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在綠洲
一
盛夏時,趁幾場夜雨,涼州的綠染遍了田園、山嶺,也染遍大片荒漠。一條筆直土路直通到廟兒墩,林蔭夾道,一片沙地綠洲掩映著王銀吉家的房舍院落。
敞開迷彩服露出白襯衫的王銀吉走在沙坡上。那樹棍枝丫搭成的羊欄里,六只白山羊一齊向主人投過溫和的目光。另一處涼棚下,兩只駱駝安詳?shù)嘏恐?,高昂的頭向主人轉來行注目禮。
年近半百的王銀吉,結實的中等個,留有普通的小平頭,長圓臉上濃眉大眼很有精神。他沿一條未修整過的沙路走上沙坡,微風里一人多高的梭梭林恣意地伸開枝干,矮小些的檸條枝上的小莢簌簌在搖。灌叢下,小苗稀疏,叢叢花棒開得燦爛。沙坎下,幾株榆樹傲然挺立?!耙豢脴淠軗踝“藝嵣??!彼呐挠軜?,聽得見他手上老繭與皴裂樹皮的摩擦聲。北望綠蔭里的沙梁起起伏伏,更遠一條林帶抹綠天邊。
王家的房屋排開一行,檐下紅燈籠還帶著過節(jié)的喜慶,“宏圖大展前程遠,吉星高照事業(yè)興”,對聯(lián)道出這普通人家興旺納福的心愿。王銀吉的父親王天昌高挑挺拔,臉上留有陽光和風沙的痕跡,一副白髯抹不去曾經(jīng)的俊朗。屋里墻上,《老騎士王天昌》一文在鏡框里赫然醒目,馬步升書寫下老人治沙的精彩和艱辛。
春來,一家老少風沙里奮戰(zhàn)隱隱現(xiàn)現(xiàn);秋深,全家出動沙原上揮汗如雨。一個家庭,十年二十年就為壓沙植樹,只有一個執(zhí)著的目標。
二
涼州,南望巍巍祁連山,東連茫茫騰格里沙漠。萬里長城在這里執(zhí)拗地蜿蜒,時光雖把它啃噬得殘缺,但那砸進古人千鈞力量的黏土之墻仍如鐵石抵擋著無情的風沙。
王銀吉家1980年由紅水村七組遷到九組,一個叫頭墩營的地方。這里東北面緊靠著騰格里沙漠,銀吉八歲那年在房前種下四棵樹,也種下一個沙漠變綠洲的夢想。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興起,王家在八十畝耕地上,憧憬著小康生活。但河道逐漸干涸見底,樹木枯死在河邊,吃水要去好遠的地方挑水、拉水。風沙鋪天蓋地而來,沙壓倒莊稼,掩埋了農(nóng)田。“大風一起不見天,沙騎墻頭驢上房。一茬莊稼種三遍,大風絕收小風歉”,順口溜在鄉(xiāng)親們口中流傳。風沙相逼,毀壞家園,王家和鄉(xiāng)親們在艱難的貧困線上跋涉。王銀吉坐在田埂上思索:日子總不能越過越窮,人活著,總要有個盼頭!風沙總得要治吧!
一年之計在于春,1999年春節(jié)剛過,三十歲的王銀吉對任過生產(chǎn)隊長的父親說,咱這樣一年年讓沙都吃掉,什么也落不下。
父親說:那咋辦?
銀吉說:咱要治沙植樹,才能保住家園,咱可以把廟兒墩承包下來。
銀吉的妻子反對他的想法:治沙,咱家還要不要?一大家子人要過日子,把錢投到沙漠里,這日子怎么過?
銀吉說:不治沙,咱家也快埋沒了。
父親懂兒子的心思,最后一錘定音:娃子,你干吧!我支持你!
三
治沙要栽樹,栽樹要有樹苗,要澆水,這些都要錢,錢從哪里來?家里值錢的也就剩那群羊、那幾頭牛了。王銀吉狠狠心賣掉牛羊買苗木,再買了兩峰駱駝用來馱水馱東西,義無反顧走進騰格里沙漠。
原本要一起治沙植樹的鄰居,在滾滾黃沙面前停步了。種樹有那么容易嗎?十年樹木,啥時才能見效益?下午鄰居拉起東西返回家。王銀吉心里篤定,只一家,也要干!
在沙坡上搭上帳篷,夜里一場狂風暴雨,把帳篷刮倒扯爛,一家人蜷縮在風雨里。天晴了,改在沙坡上挖地窩鋪,用樹枝雜草搭上壓上泥土,地窩里面壘上炕鋪上草,放上鋪蓋卷。外面搭個鍋臺煮飯,把家安在沙漠上。銀吉的兒子好高興:咱們又有新家了!誰知吃午飯時,地窩鋪頂子轟的一聲塌了,把兒子埋了一身沙。兒子哭著對王天昌說:爺爺,我們快回家吧。
黃沙冷寂,在沙漠中栽活一棵樹談何容易,最初挖沙栽下梭梭,一場沙塵像妖魔乘著狂風席卷而來,容不得有阻擋它肆虐的東西,風魔無數(shù)只看不見的手,把樹苗連根拔起。好不容易栽活的苗木,遇到高溫天氣,來不及澆水會曬成干柴。風刮平了沙窩再挖,刮走了樹苗再栽,曬死了樹苗再種。王銀吉血液里流淌著父母執(zhí)著的基因。
治沙最艱苦的頭八年,銀吉的母親每天天不亮,就去村子里馱水、馱苗、做飯送飯,每天往返七八個小時。年邁的母親在這條路上一走就是八年。沙漠里就有了這個圖景:一個老人,挑著兩只桶去沙漠里送飯,沙子里深一腳淺一腳。
駱駝馱水畢竟效率低下,大批的植樹不能缺少水。銀吉借錢修通一條便道,小四輪拖拉機開進沙漠,拉水、運樹苗、運麥草。家里的地開成苗圃,國槐、花棒、新疆楊、榆樹、沙棗,讓自己繁育的樹苗來占領沙漠。
四
王銀吉把身心全部投進沙漠。寒來暑往,風里雨里,他心里只有一個念頭,一定治住這片沙。銀吉在廟兒墩蓋上房,房前開出一小片菜畦、苗圃,真正把家搬到這里。
重重失敗面前,村里的好心人勸說:王銀吉,人怎能和老天爺斗,你把錢白白地往沙窩里甩!也有人背后挖苦:莫非他王銀吉想出個風頭!王銀吉也有過動搖的時候,如果不治沙,專心種地、搞點養(yǎng)殖,再打個工,日子也能過好。但王銀吉還是橫下心:既然和黃沙挑戰(zhàn)就不能退縮,治就有希望。
壓沙、運水、種樹,周而復始,一家人重復著看似簡單不過的勞作。父子倆栽樹栽出了發(fā)明創(chuàng)造:一頭鋤一頭鐵尖的沙漠槍,扒沙插孔栽苗一氣呵成。八千三百多畝沙漠被他們一個個腳印踩實,六百二十多萬株苗木帶著他們手溫栽進沙里。年復一年,四千多噸甘甜的水由駱駝和小拖拉機一趟趟運來,一萬公里的路用腿腳丈量了又丈量。終于這片沙漠披上了綠裝,一道四公里長的防風林帶如一堵綠墻擋在風沙口上。一年年算來,王銀吉投入資金已有一百二十多萬。又何止是這些,還有一家人付出的汗水和心血,還有……
王銀吉一家感動了鄉(xiāng)親,牽動了人們的心緒。目睹這片綠洲,鄉(xiāng)親們豎起拇指:還是王銀吉看得遠!“生態(tài)優(yōu)先,綠色發(fā)展”的社會氛圍中,尊重和支持向他們涌來。2010年,區(qū)林業(yè)局將一萬畝林權證頒發(fā)給王銀吉。他被聘為公益林管護員。國家壓沙植樹的碳匯項目安排在這片土地上。社會愛心捐助涌向王銀吉,鄉(xiāng)親們和義務植樹的隊伍開進這片感天動地的沙窩。2010年,這個治沙漢子榮獲“全國勞動模范”。
五
王銀吉一家把命運系在沙漠上。王銀吉的父親十九年沒有離開腳下這片沙漠。有時他會取下墻上那把心愛的三弦琴,用毛巾輕拂,坐在沙坡上彈唱起來:“家住長城鄉(xiāng),緊靠黃沙邊。風吹黃沙已經(jīng)過河岸,人人都看見……”那是自編的《治沙曲》,動情處他會落淚,那琴聲是彈給沙漠里的樹木生靈,還有治沙過程中在這里長眠的愛孫。
沙漠林地圍護下,房前平坦的沙地更顯得精致。一方潮濕的苗圃里小梭梭鋪開一層綠,當年秋季會讓它們占領一方沙地,營造一片綠色的希望。苗圃邊的小埂已被西瓜秧爬滿,菜園里白菜翠葉張開如手掌的抱合,還有番茄、辣椒、茄子、小蔥……楊樹、杉樹把路邊打扮出繁盛,梨樹濃密的葉片里垂下一個個果實;芨芨草在路邊、樹下、坡沿伸展開細稈柔葉,夏日的陽光雨水更令它們歡欣。
王銀吉的瞭望塔頂上,小凳和舊沙發(fā)墊是他時常觀察后的休息處,一只大喇叭對著沙漠林地。塔下林子里麻雀嘰喳聲不斷傳上來,他說林地里時常能見到野雞,一次還和一只奔跑的黃羊相遇。他也說,每天在這里看到沙中綠色,就像看到了自己的孩子。
他向西南方遙望,大兒子軍校畢業(yè)去了新疆和田,每年寄回省吃儉用的三萬元治沙,探親一回家就到沙窩壓沙植樹。
那林地外連著大沙漠,何時都能變成綠洲。那也是王銀吉的暢想。