦理回調(diào)手續(xù),一切順利的話,回來后擔任的會是單位的第一副職。老天以實際行動私下里向范斌示好。他像個花農(nóng)一樣渾身是土,在他老婆的幫助下,氣喘吁吁地叩開了范斌的家門。獨自在家的劉燕南十分客氣地接待了他們。事后他老婆說,你們領導的老婆挺客氣的嘛。老天說,哪里,你看她在這種情況下還堅持要我換上拖鞋才能進屋。
范斌并未看到羞奇開放的樣子。等他回來,花枝已經(jīng)有了無可挽回的衰敗之象。老天聽說后,說,羞奇是不好養(yǎng),你試試撒十粒復合肥救一救。范斌照做。沒用。他還另外買了硫酸亞鐵,加到水里澆花,也沒用。太遲了。范斌把枯敗的花枝刨出來,投進樓下的垃圾筒。接著他又上樓,把花盆一個一個搬下來,裝到車上。在花鳥市場,他買了兩株生機勃勃的羞奇移植到自己帶來的花盆里,還另外看中了一株枝葉油亮的玉丹,也買下來。最后,三盆一起,他讓賣花的跟著他的車,把花抬到家中。
“你還有時間搗鼓這個?”丈母娘舉著鍋鏟,從門口跟到陽臺?!斑@東西難養(yǎng)得很,我們試過,剛搬過來的時候兩天沒澆水就差點死掉,也是燕南心細,救過來了。可稍不留意就又不行了?!?/p>
范斌一言不發(fā)。他穿著一件樣式尋常的長袖T恤,頭發(fā)剪得短短的,并無發(fā)型可言。他四平八穩(wěn)的眉目與身上的裝扮十分協(xié)調(diào)。像他這樣從外形上找不到任何特別之處,說話從來慢聲慢氣,深藏氣量的人,一言不發(fā)是常態(tài),亦是極端。
賣花的把花盆搬到位后走了,范斌拿起掃帚清掃落在陽臺上的浮土。
“有這工夫去看看你女兒吧,小草在哭,你沒聽見啊?!闭赡改镛D(zhuǎn)身往主臥走,哼哼唧唧,“老是不在家,在家了又弄這個?!?/p>
范斌跟上丈母娘去看小草。丈母娘有一對順風耳,能聽到外孫女爆發(fā)初期細微的哭泣聲。她說孩子哭了,范斌不能不信。他在走到主臥門口時終于聽到小草扭動著發(fā)出的呢喃聲。劉燕南已經(jīng)把小草抱在懷里了,小小的,一團包裹一樣,趴在劉燕南的肩頭。丈母娘手里的鍋鏟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變成了奶瓶。劉燕南轉(zhuǎn)動身體,讓小草的臉對準奶瓶。孩子立刻把嘴湊上去貪婪地吮吸起來。這是劉燕南和她母親一起發(fā)明的喂養(yǎng)姿勢。她們說這樣可以有效防止孩子吐奶。范斌在最開始的時候反對了幾次。他覺得嬰兒在母親懷里喝奶才是最安全舒適的。但是反對無效。她們說他什么也不懂。
小草還是嗆了一口奶,咳著噴出來。范斌連忙去找嬰兒專用棉巾,轉(zhuǎn)過身后看到小草已經(jīng)恢復了整潔和安靜,繼續(xù)吃奶了。丈母娘的另一只手上神奇地握著一條已經(jīng)沾染上奶漬的棉巾。范斌尷尬地扯了一下自己手里的棉巾,對疊起來,又打開,重復了兩次,這才想起要將它放回原處。他看到棉巾旁邊放著一串鈴鐺,自我解圍地拿起來,沖小草搖。
一邊搖一邊夸她:“寶貝真會吃,真棒?!?/p>
“別逗她,不然又要嗆奶?!眲⒀嗄陷p輕躲了一下。丈母娘的奶瓶跟得緊緊的,一點也沒出現(xiàn)閃失。
小草把目光移到范斌身上。嵌在她透明的小臉龐上的眼珠像是一顆深邃的黑寶石,發(fā)出冷靜神氣的光芒。她的額頭上有幾粒粉紅色的痘痘,劉燕南認定那是濕疹,每天按時涂藥,但總不見好。范斌除了沖小草咧嘴笑之外不敢做任何動作,做任何動作都有可能是多余的。如果只是多余的也沒什么,就怕是被劉燕南和她母親認定為有害的。他只好沖孩子擺擺手,從房間里退出去。但是當他剛一在陽臺上站定,丈母娘就喊他,要他去抱孩子。
“快過來,讓劉燕南休息一下,月子里可不能老這么抱孩子。”
山茶花就那么放在陽臺上了。
到后來不是范斌沒時間管它們,而是他根本不能去碰它們,不然就是不務正業(yè),沒眼色,不幫忙。而在范斌想到可以借拾掇花來掩飾他根本插不上手,整天顯得無所事事的尷尬之前,他已經(jīng)經(jīng)常性地被那兩個女人天衣無縫的配合弄得除非離開房間,不然站著就是一道障礙了。但又必須站著,那代表一種積極參與的態(tài)度。在有花沒花兩樣情景下,他的處境是一樣的。
沒花的時候,他走出房間,來到客廳,剛在沙發(fā)上坐下來,丈母娘就會喊他,可能是幫著抱孩子,給孩子拿魚肝油之類的事,也可能是幫丈母娘洗菜。有花的時候也是這樣。但是當他起身過去,接過孩子抱不到一分鐘劉燕南就會埋怨他抱得不對;魚肝油其實已經(jīng)在孩子的床邊放得好好的了;菜也早在前一天晚上就洗干凈了放進了冰箱。丈母娘看著他走過來,很滿意,招著手讓他站在旁邊,過一會兒又說,行了,沒事了。但是等他一坐下,她就會叫他。他這才想著要養(yǎng)些花,至少看起來不是干坐著??蛇@樣也不行。
02
孩子又哭得特別厲害。
這個叫小草的孩子是一個有韌性的孩子,尤其在哭上。為了方便照顧孩子,丈母娘跟劉燕南一起睡在主臥,里面有一張一米八的大床,嬰兒床放在劉燕南躺的那一側(cè)。晚上孩子一哭,劉燕南就把她從嬰兒床上抱下來,放到自己身邊讓她吃奶。實際上,一天一夜下來,嬰兒床不會被利用超過兩個小時。只要沾上嬰兒床,孩子就會被一種奇怪的感受喚醒,馬上哭著抗議。
三個月前,范斌正式調(diào)回來了。這是他從劉燕南懷孕起就在努力運作的事情,好不容易才辦成。
也是從這一天開始,范斌被要求睡在隔壁小房間里。劉燕南的想法是,她母親只在這里待一個月,等自己坐完月子就讓她走,到時范斌再睡過來,他們另請保姆,小房間給保姆住??蓜⒀嗄系漠a(chǎn)假都要結(jié)束了她母親也沒走的意思。
她們兩個加上小家伙一起睡在大房間里。到了晚上,只要小草哭,丈母娘就會過來敲范斌的門,叫他,小草又哭了,快來看看。范斌不知道如果是這樣,分房間睡還有什么意義。他第二天還要上班,一開始,他以為她們這樣做是因為體諒他。他披上衣服過去,看到孩子被劉燕南抱在懷里。他想接過來,卻被丈母娘喝住,說孩子在晚上只認媽媽,他在白天抱一抱不要緊,晚上抱的話,孩子只會哭得更響。這時,丈母娘已經(jīng)調(diào)好了半瓶溫水,湊到劉燕南身邊,喂小草喝下幾口。小草喝完繼續(xù)哭。范斌說會不會是又尿了?還在哭。丈母娘說已經(jīng)換過尿不濕了。范斌說那就多抱會兒。劉燕南瞇著眼,打著哈欠埋怨他,這不正在抱嘛!范斌只好默不作聲地站著,只等丈母娘發(fā)話,去睡吧去睡吧,你也幫不上什么忙。
每天如此。
范斌于是避開丈母娘,只在她去買菜的時候才去照顧山茶花。但是他照顧得很不自在。這有點像他面對自己的女兒小草。
孩子出生時范斌還在外地工作,陪產(chǎn)假他倒是早就請好了,只是沒料到孩子會提前那么多天出來。劉燕南表現(xiàn)得很冷靜,發(fā)作后第一時間聯(lián)系月嫂,請她提前過來。范斌趕到時,孩子已經(jīng)出生了。正是中午,病房里開著冷氣,陽光穿過窗戶照進來,將溫度中和得暖洋洋的。月嫂正在給孩子裹抱被。小家伙剛剛洗完澡,身上香噴噴的,看起來像一只黏滑無骨的海底生物。劉燕南在旁邊熟睡。范斌想抱孩子,卻無從下手。他走到劉燕南身邊,愛憐地拂了拂她的額頭。這時候丈母娘打來電話,說她已經(jīng)上車了,晚上到,要范斌接一下。她說計劃全被打亂了,她不得不中途退團趕過來。她原本想著這家旅行社的報價這么低,時間又合適,行程正好在劉燕南預產(chǎn)期前一周結(jié)束,簡直太好了。沒想到剛一開始就得退出,錢還不退。
“您其實不必退團,這邊一切順利?!狈侗笳f。
那邊丈母娘已經(jīng)毫無征兆地掛斷了電話。
丈母娘進門第一件事就是找碴兒把月薪八千的月嫂辭掉了。
她說她只要四分之一就能比那人干得還要好。范斌站在旁邊一臉黑線。要不是有月嫂,他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嬰兒這個不會說話只會哭的小型軟體動物。月嫂在時他是不用面對的。他覺得暫時還不知道該怎么抱孩子也沒有什么關系。丈母娘馬上取代了月嫂的位置。范斌發(fā)現(xiàn),他同樣用不著面對。
本來,他的不用面對是有限期的,他只訂了一個月的月嫂,現(xiàn)在大有一直都不需要面對之勢??珊⒆邮撬?。任務一直擺在面前,卻不需要去扛,這真讓人惶恐。
丈母娘還帶來了有別于月嫂的全新的養(yǎng)育方法。
按照月嫂的做法,孩子一哭就得抱起來哄。丈母娘不,她掐著時間,一次比一次延長一分鐘去抱孩子。結(jié)果現(xiàn)在孩子只要哭就不是多哭一分鐘的事,是哭一個晚上。
“你們不覺得她哭得越來越厲害了嗎?”
“這孩子就是喜歡哭。”
在照顧孩子這件事上,最終的解釋都落在孩子有問題上,大人就不會有什么問題,關鍵看如何解釋,以及范斌接不接受來自于她們的解釋。范斌沒有辦法不接受。
他對照顧孩子這件事的熱情慢慢消退下來,山茶花也在他有一搭沒一搭的照料下慢慢失去了水分。天氣又熱,范斌看著滿地落葉,聽著孩子在隔壁的哭鬧聲,煩躁不堪。他有時候會把一整桶水都倒進一個花盆里,看陽臺上漫得到處都是水,就拿起拖把飛快地打掃,污水濺起來,落到玻璃上,柜子上。他又找來抹布,上上下下亂擦一氣,弄得渾身都是汗。但這樣也沒使他好受多少。
03
九月到來的時候,天氣涼快下來,范斌以為總算能好過一些了,至少不會渾身是汗,汗讓他痛快,也讓他不干凈,讓他氣憤。但是一個月以后,寒露都過了,一切仍處于焦躁之中。
“準備好了嗎?”劉燕南一邊給孩子換尿不濕,一邊大著嗓門喊。
“什么?”范斌正要出門去買尿不濕。劉燕南說還有得用,明天買也不耽誤。范斌不愿意,一定要出去。
“明天拍百天照啊。”
“不就是給影樓打個電話嗎,還需要準備什么?”
“需要什么?”劉燕南抱著孩子怒氣沖沖地從房間里走出來。
丈母娘兩只袖子卷得高高的,手上還滴著水,從衛(wèi)生間探出身子。
“奶粉、開水和礦泉水,魚肝油也要帶,尿不濕、紙巾、濕紙巾,還有她最喜歡的玩具,到時候要逗她。另外還有毛巾、隔汗巾、至少一套干凈的衣服……你還問準備什么,這些都是我的事是嗎?孩子是我一個人的嗎?”
第二天是星期一。
劉燕南很早就否定了范斌將拍照和邀請親朋好友慶祝孩子百天的宴會提前一天的建議,她認為百天照就是應該在孩子正好一百天的時候去照,不然毫無紀念意義,吃飯這件事也是這樣。范斌說一百只是泛指,左右移幾天沒什么關系。劉燕南說,只要是與孩子有關的事,就不允許有任何馬虎。丈母娘也附和,說范斌太隨便了,一開始就這樣,將來就會習慣成自然,當爸爸的身上擔子重,可不敢這樣。范斌不再辯解,也不再提任何想法。前幾天,陸續(xù)有親友打電話過來,先祝賀后道歉,說晚上的宴會因為時間的關系實在來不了了。劉燕南接這樣的電話接到第四個,把手機和孩子一起扔在了床上。范斌說你這是干什么!劉燕南說我不管了,什么都是我管,你就不能管一下。但是她沒過半個小時就目露心疼之色從范斌懷里把孩子接了過去。
“不是還有你媽呢嗎?”范斌望著眼睛眉毛快要扭在一起的劉燕南。
“那也是你媽,你應該說,咱媽?!?/p>
范斌把手放到門把手上。
丈母娘走過來。小小的門廳立刻變得擁擠不堪。
“孩子,你爸媽都去世了,我可是把你當親生兒子一樣對待的啊,但是你也不能因為這個凡事都指望我,我已經(jīng)老了,能跟你們跟到什么時候?”
范斌低下頭,又很快抬起來,小聲說:“要不,就到這個時候吧?!?/p>
“什么意思?”劉燕南松開一只手扯住范斌的胳膊。
“嫌我了?”丈母娘換成一副哭腔。
小草聽見外婆哭,也哇的一聲哭起來。
范斌拉開門走了。
晚上回來,范斌說他明天有重要會議,沒辦法脫身,百天宴他已經(jīng)群發(fā)短信給親友,把時間調(diào)整在下周六中午。剩下這件給孩子拍百天照的事就有勞丈母娘了。劉燕南抱著孩子在床上喂奶。劉燕南的奶水不好,一天只能喂兩次,早晚各一次。過了一會兒母親過來小聲把范斌的話轉(zhuǎn)給劉燕南。劉燕南馬上就要起身,被母親按下來。她沖女兒做了個噓的手勢,表情是埋怨和制止的。劉燕南小聲哭起來。母親拍了拍劉燕南的肩膀,接著環(huán)住她的背,使勁抱了抱。劉燕南的眼淚嘩嘩嘩直往下掉。
第二天天氣特別不好,雨下得又急又重。
劉燕南抱著孩子,母親背著包,舉著傘,護住連她在內(nèi)的三個人,在小區(qū)門口好不容易才攔下一輛出租車。到了影樓,小草卻睡著了。只好讓她睡。這樣過了一個多小時,小草雖然醒了,但影棚里已經(jīng)各自有一家人在拍了。好不容易輪到她們,又到了中午。她們只給小草帶了牛奶,沒給自己準備任何吃的。母親下樓,從隔壁餐館打包了一份炒飯。劉燕南問母親吃了沒有,母親說她不想吃。劉燕南只好悶悶扒了幾口。母親則沖奶粉喂小草吃。吃完,到工作人員開始給小草選服裝道具,已經(jīng)是中午一點多了。小草不愿佩戴與服裝配套的發(fā)飾和帽子,在拍照的時候又不肯離開劉燕南半步。劉燕南急了,把小草重重按在傘燈下的墊子上,沖她吼:“坐好!一點也不讓人省心!”小草大聲痛哭起來。攝影師建議不要拍了。
“好像大家今天情緒都不是很好。”他說。
劉燕南在母親給小草換衣服的時候打電話給范斌,問他在哪里。
“開會,我出來了,在走廊里。”
劉燕南哭起來,說小草一點也不聽話。
范斌默默聽了一會兒劉燕南的哭聲,聽筒里還時不時傳來女兒尖利的號啕聲。他說:“工作上出了點事,我需要馬上出差去解決,三四天左右。現(xiàn)在開會就是在安排這件事?!?/p>
劉燕南還要說什么,范斌說,沒時間了,得掛電話了。
04
從單位到父親生前住的地方,比回范斌自己家要遠得多。雨下個不停。范斌打車到小區(qū)門口時天都黑了。大門正中間放了一塊牌子,范斌費力看清上面寫的是:管道施工,車輛禁止入內(nèi)。他只好冒雨走進去。
小區(qū)老得不像話,路燈壞了一半,到處是坑。范斌走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身子冷得直發(fā)抖。開門進屋后,范斌趕緊燒了一壺水。他打開柜子,看到父親的衣服一件一件一層一層摞得整整齊齊。他從中隨便抽出一件,把身上的換下來。喝過一杯涼好的開水后,他合衣在自己結(jié)婚后就沒再住過的房間里躺下來。周圍安靜極了。他閉上眼睛,又突然被自己剛剛意識到的極靜狀態(tài)嚇得睜開了眼睛。父親此時此刻所待的地方也是這樣的吧。他掖緊被子,感覺到身子重新抖動起來,耳邊嗡嗡直響。劉燕南努力克制,實際上火星四濺的埋怨;丈母娘平平淡淡的支使和說教;小草氣息充沛,沒完沒了的哭鬧……交織在一起,在房間里回響起來。范斌拉開燈,這些聲音并沒有消失。他重新躺下,細細分辨這些聲音。與在自己家不同的是,在這里,這些聲音環(huán)繞在他的耳邊,就好像這些聲音的主人把他包圍了起來,并且不停地旋轉(zhuǎn)。在自己家,這些聲音都響在隔壁房間,他怎么走都走不進去。他漸漸睡著了。
第二天還是這樣。
到第三天他突然明白,陪伴他入眠的依然是那些揮之不去的聲音,而不是這里的安靜。
第四天他回到自己家。所有的聲音照老樣子,被一堵墻隔了起來,甚至當丈母娘站在他的面前,對他說著什么,他都覺得她說出的話響在十幾米之外。
“跟你商量一件事?!闭赡改锸疽馑缴嘲l(fā)上。劉燕南也走了出來,躡手躡腳的。每當劉燕南這個樣子從房間里出來,范斌就知道孩子睡著了。丈母娘立刻壓低了聲音。范斌心想,孩子你睡吧睡吧,一直睡吧。他聽到這個陌生的聲音了,他的聲音,三個聲音之外的聲音。
“我在這里太辛苦了,我要回去。”丈母娘說。
那個陌生的聲音說,好。
“你知道我每天的工作量有多大嗎?晚上睡不好就不說了,反正人老了,總是睡不好的。主要是辛苦。早上不到六點就起來給你們做飯,給孩子沖牛奶,洗衣服,打掃衛(wèi)生,然后是做中飯。中午跟燕南交替著睡一小會兒,只一小會兒就得去買菜,準備晚飯和第二天一天的菜。晚上招呼你們一家三口吃飯,在你們都洗完澡之后收拾衣服,打掃衛(wèi)生間?!闭赡改镆贿呎f一邊用手拍打自己的肩膀,“再這么下去,我怕是很快就要走不動了?!?/p>
劉燕南兩眼紅紅的,走到母親身后,抱住她,說:“媽,你不能走,你走了我可怎么辦。”
“我不走可以,”丈母娘的話鋒馬上一轉(zhuǎn),對范斌說,“以后你們每個月給我付兩千塊工資,已經(jīng)過去的這三個月也得給我補上,標準再說。說實話,這些事我不做才是本分,做了那是體諒你們,為你們分憂,但如果你們覺得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是我該做的,就太讓我寒心了。不如等價交換吧,你們只有付出本錢,才能正確評價我的付出?!?/p>
“媽……”劉燕南迅速看了一眼母親,又緊張地看了一眼范斌。
05
老天家卻是另一重光景。
他們家的陽臺上全是山茶花,有十幾個品種,范斌認得出的有羞奇、烈香、烏馬克、六角白、露珍。它們有的奇跡般地延續(xù)著花期,花朵開著,有些老態(tài),卻別有一種消殘的美。而絕大多數(shù)已轉(zhuǎn)到了另一個醞釀階段,結(jié)著小小的花苞,迷一樣輕輕搖曳著。這些花高大一點的都緊貼欄桿一字擺開,小盆裝的則被置放在欄桿沿上,那上面焊有固定花盆的鐵架子,攔在花盆三分之一處。站在陽臺中央,腳邊是花叢,抬眼望又是花叢,再往上一點是天空,深秋湛藍的天空,在兩層花叢的襯托下顯出童話的質(zhì)地,輕盈,風平浪靜。
范斌望著眼前的花和藍天,感覺有什么東西從內(nèi)心一點點復活了。
老天在陽臺上支了個小小的茶臺,兩個人面對面盤腿坐到草編的蒲團上。
“她要,就給她?!崩咸煺f。
“她要的可是月嫂的工資水平?!?/p>
“多少?”
“說前三個月按事情的復雜程度遞減,依次為八千、五千、兩千,以后每個月兩千。也就是說,只這三個月,我就得給她一萬五?!?/p>
“一萬五就一萬五,你拿不出?”
“不是拿不出,是覺得……難道你不覺得嗎,太過分了?!?/p>
老天舉起茶盅,與范斌的碰了一下,緩慢地說:“前幾天我在辦公室接到你愛人的電話,我照你交代的說了,說你出差了。你是怎么想的?在家里最需要你的時候躲起來?”
“她們不需要我?!?/p>
“也許你丈母娘也是這樣想她自已的,或者呢,生怕你們這樣想她。你們采取的行動不一樣,但目的是一樣的?!?/p>
“呵!”范斌嘴巴叼著茶盅,勉強笑了笑。
丈母娘跟范斌說,打個整數(shù)兩萬吧,多的五千就當是預付后面幾個月的工資。這筆錢范斌動用的時候跟劉燕南商量過。他們兩人的錢是這樣分配的,范斌的工資高,自己可以自由支配其中的三分之一,另外三分之二與他們二人的獎金一道進入一個聯(lián)名賬戶。劉燕南的工資她自己隨便花。所有家用開支均從聯(lián)名賬戶中支出。他們一致認為付給老太太的月薪屬于家用。
星期天晴朗的午后,風有些大,陽臺上晾曬的衣服斜斜飄起來。
小草在大床上,靠著一件劉燕南剛脫下來的秋衣睡著了。劉燕南說,這件衣服能在小草突然醒來,本能地想要媽媽的時候制造出她在現(xiàn)場的假象。她自己則躺在隔壁房間的小床上,光著身子與范斌抱在一起。她媽媽出去買菜了。范斌的興致不高,上衣都沒有脫,隨便活動了幾下就停下來,靠在床頭,把自己關于怎么給丈母娘付工資的打算說與劉燕南。劉燕南扯過被子精心蓋住自己和范斌,隔著衣服抱緊他。
劉燕南因為一直瘦不下來,在這之前,每次范斌拉住她的手,把她往小房間引,她都找借口躲掉了。她的肚子鼓鼓的,卻不比懷孕的時候那種飽滿、溜圓,可愛的鼓,而是贅肉疊加,負擔重重的鼓。她的手臂和大腿也是這樣,像一團團沒揉好的發(fā)面。她媽媽昨天問她有沒有跟范斌那個。她說你問這個干什么。她媽媽說有就好,沒有就趕緊的,臉紅什么,夫妻之間不就這點事兒嗎,你不把他招呼好,他就會到外面找人招呼。她說他敢。她媽媽說,敢不敢另說,問題是他需不需要。還有你未必就不需要。別扭捏,身材是什么鬼問題啊,感覺上來了,鬼都可以撲倒。劉燕南連忙把小草的耳朵捂住,說媽,說什么呢。她媽媽嘆口氣,拿起奶瓶走出房間。不一會兒就聽見外面響起咕嚕咕嚕水開的聲音。她媽媽把奶瓶拆解成三個部分,蓋子、奶嘴、瓶身,扔進去,不時用一只大夾子翻過來倒過去。
今天中午劉燕南母親出門前,手指頭點著對面的房間,給劉燕南使眼色,大聲說,我去買菜了。劉燕南想了想,放下小草,先脫光,披著毯子進了范斌的房間。范斌說我正想跟你聊聊。劉燕南把被子拉開,鉆進去,招呼范斌也進去,說,先干事吧,干完再聊。過程中,她不時突然拉住范斌停下來,問,是小草嗎?聽見沒,是小草醒了嗎?她在哭嗎?
聽完范斌的打算,劉燕南又靠近他一些,說:“行啊,就這么辦?!彼搅颂讲弊樱肴ビH吻他,他卻盯著對面的墻,目光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她縮回脖子。一串啊啊啊的哭聲隨即響起。劉燕南彈跳起來,毯子也忘了披,裸體跑了出去。
06
嗨,寶貝,媽媽在這兒,媽媽來了,乖,不哭,對不起,媽媽來晚了。
寶貝等等,先讓媽媽把衣服穿上。對,你看著媽媽穿。你看媽媽,這里這里,都是肉,都給寶貝好不好,寶貝太瘦了,媽媽太胖了。寶貝怎么就吃不胖呢。媽媽知道,媽媽的奶水不好,寶貝吃不飽對不對。媽媽沒用。媽媽不是一個好媽媽。可媽媽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寶貝的外婆每天都會給媽媽煨湯,里面放了豬蹄和花生,聽起來還不錯?不,太難吃了。因為要讓這個湯產(chǎn)生效果,讓媽媽的奶水更多,就不能放鹽,可是不放鹽的豬蹄湯太難吃了,聞起來有一股油膩的膠皮味,喝起來就像是把輪胎泡在了雨水中。就是因為沒有鹽。鹽,你現(xiàn)在還體會不到那是一種什么東西。媽媽需要它,就像媽媽需要寶貝一樣。世上所有的媽媽都需要寶貝,寶貝也需要媽媽。特別是在一些關鍵時刻?,F(xiàn)在就是媽媽和寶貝的關鍵時刻。寶貝需要媽媽,媽媽需要寶貝,媽媽還需要媽媽的媽媽,也就是寶貝的外婆。
寶貝喜歡外婆嗎?要不是因為寶貝,媽媽都快把外婆給忘了。不是那種忘,好像這個人跟媽媽沒關似的。是關于外婆還能做什么。外婆老了,沒過來跟咱們一起住的時候,外婆總在電話里跟媽媽說,外婆手上什么東西也不提,上樓都要上一層休息一會兒。哪想到,外婆其實比媽媽厲害。媽媽最沒用了。外婆在媽媽很小的時候,對媽媽做過的那些事,給媽媽喂奶,做飯,洗衣服……這些事情媽媽都忘了。等到媽媽要為寶貝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媽媽才知道,這些事情做起來可不像媽媽想的那么輕松。正因為不輕松,媽媽才做不好??墒峭馄女斈陞s做得那么好。外婆說,當年外婆的奶水特別足,媽媽還不餓呢,外婆的奶水就脹滿了,掀開衣服就直接飆出來了,飆得到外都是。外婆就只好在感覺到脹的時候先擠一些到碗里,給鄰居家的貓吃。媽媽當年像那些貓一樣,被喂得肥肥壯壯,不認識的人常常以為媽媽是個胖小子。
寶貝,別怪媽媽,媽媽在懷孕的時候始終希望肚子里懷的是個男孩子,這倒不是說媽媽重男輕女,現(xiàn)在寶貝來到這個世界陪伴媽媽了,媽媽一樣高興,一樣愛寶貝。當初之所以有那樣的想法,主要是身為女兒身的媽媽真的很清楚,寶貝將來每走一步路都會面臨哪些難題,這些難題中有相當一部分是屬于女人注定需要闖的難關,推都推不掉。就比如說生孩子。媽媽雖說闖過來了,但覺得特別艱難。寶貝不知道,媽媽生你的時候疼得恨不得要死掉,生下來之后這種感覺依然沒有消失,因為有傷口,麻醉一過,身體就像始終處于被撕裂的狀態(tài)之中,加上大量出汗,極度虛脫,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精神,感覺生不如死。外婆說媽媽嬌氣,每個女人都要經(jīng)歷這個,人家都好好的,怎么媽媽就生不如死了呢。媽媽不知道。媽媽的疼是真實的,媽媽的難過也是真實的。疼得心急火燎,難過得廢寢忘食。媽媽什么事也干不了,更別提干好了,只想哭。媽媽總是哭。這真讓人煩。寶貝也總是哭,媽媽有時候也會煩??墒菍氊惪奘钦5?,寶貝還不會說話啊,只能用哭來表達。媽媽就沒有理由哭了。所以媽媽不應該煩寶貝,媽媽應該煩自己。
外婆說媽媽如果一直這樣就會對不起寶貝你,因為奶水會郁結(jié),媽媽也會生病,那樣的話就真沒法兒照顧好寶貝了。媽媽很痛心,覺得自己是一個廢物。在還只會吃喝拉撒跟睡覺的寶貝面前,媽媽很困惑,不知道該怎么做才能讓寶貝舒服,才能把寶貝照料好,生怕有什么地方出現(xiàn)閃失,常常顯得沒有主意,有時候還會因為感覺其他人——那個人只能是寶貝的爸爸?。 o予寶貝的關懷不夠、不正確感到生氣,內(nèi)心常常感到很無助,盡管有外婆在,她確實幫了很多忙,但媽媽總覺得還是少了點什么,也許少的只是媽媽對自己的那份自信。媽媽甚至連哭也不敢當著寶貝爸爸的面,怕他煩,怕他覺得媽媽沒用。媽媽常常問自己,你真的準備好了做一位母親嗎?你是不是連你自己是怎么回事都沒有搞清楚?
媽媽回答不出這樣的問題,媽媽在生寶貝之前自以為準備好了,但現(xiàn)在,媽媽回答不出這樣的問題。
07
大風在晚上七八點鐘的時候變成了大雨。
空氣在這之前發(fā)悶了,起潮了,風叫囂著,不等母親把窗戶全部關好,雨就被風裹挾著,噼里啪啦落下來。范斌出去了,說是去老天家喝茶。他剛一下樓母親就要劉燕南往老天家打個電話。劉燕南打過去找范斌,老天說,他在衛(wèi)生間呢,一會兒他出來我讓他給你回電話。母親憂心忡忡地坐到床沿上。
“我早說什么來著,”她用長著老人斑的手抹了一把垂到額前的白發(fā),“男人就不能讓他閑著?!?/p>
小草在劉燕南懷里睡著了。劉燕南本想等她再睡熟一點就把她放到床上去的,這會兒卻不想等了。小草剛一沾上床就哭起來。劉燕南抓起毯子蒙上去。母親一把扯開毯子,壓低聲音罵:“瘋了吧!”
劉燕南捂住嘴巴背過身去。母親把小草抱起來。小草一邊哭一邊踢腿。母親只好把小草遞給劉燕南:“她只要你?!苯又樖肿テ鹨淮忚K,沖小草使勁兒搖,想逗她停止哭鬧。
劉燕南把頭埋進小草的抱被,與她臉貼臉。小草雖然看起來仍不舒服,但已經(jīng)收斂了一些,腿不再踢了,哭聲慢慢變小。劉燕南的臉上沾滿了小草的眼淚。她自己的眼淚也快要掉下來了。
母親看鈴鐺沒什么用,順手把它掛到旁邊嬰兒床的擋板上。
“你以為孩子只認你是什么好事,”母親說,“范斌清閑到要養(yǎng)花。這是養(yǎng)花的時候嗎,他要養(yǎng)孩子啊。所以那些花必須死。我每次指使他你還不樂意?!?/p>
母親站起來,來回踱步,有幾次差點碰到嬰兒床上掛的鈴鐺。劉燕南看見也像沒看見一樣。母親終于還是碰到了鈴鐺。丁零零,鈴鐺響起來。但是小草很平靜。她又快睡著了。劉燕南木然地抱著小草,有節(jié)奏地輕輕拍她,一下兩下三下。
“也許不一定是這個原因,也許早就有事了。”母親繼續(xù)踱步,又一個轉(zhuǎn)身猛然停下來,在一陣丁零聲中問,“在有小草之前他有什么異常嗎?”
劉燕南厭倦地搖搖頭。
母親又想起什么,急速轉(zhuǎn)到自己睡的那一側(cè),從枕頭下取出一個扁扁的手包。她把它打開,取出里面的銀行卡。
“給你。”母親說,“兩萬?!?/p>
劉燕南驚訝地躲閃了一下,被母親按住手,硬塞進手心里。
“從前些時候他莫名其妙地著急出差我就感覺情況不對了,你以為我為什么要工資,我要那么多錢干什么,我就你這一個女兒,我的錢都是你的,還要你的錢干什么。我是想為你多抓一點啊。”
劉燕南用兩只大拇指使勁搓銀行卡。
“你啊,要我怎么說你,”母親繼續(xù)說,“這錢就該他付,居然還要從你們共同的錢里出。他的工資卡你也應該收著,什么他能支配三分之一,一分錢都不行!男人就不能有錢!你這丫頭,從小就笨,長大了也沒長進,生了孩子還這樣,你說說看,你怎么養(yǎng)孩子,如果就剩下你們母女倆了,你又怎么辦?”
母親一邊說一邊轉(zhuǎn)到劉燕南坐的這一側(cè),身子不時碰到鈴鐺。但是她們誰都沒在意那個聲音,在從前她們以為會吵醒孩子,或者在必要的時候可以逗孩子開心的聲音,在一個孩子睡著了的,本該絕對安靜的環(huán)境中響起來,原本是一件讓她們感到恐怖的事情。現(xiàn)在聽起來,那聲響,竟然還不如母親的聲音大。
“媽!”劉燕南突然打斷母親。
“怎么了?”母親又碰了一下鈴鐺。
丁零零。這一次,在一片難以想象的沉默中,鈴鐺的聲音顯得特別刺耳。在這個聲音快要消失之時,劉燕南的聲音接起了它:
“您走吧!”
“什么?”母親不敢相信。
劉燕南因為終于說出了心中的話而放松下來。她把銀行卡放回到母親的手包里,把眼睛閉上,輕輕拍打著小草,不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